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顏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麼心事。」
劉宗笑著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從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後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暴斃,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等於失去了半個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眾,江湖勢力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收。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後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徐桐的草木庵,以及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後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劉璜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也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只要她願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而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只要願意重返大泉,則占據大泉不過在手掌翻覆之間。更何況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後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等同於陳平安了。
只不過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劉宗和姚嶺之至今依舊被蒙在鼓裡。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著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連師父劉宗和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內出現了一襲青衫,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姚姑娘,一別多年,終於見面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姐姐?」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然後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而他所說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這麼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儘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值得託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您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有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而有萬兩銀子的人又不太願意與有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卻有那足足有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不介意與有千兩甚至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而且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的印象其實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麼勁兒。」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麼,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須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那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鬆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片刻之後,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那麼含糊其詞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游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聖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牽涉太廣,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盪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面無人色,咬著嘴唇,重重點頭。
柳柔走後,陳平安重新回到了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藉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姜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後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讓他們多等幾天也沒什麼問題。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著急長大,但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彩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當然還有那個大髯遊俠,如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都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麼,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麼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裡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著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麼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
陳平安笑罵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別成天這麼臊眉耷眼的,耐心等著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後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噹噹。」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當真?!」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於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說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平安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的腦袋就直接挨了一巴掌。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後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著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麼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兒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鬍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麼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嘆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陳平安則繼續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雖說是個臭棋簍子,但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也沒少想。
