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老了江湖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為昨夜做了個好夢,所以心情賊好,難得跑到一條溪澗邊,解開小辮子,將腦袋探入溪水,然後站起身,學那大白鵝的步伐,又學那裴錢的拳法,繃著小臉,然後呼喝一聲,在一塊塊石頭上旋轉飄蕩,將手裡邊攢的瓜子殼當作那飛劍,嗖嗖嗖丟擲出去,丟完收工——又是無敵手的一天嘞。她一路飛奔回岸邊,扛起金色小扁擔,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去往山腳看大門。
這大半年來,她一個人巡山的時候多了一個愛好,就是大半夜結束看門後,會一路飛奔到霽色峰祖師堂,然後倒退而走,返回住處睡覺。
今天在山腳,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門,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將小板凳放回原位後,就又跑去霽色峰了。等到她倒退走到台階邊的時候,陳靈均就好奇地問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周米粒腮幫子鼓鼓的,不說話,只是倒退而走。
陳靈均嗑著瓜子:「右護法,幹啥錘子嘛,給我說道說道。」
周米粒咧嘴一笑,而後又趕緊抿起,繼續一邊倒退行走一邊嗓音悶悶地道:「我在想著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往前走,日子就一天天往前跑,對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後退……呵!我這麼一說,你曉得為啥了嗎?你就又不曉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這會兒步子多小?都有大講究哩。」
陳靈均愣了愣,笑問道:「有用不?」
周米粒抬起持行山杖的那隻手撓了撓頭:「就我一個好像沒啥大用哩。」
陳靈均收起瓜子,走到她身邊:「那我陪你?」
周米粒搖頭晃腦,開心壞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陳靈均陪著周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樓。
周米粒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都放在桌上,盤腿坐著小聲問道:「明兒還一起不?」
她說完撓撓頭,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覺得陳靈均不會答應,誰知陳靈均點頭道:「我喜歡睡懶覺,明兒你去門口喊我,記得多喊幾聲啊。」
周米粒就又喊了一連串的「景清」,然後趴在石桌上,皺著眉頭,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覺得咱們山上的右護法沒啥用,有些丟人,所以就不樂意回家了啊?我想來想去,好人山主很喜歡你們每個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幾天,還是沒啥用,我就去啞巴湖了,說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著回家哩,對吧?」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落魄山,一個溫醇嗓音在周米粒身後響起:「我覺得不對呢。」
周米粒豎起耳朵等了會兒,感覺沒後續動靜了,就也沒轉頭,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望向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夢哩,肯定是我剛在山門口打盹睡迷糊了……」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言語,是在按照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山水規矩,到了落魄山後,就立即拈出了一炷山水香,作為禮敬「送聖」三山九侯先生。當陳平安默默點燃香火之後,青煙裊裊,卻沒有就此飄散天地間,而是化作一座袖珍山嶽,如同一座落魄山顯化而出的山市,只不過其上唯有陳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陳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於是暫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趕到了落魄山,當下還能逗留一炷香工夫,之後還要重返渡船,再繼續趕路北歸返鄉。當下陳平安當然是真身至此,不過卻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籙拖拽而來。
依舊是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張大嘴巴,呆呆望向周米粒身後的老爺,然後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打得自己一個翻轉,差點踉蹌倒地。
陳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陳靈均的肩膀,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這個揚言「如今北嶽地界,落魄山除外,誰是我一拳之敵」的大爺落座原位。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沒敢也沒捨得伸手輕輕一戳好人山主,怕還是在做夢。她雙臂環胸,緊緊皺起疏淡的兩條眉毛,一點一點挪步,一邊圍繞著那個個兒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一邊哭得稀里嘩啦,一邊眼眸又帶著笑意,小心翼翼問道:「景清,是不是咱倆合力,天下更無敵,真讓光陰長河倒流了?不對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輕,今兒瞅著個兒高了,年紀大了,是不是咱們腦袋後邊沒長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陳平安彎腰按住她的腦袋,笑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回了,不過一炷香後還要返回寶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處無名山頭,但是最多一個月,就可以和裴錢他們一起回家了。這不著急來看你們,就用上了一張新學的符籙。」
周米粒一把抱住陳平安,哭喊道:「你帶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陳平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腦袋,始終彎著腰,抬起頭,揮揮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北嶽山君魏檗都察覺到了那份山水異樣氣象,聯袂趕來竹樓一探究竟。
朱斂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俠們有眼福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長命見過主人。」
魏檗感慨萬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看來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陳平安都沒辦法挪步,周米粒就跟當年在啞巴湖差不多,打定主意賴上了。
陳靈均終於回過神來,立即一臉鼻涕眼淚地扯開嗓子喊了聲「老爺」,跑向陳平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輕輕一擰,一巴掌拍回凳子,笑罵道:「好個走江,出息大了。」
陳靈均立即有些心虛,咳嗽幾聲,有些羨慕周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地道:「右護法大人,不像話了啊,我家老爺不是說了,一炷香後就要神仙遠遊,趕緊的,讓我家老爺跟他們仨談正事。哎喲喂,瞧瞧,這不是北嶽山君魏大人嘛。原來是魏兄大駕光臨啊,有失遠迎,都沒個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誰讓暖樹那丫頭不在山上呢,我與魏兄又是不用講究虛禮的情分……」
魏檗微笑點頭。
陳靈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得,一個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嶽山君,在大爺這落魄山,你一樣是客人,曉不得知不道?以後那啥披雲山那啥夜遊宴,求大爺去大爺都不稀罕。
陳平安一回家,陳靈均腰杆子立馬就鐵骨錚錚了,見誰都不怵。
周米粒終於捨得鬆開手,蹦蹦跳跳圍著陳平安,一遍遍喊著「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這趟回家沒有背個大籮筐呢,那也就是說,沒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籮筐裡邊哩。
陳靈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石凳,還低頭彎腰呵氣吹灰塵,笑臉燦爛道:「老爺,這裡這裡,這兒坐……」
周米粒也沒落座,跑去拿起了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站在陳平安一旁,陪著陳靈均一起當門神。剛好三個空位,就留給朱斂、長命和魏檗坐。
陳靈均和周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周米粒是好人山主這邊一半,其餘三人均分剩餘的瓜子;陳靈均是先給了老爺,再分給老廚子和長命,等到了魏檗面前就沒了。陳靈均還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對不住魏兄了。」
魏檗繼續微笑,暫且忍他一忍。
陳平安笑道:「渡船還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一個山頭懸停,除了我,船上還有在雲窟福地湊巧遇上的裴錢,陪我一起回來的姜尚真,以及我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坯子。孩子們年紀都不大,估計以後都要先安置在拜劍台練劍修行,你們如果有誰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姜尚真以後就是咱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過一個月後霽色峰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你們儘量讓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後,是先到造化窟和桐葉洲,之所以沒立即趕回落魄山,還來得晚,錯過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下次回山,我會與你們細聊。在來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風波,比如姜尚真為了擔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差點與我和崔東山一起問劍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所以說,姜尚真為了這個『板上釘釘』的『首席』二字,差點就真板上釘釘了。這都不給他個首席,說不過去,天底下沒有這麼送錢還要送命的山上供奉。這件事,我事先跟你們通氣,就當是我這個山主一言堂了。」
