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壓壓驚

2024-12-09 11:39:25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277章 壓壓驚

  真珠山離李二的宅子不算遠,從李二家出來後,陳平安緩緩走到不大的山頂,登高遠眺小鎮的夜色。燈火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連綿成片,此外燈火依稀,星星點點。

  隨後,陳平安御風遠遊,去了趟州城。那裡並無夜禁,陳平安遞交了文牒,去城內找董水井。如今的董水井聘請了兩個軍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擔任供奉客卿,其實就是貼身扈從。這麼些年來,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勢力中,不是沒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錢只要能夠消災,董水井眉頭都不皺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財力,是完全養得起這麼一個供奉的。

  不過董水井能夠請到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地仙擔任自己的扈從,光靠砸錢還不行,還要歸功於曹耕心與關翳然的牽線搭橋,以及董水井與大驪軍伍的幾樁「小買賣」。

  曾經的督造官曹耕心和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驪鐵騎在書簡湖的駐守將軍關翳然後來轉去了京城戶部,包括老龍城孫家、范家,再往北到俱蘆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不論山上山下、廟堂江湖。董水井如今手上經營著十數樁生意,而且無論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內的幾條大街,將近兩百間宅子、鋪子,龍州境內的三座仙家客棧,都是這位董半城名下的產業。此外,他還有兩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龍道邊上,一座在南嶽地界,只不過都見不著「董水井」這個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幫朋友掙些既在台面下,同時又很乾淨的銀子、神仙錢。

  進了屋子,董水井笑問道:「來碗餛飩?」

  陳平安點頭道:「惦念多年了。」

  飯桌上,一人一碗餛飩,陳平安打趣道:「聽說大驪一位上柱國、一位巡狩使,都爭著搶著要你當乘龍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應下來,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時候,某個選擇本身,就是在樹敵。

  董水井停下筷子,無奈說道:「往傷口上撒鹽,不厚道。」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董水井說道:「大驪朝廷肯定很快就會派人來找你,我猜趙繇的可能性比較大。」

  院子裡邊出現了一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轉頭笑道:「直接說事,這裡沒有外人。」

  那名地仙供奉說道:「州城刺史府邸剛到了一撥貴客,沒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點點頭。

  陳平安吃完了餛飩,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說誰誰來,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說道:「既然我們都沒吃飽,就再給你做碗餛飩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就沒有離開這棟宅子,重新落座。等到兩人將第二碗餛飩吃完,就有客人敲門了。

  董水井笑道:「你們隨便聊,我避嫌,就不見客了。」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樣避嫌的?」

  董水井說道:「其實還是沾你的光,讓某些人識趣些,以後少盯著我兜里那幾兩辛苦銀子。銀子是不多,撐不死人。」

  陳平安接過話頭,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餛飩燙嘴。放心吧,不談私交,甚至不談生意,我就沖今晚這兩碗餛飩,都應該幫你捎句話。」

  董水井笑著抱拳。

  陳平安笑眯眯道:「對了,一直忘了說,我剛從李叔叔那邊來。」

  董水井嘆了口氣,走了。陳平安如果早說這話,一碗餛飩都別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無僕役,身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書房避嫌,將宅子讓給了兩撥客人,陳平安就只好自己去開了門。

  來者有三,其一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公認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這位來自青鸞國的年邁讀書人身形消瘦,皮包骨頭,但是眼神熠熠。

  第二位是家鄉就在驪珠洞天的大驪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趙繇。

  還有一位是大驪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資歷極深,負責所有大驪粘杆郎。

  陳平安望向那個風燭殘年的老書生,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緩緩作揖還禮:「見過陳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陳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車進不來。」


  柳清風會心笑道:「幸好路上沒有鄭錢擋道,附近也無水塘。」

  趙繇以心聲說道:「在飛升城,我見過寧姚一次,她很好。」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誰啊,關你屁事。」

  趙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對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侶怎麼都這麼欺負人呢?他突然道:「我見過你們女兒了,長得很可愛,眉眼相貌像她娘親更多些。」

  陳平安「哦」了一聲,捲起袖子。下一刻,門外巷子瞬間就沒了兩人身形。

  那個清吏司老郎中皺緊眉頭,柳清風微笑道:「沒事,出身同一文脈,師叔跟師侄敘舊呢。」

  老郎中只好裝傻。敘舊總不需要捲袖子掄胳膊吧?只是反正攔也攔不住,就當是同門敘舊好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獨自返回,神清氣爽的模樣,笑著說那趙郎中已經告辭,先睡去了。

  州城內,有個鼻青臉腫的青衫書生掛在樹枝上,果真是昏睡過去了。

  進了小巷宅子,陳平安和柳清風一路敘舊,只是相較於他和趙繇的,要更「見外」些。兩人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

  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後一直在遠遊,其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個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遊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了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後,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遊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後,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個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坯子。所以說,老話說得好,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嶽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如何幫著落魄山雲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台崩碎,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隨著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吊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後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難道是打算與大驪秋後算帳?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願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他身世履歷太過複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麼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作一碟佐酒菜,想要從陳平安的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澹歲月,還是後來在書簡湖擔任帳房先生,老郎中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一語。可仿佛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於山低處的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時早就乾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麼一直余著,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嶽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一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劣紳豪橫和紈絝子弟魚肉鄉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也無酒,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餘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艷,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雲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夸其老到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閒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只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雲在腳,飛鳥在肩,看似縹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占盡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繡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所作所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時,為名,為養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帳,甚至我可以不要一枚銅錢,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遊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處細節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偽君子,模稜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識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裡,陳平安笑道:「遊記有無下冊的關鍵,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復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一個只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雲,那就別輕易招惹。

  柳清風笑了起來,說道:「陳公子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忌憚你?」

  陳平安不置可否,問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種會擔心能否贏得身前身後名的人。那麼,是在擔心無法『了卻君王事』?」

  柳清風拍了拍椅子把手,搖頭道:「我同樣對陳公子的人品深信不疑,所以從不擔心陳公子是第二個浩然賈生,會成為什麼寶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擔心寶瓶洲這把椅子依舊榫卯鬆動,尚未真正牢固,陳公子返鄉後,裹挾大勢,身具氣運,然後被你這麼一坐,一晃悠,一個不小心就塌了。」

  陳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風說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陳山主可以同時擔任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此後下宗選址,無論是寶瓶洲中部的舊朱熒王朝,還是桐葉洲或者俱蘆洲,大驪朝廷都會全力相助,幫助文聖一脈開枝散葉,三洲山河之內獨尊文聖一脈的學問,卻又不會排斥百家爭鳴。爭取百年之內,連同山崖書院、林鹿書院、觀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在內,三洲版圖上至少有十座書院。山門口會立碑銘文,以大隋山崖書院為例,銘刻《勸學》,林鹿書院立碑《修身》。說不定終有一天,會有第三十二座書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設置七十二書院是定例,至於書院山門口的碑文則無約束。山門有無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內容選擇,只看歷任書院山長的喜好。不過大體上遵循一個只增不減的規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場三四之爭落幕後,因為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許多書院碑文都被撤銷。

  陳平安靠著椅背,笑眯眯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柳清風搖搖頭:「陳公子只需要將這山主和山長都當得安安穩穩的,就是大驪和寶瓶洲的福氣。」

  陳平安微笑道:「事關重大,得讓我好好想想。聖人教誨,三思而後行嘛。反正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絕不會讓柳先生難做,落魄山絕不會讓柳尚書難當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躋身浩然宗門,蒸蒸日上,步步順遂,如日中天,高懸浩然。」柳清風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這一天肯定會來,不過按照關老爺子的那個說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動路、咬不動肉、捨不得梳頭的三不歲數,多半是瞧不見這種盛況了,憾事。不管如何,陳公子有曹編修這樣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這樣的半個門生,需要親自答謝一句,再與陳公子額外道賀一聲,文脈興盛。」

  陳平安抱拳還禮:「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個官場門生,幸事。我也需要為大驪朝廷道賀一句,文采薈萃。」

  大驪陪都的那場會試,因為版圖依舊包括半洲山河,應試的讀書種子多達數千人。大驪按新律,分五甲進士,最終除了一甲奪魁三名,此外二甲賜進士及第並賜茂林郎頭銜十五人,三、四甲進士三百餘人,還有第五甲同賜進士出身數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風,兩位小試官分別是山崖書院和觀湖書院的副山長。按照科場規矩,柳清風便是這一屆科舉的座師,所有進士就都屬於柳清風的門生了,因為最後那場殿試廷對,在繡虎崔瀺擔任國師的百多年以來,大驪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擬定人選過個場而已。

