第924章 長草的人心
馮翊郡共有九縣,治臨普縣,國朝改名大蘇,匈奴又改回了臨晉。
此城南臨洛水,縣東北不遠處有大荔國故王城,自古為交通要道。
馮翊氏羌起事,出動了三萬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裡應外合之下,占據了此城,盡奪匈奴人囤積於此的糧草、軍械。
你若問為何氏羌有在馮翊有如此大的勢力?那就要怪後漢了,曹魏、國朝也能分一分鍋,但後漢是主要責任。
國朝武帝年間,曾經統計過戶口,馮翊郡八縣(劉漢有九縣)共七千七百戶,也就三萬餘人的樣子一一這個戶口還是不分胡漢的,只要是編戶都算。
當然,數據肯定是假的,大量人口沒統計進去,也沒法統計,朝廷沒這個能力。
但即便翻一倍,也就七八萬人,但馮翊有氏羌十餘萬人,人口結構可見一斑在這個關中三輔之地,晉人搞不好已是「少數民族」。
低羌取臨普後,坐鎮華陰的劉粲移師鄭縣,遣兵渡渭水北上,試圖攻取臨晉。不料氏羌還挺有戰鬥力,在洛水北岸紮營,不斷派遣游騎南下,與匈奴交戰。
劉粲現在也很難。
當年帶過來的一萬七千餘禁軍,多年擴充後,不過兩萬餘,連帶著長安的六千親軍,總共也就這兩萬六七千人比較能打。
其中還有接近萬人是騎軍,已被派遣北上,堵截南下的鮮卑騎兵,防止他們自上郡直衝而下。
剩下的一兩萬人左分右分,委實不太夠,能不能擊潰隔河據守的氏羌很難說。
所幸氏羌也不急著南下。
他們只在馮翊郡內不斷煽動叛亂,將更多的丁壯裹挾進來,其中甚至包括與他們關係密切或互相聯姻的普人豪強,叛亂兵力不斷增加,馮翊諸縣次第失陷。
這便是七月初六時劉所面臨的嚴峻局勢。
而在這一天,渡河西進的晉軍越來越多,侯飛虎甚至帶著黑稍左營,將他的將旗立在了河西縣的大地上一一蒲津關西城所在地,劉漢析臨晉縣地而置。
守將倒還算硬氣,沒有逃跑。
且不但沒跑,還在夜間鎮壓了一起譁變,殺千餘人,而今城中還有四五千守兵,雖然士氣低落,惶惑不安,糧草也只夠吃一個月的,但還被攏著,沒有潰散。
侯飛虎的人在城外抓了幾個潰卒,弄清楚城內狀況後,決定以勸降為主。
「梁王有三志,其一曰『相忍為國』,其二曰『夷夏俱安』,其三曰『與時俱進』。」挑選出來的大嗓門軍士在城外齊聲大喊:「今蒲坂已失,大軍西進,
無可阻擋。諸君皆有父母妻兒,豈聞有以一隅抗天下事乎?今宜速降,遲恐生靈塗炭,悔之莫及。」
齊聲喊了三遍後,又連續射了幾封勸降信上去。
整個過程無人阻止,無人傷害這幾人,但也沒有開城投降。
很顯然,守軍還在猶豫,還在觀望,看看天子能不能收拾局面,將已經渡河的普軍消滅或者趕回去。
若能做到,那就繼續為大漢效力。
若無法做到,那就要考慮改換門庭了。
侯飛虎很清楚他們的想法,也沒急著攻城,而是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找人聯絡氏羌酋豪,統一行動。
第二件是派人北上馮翊、上郡交界處的橫山東段丘陵地帶,接應自上郡北部渡河南下的己方兵馬,再聯絡鮮卑騎兵,爭取消滅劉粲派過去的一萬騎。
直白點說,要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破船再爛,也有三千釘呢。
劉聰時代開始組建的十六衛禁軍及東宮四衛,都是匈奴比較精銳的部隊,這三四萬人最終只有一半退到了關中,大部分損失在了河內、河東戰場上。
讓這些劉漢最後的余死在上郡、馮翊,比他們跑回長安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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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節這一天,位於北地郡泥陽縣北的傅氏莊園外,來了大批騎兵。
傅纂剛陪著母親從長安返回泥陽,半途就遇到了賊兵。
眼見著離家只有數里了,卻被一股騎兵盯上,隨行侍婢皆慌亂不已。
傅纂深吸一口氣,讓人牽來馬匹,跨上馬背,橫於車前。
百餘僮僕部曲亦抽出弓梢,快速上弦,死死盯著不懷好意的賊人。
傅纂看得很清楚,來的是索頭,從他們腦後的辮子就能看得出來。
他們是從東北方向繞過來的,那麼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自馮翊郡西北部的山裡鑽出來的。那邊最好走的一條路直通奢延水,很多商徒往返於長安、奢延間,必經泥陽。
想到這裡,傅纂深吸一口氣,原來鮮卑賊子也南下了,就是不知道這些人是過來趁火打劫的呢,還是為匈奴招誘?