陳平安語速極快,神色輕鬆。終於不用使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了。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姜尚真這樣的供奉,天底下獨一份,上哪兒找去?確實得好好珍惜。至於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說了算。
長命笑眯起一雙眼眸。能夠重新見到隱官大人,她確實心情極好。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廚子:「朱斂,所有當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暫定一個月之後的霽色峰議事,最好都在。至於具體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個黃道吉日。」
朱斂笑著點頭:「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麼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我們都是瞎忙,其實誰心裡都沒個著落。」
陳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卻說道:「狐國搬遷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斂立即點頭道:「公子不在山上,我們一個個做起事情來,下手難免沒個輕重,江湖道義講得少了,公子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越發丰神俊朗的魏檗:「勞煩山君飛劍傳信彩雀府米裕,再讓咱們這位米大劍仙去披雲山,從北嶽山水譜牒上邊抹掉『余米』這個名字,投靠落魄山。咱們落魄山馬上要提升為『宗』字頭,所以需要一位劍仙坐鎮。除此之外,我還打算在桐葉洲北部地帶選址下宗。我個人建議由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你們如有異議,當然可以再議,這件大事,我不會一言決之。」
陳平安瞥了眼那團從濃轉淡的香火青煙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趕回去了,一個月後見。」
結果發現三人都有些神色玩味。
陳平安笑著給出答案:「別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氣盛境,面對那個壓境仙人的裴旻,只有些許招架之力。」
陳靈均抹了一把辛酸淚,惋惜道:「低了,比預期低了。不像話,太不像話,老爺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麼英明神武了……」
陳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他立即止住話頭,嘆了口氣,垂頭喪氣道:「老爺要罵就罵吧,我曉得自己在俱蘆洲那趟走江對不住老爺。」
陳平安卻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聽崔東山和裴錢都詳細說過,做得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就不多誇你什麼了,省得尾巴翹得比咱們魏山君的披雲山還高。」
陳靈均猛然抬頭,嬉皮笑臉道:「老爺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話誆我留在山上吧?」
陳平安面朝竹樓,深深看了一眼二樓,背對懸崖,後退幾步,然後輕輕抱拳,無聲道別,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墜入一片過路的崖外白雲中,整個人倏忽間凝為一粒芥子,金光一閃,縮地山河,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朱斂緩緩站起身,一隻手掌抵住石桌,會心笑道:「恍若隔世,美夢成真。」
魏檗說道:「先宗門,再下宗,你們接下來又有的忙了。」
長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氣,掙了錢,總是要花出去的。」
陳平安一離開,陳靈均立即轉身彎腰,伸出雙手將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邊一個「搬山」,抬頭諂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爺余了好多。」
魏檗笑道:「這不好吧,我哪敢啊,畢竟是外人。」
陳靈均痛心疾首道:「誰昧良心將魏山君當外人?哪個?真是反了天!」
約莫三炷香工夫過後,陳平安就走過了「心中觀想」之三山。距離渡船不遠處的一座小山頭是最後點香禮敬的,最北邊的家鄉落魄山則在中間,而他率先禮敬之山,是第一次獨自出門南下遠遊期間路過的小山頭。如果陳平安不想返回渡船,無須重新與裴錢、姜尚真碰頭,依次往北點香,就可以直接留在落魄山了。
此刻從小山頭御風重返雲舟的船頭,陳平安一個踉蹌止住身形,趕緊一手撫額,一手貼住腹部。這兩處傷口,全他娘的拜裴旻所賜。
裴錢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後者笑著搖頭,示意無妨。
這艘從老龍城新建仙家渡口動身的雲舟渡船,在獲得一封大驪王朝禮部頒布的山上關牒後,一路往北,其間並無任何停留,直到此地。此處是中嶽以南的一處地界,距離中嶽的儲君之山並不遙遠,所以距離位於寶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兩國也不算太遠。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閉目養神片刻,睜開眼睛,對裴錢說道:「等你躋身了止境,師父就傳授你這道三山符。」
當時在姚府,崔東山裝模作樣,焚香淨手,只差沒有沐浴更衣,畢恭畢敬「請出」了那本李希聖送給陳平安的《丹書真跡》。最後陳平安與崔東山請教了書上一道符籙,位於倒數第三頁,名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隨意記起曾經走過的三座山頭,以觀想之術造就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極快遠遊。
此符最大的特點是持符者的體魄必須熬得住光陰長河的沖洗,體魄不夠堅韌的就會消磨魂魄、折損陽壽,一旦境界不夠還強行遠遊,就會血肉消融,形銷骨立,淪為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為是被拘押在光陰長河的某處渡口當中,神仙都難救。除非有那文廟聖賢願意消耗自身功德、修為,又有跡可循,比如知曉三山的準確地點,或是靠著祖師堂一盞長命燈,才能將其殘餘魂魄從光陰長河當中打撈起來。所以李希聖在此符一旁空白處有詳細的硃筆批註:「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劍修,絕不可輕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劍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體魄神魂,利大於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過多,不宜跨洲,此後持符遠遊,空耗命理氣數而已,若是濫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災殃。」
此符除了運轉符籙的門檻極高之外,對於符籙材質的要求反而不高,唯一的「回禮送聖」,就是務必將三山走遍,燒香禮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書真跡》,越到後面,李希聖的批註越多。科儀精妙,山水忌諱,都講解得十分透徹、清晰。崔東山當時在姚府張貼完三符後,有意無意提了兩嘴,說《丹書真跡》的書頁本身就是極好的符紙,結果挨了先生一頓訓斥,崔東山便退而求其次,說先生可以鍊字。所煉之字,當然是讀書人李希聖的那些親筆批註。崔東山嘩啦啦翻書頁之時,一眼瞥過,一千兩百多個字,足夠支撐起一場供奉一千兩百多個神位的羅天大醮了。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此事成與不成,將來先問過李希聖再說。
如果鍊字一千兩百個是為落魄山憑空多出一座護山大陣,陳平安沒什麼好猶豫的。但是陳平安有個想法,希望以後太平山重建,能夠擁有這麼一座山水陣法,這裡邊涉及道統的香火傳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黃庭、李希聖,而陳平安只是做了件類似牽線搭橋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必須先問過李希聖。
裴錢眼睛一亮,點頭道:「那我抓緊,爭取快些,不讓師父久等。」
陳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沒法多聊。一般的純粹武夫,想要從山巔境破境躋身止境,是什麼抓緊就有用的事情嗎?就像陳平安自己,在劍氣長城逛盪了多少年,都始終不覺得自己這輩子還能躋身十境。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從早早躋身九境,直到離開劍氣長城,在桐葉洲腳踏實地了,才靠著承載真名僥倖躋身十境,中間相隔了太多年,這也是陳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滯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雲笈峰的時候,崔東山私底下與陳平安有過一場閒聊。
「先生,大師姐自創拳招了,而且極有氣勢,名氣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皚皚洲雷公廟悟出一招,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余,氣魄極大。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場,第二招殺力極大,一拳打殺個元嬰兵修。與曹慈問拳過後又悟一招,拳理極高。這些都是山上公認的,尤其是與大師姐並肩作戰過的那撥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個個替大師姐打抱不平,說曹慈也就是學拳早,歲數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們那位鄭姑娘問拳曹慈,得換個人連贏四場才對……」
「好的……」
外人很難想像,「鄭錢」作為某人的開山大弟子,但其實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就沒正兒八經教過裴錢真正的拳法。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點弟子的拳招、拳樁、拳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次都沒有。
姜尚真輕聲說道:「總共才三次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山主這次還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餘兩次,以後最好拿來逃命。」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不是純粹武夫,不曉得這裡邊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穩固之後再來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過剩餘兩次,確實是要珍惜再珍惜。」
這道三山符,崔東山當然學了,陳平安還傳給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劍修的姜尚真就現學現用,在青虎宮裡邊當即畫了三張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闕峰,神清氣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補神魂」的符籙,真真怪事,妙不可言。