  趙繇相對名聲不顯,是眾多閱卷官之一,分房閱卷,是十數位科場房師之一,而且趙繇的中試者門生,相對其餘閱卷官,進士數量最少,一甲進士只有兩人: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楊爽是十八人中最少年者,風姿卓絕,如果不是有一個十五歲的神童進士,才十八歲的楊爽就是會試中最年輕的新科進士,而楊爽騎馬「探花」大驪京城,曾經引來一場萬人空巷的盛況。

  十五名二甲進士中,王欽若文采最好,被譽為「仙氣縹緲,多神仙語」。此外還有程姓兄弟二人,文理質樸,「如聖賢立言」,由此可見大驪士林對兄弟倆評價極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欽若和「二程」三位茂林郎,這六人如今都輔佐冊府學士、文壇領袖,參與翰林院的編撰、篩選、校勘四大部書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後,柳清風在門口停步,笑道:「我與陳公子再閒聊幾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點點頭,與陳平安率先告辭一聲,快步離去,走出小巷。

  柳清風跟陳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閒聊,說著無關一國半洲形勢的題外話,輕聲道:「舞槍弄棒的江湖門派,弟子當中,一定要有幾個會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師爺出神入化的拳腳功夫、精彩紛呈的江湖傳奇就埋沒了。擱在士林文壇,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統文脈,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後繼無人,打筆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揚祖師爺豐功偉績的本事不濟,就會吃大虧。至於這裡邊,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跟先前我說那部山水遊記差不多,老百姓其實就是看個熱鬧。人生在世,煩心事多,哪裡有那麼多閒工夫去探究個真相。好像隔壁一條巷子,有人哭喪,路人途經,說不得還要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有些煩人晦氣。街上迎親,轎子翻了,路人瞧見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撿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氣態粗鄙,或是新郎官從馬背上給摔得丑相畢露,耽誤了洞房花燭夜,旁人也會開心幾分,至於新娘子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其實都與路人沒什麼關係,可誰在意呢?」

  老人坐著說話還好,行走時言語就有些氣息不穩,腳步遲緩。

  陳平安已經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點頭笑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認得了理,能明辨真假。」

  柳清風「咦」了一聲,訝異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陳平安說道:「知道世事的真假,會一直比較難。至於心中有無是非,跟讀不讀書,關係不大。」

  柳清風點點頭,然後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讀書人的媚態,尤其一涉官場,就會花團錦簇。讀書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極好,落筆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些都是身外事,無須在意。證道長生,斷絕紅塵,跺跺腳,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無事,你還是你,無事一身輕。」

  進了門,是一個歷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出了門,就只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隨俗;分得清楚,是入鄉隨俗又不流俗,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遊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後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儘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沉默片刻,問道:「連同灰濛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後初霽,酷暑時節,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別。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他斜靠小巷牆壁,雙手籠袖,看著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憑藉藥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最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夫俗子稍稍延年益壽,面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回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當的洪水決堤,再要強行續命,就會是藥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迴光返照」的境地。天底下除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睦會鬆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諡一事了,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後,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願意一輩子只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向李叔叔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呵呵,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著;叔嬸他們去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著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傢伙,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麼做的吧?護著李槐去遠遊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係,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係最好。跨洲登門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裡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讚。」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嘆了口氣:「也對,你小子當年說去劍氣長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實最佩服陳平安這件事,少年時分就一個人背劍遠遊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只為與心愛的姑娘見一面。喜歡她,得讓她知道。她喜歡是最好,她不喜歡,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樣。所以兩個包到最後只能湊一起喝悶酒,擺些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說道:「能走那麼遠的路,千山萬水都不怕,那麼神秀山呢?跟落魄山離得那麼近,你怎麼一次都不去?」

  陳平安默然無聲,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心中答案不宜說。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單單是男女情愛,其實還有很多的遺憾,就像一個人身在劍氣長城,卻不曾去過倒懸山。可能從來不想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誰知道呢,反正終究是不曾去過。

  陳平安隱匿身形,從州城御風返回落魄山。

  主山集靈峰的檔案房是掌律長命的地盤,姜尚真和崔東山在這裡已經仔細看過了關於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秘錄,有數十本之多,歸檔為九大類,涉及兩座「宗」字頭的山水譜牒、藩屬勢力、明里暗裡的大小財路,以及眾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師門根腳,錯綜複雜的山上恩怨,還有雙方敵對仇家的實力……內容一旁分別寫有「確鑿無誤」「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須深挖」等朱紅文字。

  張嘉貞雖然是泉府帳房小先生,但其實這些檔案、情報的分門別類,這麼多年來始終都是他在輔助長命。

  見到了敲門而入的陳平安,張嘉貞輕聲道:「陳先生。」

  習慣使然。就像那些劍仙坯子見著了陳平安,還是喜歡喊一聲「曹師傅」,陳靈均還是喜歡稱呼為「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來到桌旁,隨手翻開一本書頁寫有「正陽山香火」的秘錄,找到大驪朝廷那一條目,拿筆將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畫出來,在旁批註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舊」。陳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陽山祖師堂譜牒,將田婉那個名字重重圈畫出來,跟長命單獨要了一頁紙,開始提筆落字。姜尚真嘖嘖稱奇,崔東山連說「好字好字」。

  陳平安將這張紙夾在書冊當中,合上後,伸手抵住那本書,起身笑道:「就是這麼一號人物,比咱們落魄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輩了,所以我才會興師動眾,讓你們倆一起探路,千萬千萬別讓她跑了。至於會不會打草驚蛇,不強求,她如果見機不妙,果斷遠遁,你們就直接請來落魄山做客,動靜再大都別管。這個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輕半點。」


  姜尚真說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道:「桐葉洲有了,寶瓶洲有了,那麼俱蘆洲某個幕後主使就躲在那個兩袖清風不掙錢的瓊林宗裡邊嘍?」

  俱蘆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鄉,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俱蘆洲,只要報上姜尚真的名號,喝酒都不用花錢。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咱們只要動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經割了對手脖子,對手還不自知。穩、准、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韓玉樹一樣。」

  陳平安點頭道:「劉羨陽和我在明處,你們倆在暗處,三洲之地,離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夠了。畢竟裴旻只有一個,剛好咱們又遇到過。」

  能夠讓他們三個合力對付的人物,確實不多。

  崔東山笑眯眯望向姜尚真,道:「若是有人要學你們玉圭宗的半個中興老祖,當那過江龍?」

  姜尚真笑道:「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沒有什麼過江龍,我們也要憑藉田婉姐姐和我這個『韓玉樹』製造機會,讓過江龍來寶瓶洲做客。」

  陳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冊子,是有關清風城許氏的秘錄,想了想,還是沒有去翻,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喊上劉羨陽直奔清風城而去。相較於正陽山,那邊的恩怨更加簡單清晰。所以陳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記錄正陽山山水譜牒的冊子,找到了位於前邊幾頁的護山供奉名單。

  崔東山趴在桌上感慨道:「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動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隻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頁。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屬,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個能夠讓山主與寧姚聯手對敵的存在,不可力敵,只可智取?」

  親手篩選諜報、記載秘錄的張嘉貞被嚇了一大跳。隱官大人與寧姚曾經聯手抗衡袁真頁?莫不是自己遺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幕?可是落魄山這邊,從大管家朱斂,到掌律長命,再到魏山君,都沒有提過這樁密事啊。

  張嘉貞死死盯住那一頁,心思急轉。那位正陽山的護山供奉昔年為陶紫護道驪珠洞天之行,曾經有過兩樁天大的壯舉:一、差點搬了披雲山回正陽山。二、與老藩王宋長鏡在督造衙署問拳一場,雙方點到即止,不分勝負。後來披雲山就晉升為大驪新北嶽,最終又提升為整個寶瓶洲的大北嶽。至於宋長鏡,也從當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躋身止境,最終在陪都中部大瀆戰場憑藉半洲武運凝聚在身,以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態拳殺兩仙人,那隻搬山猿的名聲也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最多最多,就是等於一個清風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拈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只將他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欄事跡反覆看了兩遍。

  張嘉貞越發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年才什麼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當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嘆道:「搬走披雲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升城寧姚的聯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工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遊歷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不用氣。」

  崔東山微笑道:「因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點頭道:「那我這就叫畜生不如。」

  張嘉貞聽得半句話都插不上,掌律長命則笑意盈盈。

  陳平安帶著姜尚真和崔東山去往山巔的祠廟舊址,先讓崔東山圍繞著山巔白玉欄杆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畫卷,一手攥緊一端的白玉捲軸輕抖,畫卷鋪展開來。陳平安鬆開手,輕輕抬起雙袖,畫卷隨之「飛升」,懸在空中,緩緩旋轉。崔東山和姜尚真相視而笑,皆是恍然大悟。