後者不太可能。
此番陪母親回長安省親,他打探到了許多消息,其中就有關於拓跋鮮卑突然翻臉,大舉南下,攻入上郡的消息。
這個消息很真,因為已經有數千潰騎逃回來了。
但另一個消息就半真半假了,因為有人說是大晉梁王邵勛驅使鮮卑南下,攻入關中。
一時半會間,傅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
但就當前而言,鮮卑南下已成事實,他無需考慮那麼多,先保住傅氏在北地的家業再談其他。
思慮間,傅纂橫於前,大搖大擺地看著漸次靠近過來的鮮卑人,一點不慌張。
百餘僮僕亦立於馬背之上,弓刀齊備,戰意昂揚。
圍攏過來的鮮卑騎兵不過百五十餘騎,比他們多得有限。
他們左看右看,發現這個車隊就兩三輛車,其中兩輛車上坐著人,另一輛車上則載著一些罈罈罐罐,不像什麼值錢的物事。
再抬頭看看那些傅氏僮僕,手裡緊緊握著弓刀,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拼命似的仔細權衡利弊之後,領頭的嗯哨一聲,率眾遠去。
不是打不過,而是不划算。
和人拼殺一番,要死不少人,若所得甚大還可接受,可這會明顯搶不到什麼東西,不值得。
傅纂鬆了口氣。
母親韋氏也掀開了車簾,有些憂慮地看向兒子。
「阿娘放心,賊人已退。」傅纂說道。
韋氏擦了擦眼角,道:「是阿娘害苦了你,當初若聽你勸,去汴梁或建鄴,
都能少擔驚受怕。」
傅纂嘆道:「阿娘何出此言,我們若走,家業可就沒了。」
傅纂之父傅咸曾為御史中丞,死後追贈司隸校尉。
傅咸有三子,長子敷、次子曦皆舉家南渡建鄴。
傅敷曾在司馬越幕府為官,後轉仕司馬睿幕府,任從事中郎,去了江南後,
數月即卒,顯然適應不了當地的環境一一北人南渡,北軍南征,最大的敵人就是環境。
傅曦還活著,任上虞令。
傅纂本來要去河北的,因為當初他父親擬任冀州刺史,都派傅纂過去置產了,結果祖母杜氏不願隨行前往冀州,便作罷了,刺史這種大官也不要了。
當然,這種世家大族怎麼可能沒官當呢?不過一個月後,便給他換了個官:
司徒(何曾)左長史。
永嘉亂起之後,關中也不太平,各路胡人紛紛湧入,形勢非常不好。
兩位兄長先後南渡,傅纂則打算去河北,奈何遣人一看,河北也亂得一塌糊塗,加上母親韋氏不願離開家鄉,於是便不走了。
劉漢進取關中之後,說實話得了幾年太平日子。
其時關東暴水,關中卻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就連上郡一帶,在雨水偏多的情況下,牧草瘋了似的生長,以至六畜興旺。
彼時都說幸好沒走,劉漢也真有幾分天命,國祚看來能長久一些。
可誰成想,這才過了幾年,各路大軍就殺進來了————·
傅纂迷茫之中,帶著母親回了自家莊園。
幾乎與他前後腳,又一隊鮮卑騎兵從北邊的曠野中冒了出來,其數不下五百,氣勢洶洶。
莊園內響起了示警的鐘聲。
早已經撤回園內的部曲、莊客們滿臉凝重之色。
武庫大門已經打開,部曲將挨個唱名,領取器械,
已經領到的則在院中空地上列陣,幾名殺氣騰騰的軍校正在對他們訓話。
傅纂突然有些可惜。
家中有四百名部曲去了潼關,被匈奴人徵發著守御關城,而今卻不知還剩幾個人,又身在何處。
正可惜間,院牆上響起了銅鑼聲。
在牆下休息的數百人一躍而起,列隊登上了院牆。
另有數十人分至各個角樓,手持步弓,居高臨下,控扼全場。
「怎麼回事?」傅纂剛安頓好母親,立刻轉身奔了過來,問道。
「主上,有鮮卑騎卒在外大呼,遠遠地聽不真切。」有人答道。
傅纂直接上了城頭,仔細望去,卻見聚集在莊園外的鮮卑騎兵越來越多了,
似乎超過了一千五百,且遠處還有煙塵漫起,更多的人還在往這趕。
對面又喊了起來。
傅纂側耳仔細傾聽,風太大,只隱約聽得「邵王」、「代公」、「奉命」、「長安」等詞語,口音很比較怪,反覆聽了三遍才弄清楚。
傅纂看向部曲將校們,那些人也正看向他。
「汝等怎麼看?」傅纂問道。
猶豫片刻之後,一人說道:「這些索頭應該是拓跋代國之兵,聽其口吻,似乎是奉了梁王邵勛之命南下,攻伐匈奴,卻不知在莊外大聲疾呼作甚。」
「還能怎樣?索要糧草唄。」傅纂很快就想明白了。
糧草給不給呢?當然要給。
逼急了人家,莊外農田裡還有一月就收的糧食全給你割了一一甚至現在就可割了餵馬。
但傅纂的思慮已經不在糧食上面了。
他們家族有人在梁王那邊當官,當年還幫梁王招募過一批雜胡騎兵,也就匈奴奪了關中之後,聯繫才少了,漸漸趨至於無。
如果重新聯絡傅暢、傅宣兄弟,敘一敘家誼,應該也不是問題。
但這樣一來,你也別想得到太多好處。
這就像去探望友人,空手而去像話嗎?
「開門!」傅纂當機立斷,道:「出城列陣。」
「主上!」
「主公!」
「明公!」
部曲將校們大驚失色,紛紛勸解。
「你等不知內情,有此擔憂,實屬尋常。」傅纂抬手止住了眾人接下來的話,道:「我知該怎麼做,無復多言。」
該怎麼做?當然是把泥陽乃至富平拿下來作為獻禮了。
北地乃秦三十六郡之一,但此時就兩個縣了,比起以前大有不如。
或許出了其他地方話不好使,但在泥陽和富平,傅氏還是說一不二的。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在匈奴統治下安然無恙,早就被當肥豬宰了。
北地郡,他拿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