在天闕峰,衣錦還鄉歸故里的陸老神仙見著了「昔年好友」陳公子和姜老宗主,熱淚盈眶,感慨不已,說能活著,還能重逢,那這天底下以後就沒啥過不去的坎了。
天闕峰青虎宮如今只剩下個空架子,值錢家當都給搬空了。好在陸雍那趟逃難寶瓶洲因禍得福,什麼都掙著了:山上的名望、實打實的神仙錢、文廟記錄在冊的一筆功德、與大驪鐵騎的香火情。可以說,也就是陸老神仙回家遲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到底誰當那山上君主,還真不好說。
陸雍當時一聽說陳公子需要一爐坐忘丹送給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立即拍胸脯保證:「屁大點事情,其實一封信送到青虎宮就可以了。等我翻翻皇曆,回頭挑個日子立即開爐煉丹,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還是有些的。」
姜尚真當時蹺著二郎腿喝著茶水,說:「陸老哥,別忘了是一爐啊。」
陸雍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爐坐忘丹?那多不得勁。好事成雙,不煉個兩爐,筋骨都伸展不開。既然那黃衣芸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青虎宮的頭等座上賓了。回頭兩爐丹我親自給黃衣芸送去,絕不讓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錢買?開什麼玩笑,真不把我陸雍當成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其間陳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備好的印章,送給老神仙作為謝禮。
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後,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雙指輕輕擰轉,感嘆不已:「禮太重,情意更重。」
然後轉頭與陳平安埋怨道:「陳公子,下次再來天闕峰,別這樣了。禮物好是好,可如此一來,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
裴錢坐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陸老神仙確實會聊天,一如當年,風采依舊。
到最後,陸雍好像才後知後覺地望向那個扎著丸子頭的年輕女子,依稀可見她當年的幾分眉眼。
陸雍記得很清楚,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個黑炭小姑娘,那會兒他就覺得她十分古怪了。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闕峰護山大陣是一座雲海,登高之時身陷其中,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墜雲霧,看不清任何景色。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著根行山杖,拾級而上的時候篤篤篤敲擊台階,不斷四處張望,要麼就是偷偷打量陸雍,而每當陸雍轉頭或是剛要轉頭,小姑娘就立即隨之轉頭,那會兒陸雍就篤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問題還不只這個,陸雍越看她越覺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宗師鄭錢。名字都是個「錢」字,但畢竟姓氏不同,所以陸雍不敢認。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宗師?陸雍真不敢信。可惜當年在寶瓶洲,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陸雍都無須趕赴戰場廝殺搏命,只需在戰場後方潛心煉丹即可,所以只是遙遙瞥見過一眼御風趕赴戰場的鄭錢背影,當時就覺得那一張側臉有幾分眼熟。
陳平安笑道:「陸老哥,實不相瞞,我這個弟子,每次出門在外,都會化名鄭錢。」
陸雍趕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眼拙了,是貧道眼拙了,見過鄭……裴大宗師。」
裴錢只好起身抱拳還禮:「陸老神仙客氣了。」
姜尚真看著道破天機後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在那一刻,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的長輩,一場科舉落幕後,與某個久別重逢的官場好友來了那麼一句「家中晚輩頑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這些事情,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也好,姜尚真這個外人也罷,現在與不與裴錢說,其實都無所謂。裴錢肯定聽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將來自己想明白,因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
離開天闕峰之前,姜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閒聊了幾句,其中一句「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說得那位差點死在異鄉的老元嬰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好像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約定,雲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姜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這個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只不過此舉比較吃錢,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誰知姜尚真將其隨手丟出渡船,陳平安趕緊抓在手中,再讓姜尚真和裴錢護著渡船和所有孩子,他頭戴斗笠、背劍在後、腰系養劍葫,深吸一口氣,單獨御風去往彩衣國。
故地重遊。第一次充滿了陰煞氣息,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就變得山清水秀,再無半點煞氣。如今這次,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還是有兩尊石獅子鎮守大門,依舊懸掛了春聯,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里,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許久,才輕輕敲門。
開門之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嬤嬤,而是楊晃,身邊跟著妻子鶯鶯。
陳平安抬手按下斗笠,楊晃剛要說話,給鶯鶯立即攥住袖子,他便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楊大哥,嫂夫人,好久不見。」
進了屋子,陳平安自然而然關上門,轉過身後,輕聲道:「這些年出了趟遠門,很遠,剛回。」
楊晃嘆了口氣,點頭道:「難怪。」
鶯鶯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而後笑道:「我去拿酒,你們先喝著,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來燒菜好了,我廚藝還可以的。」
楊晃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信不過你嫂子的廚藝?」
鶯鶯又是悄悄一腳,這一次還用腳尖重重一蹍,楊晃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一個外鄉人,一個倀鬼,一個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
陳平安熟門熟路,開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鶯鶯去拿了幾壺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釀酒水,楊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閒著沒事,就站在灶房門口。挨了妻子兩腳過後,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轉頭問道:「楊大哥,老嬤嬤是什麼時候走的?」
楊晃說道:「好些年了。不過還好,除了惦念你怎麼總也不來,沒什麼牽掛。走之前還叮囑我和鶯鶯,不要忘記年年釀酒,怕你哪天來了喝不夠。」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去的時候多帶些酒水。」
楊晃猶豫了一下,才道:「別多想,都還好。」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還是讓嫂子燒菜吧,我去老嬤嬤墳上敬香。」
小墳頭離宅子不遠也不近。老嫗當年說過,離太遠了,不捨得;離得太近,犯忌諱。
在孤零零的墳頭,陳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嬤嬤的名字,不好也不壞的。
楊晃原本還有些擔心陳平安,但是從頭到尾,就像楊晃先前自己說的,都還好。
回了宅子,桌上還是白碗,不用酒杯。陳平安喝酒還是不快,跟楊晃都不是那種喜歡勸酒敬酒的,但是雙方都沒少喝,一般不喝酒的鶯鶯也坐在一旁,陪著他們喝了一碗。
陳平安一邊小口喝著酒,一邊與楊晃聊天拉家常,問了些昔年劉郡守和其子劉高華的事情。原來那位劉郡守在官場平步青雲,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國的戶部尚書,如今已經告老還鄉了。劉高華這傢伙辛辛苦苦考了個同進士出身,但是後來仕途不順,就乾脆辭官,繼續遊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著祖蔭主動為官,去了彩衣國兵部任職,後來更是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任職,官不大,但是按照慣例,一個大驪朝廷的六品官就等於藩屬國的三品大員了。劉老尚書前些年一直想著劉高華回彩衣國朝廷任職,去戶部先當個侍郎,不說什麼報效故國,好歹撈個一門父子兩尚書的官場美譽,只是劉高華死活不樂意,把老尚書氣得不輕。至於老尚書的大女兒,後來嫁了個窮書生。小女兒劉高馨的運氣就差了些,當年成為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可惜在大戰當中差點被打斷長生橋。因為戰功,她得以保留宗門嫡傳身份,養傷後就下山回到家中,雖然境界跌得厲害,年紀輕輕就一頭白髮了,可在彩衣國還是掛了個供奉頭銜。
陳平安將這些都一一記下,不知怎麼的,聊到劉高馨,就聊到了同樣是神誥宗譜牒出身的楊晃自己,然後就又無意間聊到了老嬤嬤年輕那會兒的模樣。陳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無法想像。
這一頓酒喝了足足一個時辰,陳平安沒醉,其實喝酒還沒他多的楊晃倒是醉了個七葷八素。
這一夜,陳平安在熟悉的房間內休歇了幾個時辰,在後半夜起床穿好靴子,來到一處欄杆上坐著,雙手籠袖,怔怔抬頭看著天井。雲聚雲散,偶爾收回視線望向廊道,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有一盞燈籠迎面而來。
大清早,陳平安返回屋子,背劍戴斗笠,養劍葫里已經裝滿了酒水,還帶了好多壺酒。
陳平安與夫婦二人告辭,說要去趟梳水國劍水山莊,請他們夫婦一定要去自己家鄉做客,在大驪龍州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楊晃答應下來,說一定會去。