  當初陳平安在天宮寺外問劍裴旻,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都對一個至為關鍵的環節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是如何抵擋住裴旻的傾力幾劍的,最終又如何能夠護住那支玉簪。崔東山接應得手玉簪之前,裴旻哪怕一劍殺人不成,先擊碎玉簪,一樣可以再殺陳平安。現在極有可能會成為落魄山護山大陣的這幅畫卷,想必就是答案了。


  倒懸山,敬劍閣,劍仙畫卷。這些半劍靈之姿的劍仙英靈曾經陪伴年輕隱官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陳平安拈出三炷香,分給崔東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

  陳平安作揖致禮,心中默念道:「過倒懸山,劍至浩然。」

  隨後姜尚真和崔東山一起離開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還是崔東山,任意一個做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放心,兩個一起,陳平安都不知道「擔心」兩個字怎麼寫。

  陳平安走到竹樓,拿出一壺酒,有些猶豫。

  朱斂來到崖畔石桌邊坐下,輕聲問道:「公子這是有心事?」

  陳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廚子說一說這樁心事,便與朱斂說了裴錢年少時所見的心境景象,又說了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五夢七心相。五夢分別是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五夢之外又有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雛、蝴蝶七相,跟隨陸沉的大道之行依次顯化而生。當然,還有丁嬰的那頂蓮花冠。

  朱斂抱拳笑道:「首先謝過公子的以誠待人。」

  然後兩兩沉默。

  陳平安轉過頭,發現朱斂神色自若,斜靠石桌,遠眺崖外,面帶笑意,甚至還有幾分釋然,好似大夢一場終於夢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憊之人終於入夢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個人處於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這絕不是一位純粹武夫會有的狀態,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證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應,立即現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只是站在竹樓廊下。

  巡山歸來的陳靈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搖大擺而來,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示意兩人先不要說話。

  朱斂轉過頭,望向陳平安,說道:「若是大夢一場,陸沉先覺,我幫助那陸沉躋身了十五境,公子怎麼辦?」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怎麼辦?簡單得很,朱斂一定要還是朱斂,別睡去,要醒來。此外不過是我仗劍遠遊,問劍白玉京。」

  朱斂站起身,陳平安也起身,伸手抓住老廚子的胳膊:「說定了。」

  朱斂笑著點頭道:「我終於知道夢在何處了,那麼接下來就有的放矢。解夢一事,其實不難,因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陳平安說道:「我那師兄繡虎和學生東山。」

  陸沉當年重返家鄉浩然天下,在驪珠洞天擺攤算命多年,極有可能還有過一場「順手為之」的觀道,在等崔瀺與崔東山的神魂之別,以及隨後崔東山的造就瓷人,都屬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斂發現陳平安還攥著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別這樣,傳出去惹人誤會。」

  魏檗鬆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就發現朱斂笑呵呵轉過頭,投以視線,魏檗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陳平安鬆開手,笑道:「真當我傻啊,石柔當年在那邊關棧道對你的態度改變那麼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麼,否則就她那脾氣,絕不是你與她說了什麼道理就讓她開竅的。我不過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問、假裝不知而已。」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鬢角,試探性問道:「那我以後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何不可?咱們落魄山都是宗門了,不差這件事。」

  朱斂便背對竹樓,揭了兩張麵皮,露出真容。

  武瘋子,貴公子,謫仙人。藕花福地這些個流傳江湖的說法,陳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是怎麼個貴公子、謫仙人,具體怎麼個神仙姿容氣度,陳平安以往覺得撐死了也就是陸抬、崔東山、魏檗那樣的。所以這一刻,陳平安如遭雷擊,愣了半天,轉頭瞥了眼幸災樂禍的魏檗,再看了眼依舊身形佝僂的朱斂,笑容尷尬起來,竟然還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好像離朱斂那張臉遠些才安心,壓低嗓音勸說道:「朱斂啊,還是當你的老廚子吧,鏡花水月這種勾當,掙錢昧良心,風評不太好。」

  「確實,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勾當,就是靠臉吃飯。」朱斂點點頭,嗓音溫醇,十分陌生,然後笑著重新覆上兩張麵皮,一張是掌柜顏放的,一張是老廚子的。

  陳平安提醒道:「嗓音,別忘了嗓音。」

  朱斂笑道:「好的。」總算面容嗓音都變成了那個熟悉的老廚子。

  陳平安如釋重負,不過補上一句:「以後落魄山要是真缺錢了,再說啊。」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確實值得期待:朱斂、姜尚真、米裕、魏檗、崔東山。客卿當中還有柳質清,以後可以再加上個林君璧。更年輕一輩,還有陳李、白玄……人才濟濟,絕無半點青黃不接之憂慮。

  兩人落座,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朝魏檗招招手。

  陳靈均跟在魏檗身邊,一口一個「魏老哥」,熱乎得像是一盤剛端上桌的佐酒菜。

  對魏山君的態度,自打陳靈均來到落魄山,反正就這麼一直反反覆覆。有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山主下山遠遊,家中無靠山,陳靈均就與魏山君客氣些;山主老爺在落魄山上,陳靈均就與魏老哥不生分。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記打不記吃,景清大爺倒好,只記吃不記打。

  一個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旁,鼻青臉腫,破天荒地不雙手負後了。

  白玄一手捂著臉,言語含糊道:「隱官大人,拳,我還是要練的,但是能不能別讓裴錢教拳啊,她不厚道,餵拳不壓境啊。」

  陳靈均低下頭,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撓撓臉,站起身,給白玄讓出位置,小聲問道:「你讓裴錢壓幾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說好了壓四境的,她倒好,還假裝跟我客氣,說壓五境好了。」

  白玄趕緊轉頭看了眼竹樓附近的小道,見並無裴錢的身影,這才繼續說道:「結果她出拳凶得不講道理,老子都瞧不見她咋個出拳,整個人就在空中飄來盪去,跟把飛劍似的亂竄,挨了好些拳,結果小爺我才落地,那裴錢的腳背就殺到眼前了,等我醒過來,裴錢蹲在一邊,說她最後是臨時收了腳的,不然一記腳尖戳在心窩,我都得一邊吃飯一邊嘔血,要不就是一邊睡覺一邊……走樁。」

  白玄哭喪著臉,揉了揉紅腫如饅頭的臉頰,哀怨道:「隱官大人,你怎麼收的徒弟嘛,裴錢就是個騙子,天底下哪有這麼餵拳的路數,半點不講同門情誼,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陳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後輕聲道:「你傻不傻,下次問拳,問她能不能壓六境,只要她點頭答應,接下來怎麼回事,我絕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轉,試探性問道:「壓七境成不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有些嫌棄:「你自己問去,我都不管。」

  白玄搖晃著站起身,踉蹌走到小道上,到了無人處,立即撒腿飛奔去找裴錢,就說:「你師父陳平安說了,要你壓七境。哈哈,小爺這輩子就沒有隔夜仇。」

  約莫一炷香過後,白玄步履蹣跚地走回石桌,臉頰兩邊都紅腫得沒個人樣了。他這次說話含糊不清是半點不作偽了,有氣無力道:「小爺不練拳了,曹師傅,我回拜劍台了啊。能不能讓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爺我夜觀天象,今天不宜御劍飛行。」

  陳平安笑道:「練拳一半不太好,以後換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周米粒讓出的位置上,把臉貼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個哆嗦,沉默片刻:「練拳就練拳,裴錢就裴錢,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武學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懨懨問道:「隱官大人,裴錢到底啥境界啊,她說幾百上千個裴錢都打不過她一個師父的。」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問拳去!」

  陳靈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輸自己的英雄豪傑?!