下宗選址桐葉洲,護住太平山,以及之後的尋訪天闕峰,占據天權位,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按照棋理,這屬於起手星位,棋盤上位高,注重取勢,利於圍空。
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雲草堂示好,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時又讓姜尚真幫忙,使得雙方更惜命,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這些都屬於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適合取地。
星或小目,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棋手最終所求,都是先手之後的入腹爭正面。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則屬於陳平安的一記隨緣而走,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謂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殺機畢露。只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就一點要求,什麼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自然會找到蘆鷹。只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找死,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藉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上,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其餘的,交情歸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歸利益,買賣是買賣。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甚至讓交情更好,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
當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姚近之,哪怕是姚嶺之,就又會兩說了。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其實後來走過更遠的江湖,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二掌柜的酒喝得越來越多,就越來越後怕幾分。
陳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猶豫片刻,才道:「仙之,劉琮和劉茂,我能見到哪個?」
姚仙之說道:「劉琮見不著,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有我帶路,隨便見。」
陳平安點頭道:「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前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壺:「這就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說。」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講究?」
陳平安沒好氣道:「走夜路容易撞見鬼,算不算講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壺。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
其實陳平安遠遠沒有表面上這麼輕鬆。他在擔心造化窟三夢之後,自己清醒後的「第一夢」問心局,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關鍵所在。
比如最壞的結果,一旦崔瀺曾經接觸過劍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順勢埋有伏筆和後手,就更麻煩,更無解。又比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觸過斐然,甚至有過一樁被某座軍帳記錄在冊的秘密盟約。那麼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聲譽斐然,就是未來文聖一脈關門弟子之聲名狼藉,百口莫辯。
申國公高適真,兩位藩王,或者任何一個至今還在蟄伏的「隱士高人」,都可能成為某個變數,變成陳平安的變數,再被有心人演化成整個文聖一脈的變數。
崔瀺一旦選擇與人對弈,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崔瀺的所謂護道,幫忙砥礪道心,擱誰願意主動來第二遭?大概用崔瀺的話說就是:「這點問心程度,這種不算複雜的棋局都過不去、破不了,你陳平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他娘的,繡虎你怎麼不捫心自問,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大師兄的嗎?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師兄崔瀺的謀劃,為浩然挽天傾。
師兄左右的出劍,一劍光寒天下。
所有這些,陳平安作為「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小師弟,在他現身浩然天下這個太平世道之後,所有額外享受到的文脈餘蔭,都會因為他的一著不慎而被連累,再次跌入泥濘。哪怕文廟不會有任何懷疑,但是在山上山下註定會飽受質疑,只會比一本胡亂編纂、九假一真的山水遊記,一個憐香惜玉、擅長沽名釣譽的陳憑案更加不堪。
陳平安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燈下黑了。
其實姚嶺之的那點微妙心境變化,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當面點破而已,所以姚嶺之飛劍傳信南方邊境一事絕對不簡單。而陳平安之所以沒有攔阻柳柔說穿自己的文脈身份,其實就是一種試探。姚嶺之反而更加憂心忡忡,她雖然想隱藏,卻藏得不算好。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姚嶺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個秘密,大過了陳平安的最新身份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這件事。
崔瀺問心,會讓陳平安身陷絕境,卻絕對不會真的讓陳平安身陷死地。所以桐葉洲之行會有一個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陳平安到了桐葉洲依舊不聞不問,直接越過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宮和大泉蜃景城,那麼萬瑤宗韓絳樹、仙人韓玉樹、金頂觀山水陣法的取法天象、柳柔、姚老將軍、蘆鷹、姚嶺之,都會錯過。
陳平安一邊走樁,一邊分心想事,還一邊喃喃自語:「萬物可煉,萬事可解。」
姚仙之看著練拳的陳平安,覺得玉樹臨風的陳先生不當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輩分最高的國公爺高適真如今已經老態龍鍾。去過了一趟小道觀,一駕馬車駛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宮寺。
黃昏時分,烏雲密布,馬車到了古寺山門外,有了下雨的跡象。
老管家擔任馬夫,斜背了一把油紙傘,攙扶老國公爺下車。
這些年,高適真每隔數月都會來此抄寫經文,聽高僧說法。姚近之還在當皇后的時候,也曾來此祈雨。