昨天在酒桌上,楊晃喝酒再多,還是沒聊自己曾經去過老龍城戰場,差點魂飛魄散的事,就像陳平安始終沒聊自己從劍氣長城來,差點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為這樣,雙方才會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還會約下次再喝。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劍水山莊,因為按照當年的說法,整個山莊都會搬去與古榆國接壤的一處青山綠水間,山莊原址則會變作梳水國僅次於五嶽的一座山神府,而宋鳳山的妻子柳倩會就地晉升為那座山頭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屬於梳水國的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而且按楊晃的說法,宋鳳山這些年劍術精進極多,已經成為僅次於松溪國青竹劍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莊主宋雨燒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因為如今再沒什麼劍水山莊了。如果楊晃不是與神誥宗還有些關係,都不清楚宋雨燒的歸隱處,更不清楚這位梳水國老劍聖的孫媳婦竟然能夠搖身一變成為坐鎮一方山水氣數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國北境的山神廟之前,陳平安先御風趕路,悄然飄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劍,走在了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只是沒想到原先的破敗古寺也已經變成了一座嶄新的山神廟。
陳平安收斂氣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廟,有些無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與那韋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幾分,再無少女稚氣。山神娘娘身邊還有兩尊矮了許多的侍奉神女,陳平安瞧著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這個份上,韋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實打實地步入仕途,並且官場升遷了。
陳平安翻山越嶺無數,再禮敬各地山水神靈,也當真不願意在這兒給知根知底的韋蔚燒香,就打算轉身離去,然後直奔北邊另外一座山神廟。
記得那女鬼韋蔚曾經埋怨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不知道如今當了享受人間香火的山神娘娘,會不會覺得輕鬆些。
一地山水氣象正不正,陳平安還是看得出來個大概的,所以就沒有「敘舊」的想法了。只不過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香火寥寥,再這麼下去,估摸著就要去城隍廟賒帳了。
陳平安沒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門檻外邊看了一眼,就直接離開。只是當他剛走出祠廟大門,便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個祠廟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雲霧升騰的華美彩衣,若是給那些過路的落魄書生瞧見,大概就要覺得是書上所謂的神女青睞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恭喜。」
那個從山野鬼物變成山神侍女的高挑女子越發確定對方正是那個特別喜歡講道理的年輕劍仙,趕忙施了個萬福,戰戰兢兢道:「奴婢見過劍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廟,很快就會趕來。奴婢擔心劍仙會繼續趕路,特來相見,叨擾劍仙。希望劍仙可以讓奴婢傳信山神娘娘,好讓我家主人快些趕回祠廟,早些見到劍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只是路過,就不打攪你們韋山神清修了。」
韋蔚肯定是在縣城隍那邊有借不還,府城隍求過多次,吃了閉門羹,只好求到了一州陰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邊。
高挑女子都帶了些哭腔:「劍仙前輩若是就此別過,我和姐姐定會被主人責罰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寺廟遺留神像如何處置了?」
高挑女子愣了愣,說道:「回稟劍仙,我家娘娘都小心歸攏起來了,說以後好拐騙……請求某個自家山神祠裡邊的大香客花錢重新修繕一座寺廟。」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騙?陳平安一聽就是那韋蔚的行事作風,所以歸攏破敗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陳平安緩緩而行,在祠廟外一棵青松下的青石長凳上落座,摘下斗笠,指了指青石長凳另一端,笑道:「坐下聊。」
高挑女子趕緊施了個萬福:「奴婢萬萬不敢,劍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色什麼的,自己和主人在這個劍仙面前先後吃過兩次大苦頭了。虧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閱那本山水遊記,每次都樂和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個祠廟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們倆總覺得涼颼颼的,一個不小心就會從書裡邊掠出一把飛劍,劍光一閃就要人頭滾滾落。
陳平安沒打算等那韋蔚趕回山神祠,想了想,緩緩道:「我看先前兩個燒香的人是梳水國路過此地的士子吧。你們這邊是兩國邊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廟地界內,多有商賈過路,山水景色也秀美,還有不少荒誕離奇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說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錢囊鼓鼓的遊客肯定不少,山神祠這邊的香火不該這麼差才對。」
科場功名、官場順遂的文運,江湖揚名的武運,財源滾滾、美好姻緣、祛病消災、子嗣綿延,一地山水神祇顯靈之事無外乎這幾種。
高挑女子臉色尷尬,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才顫聲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過幾個江湖少俠,武功秘籍都丟了好些本,沒奈何都沒誰能混出大出息,至於文運、姻緣什麼的……我們山神祠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至於那些個商賈,娘娘又嫌棄他們滿身銅臭,關鍵是每次入廟燒香,那些個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會他們。」
陳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個小建議。求那些城隍暫借香火穩固一地山水氣數,終究治標不治本,不是什麼長久之計,只會年復一年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這座山神祠的氣運。只要韋山神在梳水國朝廷還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後精心挑選一個進京趕考的寒族士子——當然,此人自身的才情文運、科舉制藝本事也都別太差,得過得去,最好是有機會考中進士的——在他燒香許願後,你們就在他身後暗中懸掛你們山神祠的燈籠,不用太過節省,就當孤注一擲了,將地界所有文運都凝聚在那盞燈籠之內,幫助其夜遊入京。與此同時,讓韋山神走一趟京城,與某位廟堂重臣事先商量好,會試能考中同進士出身就抬升為進士,進士名次高的儘量往二甲前幾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的就咬咬牙送那讀書人直接躋身一甲前三。到時候他還願會很心誠,文運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當然,你們要是擔心他……不上道,可以事先託夢給他提個醒。」
高挑女子先是聽得神采奕奕,兩眼放光,突然又哭喪著臉,急得直跺腳:「劍仙前輩,怕就怕這樣有才氣的讀書人根本不會來我們山神祠燒香啊。」
陳平安有些無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裡沒數?打家劫捨去啊,山水轄境內縣城、府城找不著合適的讀書種子,祠廟神女夜遊地界,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那大小驛站守著,隨時準備半路搶人啊。何況你們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擺著是給人送文運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麼順暢,曾經來那古寺跟點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們,如今反倒連這份看家本領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濟,真怨不著別人。
陳平安只好用相對比較委婉,同時不那麼江湖黑話的言語又與她說了些訣竅。高挑女子聽得頻頻點頭:懂了懂了,茅塞頓開,這位劍仙前輩果然學究天人,除了不是那麼憐香惜玉,真是處處都好。
陳平安站起身,道:「最後說幾句,煩請幫我捎給韋山神。這種山水官場的走捷徑,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讓韋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圓滿金身無瑕,還是要在『正本清源』四個字上下苦功夫。許多看似虧本的買賣,山神祠也得誠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間的積善之家並無半點余錢,哪怕一輩子都不會來祠廟燒香,你們一樣要多多庇護幾分。天有其時,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聖賢教誨,豈可不知。」
高挑女子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劍仙前輩的墩墩教誨,奴婢定當銘記在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幫她糾正道:「諄諄教誨,諄諄,以後多讀書。」
高挑女子頓時漲紅了臉,羞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所幸那位年輕劍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閃而逝。
在梳水國北境,陳平安見到了宋鳳山、柳倩夫婦二人,但是宋老前輩竟然出門遠遊去了,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都沒個准。
陳平安得知宋老前輩身子骨還算健朗之後,雖說此次未能見面,少了頓火鍋就酒有些遺憾,可到底還是在心底鬆了口氣,在山神府留下一封書信就要離開。不承想宋鳳山竟然一定要拉著他喝頓酒,陳平安怎麼推託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結果喝得眼神越發明亮,兩鬢微霜的宋鳳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陳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經的大驪諜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著給出了答案,原來宋鳳山曾經在爺爺面前誇下海口,說別的不能比,可要說酒量,兩個陳平安都不如他。