  白玄瘸拐著離去,在小道上,遇到了裴錢。

  「裴姐姐裴姐姐。」白玄肩頭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後一個側身,走在小道邊緣,開始一點一點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師父讓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見回見。」

  等到與裴錢擦肩而過,白玄一鼓作氣埋頭飛奔,回過神時已經到了台階邊,又不敢轉身回住處,就沿著台階一路登高,最後坐在山頂揉臉。

  岑鴛機走樁登頂後,白玄已經轉過身,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小爺還沒學隱官下山大殺四方呢。

  岑鴛機坐下休息,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白玄,怎麼回事?」

  照理說,落魄山上,不會有人欺負白玄才對。

  白玄悶悶道:「半夜夢遊,摔了一跤。」

  岑鴛機悶悶起身,繼續走樁下山。

  朱斂和魏檗一起乘著月色回院子手談一局,兩人都很想念大風兄弟。

  竹樓外的崖畔,暖樹走了趟蓮藕福地又返回。所以最後坐在崖畔的人就有陳平安、頭頂的蓮花小人兒、裴錢、暖樹、周米粒、陳靈均。


  牛角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周米粒一起乘坐骸骨灘渡船去往俱蘆洲,快去快回。大致路線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龍宮洞天,最終重返骸骨灘,就此跨洲返鄉。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來的求救信,一艘南下的俱蘆洲渡船遇到了那條傳說中的夜遊渡船,無法躲避,即將一頭撞入秘境。

  陳平安原本打算讓裴錢繼續護送周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後來改了主意,與自己同行便是。他們悄然離開渡船,裴錢帶著周米粒在海上慢慢御風,陳平安則獨自御劍去往高處——那裡視野更為開闊,俯瞰人間的同時還能留心裴錢和周米粒——就此一路南遊,尋找那條古怪渡船的蹤跡。

  一天夜幕中,陳平安御劍落在海上,收劍入鞘,帶著裴錢和周米粒來到一處地方。片刻之後,陳平安微微皺眉,裴錢眯起眼,也是皺眉。

  一艘大如山嶽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麼與他們交錯而過。

  裴錢疑惑道:「師父,這麼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樓,半點靈氣漣漪都無。」

  周米粒雙手抱胸,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使勁點頭:「是有一丟丟古怪嘞。」

  陳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條行蹤不定極難攔截的夜遊渡船倏忽之間從大海之中躍出水面,好像擱淺般,出現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門口。裴錢屏氣凝神,舉目望去,城頭之上,金光一閃而逝,如掛匾額,模糊不清。

  裴錢輕聲道:「師父,好像是個名叫『條目城』的地方。」

  「條目城?聞所未聞。」陳平安笑了笑,以心聲與裴錢和小米粒說道,「記住一件事,入城之後都別說話,尤其是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

  沒有城禁,只是當陳平安他們入城之後,豁然開朗,視野所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得像是一處繁華京城。

  陳平安轉頭望去,裴錢手持行山杖,背著個籮筐,籮筐裡邊站著周米粒,扛著根金扁擔。他伸手一拍裴錢的腦袋,再拍周米粒的腦袋,微笑道:「不講究那個了,隨便問隨便答。天大地大,我們隨意。」

  細雨濛濛,一艘從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緩緩停靠在正陽山地界的白鷺渡口,其上走下一名英俊男子,青衫長褂,腳踩布鞋,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傘柄是桂花枝。

  他身邊跟著一個身穿墨色長袍的少年,同樣手持小傘,傘柄是尋常青竹材質,傘面卻是由仙家碧綠荷花煉製而成。

  這二人正是覆有麵皮、施展障眼法的姜尚真和崔東山,他們各自背劍,都是中土神洲和俱蘆洲的秘府遺物,從不曾在寶瓶洲現世,分別名為「甲午生」和「天帚」。

  他們身後是一幫同樣遊歷正陽山,正談笑風生的譜牒修士。有青年正在與身邊一名身姿婀娜的妙齡女子說他的恩師與那正陽山撥雲峰的劍仙老祖是有數百年交情的山上摯友,而那位撥雲峰老祖師在老龍城戰場上曾經與俱蘆洲的酈劍仙並肩作戰,聯袂劍斬大妖。

  崔東山聽得樂和,以心聲笑嘻嘻問道:「周首席,不如咱們換一把傘?」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綠荷花傘面下邊,幽綠幽綠的,搖頭道:「算了吧,不討喜。」

  身後隊伍里有個眉清目秀的孩子,七八歲大,撐著把大傘,以水法在傘面聚攏、積攢了一大攤雨水,然後驟然間擰轉傘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那孩子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修道坯子,雨水四濺也無甚威力,只是打得前邊兩把傘砰砰作響,他的幾個師門長輩也只是笑。

  這些修道有成的譜牒修士自然無須撐傘,靈氣流溢,風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雲遊四方,水火不侵,污穢避讓,那些個井底之蛙的藩屬國,稗官野史、志怪筆記上邊的奇人異士,多是記載此輩修士。若是前邊那兩個遊歷之人能夠如他們一般化雨珠於無形,自然就會有人出面阻攔孩子繼續玩傘,說不得還要主動道歉一聲,說幾句孩子頑劣、道友勿惱之類的客氣話。

  結果崔東山隨手向後一袖子,將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轉頭嬉皮笑臉道:「小崽子喜歡玩水,就到水裡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雖然年幼就早已登山,也毫無還手之力,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劃出一道弧線,掠過一大叢雪白蘆葦,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轉頭笑道:「差點嚇死老子。你們不用道歉,可以賠錢了事。」

  崔東山「嘿」了一聲,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一個魁梧漢子伸手握住腰間法刀的刀柄,沉聲道:「孩子玩鬧,至於如此?」

  如果不是那撐傘男子帶著點俱蘆洲獨有的口音,他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了,反正自己這邊占理,就算鬧到正陽山,再鬧到附近的大驪藩屬朝廷都不怕,只會讓對方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如今的寶瓶洲山下不禁武夫鬥毆和神仙鬥法,但是二十年下來,習慣成自然,一時間還是很難更改。

  崔東山一手撐傘,一手叉腰,理直氣壯道:「老子歲數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佩劍,嗤笑道:「擱在老子家鄉,敢如此問劍,那小崽子這會兒已經挺屍了。」

  一個性情沉穩的老修士立即以心聲與眾人言語道:「聽口音,確是俱蘆洲修士,至於是不是劍修,暫時還不好說。」

  如今的俱蘆洲是寶瓶洲的兄弟洲,至於桐葉洲,只能算是孫子洲。

  渡口水中異象橫生,有火光如電激射而出,如火龍出水,竟是一件寶光流轉的上等靈器小錐,青銅材質,長一尺有餘,刻九龍,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他人還沒爬上岸,就已經祭出小錐,直刺崔東山。

  眾人只見那墨袍少年大笑著說了一聲「來得好」,猛然收束碧綠荷花傘,雙手攥住傘柄如持劍,卻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結果只是被那小錐一撞,少年一個氣血激盪,神魂不穩,立即就漲紅了臉,只得怒喝一聲,氣沉丹田,雙腳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軟泥寸余,依舊被那青銅小錐的錐尖抵住傘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穩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邊,雙指掐訣,心中迅速默誦道訣真言,一跺腳,口呼「汲水」二字,運轉本命氣府的天地靈氣,手指與那小錐之間如有金光一線牽引,鏤刻精美的小錐九龍如點睛開眼,紛紛蜿蜒移動起來。

  只是孩子到底歲數太小,煉化不精,動作不夠快,剛剛張嘴汲取雨水,崔東山就一個彎腰側身,再被姜尚真一手抓住肩膀,幾個蜻蜓點水,就此遠遁。兩人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揀選了水邊蘆葦叢,踩在那蘆葦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願放過那兩個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他們的背影,默念道:「風馳電掣,烏龍逶迤,大瀑萬丈!」

  九條手指長短的烏色小龍一同纏繞青銅小錐,吐出九支雨水凝聚而成的凌厲箭矢,腳踩蘆葦的兩人東躲西藏,十分狼狽。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錐吧。術高莫要輕易用,得饒人處且饒人。」

  春塘聞言收起指訣,深吸一口氣,臉色微白,那條若隱若現的繩線也隨之消失。他從袖中拿出一隻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將那篆刻有「七里瀧」的小錐收入囊中。布囊中飼養有一條三百年白花蛇和一條兩百年烏梢蛇,都會以各自精血幫助主人溫養小錐。

  春塘將小囊懸在腰間,臉色陰沉,揉了揉臉頰,火辣辣地疼。

  老修士伸出雙指,擰轉手腕,輕輕一抹,將摔在泥濘路上的那把大傘駕馭而起,飄向春塘。春塘將它收入手中,一氣之下,直接將它遠遠丟入水中。眼不見心不煩,反正是尋常之物,值不了幾個破錢。

  老修士對於春塘的孩子氣作為也故意假裝看不見,這位在家鄉藩屬國被尊奉為護國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兩人的遠去方向,總覺得有些古怪。

  那個懸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兩個不入流的純粹武夫竟敢假扮俱蘆洲劍修,什麼腦子。」

  老修士解釋道:「多半確是俱蘆洲人氏,不然不會如此蠻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記得約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陽山地頭私自尋仇。如今即將迎來開峰慶典,大好的喜慶日子,誰都不希望有這等晦氣事。你是春塘的護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用祖師堂戒律來管你了。」

