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有一句名言:「笨蛋!是經濟!」
經濟對一個社會的塑造是根本性的,是潤物細無聲,是全方位無死角。
沒說的,將來肯定要帶貨。
裴妃當年夏天穿葛布,邵勛眼晴都直了,手伸進去揉捏摩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放開。
這個布產量極少,且因為戰爭的關係,商業來往不便,便是富戶也買不到多少一一本來還有弋陽、安豐二郡進貢少許葛布,現在沒了。
最賺錢的東西,永遠是大眾消費品,即每個人都會用到的東西,最好還是消耗品。
這種東西惠及的人群還比較大,對社會塑造更徹底。
邵勛想過,他其實不太能控制南方莊園生產什麼東西。只能盡力去做,
能有什麼效果全看天意。
而且,商業上還有許多阻礙。
在他的計劃中,北方是消費市場,那麼就要儘可能多地創造消費人群。
就初期而言,府兵、募兵、官吏、胡酋、商人、士族及其家人是最合適的對象。
長期來看,特麼的還是這些人!
另外,貨幣的匱乏很成問題。
你拿什麼當一般等價物?絹帛、糧食不耐久放,從品質上會慢慢貶值,
不如貴金屬遠甚。
人家可能賣出一部分商品以後就收手了,因為收了太多絹帛、糧食,不想收了,除非你通過政策讓他們把這些東西花出去,比如再賣一部分地給他們建莊園。
一個兒子一個莊園。
慕容的哥哥一生都能生六十多個兒子,一個人創造了一個部落,莊園主們應該也沒啥問題吧,只要不服散,生育能力還在,應該還是具備一定可行性的。
如果服散,那就難說了,反正就邵勛所知而言,王敦就服散,以至於他幫了王敦很多。
最後是交通運輸的問題。
這個只能靠水運。如果真能南北大規模通商,那麼徐州、汴梁一定可以成為經濟重鎮。
其實,以上都只是最好的預計。
最可能的現實是,一大幫北方士人帶著部曲南下,辛苦開荒之後,又搞自給自足那一套,除了清談聚會、遊山玩水之外,基本不對外交流,圈地自萌,自生自滅。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這樣也算成功了一半。
世間之事,就沒有簡單的。
五月十一,大會進入第二天,邵勛沒有出場,因為他發現一切盡在掌握中,沒必要親自下場討論了,只讓人抄錄一份「會議紀要」。
但他沒有閒著,找了庾琛私下裡會談。
「梁奴,愣著作甚?快向你外翁行禮。」邵勛推了一把兒子,道:「今日這裡只有家人。」
九歲的梁奴立刻行禮,道:「見過外翁。」
庾琛回了一禮,然後仔仔細細看著外孫,眼中飽含著複雜的情緒。
「今日如何?」邵勛問道。
「其實,正如你所想,而今所爭論的不過是細枝末節罷了。」庾琛說道所謂「細枝末節」,不過是什麼時候會在梁國以外度田?什麼時候南征?去南方建莊園有什麼來自朝廷方面的支持?比如免稅之類的。
能爭論這個,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殺!」遠處響起了沖天的殺聲。
邵、庾二人都知道,那是府兵在與銀槍軍講武,演練攻防套路。
這其實也是一種「細枝末節」,邵勛從第一天就開始玩了,人為施加壓力。
「有沒有人不滿?」他問道。
庾琛看了他一眼,這還用問麼?當然有不滿,且還很多,只不過大多數人不敢跳出來罷了。
第一天搞了個王寵出來,結果有武人威脅要將他沉河。
胡人、寒素士人也連番駁斥他,其他人看在眼裡,自然不敢公然反對了但他們不說話,不代表贊成,其實是一種沉默的抗拒。
至於說用道理說服他們了,形成共識,那簡直傻得可愛。
在利益面前,無理還要攪三分,何況士人並不是完全理虧。
退一萬步講,就算理虧又怎樣?如果你不用武人施加壓力,真的光明磊落和人家辯經,辯到最後就是王寵那樣:我只要自己利益不受損。
在觸動靈魂的利益方面,就不存在道理了,也不存在對錯,更不存在共識。
平日裡辯論其他事務能心平氣和,光明磊落認輸的人,在這個時候不可能認輸,死也要和你到底,最後結果只會是一地雞毛。
說穿了,這不是學術辯論,而是利益之爭,心服了口也不會服。
「有平原華氏子弟認為他們屢次出兵出力,功莫大焉,當存其安身立命之本。」庾琛說道:「只有一兩人附和。無人搭理後便消停了,午後似是遊覽晉祠去了,並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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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他去,容許別人發牢騷的肚量還是有的。」邵勛說完,又看向兒子,道:「梁奴,記住了,以後遇到此類事,如果他人的牢騷無礙大局,就隨他去。為君者肚量不能太小。但如果他的碟碟不休會影響大局,那也別手軟,從速處置即可。」
說完這段話,邵勛頓時後悔了。
媽的,說得太快了,有些東西沒過腦子,隨口就說出去了。
庾琛卻眼前一亮,「為君者」?