陳平安起身告辭,笑道:「這頓酒就別與宋老前輩說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陳公子,不然我與爺爺說,你們倆打了個平手?」
陳平安大手一揮:「不行,酒桌上,親兄弟明算帳。」
柳倩突然說道:「陳公子,只要爺爺回了家,我們肯定會立即傳信落魄山的。」
陳平安點頭道:「到時候我會立即趕過來。」
柳倩輕聲道:「爺爺這些年幾次出門走江湖都沒有帶劍,好像就只是出門散心。」
陳平安有些疑惑,柳倩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柳倩以心聲言語道:「爺爺一直不相信陳公子會在那場戰事的首尾始終銷聲匿跡,所以爺爺很擔心你是出了意外。」
陳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老前輩肯定是既擔心我,又沒少罵我。」
他扶了扶斗笠,以心聲說道:「等宋老前輩回了家,就告訴他,劍客陳平安,是那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
柳倩呆滯無言。哪怕是她的丈夫宋鳳山,都只聽說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卻不清楚劍氣長城的隱官意味著什麼。而她因為是大驪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又因為身份,不可輕易說此事。
柳倩問道:「陳公子,那麼……隱官陳十一?」
陳平安笑著點頭:「就是墊底的那個。」
柳倩想了想,問道:「我把鳳山喊醒,你們再喝幾壺?」
陳平安無奈道:「余著好了。」
最終柳倩看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劍青衫客,都忘了送一程。她只是想著,等爺爺回了家,曉得此事,又得吹噓自己的眼光獨到了吧。
這麼多年來,爺爺其實既擔心,又挺傷心的,因為對於爺爺來說,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個年輕人身在江湖,江湖就還是那個江湖。行走江湖,會翻老皇曆,會講老規矩,會懂老講究,這樣的老江湖裡邊,始終有個讓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有次爺爺拉著鳳山和她,爺爺吃火鍋都沒下幾筷子就喝高了,說那小子只要活著,自己就沒啥好生氣的,所以千萬別不敢來喝酒、吃頓火鍋,給一個老頭子罵幾句算得了什麼。
一座偏遠小國的武館大門口,一襲青衫大半夜使勁敲門。
一個身為館主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的年輕人睡眼惺忪地跑來開了門,沒好氣道:「找誰?」
如今大驪的官話,其實就是一洲官話了。
背劍男子笑道:「找個大髯遊俠,姓徐。」
年輕人白了他一眼:「武館沒啥大鬍子遊俠,我家館主倒是姓徐。你這是……問拳?上門切磋的話,明兒再來。大半夜的,沒這樣的江湖規矩。還有,說好了啊,我那祖師館主已經金盆洗手了,要論拳腳功夫,你得找我師父。而且勸你別衝動,我師父是出了名的拳頭重,尤其是鞭腿,颯颯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給你踹斷,你別以為背了把劍就了不起!對了,這把劍啥材質啊,精鐵鑄造?幾兩銀子買的?能不能給我瞧瞧?」
那人搖頭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輕人給氣得不輕:「又是大鬍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誰?」虧得自己的館主祖師爺是個讀過書的,武館上下幾十號人個個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曉得「大髯」是個啥。
那人笑道:「找徐遠霞。」
年輕人堵在門口:「你誰啊,我說了祖師爺已經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沒辦法,聽師父私底下說,自家祖師爺當年剛開館立足那會兒,與人問拳切磋,就沒贏過幾場,所以早年唯一撈到手的就是個「逢拳必輸徐大俠」的江湖綽號。虧得師父和幾位師伯師叔拳腳功夫比較過硬,用江湖同道的說法,就是拳腳不凌厲,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館的名號給立起來了,這些年武館生意還不錯。可是祖師爺拳腳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獨吹牛的本事獨一份,說他在還很風流倜儻的當打之年,在江湖裡遇到兩個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傳,一個拳快,一個拳慢,擱在咱們這邊的江湖,能從山腳打到山頂,那些個飛來飛去的山上神仙都攔不住——畢竟是師父,或者是祖師爺,又是管著錢袋子的館主,老人家說啥就聽啥,還能如何。
深夜猶春寒,上了歲數的人睡眠淺,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場上,怔怔望向大門,喃喃道:「陳平安?」
陳平安踮起腳尖,抬起手使勁揮了揮,一個閃身,從側門就跨過了門檻,快步走向徐遠霞,徐遠霞大笑著走向他,一個轉身,胳膊環住他的脖子,氣笑道:「你小子才來?!」
陳平安給他拽得身體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擱放在了昔年大髯遊俠的肩膀上。
武館門外,裴錢、姜尚真,再加上一個死皮賴臉的白玄,三人都是偷偷摸摸過來的,就沒進去。
看大門的那個年輕武夫看了眼門外那個長相很像有錢人的中年男子,就沒敢嚷嚷,再看了眼那個丸子頭女子,就更不敢說話了。
白玄輕聲問道:「裴姐姐,這傢伙誰啊,敢這麼跟曹師傅不客氣,曹師傅好像也不生氣,反而膽子小小的,都半點不像曹師傅了。」
裴錢輕聲道:「是我師父很敬重的一個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師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腳功夫不得高過天了?可我看這武館開得也不大啊。」
裴錢笑著沒說話。
姜尚真已經斜靠門口,雙手籠袖,笑眯眯問道:「這位小兄弟,你有沒有師姐或者師妹啊?」
年輕人嘆了口氣,搖搖頭,大概是給勾起了傷心事,一不小心就說出了真相:「以前本來有兩個師姐,可是我師父一喝酒就發酒瘋,只要見著女子就哭,怪瘮人的,就把她們給嚇跑了,祖師爺他老人家也沒轍。」
姜尚真恍然點頭道:「那你師父與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輕人疑惑道:「都喜歡發酒瘋?」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會聊天啊。」
年輕人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那門外女子,大聲道:「我是讀過書的。」
白玄小聲道:「裴姐姐,這小子對你有意思。好傢夥,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錢低頭,微笑道:「白玄,你怎麼還不練拳?」
白玄雙手負後,搖頭晃腦道:「不著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說唄。曹師傅可是都講了的,我要是學了拳,最多兩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還說以前有個同樣姓白的,也是劍修,在裴姐姐你面前就很英雄氣概。曹師傅讓我不要浪費了這個好姓氏,爭取再接再厲。」
裴錢點點頭:「你跟那個白首確實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對吧。」
裴錢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總覺得裴錢話裡有話。
姜尚真瞥了眼白玄:小小年紀,確實是條漢子。
武館內,酒桌上。
這輩子喝酒,除了在倒懸山黃粱福地那次,幾乎就沒怎麼醉過的陳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對面的那個老人都以為自己還是豪氣干雲的大髯刀客,對面那個酒鬼還是少年。
清源郡仙遊縣城內的小武館憑空多出了一大撥大大小小的客人,縣城夜禁竟然沒有半點消息,不曾記錄在冊,縣衙得了消息後,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門,與武館索要通關文牒。這等事情,縣太爺與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睜隻眼閉隻眼,出了任何紕漏可都是要掉腦袋的,一大串,從縣太爺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會被追究,有些人丟了官帽子,比丟腦袋差不到哪裡去。所幸武館沒有讓他們難做人,一個年輕縣尉接過了三份樣式不同尋常的關牒,側過身,仔細翻閱過後,畢恭畢敬地還給了那個年輕女子。眼前這女子還好,江湖人,其餘兩份關牒竟然都是大驪戶部定製、禮部頒發的山水關牒,那麼年輕都尉就心中有數了,別說是身邊帶著九個孩子,便是九十個,在這清源郡仙遊縣都可以隨便「仙遊」。
陳平安難得起床這麼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剛出門伸了個懶腰,就看到裴錢在六步走樁,氣定神閒。小胖子程朝露和兩個小姑娘在一旁跟著走樁,程朝露走得認真,兩個小姑娘不過是鬧著玩。姜尚真則雙手籠袖蹲在台階上,看著那些不知道是看拳還是看裴錢的武館男子。
昨夜與那自稱讀過書的年輕人一番攀談,沒花一文錢就曉得了他那師父與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聽得姜尚真唏噓不已,連說不應該不應該。
陳平安才出門,就被徐遠霞拎著兩壺酒堵了回去,說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永遠是下一杯酒。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著。屋裡有酒杯,桌上還有幾本翻閱不多、看著很新的書,儒家聖賢書、道家典籍、文人筆記都有。
一間留給朋友的屋子,這麼多年來,給一個走慣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徐遠霞聽了些陳平安在桐葉洲的山水事,問道:「彩衣國胭脂郡沈城隍那邊,路過時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輕人沒忘記這些江湖禮數,又想著萬一年輕人不小心忘記了,自己就有機會念叨幾句了。
陳平安輕輕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說道:「當然。」
徐遠霞點點頭,好像真沒什麼想說可說的了,就開始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遠霞笑著搖頭:「不去。回頭你和山峰一起來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講面子。」
話是這麼說,事實上老人是要提著一大口心氣才能等著兩個還很年輕的朋友來找自己喝酒。
陳平安就不再多勸。
徐遠霞提醒道:「你這趟回鄉肯定會很忙,所以不用著急拉著山峰一起來喝酒,你們都先忙你們的。爭取這十幾二十年,咱們三個再喝兩頓酒。不然每次都是兩個人喝,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個湊一堆。說好了,下次喝酒,我一個打你們兩個。」
陳平安調侃道:「一個打兩個?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說不出這樣的醉話來。」
徐遠霞瞥了眼被陳平安掛在牆壁上的那把長劍,沒來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只不過詞句是好,卻不太應景。