  那漢子無奈道:「祖師,我曉得這裡邊的輕重利害。」

  遠處蘆葦盪中,兩人蹲在水邊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撐傘在肩頭,笑問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橫提碧荷傘,低頭呵了口氣,拿袖子抹掉些許痕跡,一臉心疼模樣,再用雙指拈起一粒靈光,是從那青銅小錐上邊剝離而來,凝神望去,隨口說道:「無聊,鬧著玩。」

  姜尚真說道:「看孩子那小錐和布囊,是養龍術一脈?寶瓶洲有七里瀧這麼個地方嗎?以前都沒聽過啊。」

  遠古養龍豢蛟一途曾經地位尊崇,為首者是儒家六大禮官之一。後世旁支駁雜,等到世間再無真龍,那麼所謂的養龍不過是些山澤龜黿水裔、魚蛇之流。而且這一脈在浩然天下三千年前那場真龍浩劫中被殃及池魚,已經再無宗門,因為飼養真龍後裔、蛟龍雜流之屬,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別談什麼真龍了。整個養龍一脈的練氣士,氣運淪為無源之水,處境尷尬,香火也就漸漸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靈。


  崔東山捏碎那細微不足道的靈光,將碧荷傘夾在腋下,雙手籠住四散靈光輕輕搓動,然後觀看那些靈光在手心脈絡的蔓延,如山脈逶迤。

  金丹、元嬰這些陸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帘,自然纖毫畢現,只是姜尚真瞥了一眼,看得清楚,卻不明就裡。對於堪輿卜卦一途,是姜尚真為數不多的「不入門」術法,因為姜尚真從來就不願意去學這些趨吉避凶的手段。

  崔東山一拍掌,徹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跡脈絡,笑道:「七里瀧附近有條老蛟在一條大江中開闢水府,曾被朝廷封為白龍王。那個偏遠小國覆滅後,老蛟就幾乎不露面了,不過它的輩分比黃庭國那條活了萬年的當然要差許多。老蛟靠著一千多個歷朝歷代的文人騷客,以詩詞文運幫著捎帶些香火。七里瀧這座仙府與其有大道機緣,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來的香火使節,那支『定風波』小錐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實這條江水文極好,統轄十數支流江水和三十餘河溪。早年開鑿大瀆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顧你們老薑家,本該選擇這條江水作為瀆水入海,那麼這位龍王爺也就該順勢撈到個大瀆侯爺了。」

  姜尚真笑道:「雲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東山站起身,肩扛碧荷傘,臉色凝重。

  姜尚真跟著起身,雨後初晴,氣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傘,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幫著那條真龍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兩人緩緩而行,姜尚真問道:「很好奇,為何你和陳平安好像都對那王朱比較……隱忍?」

  崔東山點點頭:「因為我家先生覺得有人對王朱寄予希望,那麼他就願意跟著希望幾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確實沒有讓人失望。那麼我就學先生,多看她幾眼。事實上,離開驪珠洞天之後,王朱還是太順遂了,名副其實的順風順水。準確說來,是離開那口鐵鎖井之後,她就沒怎麼吃過苦頭了,相較我家先生的遠遊辛苦,她簡直就是躺著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鑿壁偷光嘛,當小毛賊偷我家先生的氣運福緣,偷宋集薪的龍氣,最終占據天下大勢,順勢走瀆化龍。怕就怕她覺得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比如文廟選擇淥水坑肥婆娘占據陸地水運,她就覺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氣數,心懷怨懟,躋身飛升境之後,就要誤以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開始興風作浪。」

  姜尚真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位斬龍人,三千年後,還斬得了龍嗎?」

  不等崔東山給出答案,姜尚真就自問自答:「相較於三千年前,一人仗劍斬盡真龍,好像還是三千年後再斬一條真龍更可信些。」

  崔東山說道:「先生在大瀆祠廟那天,王朱主動現身,其實救了自己最少半條命。」

  姜尚真「嗯」了一聲:「她願意念舊,本就念舊的山主就更願意念舊。」

  崔東山用小傘輕輕敲擊肩膀,笑道:「賈晟,白忙。陳濁流,我們家那位景清大爺,真是個命大的,認了這麼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沒被砍死。這樣的運道,說出去誰信?」

  此處白鷺渡,離與正陽山最近的青霧峰還有百里山水之遙,兩人就下榻在一處位於高山上的仙家客棧中,坐在視野遼闊的觀景台上各自飲酒,遠眺群峰。

  以祖山一線峰為圓心,方圓八百里都是正陽山的宗門地界,私家山河。群峰拱衛祖山,護山大陣使然,處處劍氣沖霄,經常能見到劍修聯袂御劍各峰之間,氣勢如虹,劍光拖曳,劃破長空。

  因為有袁真頁這位搬山之屬的護山供奉,近二十年內,正陽山又陸續搬遷了三座大驪南方藩屬的破碎舊山嶽作為宗門內未來劍仙的開峰之屬。

  對於藩屬小國朝廷而言,與其花大力氣重新修繕山根水運、重建山君祠廟,還不如重新揀選完整山頭,封正山君,還能從正陽山那邊得到一筆神仙錢,與那座劍修如雲的宗門結下一份香火情。而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雞肋」的山嶽,其實藏風聚水千百年,底蘊深厚。

  要說正陽山償還香火情,無非是劍修將來下山歷練,去往三個小國境內斬妖除魔,對付一些地方官府確實無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對正陽山劍修來說卻是信手拈來。

  其實沒有誰是真正虧本的,各有大賺。

  崔東山笑道:「見過了大世面,正陽山劍仙行事就越發老到圓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門氣象,不容小覷。」

  在那場席捲天下的大戰之前,正陽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傳劍修,出門歷練,都是出了名的跋扈,橫行一洲。基本上,除了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以及風雪廟、真武山兩座一洲兵家祖庭,加上李摶景尚未兵解的風雷園、在北方崛起的大驪鐵騎、雲林姜氏、老龍城苻家,還有朱熒王朝的劍修,正陽山就完全可以目中無人了,不然也不會有那「寶瓶洲小桐葉」的綽號。至於那個擁有一座狐國的清風城?是我正陽山一處不記名的藩屬勢力罷了。


  寶瓶、桐葉和俱蘆三洲本土宗門,除了玉圭宗,如今還沒有誰能夠擁有下宗。雖說阮邛的龍泉劍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視為風雪廟的下宗,可事實上並非如此。何況阮邛還有個大驪首席供奉的頭銜,幾位嫡傳當中又出了個天縱奇才的謝靈,所以正陽山還是願意對龍泉劍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這個元白,身世就比較可憐了,出門遠遊一趟就山河飄絮了,這些年不如咱家灰濛山那位邵坡仙優哉游哉啊。相當不錯的資質,韋瀅都看在眼裡,去神篆峰之前本來還想與正陽山討要此人,打算好好栽培,可惜太好人,又傷了本命飛劍,就算到了書簡湖,估計也會被劉老成和劉志茂坑死。」

  崔東山說道:「幸好沒成事,不然這會兒你們玉圭宗的褲襠里全是黃泥巴。」

  舊朱熒王朝劍道「雙璧」之一的元白與正陽山做了一樁買賣,從客卿轉為嫡傳,後與風雷園園主黃河問劍一場,元白受傷不輕,但是成功拖延了黃河躋身上五境的進度。元白如今在對雪峰養傷,這輩子的劍道成就高不到哪裡去了。

  此外,正陽山上還有一個曾經差點就成為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的年輕劍修,轉投正陽山後,修行破境勢如破竹。此次閉關就是為了結丹,只等他出關就會舉辦開峰儀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東山眼神微冷:「元白身邊有個婢女名叫流彩,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

  流彩,劉材。姜尚真立即來了興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東山白眼道:「對你來說,屬於看了記不住的那種。」

  姜尚真蹺起二郎腿,問道:「那個吳提京,真如山主所說,是李摶景的兵解轉世,給田婉那婆娘找到了,還帶上山修行,就為了以後可以噁心黃河和劉灞橋?」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

  一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劍修吳提京,本命飛劍鴛鴦。傳聞除此之外,還擁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飛劍。至於為何秘不示人還能被傳聞,這種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書記載的某些秘錄是一樣的道理。

  姜尚真視線偏移:「還是對雪峰瞧著可愛些。」

  對雪峰因雙峰並峙,對面山頭又常年積雪而得名。聽說對雪峰的開峰祖師,後來的一位元嬰劍修曾經與道侶在對面山上結伴修行,道侶未能躋身金丹,早早離世後,這位性情孤僻的劍仙就封禁山頭,此後數百年就一直留在了對雪峰上,說是閉關,實則厭煩山門事務,等於放棄了正陽山掌門山主的座椅。

  不過在正陽山祖師堂秘錄上記載的真相就不是這般悽美動人了,崔東山將那樁死活都逃不過個「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來。