國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經是高樹毅的拳法師父,按照大泉諜報記載,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沒有僧人接待,因為這是老國公爺訂立的規矩,入寺燒香抄經,他就只是個香客。
高適真蹣跚而行,笑問道:「到底是她心誠則靈呢,還是先帝故意為之,好讓她找個由頭出門散心?」
裴文月說道:「都有吧。」
高適真伸出手指點了點他:「老裴啊,認識你多少年了,我才發現你好像就沒做過一件錯事,沒說過一句錯話。怎麼做到的?」
裴文月說道:「少做少說,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說應該說的話。」
高適真感慨道:「當年如果聽了你的勸,不由著他早早一個人出門,或者讓你偷偷跟著,是不是會更好些?」
裴文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兩個老人在一間禪房落腳,天色昏暗,裴文月點燈,磨墨鋪紙。
高適真今天手腕顫抖,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病」字。
病,其內為何是個丙?丙,心。多心多慮易病。
高適真看著那個大字,說道:「你曾經說過,一個人有再大的福氣都比不過有晚福,咱們那位臥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將軍就是個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裴文月答非所問,轉頭望向窗外,輕聲說道:「老爺,下雨了。」
高適真笑了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那兩位藩王,我已經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閉眼,就立即有美諡送上門。」
一個求什麼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劉琮,一個美其名曰潛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劉茂。
高適真擱下手中那支剛剛蘸了飽墨的雞距筆,轉頭望向窗外。
屋外掛著兩盞燈籠,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燈籠使勁搖晃,好像兩個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憐人,夜不能寐,就只好相互埋怨。
高適真輕聲道:「我也曾是個會擔憂雨雪太大的人,不是個只會自顧自賞景的富家子弟。記得樹毅剛記事那會兒,我陪他打完了雪仗,就告訴他,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們這些富貴門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凍,冬衣單薄,窮人門戶其實遭罪不輕。」
裴文月猶豫了一下,直言不諱道:「一個道理沒講透,等於沒講,甚至還不如不講。」
高適真沉默良久,點頭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強者擅長認可,弱者喜歡否定。」
高適真笑了起來:「老裴,你一貫惜字如金,這句話卻是你難得不止說一遍的言語,與我說過,與樹毅也說過。那麼最早,又是誰說的?」
裴文月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道:「家鄉那邊的一個忘年交,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嘴上講道理的劍客,偶爾喝高了,才會說兩句難得的正經話,所以比較讓人記憶猶新。」
「忘年交?到底是誰的年紀更大?」
裴文月言語之時依舊不忘身份職責,站起身,以兩根手指剔燈,微挑燈芯,剔除餘燼,使燈火更加明亮,這才緩緩說道:「我。」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燈市,往來如晝,無數的燈火倒映水中,好像憑空生出了無數星辰。
陳平安跟著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觀,緩緩走在臨水街邊,怔怔看著水中燈火,再抬頭看了眼北方:聽說寶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經常年亮如白晝。
小道觀名為黃花觀,位於蜃景城最西邊。姚仙之帶著陳平安兜兜轉轉,最後憑藉一枚府尹印符得以進入。黃花觀是由寺廟改建,大泉劉氏歷代皇帝都極為推崇道教,雖說並不排斥佛教,只是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都對佛法興趣不大,從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廟就算建造起來,往往也是為道門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宮寺是個例外,古寺的歲數可比大泉劉氏大多了,陳平安在來的路上聽姚仙之說那位老申國公如今是天宮寺的最大香客。
大概是修不起靈官殿的關係,黃花觀大門上張貼有兩尊靈官像。姚嶺之伸手去推,一陣吱呀作響。二人跨過門檻,這位京城府尹在親自關門後,轉身隨口說道:「觀里除了劉茂,就只有兩個掃地燒飯的小道童。倆孩子都是孤兒出身,也沒什麼修道資質,劉茂傳授了道法心訣也依舊無法修行,可惜了。他們平日裡呼吸吐納做功課,其實就是鬧著玩。不過畢竟是跟在劉茂身邊,當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一個能夠將北晉金璜府、松針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三皇子,一個成功幫助兄長登位稱帝的藩王,哪怕轉去修道了,估計也會點燈更費油。
陳平安沒來由說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發現北晉國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漸習慣了陳先生的跳躍想法,問道:「是那個有蓮花台的北晉古寺?北晉年輕皇帝信佛,所以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許多寺廟。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剎,因為廢棄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較完整,如今算是北晉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幾位高僧大德陸續奉詔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那叫住錫。」陳平安先笑著糾正,然後又問,「有沒有聽說過裡面有一個年輕容貌的僧人,不過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從北邊遠遊南下,佛法精妙,與牛頭一脈可能有些淵源?不一定是住錫北晉,也有可能是你們大泉或是南齊。」
姚仙之想了想,搖頭笑道:「反正我是沒聽說。北晉南齊如今那些名氣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歲數,還是那句話,得問嶺之和劉供奉。我對牛頭一脈的佛門法統完全不清楚,陳先生還懂這個?巧了,我們皇帝陛下對佛法也很精通,你倆肯定有的聊。」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是要問問劉供奉。」
陳平安第一次遊歷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經路過北晉國如去寺,就是在那裡遇到了蓮花小人兒。之後在一座深山野林的僻遠山頭,陳平安見著了一個失心瘋的小妖精,反覆呢喃一句傷心話。當時陳平安沒多想,後來在書簡湖當帳房先生,出門遠遊,在梅釉國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還瞧見了一隻心猿攀緣崖壁間。不承想當年見到的山澤小精怪,竟然會牽扯到一場緣法。
陳平安與僧人請教過一番佛法,身在寶瓶洲的僧人除了幫忙指點迷津,還提起了「桐葉洲別出牛頭一脈」這麼個說法,所以在那之後,陳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頭禪,只不過一知半解,但是僧人關於文字障的兩解讓陳平安受益不淺。
一個頭戴遠遊冠,手捧拂塵,腳踩雲履的年輕道人走出清淨修行的廂房,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而後直愣愣盯住那個青衫長褂的男子,片刻之後,好像終於確認了他的身份,釋然一笑,一甩拂塵,打了個稽首:「貧道拜見陳劍仙、府尹大人。」
陳平安拱手還禮:「見過龍洲道人。」
姚仙之懶得還禮,忍著笑。就這倆,一照面竟然沒打起來,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間酒葫蘆,準備飲酒看熱鬧,結果被陳平安拍了拍胳膊。