徐遠霞收回視線,開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蘇子詞篇。以後你如果有機會能夠見到蘇子他老神仙,記得一定要幫我說一句,一本隨身攜帶多年的《蘇子詞集》,替一個名叫徐遠霞的江湖遊俠節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以後真要見著了那位蘇子,我還要求著他老人家將徐大哥那幾篇打油詩評點一二。若是那位前輩好說話,我就死皮賴臉請他幫你寫那山水遊記的序文。不過酒桌上說話,一貫是先把牛皮吹出去,當真不當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淺了。」
徐遠霞晃了晃手邊的酒壺,感覺沒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酒杯,笑道:「老規矩?」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先余著。」
徐遠霞沉默片刻,見陳平安始終沒個動靜,疑惑道:「你小子還不動身趕路?」
好不容易從劍氣長城返回了浩然天下,這都多少年沒回落魄山了,這小子肯定著急趕路。就像陳平安方才說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頓酒,陳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塗,說話嗓門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錯,非但不發酒瘋,反而神采奕奕,比沒喝酒的人還眼神明亮。年輕人說了一些讓徐遠霞感覺很驚心動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開始徐遠霞都誤以為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誰知一個毫無徵兆,砰一聲,這小子的腦袋就磕到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鼾聲如雷了。
陳平安愣了一下,笑罵道:「我他媽就不能在這裡多待幾天?難道武館都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好酒不夠了,茶水總有吧。」
年少時總想著以後喝酒一定要喝最好最貴的酒,但其實,什麼酒水上了桌,一樣都能喝。歲月不饒人,等到買得起任何酒水的時候,反而開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與人痛飲了。
徐遠霞大笑道:「好說!」
接下來幾天,徐遠霞帶著陳平安他們逛了逛仙遊縣,城外那處深山中的仙家門派也遊歷了一趟。主要還是那個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麼與徐遠霞的一位親傳弟子相當投緣。那弟子名叫郭淳熙,就是被青梅竹馬傷透心的那個。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會是徐遠霞嫡傳弟子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這輩子是有希望躋身五境武夫的,在一個小國江湖,也算一位足可開山立派的武林泰鬥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遠霞,說郭兄弟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帶著郭兄弟出門散心一趟。他會些相術,覺得郭兄弟一看就是個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館討生活,白天習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夢遊,屈才了。徐遠霞信得過陳平安的朋友,就沒攔著,讓周肥只管帶走郭淳熙。
那個山上仙家名為青芝派,開山祖師是位觀海境的老仙師,據說還有個龍門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師堂嫡傳,還是下任山主的候補人選之一。青芝派的掌門仙師其實最清楚仙遊縣老館主徐遠霞的功夫深淺,因為徐遠霞早年為了郭淳熙,曾懸佩法刀登山講過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門也算講理,沒有當真如何棒打鴛鴦,只不過最後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與郭淳熙有緣無分,徐遠霞這個當師父的還鬧了個裡外不是人。
陳平安沒有帶著裴錢,讓她留在武館看著那些孩子。只有白玄雙手負後,跟著他們一起登山,在徐遠霞身邊學曹師傅一口一個「徐大哥」。徐遠霞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說話,也一口一個「白老弟」,讓白玄對徐遠霞的印象格外好,還私下約定以後他就是武館的記名客卿了,要是有人砸場子,就傳信落魄山,論吵架,論拳腳,論劍術,他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默默記下白玄喊了幾遍「徐大哥」,徐遠霞回了幾句「白老弟」,自己回頭好跟大師姐邀功不是?
至於那個頭髮亂糟糟、滿臉絡腮鬍的郭淳熙,莫名其妙地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給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織山水雲紋,據說是什麼緙絲工藝,反正郭淳熙也聽不懂,輕飄飄的,穿著跟沒穿差不多,讓郭淳熙十分不適應。只是腳上還穿著一雙弟子幫忙縫補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隨便捲起袖子,怕壞了講究,讓漢子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徐遠霞當然曉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線詢問陳平安,陳平安答道:「是件出自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雲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又是從周肥手裡拿出來的,所以怎麼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都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線當中了。」
徐遠霞越發好奇:「你這朋友要做什麼?」
聽這意思,這件法袍若是給練氣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寶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真相:「周肥做事隨心所欲,經常會吃飽了撐的,我們習慣就好。」
徐遠霞說道:「淳熙這傢伙就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在你們這些傢伙眼中可算不得什麼習武天才,他接不住這份山上機緣吧?」
陳平安說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極有分寸。」
就像當年在俱蘆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帶到書簡湖真境宗後,在玉圭宗的下宗譜牒上取名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酈采的采,姜尚真的真。之後兩任宗主,從劍仙韋瀅、仙人劉老成,到玉璞劉志茂、元嬰李芙蕖,再到金丹劍修隋右邊,都對這個孩子照顧有加。整個規矩森嚴、天才輩出的書簡湖宮柳島,這麼多年來,修道資質可謂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卻是當之無愧的寵兒。只不過小姑娘性情比較乖巧,至今還未離開過書簡湖,倒是經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峽島一個看門女子談心。
一個原本沒有絲毫修道資質的孩子,硬是給姜氏祠堂祖傳仙訣、真境宗嫡傳道法、一大堆神仙錢、山上福緣給堆出了個洞府境。陳平安得知後,與姜尚真由衷道了一聲謝,姜尚真回了句「別罵人」,讓陳平安心懷愧疚,說首席供奉一事,若下次在霽色峰祖師堂商議時起了波瀾,自己這個山主一定會力排眾議。
姜尚真當時看著眼神格外誠摯的陳平安,再想到裴錢先前所謂的次席供奉,以及陳平安急匆匆回過一趟落魄山,沒來由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再想到「小錢能使鬼推磨,大錢能讓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幾分。
至於孩子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講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並且是用這個名字在落魄山擔任的記名供奉,納入了霽色峰的山水譜牒,那麼這就意味著周肥再不是一個空落落的化名,那個孩子跟隨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陳,就等於姜尚真代替陳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遠霞的光,青芝派不但通行無阻,門房還傳信祖師堂,說是徐老館主登門拜訪。
遠親不如近鄰,青芝派與徐遠霞關係還不錯,一位年輕時候喜歡遠遊的六境武夫,畢竟不容小覷。只不過隨著徐遠霞的年紀越來越大,原本一些個小道消息的分量也就越來越輕,所以祖師堂得到了傳信後,都沒有打攪掌門坐忘清修,只讓一個嫡傳弟子露面接待:洞府境,甲子歲數,亦是山主候補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門親傳,名為蔡先。
若是登山途中,徐遠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勢,那麼青芝派掌門就肯定捨得「出關斷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帶頭,其餘人等都是陪著登山的路數,自然就沒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頂台階上「恭迎」貴客,徐遠霞遠遠就抱拳:「見過蔡仙師。」
蔡先面帶笑意,拱手還禮:「徐館主。」
蔡先其實一直在打量徐遠霞身邊那撥人,至於那個換了一身光亮行頭的郭淳熙,則一瞥帶過。不用多看,俗子衣錦,也別上山。
郭淳熙身邊是個眼眸狹長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長袍,綢緞質地,倒像是個豪閥出身的世族子弟。
還有個青衫長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遠霞抱拳的時候,男子跟著抱拳了,卻未開口言語。
另一個眼睛都不是長在腦門而是長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雙手負後,徐遠霞抱拳他沒動靜,等到青衫男子抱拳,他才不情不願地跟著抱拳。
到了山頂,一大片堪輿精準的仙家府邸雲煙繚繞,仙氣縹緲,陳平安環顧四周,姜尚真笑著以心聲言語道:「怎麼,暗藏玄機?」
陳平安答道:「沒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心藏著個類似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無奈道:「哪跟哪啊。」
陳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這裡了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今天竟然有一場鏡花水月,是兩位仙子的一場亭中弈棋,不過距離不近,在臨崖處,離著數里山路。
蔡先本想著煮一壺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個郭淳熙就改變了主意,邀請一行人去崖畔觀景台做客,只是說了一番山水規矩,切記不能闖入那鏡花水月的「眼帘」當中。