  對雪峰女祖師的那個道侶在她閉關之時見異思遷,出關之後被她得知,就將其斬殺,還點了一盞魂燈擱放在對雪峰對面的山巔,大雪凍殺數十年。不過從此之後,她也有了心魔,最終在試圖打破元嬰瓶頸的最後一次閉關時走火入魔,被正陽山祖師堂劍修聯手斬殺,她那一身劍道氣運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給禁錮在了正陽山地界。

  寶瓶洲的陳年舊事,崔東山實在知道得太多了。在他與老王八蛋兩人還是一個崔瀺那會兒,偶爾夜深人靜,就會取出一壺酒、一碟花生米,隨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檔,仙跡來歷、宮廷秘聞、江湖恩怨都會翻。

  「早知道就不聽這些大煞風景的內幕了。」姜尚真唏噓不已,雙手抱住後腦勺,搖頭道,「上山修行,無非就是往酒里兌水,讓一壺酒水變成一大罈子水酒,活得越久,兌水越多,喝得越長久,滋味就越來越寡淡。你,他,她,你們,他們。唯有『我』,是不一樣的,沒有一個人字旁依偎在側。」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咱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線峰祖師堂議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諸多山峰間的劍光長虹:「名不虛傳,劍仙極多。」

  崔東山雙手籠袖,道:「我曾經在一處洞天遺址見過一間空落落的光陰鋪子,都沒有掌柜夥計了,依舊做著天底下最強買強賣的生意。」

  姜尚真讚嘆道:「真心羨慕崔老弟的見識廣博。」他突然轉過頭,「崔老弟,你這輩子就沒有遇到過讓你稍稍心動的女子?」

  崔東山搖頭道:「還真沒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們文聖一脈,只說姻緣風水,有點怪啊。」

  崔東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燒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當關門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嘖嘖道:「正陽山負責山水情報的那位仁兄真是個天才啊。」

  崔東山點頭道:「天縱奇才。」


  正陽山祖師堂議事,與會人員有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掌律祖師晏礎、護山供奉袁真頁,加上其餘幾位諸峰峰主,他們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較靠後的有那田婉,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接連立下幾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她在祖師堂雷打不動的座椅位置總算往前挪了挪。

  至於元白,如今在祖師堂內位置墊底。他也樂得清閒,每次議事都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竹皇微笑道:「接下來的開峰典禮一事,我們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這大概就是宗門氣度了,金丹開峰都成了一樁祖師堂可以不用多談的尋常事。

  竹皇臉色肅然:「只是創建下宗一事已經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麼個章程,總不能就這麼一拖再拖吧?」

  正陽山下宗一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原本選址都已妥當,所需戰功也在與諸多山頭通氣之後東拼西湊地好不容易補上了,不承想大驪朝廷臨時反悔,竟然不願向中土文廟舉薦。按照從清風城許氏的親家、上柱國袁氏那邊傳來的說法,皇帝陛下是願意的,但是京城外邊有人不肯點頭。顯而易見,敢與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賣正陽山面子的,就只有大驪陪都的那座藩邸了。但問題是,藩王宋睦其實一向與正陽山關係不錯,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臉色不太好。

  寶瓶洲山上對於正陽山躋身宗門不是沒有閒言碎語的,因為正陽山實打實的修士戰損實在太少。

  戰功的積累,除了廝殺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錢、物資。而且每一處戰場的選擇都極有講究,祖師堂精心計算過。一開始不顯得如何,等到大戰落幕,稍稍復盤,誰都不是傻子。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這些老宗門的譜牒修士在公開場合都沒少給正陽山修士臉色看,尤其是風雪廟大鯢溝那個姓秦的老祖師,與正陽山一向無冤無仇的,偏偏失心瘋,說就憑正陽山劍仙們的赫赫戰功,別說什麼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乾脆一鼓作氣,將下宗開遍浩然九洲,誰不豎大拇指,誰不心悅誠服?也虧得如今文廟禁絕了山水邸報,不然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怪話流傳開來。

  正陽山之所以如此著急創建下宗,也確實是憂心一洲風評。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飯,那麼許多山上修士就該重新審時度勢了,頂多關起門來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絕不敢在山水邸報上邊,或是公開場合說半句正陽山的不是,說不定還要在有爭論時主動為正陽山說幾句好話。

  輩分最高,境界也最高的老劍仙夏遠翠意態閒適,微笑道:「咱們不如繞過大驪宋氏,與雲林姜氏商量一下?」

  躋身了上五境,正陽山又已是浩然「宗」字頭,那麼自家有無下宗,對夏遠翠而言,其實並沒有那麼迫切。此後自己修道歲月又悠悠,閒暇時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遙,人間美事。

  竹皇點點頭:「可以,只是誰適合去姜氏?」

  已經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驪宋氏的版圖還會繼續縮減下去,眾多中南部藩屬已經開始鬧騰,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瀆祠廟,中北部的不少藩屬國估計也已經蠢蠢欲動了。但是整個寶瓶洲的譜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驪的位次只會越來越低,最終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遠翠微笑不語,橫劍在膝,輕輕拂過劍鞘,已經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了。雲林姜氏是了不起,卻還不至於讓他去低聲下氣求人情。

  如今寶瓶洲唯一一個在文廟能夠說得上話的,其實不是許多事情做得很過界的大驪宋氏,而是雲林姜氏,因為雲林姜氏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符合「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禮儀之族」的聖人世家之一。

  文廟那邊其實也是有幾部古老家譜的,而遷徙到寶瓶洲落腳的雲林姜氏就是當之無愧的聖人後裔。

  萬年之前,禮聖親自製定禮儀,姜氏祖上出過數位大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並列為六官之一,掌管著最為古老的各種祝詞。而且「姜」這個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撥雲峰老劍仙沉聲道:「既然陪都藩邸那邊讓我們去蠻荒天下積攢戰功,那就去。我帶頭!」

  掌律祖師晏礎譏笑道:「你一個金丹瓶頸,真當自己在老龍城戰場,沾了些酈劍仙的仙氣,就一樣是上五境了?」

  老劍仙早就習慣了自家祖師堂議事的氛圍,依舊自顧自說道:「你們不樂意涉險,我帶撥雲峰一脈修士過劍氣長城去那渡口殺妖便是。」

  晏礎一拍椅子把手,怒道:「你當撥雲峰是你一個人的?!本事那麼大,怎麼不直接連人帶峰一起去蠻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願意親自為你送行,如何?!」


  撥雲峰老金丹氣得站起身,又要率先離開祖師堂。與此同時,幾位去過老龍城戰場的老劍修都是差不多的態度,只要撥雲峰這邊退出祖師堂,就選擇一同離開。

  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經常如此,見怪不怪。

  竹皇微微皺眉,這一次沒有任由那位金丹劍仙離開,輕聲道:「祖師堂議事,豈可擅自退場。」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裝聾作啞。

  護山供奉袁真頁雙臂環胸,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還是如此無聊。

  竹皇視線偏移,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對這位護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嬰境瓶頸的劍修,更是一山宗主,依舊頗為恭謹。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懶洋洋靠椅背:「打鐵還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躋身上五境,所有麻煩都會迎刃而解,到時候我與宗主道賀過後,走一趟大瀆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勞袁老祖了。」

  祖師堂內,連那夏遠翠都瞬間提起精神來,紛紛望向這位瓶頸難破,以至於經常念叨自己無望上五境的山主,尤其是擔任財神爺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礎,立即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唯獨擔任門神的元白,反而轉頭望向門外。

  竹皇不願多談自己的閉關破境一事,轉移話題,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點點頭,婦人立即取出一本冊子,起身道:「宗門興盛,冊子上邊總計一十六個劍仙坯子,其中九人年紀還小,暫時都沒有拜師,各位峰主祖師今天可以挑選一番。」

  所謂的劍仙坯子,當然是有望成為金丹客的年少劍修,主要來自舊朱熒王朝,一經發現,就立即送往正陽山。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寶瓶洲南方地界,正陽山這些年裡,幾乎每一位劍仙都需要下山為宗門尋找劍仙坯子,退而求其次,能夠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樣不能錯過。至於桐葉洲那邊,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兩名年幼的劍仙坯子。

  只要能夠成為劍修,就是天大的幸事。因為只要是劍修,留在宗門修行,就都可以為正陽山增添一份劍道氣運。所以如今的宗主竹皇肯定再無類似只要魏晉來正陽山就願意讓賢的感慨了。

  一來,他自身就瓶頸鬆動,抓到了一縷大道契機,破境有望。再者,如今的正陽山作為寶瓶洲新晉宗門,天時地利人和兼備,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與那神誥宗叫板,爭一爭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如何能讓人不意氣風發?所以竹皇這幾年好像一下子年輕了百餘歲。