梁奴有些懵懵懂懂,只問道:「阿爺,如何分辨會不會影響大局?」
「問得好!」邵勛說道:「方法很多,也很複雜,難以一一說清。就今日之事而言,但觀有幾人響應便可。若群起響應,那便要拿出雷霆手段,若無人響應,就算了。」
「還有一事。」邵勛想了想,又道:「能好好說話就不要動刀兵。動刀兵是會上癮的,也未必多有效。刀在鞘中,你手握刀柄,這時候能嚇人。可若抽刀而出,他人別無選擇,沒有退路之時,你一定能贏嗎?」
「況且,今日我殺你,明日你殺我,殺來殺去,殺個沒完,這不是煌煌正朝該有的氣象。殺得越多,爭鬥雙方對武人競相收買,則將益驕、士益墮,最後只能一起死。」
「文武之道,貴在平衡。我提攜武人,也只是因為兵家子的地位實在太低了。切記,切記。」
「嗯。」梁奴小大人一般用力點了點頭,讓邵勛、庾琛二人都笑了。
對外孫滿意的同時,庾琛也對邵勛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知道,方才那番話有一部分是對他說的,即「文武之道,貴在平衡」。
梁王其實是告訴他,我不是特意針對士族,只不過在重新分配好處罷了。士族同樣是制衡武人的重要力量,文武不可偏廢。
「南陽那邊又打起來了。」邵勛提起了另一個話題:「義陽、隨二郡國拉鋸多年,民不聊生,尤為慘烈,隨國更是兩易其手。王師敗退時,遷民而走。王敦敗退時,再遷民而走。義陽東邊幾個縣幾成白地,實在難看。」
庾琛靜靜聽著,他知道女婿不會無端提起這個地方。
「漢鍾武縣故地(今信陽)甚為關鍵,我欲置一龍驤府。」邵勛說道:「府兵就從洛陽禁軍中抽調一千二百人,部曲則由我家在汝南的莊客充任,剩下的莊客則分批發往彼處,建堡屯駐。」
邵勛在汝南是有田莊的,庾文君嫁給他時帶過來的嫁妝,後期又添了不少安平百姓。地方還不小,莊客更有數萬人之多。
汝南是梁國屬郡,度田大背景之下,自己也要做出表率,於是便動了心思:抽出萬餘人給府兵當部曲,剩下萬餘人別立一堡。
「此地府堡相連,互為依存。」邵勛繼續說道:「塢堡民屯墾之餘,則往附近山中移栽茶樹。」
「這是打算以茶獲利?」庾琛一愣,問道。
邵勛點了點頭,道:「只是聊為嘗試,以為表率。一旦真能靠種茶獲利,便能引得他人效仿。」
「茶之一物,確實不多。」庾琛說道:「便是公卿士人慾買,也得等待多日。」
說白了,市面上不一定有現貨,你要和人講好了提前預定。
可見飲茶之風仍局限在上層圈子裡,目前才開始慢慢向中層擴散,但並未普及,雖然這會已經有很多士人寫過飲茶詩了。
「如此甚好。」邵勛說道:「莊園若能成功產茶,我便分賜將吏。持之以恆之下,我不信飲茶之風颳不起來。」
暴發戶新貴們總是喜歡模仿上層的生活,那就讓他們模仿,越附庸風雅越好。
「你為了這個天下,可真是操心。」庾琛苦笑道:「不過種種奇思,往往發前人之未想,仔細一琢磨,未必沒有可行之處。」
「婦翁如此贊我,可使不得。」邵勛開玩笑道。
笑完,又看向梁奴,道:「吾兒可知東吳舊族為何喜歡割據一方?」
梁奴搖了搖頭。
邵勛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其實很簡單,他們對北人不了解,充滿隔閻。可若通過做買賣聯繫起來,往來多了,隔漸消,便會大為改觀。設若江南有一茶園,其茶主要賣到洛陽,那麼你覺得園主願意割據嗎?」
「不願。」梁奴說道。
「一般而言是這樣的。」邵勛說道:「南北本為一體,便不該有隔閣。
待我擊破司馬睿,全取江東之地後,北人大舉南下,圈地置莊園。其人在北地有親戚,還和北人做買賣,那麼就不會那麼容易割據。另者,我也是在為南下的北人趟路,為他們想出賺錢的法子。如此,將來北人南下,便不會那麼牴觸了。」
「切記,將來做什麼事,一定要易地而處多想想別人的難處,並儘可能化解。千萬不要隨心所欲,總是只考慮自己,不念他人,這樣遲早會出大事。」
「好。」梁奴再次重重點了點頭。
庾琛看得頗為滿意。
女婿這是真的在培養太子啊,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