蔡先說得仔細,說離涼亭最少要有九十步遠,一行人就照著規矩,沿著一條山脊的林蔭小徑,視野豁然開朗後就早早停步,遠遠瞧見了那處懸匾額「高哉」的小涼亭。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陳平安覺得這名字不錯。
取名字這種事情,無論是宗門幫派的名字,還是飛劍命名、山水崖刻,後來人就是吃虧,跟作詩寫詞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忍不住以心聲問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別處有沒有?」
姜尚真笑道:「沒有一百,也該有幾十個吧。」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霽色峰上已經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陳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漢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涼亭內一個下棋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那座涼亭。其實他有些訝異,因為涼亭內與青芝派譜牒女修對弈的山上仙子是道門女冠裝束,頭上卻不戴道冠,而是別有一支梅花樣式的髮簪,篆刻有「青梅觀觀青梅」一行小字。
陳平安聽說過那南塘湖的青梅觀,是一個不大的道門仙家。他曾經在家鄉的西邊大山道路上遇到過一個名叫周瓊林的女修,當時她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劉雲潤身邊。陳平安還清楚地記得雙方分開後,裴錢對她的印象很好,說她的心湖間住著許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因此她對著一隻空空如也的大飯盆十分傷心。
姜尚真眼尖,立即察覺到蛛絲馬跡:「山主認得那位姐姐?咱們要不要打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得,只是聽說過南塘湖青梅觀。」
姜尚真笑道:「青梅觀,小門派,整個南塘湖都沒了,何談一座不長腳的小道觀。所幸傷亡不大,所以這些年道觀出身的仙子姐姐們一個個就再難養尊處優清淨修行了,不得不雲遊四方,辛苦化緣,惹人憐惜。我在書簡湖當宗主那會兒,還買過青梅觀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一棵梅樹。可惜了,再見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妝美人面』的景象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整棵梅樹?」
姜尚真點頭道:「必須啊,每次道觀鏡花水月開啟,別人丟一枚小暑錢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丟枚雪花錢就有了,多划算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丟完雪花錢,被喊幾聲哥,再嘩啦啦丟小暑錢?」
姜尚真無奈道:「反正也不是經常看那青梅觀的鏡花水月,我這袖裡乾坤裝了幾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頭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讓任何一個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為很簡單啊,比起閒暇時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閒暇才修行,掙錢花錢才是正業……這種遭雷劈的話也就姜尚真說得出口,關鍵還是真話。
陳平安當下還不清楚,姜尚真早年還通過鏡花水月,「只」花了一枚穀雨錢,就在青梅觀裡邊買下了一棵梅樹。所以每次只要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開口,青梅觀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語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樹下駐足片刻,挽枝點額,不然何來的「梅花低伸手,化妝美人面」一說?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望向那個青芝派極會察言觀色的「蔡洞府」,問道:「蔡仙師,如何才能夠觀看此山的鏡花水月?」
蔡先笑道:「購買一株青玉靈芝即可,價格不貴,五枚雪花錢,按照如今山上市價,約莫等於山下的六千兩銀子。既然你是徐館主的朋友,就不談那神仙錢折算成白銀的溢價了。購買此物,我們會贈送一本山水冊子,專門講解鏡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補了一句:「只不過我身上並未攜帶青玉靈芝,你們如果真感興趣,回頭我再帶你們去靈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靈芝,其實還有不少比較珍稀的山上靈器。除此之外,還賣一些個小巧玲瓏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們門派獨有的青芝玉精心煉製、雕琢而成,價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這個蔡洞府還是個比較會做人的,一個中五境的修道天才,並未如何氣勢凌人,都知道主動給人台階下了。難怪郭淳熙會輸給他,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雲泥之別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樣是洞府境的譜牒女修,弈棋間隙看了一眼這邊,與郭淳熙客客氣氣點頭致意,再與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雙攜手御風的神仙道侶,沒有那樣的秋波流轉。青芝派這種小仙家,兩個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將來誰當掌門,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計現任掌門也會樂見其成,不然換成其他兩個祖師堂嫡傳,爭來爭去還要傷和氣,萬一哪個負氣而走,更是傷筋動骨。不過看樣子,那位仙子與蔡先還沒生米煮成熟飯。其實意外還是會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為青芝派歷史上的首位龍門境修士,到時候她這掌門就又要山頂瞧不起半山腰了,與當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轍。可惜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沒露面,不然就能瞧見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尋常,事後便會變得極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鄉探親,路過仙遊縣城的武館,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馬邋遢漢子竟然重提心氣,出門遠遊,不見蹤跡了……回山之後,掌門又問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從此患得患失,一個差點已經徹底忘記的名字重新在心頭打轉不停……罷了,就當是郭兄弟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時,總有再見時。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氣府光景,躋身金丹比較難了,但是成為龍門境修士確實希望很大。對於青芝派這樣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夠找到這麼一個修道坯子,已經算是祖師堂青煙滾滾了。只不過姜尚真還是傷感更多些,涼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觀那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掙錢太不容易了,都需要來青芝派這種小山頭鏡花水月。
既然與自家山主有舊,那麼姜尚真就悄悄丟下一枚小暑錢,再以心聲在鏡花水月的山水禁制當中密語一句:「認不認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頭霧水,只是難免欣喜。整整一枚小暑錢的靈氣漣漪,小小涼亭咫尺之地驟然間靈氣沛然,讓人如醉酒一般。而那青梅觀年輕女冠更是雀躍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個萬福,然後開口問道:「周深情?周仙師?!」
姜尚真剛想回她一句「喊什麼周仙師,喊周大哥」,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只得又丟了枚小暑錢,換了句:「周大哥今兒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陳平安微微皺眉,疑惑道:「這山上的鏡花水月,若是稍稍寬鬆幾分,不也算一種山水邸報?」
姜尚真笑道:「這還是大驪朝廷開創的先河。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都被禁絕了,但是寶瓶洲這邊不管文廟的規矩,率先重啟鏡花水月,只不過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不可談論那場戰事,不然就會被各國朝廷禮部記錄在冊,再被大驪修士找上門,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既然大戰都落幕了,沒理由遭這罪。當然,也有些頭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當回事,覺得一個山河已經減半、版圖還會繼續縮減的大驪王朝肯定自顧不暇,至於最後的下場嘛,很不意外。那大驪宋氏也當真陰險,秘密處置了一大撥不守規矩的仙家勢力,偏偏不著急昭告一洲,等到湊齊了五十家才發出消息。中土文廟那邊不但沒有問責大驪,乾脆就有樣學樣了。」
陳平安腦海中蹦出兩個詞語:粘杆,釣魚。
姜尚真感慨道:「寶瓶洲山上都說這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的手段,這個傢伙也是個半點不給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據真境宗那邊傳來的幕後消息,其實是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的主意。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輕人,尤其是讀書人,確實都心狠手辣。不過這就更顯得柳清風的鐵石心腸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其實早就認識柳清風了,極務實,很厲害,走的是內聖外王兼霸的路數,毫無書生意氣,絕大多數時候甚至都不像一個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風是修行中人,趙繇是沒多少機會當國師的。其實讀書人很多的想法都太過空泛,沒個漸次階梯可走,兩手空空,根本支撐不起某個奇思妙想。柳清風完全不一樣,他很擅長造勢,甚至都不是借勢。我當年還能離開避暑行宮去倒懸山春幡齋的時候,專門留心過柳清風的官場事跡。」
姜尚真嘆了口氣:「能被你這麼稱讚的讀書人,當然厲害。」
涼亭弈棋依舊,那青梅觀年輕女冠與青芝派女修一邊下棋,一邊以心聲言語,說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擲千金,以及與青梅觀的香火情,聽得後者心神震動:世間竟有如此將神仙錢當銀子開銷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雲間的陸地神仙?