  竹皇突然問道:「大驪龍州那邊,尤其是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

  清風城許氏從杏花巷馬家手上買下了一處龍窯,此外,槐黃縣裡邊,福祿街和桃葉巷,正陽山都有些暗地裡的香火情。只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能得到什麼有用的山水諜報。北嶽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加上那座可以專摺奏對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龍泉劍宗,都是山水官場上的忌諱,正陽山不敢伸手太長。

  不過其間有個意外之喜,就是沖澹江水神娘娘葉青竹十多年來陸陸續續給了正陽山幾封秘密情報,才讓正陽山得知那個落魄山有幾位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也幫著大致釐清了落魄山與披雲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如何分帳,以及龍鬚河畔那個鐵匠鋪子,劉羨陽隱藏極深的金丹劍修身份。

  今天一場議事耗費了足足兩個時辰,光是諸峰之間爭奪那幾個劍仙坯子就差點沒相互問劍。

  好不容易擺平了各座山頭,饒是宗主竹皇都有幾分疲憊,等到議事結束,道道劍光返回群峰,竹皇和單獨留下的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師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為身邊這位護山供奉與他這個宗主一樣,都會很快躋身上五境。

  袁真頁臉色如常,點點頭,雙手負後,眯眼遠望。身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龍泉劍宗嫡傳,還是金丹劍修,袁老祖還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劉羨陽,加上陳平安,這兩個小廢物,小心?小心什麼,小心別一人一拳打死他們嗎?」

  竹皇點點頭:「畢竟兩個年輕人的身份還是比較麻煩的,一個是阮邛的嫡傳弟子,一個是魏檗的半個錢袋子。好在咱們正陽山終究不在北嶽地界,阮邛也只是個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袁真頁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躋身上五境再來,真以為憋屈個二十多年就能報仇了?只要倆廢物敢來找死,我就送他們一程。」


  白鷺渡那處仙家客棧,崔東山與姜尚真一起豎耳傾聽。畢竟一座宗門的護山陣法不是擺設,兩人只能弄些小手段。等聽到袁真頁的豪言壯語,兩人面面相覷。

  姜尚真沉默許久,一臉心有餘悸,輕聲道:「聽得我肝膽欲裂。」

  崔東山趕緊遞過去一壺酒:「壓壓驚。」

  茅小冬帶著李寶瓶和李槐,還有一大撥禮記學宮儒生一路南下遊歷,終於來到了劍氣長城。

  此時此處已無劍修,連那倒懸山、蛟龍溝、雨龍宗都已是過眼雲煙。

  被一分為二的劍氣長城面朝蠻荒天下廣袤山河的兩截城牆上邊刻著許多大字,可惜董三更劍斬荷花庵主、阿良與姚沖道聯手劍斬黃鸞都未能刻上——大戰慘烈,來不及。

  但是另外那邊的城頭上,半截劍氣長城上邊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卻是甲子帳用以抖摟威風的手筆了。只是不知為何,中土文廟至今沒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遊歷劍氣長城的浩然修士絡繹不絕,加上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設置了三座規模極大的仙家渡口。說是渡口,其實規模不亞於大王朝的京城,大興土木,文廟領銜,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各自出錢出力出人,就像三顆釘子釘入了蠻荒天下的山河版圖。

  其中一座渡口的上空常年懸停著近兩百艘大如山嶽的劍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場大戰未能派上用場的墨家重器,大戰落幕後,緩緩遷徙到了蠻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時兼任守城人——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點類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內設置一座青廬鎮。

  除此之外,位於金甲洲和扶搖洲之間海上的歸墟之一也被文廟掌控。

  在蠻荒天下那處大門的門口,龍虎山大天師、齊廷濟、裴杯、火龍真人、懷蔭,這些浩然強者負責輪流駐守兩三年。

  一襲紅衣,與一個身穿儒衫的年輕人御風離開城頭,站在南邊戰場遺址上眺望北方城頭上的一個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劍氣長存。

  陳,董,齊,猛。

  李槐仰頭望向其中一個大字,感嘆道:「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說八道,當年跟我哥倆好,吹了一籮筐的牛皮,害得我以為他嘴裡沒一句真話,原來還真是有點猛的。」他撇撇嘴,「就這字寫得,蚯蚓爬爬,天底下獨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說不是他寫的,我都不信啊。」

  李寶瓶有些傷感:「兩截劍氣長城已經沒有了陣法護持,若再有大戰,就再也無法復原。」

  李槐安慰道:「不會再有了。」

  哪怕沒有大戰摧殘,可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大日曝曬,城牆也會漸漸剝蝕,終有一天,所有城頭刻字都會模糊。

  一名風塵僕僕的黃衣老者,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從城頭化虹御風南下,突然一個轉折,飄然落地,落在了兩人身旁十數丈外,似乎也是奔著瞻仰那些城頭刻字而來。

  如今城頭和天幕有文廟聖賢和兩位山巔修士坐鎮,而且關牒勘驗極其森嚴。加上蠻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斷在十萬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遊歷劍氣長城,甚至要比劍修在時更加安穩無憂。

  李寶瓶與李槐就要離開,那老者神色如常,卻有些心焦,再顧不得什麼高人風範,主動開口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姓李,與那出身亞聖一脈的元雱在禮記學宮辯論過道體道學道統?」

  李寶瓶側過身,與那老者點頭道:「是我。」

  那場辯論,按照傳聞,是李寶瓶輸給了元雱。李槐當時在場,反正就沒聽懂。不過看那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的元雱論道之時談吐儒雅,氣態從容,比較欠揍。反觀李寶瓶,經常皺眉,長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數個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傳聞家鄉在青冥天下,卻成了亞聖的嫡傳弟子。

  老者惋惜道:「這個元雱出身儒家正統法脈,而且作為亞聖嫡傳,卻敢說什麼道祖與至聖先師『相為終始』的話,大放厥詞,不成體統。」

  李寶瓶笑道:「前輩有話直說,有事說事,不用與我假客氣。」

  她的言下之意,會說這種話的人,對那「三道」爭論根本就全然不懂。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學問來了,那麼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別有所求。

  老人神色尷尬。他對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撐的吵架確實既不感興趣也整不明白,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差點沒讓他把腿跑斷,十分辛苦。老人瞥了眼南邊的十萬大山,想著距離自己的老窩也不算太遠了,自己這要是無功而返,估計腿都能被那個老瞎子打斷。可老人雖然心急如焚,依舊神色自若,自報名號:「老夫道號龍山公,是婆娑洲的山澤野修,讀過些聖賢書,由衷仰慕文聖一脈的學識……」


  李寶瓶立即笑問道:「敢問老先生,何為化性起偽,何為明分使群?」

  自號龍山公的黃衣老人又開始抓瞎,覺得這個小姑娘好難纏,只好「開誠布公」道:「實不相瞞,老夫對文廟各脈的聖人學說確實一知半解,但是唯獨對文聖一脈,從文聖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脈嫡傳的力挽狂瀾於既倒,那是真心仰慕萬分,絕無半點虛假。」

  文聖一脈,左右、陳平安、崔瀺。左右在此出劍,陳平安擔任隱官。山水顛倒,崔瀺跨洲遠遊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與兩座天地合,成為第二座「劍氣長城」,徹底阻斷蠻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開大海三處歸墟,不然兩座天地光陰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內都休想縫補修繕了。

  這種無形的禮崩樂壞,對凡夫俗子影響不大,卻會殃及兩個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心魔藉機作祟縫隙間,只會如野草繁蕪。修士道心無漏,可天崩地裂,小無漏如何敵過天地缺漏。而且修補得越晚,對天時影響越大。

  李槐有些百無聊賴。煩,又是些見風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聖一脈來了。尤其是眼前這位龍山公,好歹將我家祖師爺的那三十二篇背個滾瓜爛熟再來客套寒暄啊。一看就不是個老江湖,別說跟裴錢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憚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龍山公早就一巴掌拍飛李寶瓶,然後拎著李槐就跑路了。他眼角餘光瞥了眼十萬大山那邊:所幸老瞎子還沒有露面,那就還有機會補救,興許還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老瞎子脾氣不太好,每次出手從來沒個輕重的。關鍵是那個老不死的睜眼瞎萬年以來只會窩裡橫,欺負忠心耿耿的自家人。都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了,咋個不去跟陳清都問幾劍呢?怎麼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骨頭沒四兩重的老東西,只會跟自個兒顯擺境界。老鳥等死狗是吧,看誰熬死誰。