陳平安一行人就此離開青芝派山頭,在下山之前,陳平安掏出十枚雪花錢,買了兩株青玉靈芝,到了山腳交給徐遠霞。
徐遠霞笑道:「我要這玩意兒做什麼,武館那點家當,都看不起兩次鏡花水月。」
陳平安解釋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頭開啟鏡花水月,我會第一時間趕來。」
徐遠霞氣笑道:「難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著青芝派的鏡花水月?你一個山主,不嫌磕磣啊?」
陳平安說道:「我當然不會每天親自盯著,會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之主,供奉客卿還是有幾個的。」
徐遠霞問道:「那你這是盼著我有事?」
陳平安一想也對,確實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靈芝,想了想,轉手就丟給姜尚真:「你好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沒客氣。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眾人騎上幾匹矮馬,白玄大概是覺得馬背燙屁股,就一個起身,雙手負後,站在了姜尚真身後的馬背上,不等曹師傅開口,就說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腦袋:「周老哥,策馬狂奔一個,四條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爺兩條腿走路還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不趴在地上走路?」
自己多少年沒騎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細想了想,約莫有幾百年了吧。果然還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惱羞成怒,彎腰伸手環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膽!怎麼跟小爺說話的?!」
陳平安和徐遠霞兩騎在最前邊,陳平安轉過頭,白玄立即鬆開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腦袋,再雙手一拍姜尚真的臉頰:「騎馬慢些,滿臉灰塵,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後也是個能靠臉吃飯的。落魄山如果有了鏡花水月,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估計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爺可丟不起這臉。」
陳平安聞言又轉過頭望向白玄,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師傅,咱們做人可不能太掉錢眼裡啊,納蘭小財迷、姚小迷糊、賀呆子、虞小道長,他們做這個多合適啊,我跟那鬥雞眼還有死魚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那個小廚子,也比我們仨強啊。」
陳平安轉回頭,沒理睬那個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小兔崽子。
與姜尚真並駕齊驅的郭淳熙突然說道:「周大哥,你和陳平安都是山上人,對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麼多的神仙錢。兩件山上寶物,一萬兩以上的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給了青芝派,郭淳熙真沒有想到自己師父會有這樣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從袖子裡摸出一株青玉靈芝,拋給郭淳熙,以心聲笑道:「帶上這個,以後可以當份見面禮。你去一個名叫書簡湖宮柳島的地方,找到一個名叫李芙蕖的老娘兒們,說你與一個名叫周肥的傢伙是好哥們兒,以後就讓她帶你上山修行。再告訴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內你沒有躋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你福緣不夠,到時候就讓她打死我們兄弟兩個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張張地接過了那六千兩銀子。他都沒能從師父那邊學來江湖上秘傳的聚音成線,不是師父不教,是他學不來,也不想學,除了喝酒說些混帳醉話,他其實連與人說話的興致都沒有。
郭淳熙笑了起來:「有什麼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個五十年都不好說,我這輩子也沒正兒八經走過什麼江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館走鏢都不喊我,因為喝酒誤過事。確實也該學一學師父,趁著腿腳還利索出去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著點頭:「事先說好,書簡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記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上死了,我可不幫你收屍。」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還怕這個?」
白玄瞥了眼他,豎起大拇指。家鄉那邊,其實有好多郭淳熙這樣的酒鬼。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姜尚真:「玉圭宗和雲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們掌控的山水邸報,還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說句不要臉的話,當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師堂根本不樂意花這個冤枉錢。」
陳平安點頭道:「雲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報回頭借我用一用,當然要清爽算帳,每次讓那些山上的筆桿子寫邸報,到時候都記帳上,十年一結。至於寶瓶洲和俱蘆洲,我自己鋪路好了。」
姜尚真問道:「關鍵時候,找人罵你?」
陳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最好講的,不就是公道話?」
姜尚真感嘆道:「我先前搗鼓的那些山水邸報就恰恰少了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來:「你們這些讀書人!」
某些山水邸報配合某些鏡花水月,是可以聚攏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幾十年百餘年好了。在這期間,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記錄那些義憤填膺的言語,就可以順藤摸瓜,將大大小小的譜牒山頭隨隨便便摸個底朝天。
養魚。
能夠與年輕山主這麼心有靈犀,你一言我一語,並且想法極遠都不礙事的,姜尚真和崔東山都可以輕鬆做到。
秘密扶植起幾份「容我說句公道話」的山水邸報,同時關注將來寶瓶洲山上各色的鏡花水月一事,陳平安其實當下連心目中的負責人選都有了——騎龍巷草頭鋪子的目盲老道賈晟,還有落魄山上的帳房小夫子張嘉貞。不過陳平安有些懷念當年的避暑行宮,其實隱官一脈的劍修個個是此道高手,哪怕親自上陣寫山水邸報都是信手拈來的,林君璧、顧見龍、曹袞、玄參……等到宗門和下宗事了,確實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縣城武館,陳平安從牆上摘下那把佩劍背在身後,坐在桌旁的徐遠霞站起身。
陳平安剛要說一些早就醞釀好的腹稿,不承想老人笑著擺擺手,走到他跟前,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輕聲笑罵:「臭小子,你以為我徐遠霞這輩子就只是為了跟你們倆喝酒而活著的?回到家鄉,這麼些年,難道每天就眼巴巴等著你們倆來看我啊?沒有的事!開設武館,與江湖朋友飲酒喝茶,跟官府打點關係,白天傳授弟子們拳腳功夫,晚上修訂山水遊記,忙得很。人來世上走這一遭,活到了我這把歲數,能活就活,該走就走。」
陳平安欲言又止。徐遠霞後退兩步,笑著點點頭。陳平安這傢伙的模樣還挺周正,是比張山峰那小子英俊幾分。
老人最後說道:「三輪明月下的蠻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鄉的劍客,不也是一個個說走就走?想一想他們,再回頭來看徐遠霞,就不該磨磨唧唧像個娘兒們了。」
陳平安雙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髮老人挺直腰杆,重重抱拳:「山高水長,一路順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