  李寶瓶挪步攔在李槐身前,問道:「老先生,不如開門見山,說句敞亮話?」

  龍山公撫須而笑,故作鎮定,硬著頭皮說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確實有些私心,見你們兩個年輕晚輩根骨清奇,是萬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們做那不記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們無須改換門庭,老夫這輩子修行,吃了眼高於頂的大苦頭,一直沒能收取嫡傳弟子,委實是捨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們一樁福緣。」

  李寶瓶搖搖頭:「老先生好意心領,至於拜師學藝,就算了。哪怕是不記名的弟子,依舊於禮不合。」

  龍山公腹誹不已:誰稀罕你,小小年紀就有了君子氣象,還是個娘兒們。要擱老子在蠻荒天下縱橫捭闔的那段崢嶸歲月,你這樣礙眼不識趣的小姑娘,隨手一抓,一口一個,嘎嘣脆。

  李槐覺得這個老先生有點意思啊,鬼鬼祟祟的,口氣不小,還擔心什麼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樁福緣?他以心聲問道:「李寶瓶,這傢伙該不會是打家劫舍來了吧?」

  李寶瓶答道:「不會,他沒這膽子。」

  於是李槐笑呵呵問道:「老前輩,冒昧問一句,啥境界啊?」

  龍山公差點熱淚盈眶:終於與這位李大爺說上話聊上天了!那個屁大的寶瓶洲,他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數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來了中土神洲。整整十年,十年光陰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勞碌,東躲西藏,堂堂飛升境,與緋妃、老聾兒一個輩分的存在,當了十年的喪家犬!

  龍山公收拾情緒,咳嗽一聲:「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是不太高嘍?」

  龍山公立即說道:「高,怎麼不高!自謙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牆頭上那個大字:「我跟阿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那還是阿良筷子敲碗,哭著喊著,我才答應的。」

  龍山公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這是造孽啊,就收這麼個弟子禍害自己?

  他心弦緊繃,察覺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氣勢好像開始臨近劍氣長城了。

  提心弔膽的十年辛酸不能換來被打個半死的慘澹結局啊,老人一個撲通,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就答應隨我修行吧。至於拜師什麼的,你開心就好啊。」

  饒是李寶瓶都有些目瞪口呆: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龍山公到底是要做什麼?

  李槐更是嚇了一大跳。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門的福緣都要不得。這個老先生腦子拎不清,隨他修行,修啥?

  一個身形矮小的老瞎子憑空出現在龍山公身邊,一腳下去,「哎喲喂」一聲,龍山公整條脊梁骨都斷了,立即癱軟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廢物玩意兒,就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盪,是吃了十年屎嗎?」

  老瞎子轉頭「望向」李槐,板著臉問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問道:「我可以不是嗎?」

  老瞎子笑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神色誠摯,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啊。」

  李寶瓶微微皺眉。城頭上,一位文廟聖賢、一位飛升境劍修、一位仙人境劍修,竟然都沒有動靜。她隨即鬆了口氣:至少這兩個老人都不是什麼會暴起行兇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與阿良是結拜兄弟?那就極好了。」

  如此一來,自己輩分就高了。

  老瞎子隨手指了指南邊:「小子,只要當了我的嫡傳,南邊那十萬大山,萬里畫卷,皆是轄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驅策。」

  李槐苦著臉,壓低嗓音道:「我隨口胡謅的,老前輩你怎麼偷聽了去,又怎麼就當真了呢?這種話不能亂傳的,給那位開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聽了去,咱倆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何苦來哉。」

  李寶瓶已經猜出了這位出手凌厲狠辣、一腳踩斷他人脊梁骨的老人的身份——蠻荒天下的那個「老瞎子」。因為那個收徒弟收到磕頭求人這種境界的龍山公分明脊柱盡碎,可依舊舒舒坦坦地趴在地上,還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他只是臉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絕對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換成任何一個修道之人,肉身再堅韌,再神通廣大,遭此重創,也該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處塌陷,並無眼珠。若是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膽敢施展神通直視此處,估計神魂就要當場墜入無底深淵,就此淪為六神無主之輩,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輩?每次與我聊起前輩的英雄氣概和壯舉,那個傢伙都會先沐浴更衣,而後泣不成聲。」

  李槐的意思,是想說我這麼個比阿良還能胡扯的,沒資格當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會說話,以後不會悶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實在蠻荒天下藩鎮割據萬年以來,不是沒有妖族修士希冀著能夠讓老瞎子「青眼相加」,成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只不過那些投機取巧的可憐蟲一個比一個花樣多,費盡心思討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個龍山公的盤中餐。老瞎子的想法再簡單不過:弟子,我可以收,用來關門。師父,你們別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輕輕拎了拎:根骨重,有點意思。

  李槐臉色微白,腳尖踮起,雙手使勁握住那老瞎子的乾枯手臂,與李寶瓶哀求道:「李寶瓶,幫忙求求情啊。陳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結果我又給人抓去當勞什子徒弟,算怎麼回事嘛。」

  山中修道,動輒數年數十年,李槐是真心不樂意。境界這種東西,誰要誰拿去。

  李寶瓶正色道:「老前輩,沒有你這樣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師,總要講個你情我願,隨緣而起,應運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別以為有個不是親的大哥就能與我掰扯些有的沒的。李希聖如今還太年輕,境界更是遠遠不夠。至於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願,更是兩說的事。」

  李寶瓶微笑道:「你說了不作數。」

  李槐卻是冒起一股無名之火:這個老瞎子過分了啊。

  雙手攥著那條胳膊,李槐整個人飛起就是一腳,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那個趴在地上享福的黃衣老者差點沒把一對狗眼瞪出來。

  老瞎子紋絲不動,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塵土,不怒反笑,點頭道:「好,有我關門弟子的樣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那莫名其妙就會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線,與李寶瓶顫聲道:「寶瓶寶瓶,我這會兒有些腿軟,膽氣全無啊,站都站不穩,不敢再踹了,對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義盡,很對得住了。換成陳平安,也不敢如此。」

  結果李槐驀然膽氣粗壯,又是飛起一腳。

  老瞎子「嗯」了一聲:「有潛力,蠻好的。」

  龍山公就像先後挨了兩記天劫,突然開始擔心起來:這位李大爺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傳,自個兒估計日子不會太好受。

  城頭之上,一位文廟聖賢問道:「真沒事?」


  茅小冬笑道:「能夠收容數位北游劍仙的十萬大山絕非烏煙瘴氣之地,一個能與阿良當朋友的人,一個能被我先生敬稱為前輩的人,需要我擔心什麼?」

  老瞎子「瞥了眼」城頭,出身文聖一脈的讀書人,真他娘的會說話。

  老瞎子收回視線,面對這個十分順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顏悅色,道:「當了我的開山和關門弟子,哪裡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隨便逛盪兩個天下。地上那個,瞧見沒,以後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喪著臉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夠讓龍山公前輩為我護道。」

  他娘的,一個會朝自己跪地磕頭的,境界能高到哪裡去?誰給誰護道都難說吧。關鍵是地上這位老前輩風骨全無啊,與自己的凜冽風骨那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的,就算湊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塊。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飛升境。很好,那它就沒活著的必要了。」

  地上那個飛升境見機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後肯定會以死相報的啊。」

  老瞎子是什麼人,它最清楚不過了,絕對不是個會開玩笑的。

  李槐問道:「能不能先別當嫡傳,當個不記名弟子?」

  老瞎子點頭道:「當然可以。」

  李槐嘆了口氣,看了眼雙手背後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諂媚的龍山公老前輩: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李槐悄悄與李寶瓶說道:「等我學了本事,就幫你揍這個不記名師父啊。反正不記名,不算那啥欺師滅祖。」

  李寶瓶笑道:「老前輩都聽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邊,嫻熟地揉肩敲背。龍山公立即覺得老瞎子收這位李大爺做徒弟,確實眼光挺好的。它就是擔心自己飯碗不保,給李槐搶了去。

  李槐突然停下動作,沒來由就想起了楊家鋪子,有些傷感。

  老瞎子說道:「不用如此,到了歲數,釋然而去,是大幸事。」

  李槐撓撓頭:「希望如此。」

  老瞎子問道:「你是先去大山那邊看幾眼,還是直接返回城頭?」

  李槐大手一揮:「逛逛自家山頭去!」

  李寶瓶沒有同行。

  給老瞎子帶到了十萬大山那間山巔茅屋,李槐環顧四周,總覺得自己掉入了賊窩,老瞎子之所以如此收徒,是缺錢花了。

  李槐看了眼那條恢復真身的老狗,見它正趴在一旁輕輕搖尾,便與老瞎子問道:「晚飯吃啥?」

  (本章完)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