陳平安道:「等會兒進了屋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裡,還是放下了酒葫蘆。
劉茂聽到這句話後,苦笑搖頭:「陳劍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沒轉過彎來:這都什麼跟什麼?陳先生進入道觀後,言行舉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讓劉茂有此問了?
劉茂是真沒把一個只會意氣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裡,無論是曾經的藩王,還是黃花觀的現任觀主,面對這個好似官場雛兒的姚仙之,給個道門稽首足夠了,雙方還真沒什麼好聊的。自己說道法、談修行,府尹大人又聽不懂,純屬對牛彈琴;府尹大人與自己說那廟堂事,則犯不著,而且太忌諱。至於自己為何能夠在此修道多年,當然不是那姚近之念舊,心慈手軟,婦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勢由不得她順心遂意。大泉劉氏,除了先帝臨陣脫逃、避難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實沒什麼可以被指摘的。說句實在話,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夠且戰且退,哪怕接連數場大戰,南北數支精銳邊騎和各路地方駐軍都戰損驚人,卻軍心不散,最終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還是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年,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豐厚家底。
當然,也是靠著劉氏這份祖蔭,才有了監國有功的藩王劉琮臥病不起,有了劉茂的寄人籬下,守著一座小道觀,過得還算安穩。逢年過節,黃花觀的青詞綠章、三官手書、符籙都會按時定量送往皇宮。傳聞一些個念舊的前朝老臣每當瞧見那些手書符籙,都會忍不住垂淚涕零。據說還有些言語無忌的年邁老人,與老友喝高了,說哪怕為了多看一年的符籙,也要多活一年。
這就是儒家聖賢一直苦口婆心說的那個道理,名言事的正順成。天底下連那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都會儘量求個好名聲,還能有誰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這些個小道消息,都是高適真今天與劉茂在正屋閒聊時透露的。
陳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黃花觀龍洲道人,用同樣的一個道理,打了當年狐兒鎮三皇子殿下的臉。」
劉茂沉默片刻,點頭道:「修行路上,若是半點不讓,要麼被身後人趕上起衝突,要麼撞上身前人添誤會,結果都是那萬一。如此一來,確實不美。」
陳平安嘖嘖道:「龍洲道人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除了已經貴為一觀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兩相契,可喜可賀,不枉費我今天登門拜訪,彎來繞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劉茂一笑置之,修養極好。
一個小道童迷迷糊糊打開屋門,揉著眼睛問道:「師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需要我燒水煮茶嗎?」
劉茂點頭笑道:「沒事,師父自己招待客人。你們倆別忘了子時吐納的課業。」
小道童瞧見了兩個客人,趕緊稽禮。今天道觀也怪,都來兩撥客人了。不過先前兩個年紀老,現在兩個年紀輕。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沒來由想起了青峽島住在帳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師父,一個時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納半個時辰啊?」
劉茂搖頭笑道:「不行,雖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談不上修道了。先後有別,此間道理,多多體悟。」
小道童「哦」了一聲。若非今夜有客人臨門,孩子還是要與師父軟磨硬泡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場,就給師父一個面子好了。
劉茂推開自己那間廂房的門,陳平安和姚仙之先後跨過門檻,劉茂最後步入其中。
陳平安打量起這間屋子,一排靠牆書架,牆角有花幾,供有一小盆菖蒲。一張書案,一把老舊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攏的《黃庭經》,還有一卷攤開的《靈飛經》。劉茂先前應該是正在抄書,紙上筆墨尚未完全乾涸。
劉茂歉意道:「道觀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把椅子。」他看了眼姚仙之,「陳劍仙與貧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內就府尹大人一個當官的,不用太過拘禮,坐著喝酒便是。」
姚仙之總覺得這傢伙是在罵人,只是見陳先生沒說什麼,他也就大大方方從劉茂手中接過椅子,落座飲酒。
喝著喝著,府尹大人終於回過味來。因為陳先生眼中沒有什麼龍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觀,所以進了劉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隨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堅信劉茂不是什麼道士,依舊是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陳先生禮敬的是一座黃花觀,是大與小從不在道觀規模的道法,而不是什麼龍洲道人劉茂。難怪劉茂方才會說陳先生是在咄咄逼人,還是有點腦子的。
陳平安繞到案後,點頭道:「好字,讓人見字如聞鶯歌百囀之聲。等三皇子躋身上五境,說不定真有文運引發的異象,一群鶯從紙上生發,振翅高飛,從此自由無拘。」
劉茂搖搖頭,當句玩笑話去聽。上五境,此生休想了。辛苦修行二十載,依舊只是個觀海境修士。
兩支雞距筆專門用來抄寫經書,筆端附近分別篆刻有「清幽」「明淨」小楷。筆架上還擱放著一支長鋒筆,銘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製筆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之外,這間屋子裡邊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部《黃庭經》,忍不住翻了幾頁。好傢夥,玉版紙質地,關鍵是傳承有序,藏書印、花押多達十數枚,幾無留白,是一部南齊國武林殿聚珍版。此經本身在道家內部也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譽,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談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練氣士拿來就用的靈器,山下真正值錢的「俗物」,極為講究版刻、紙張的善本孤本要比字畫瓷器更被修士青睞。許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頁算錢的,不是書香門第根本無法想像文字相同的兩頁紙為何一張一文不值,一張卻能賣幾十兩銀子。
陳平安說道:「當年初次見到三皇子殿下,差點誤認為是邊騎斥候,如今貴氣依舊,卻更加文雅了。」
劉茂手捧拂塵,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由著這位年輕劍仙拐彎抹角言語個沒完沒了。
一旁還有幾張抄滿經文的熟宣紙,陳平安拈紙如翻書,笑問道:「原本是縱有行、橫無列的經文,被三皇子抄寫起來,卻如排兵布陣一般,井然有序,規矩森嚴。這是為何?」
劉茂站在書案一旁,終於忍不住微笑道:「陳劍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話裡有話了,陳劍仙又無心山下王朝的權柄,不必如此揪著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黃花觀龍洲道人不放。陳劍仙註定大道高遠,何必與一個金丹都不是的螻蟻糾纏不清?昔年恩怨,至於如此讓陳劍仙難以釋懷嗎?何況一個改天換地的大泉,一個連藩王都不是了的劉茂,朝堂、江湖、山上一無所有,陳劍仙莫不是連一盞青燈、幾卷道經、一個觀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見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輕人笑著不說話,劉茂又問:「如今的陳劍仙,不該是神篆峰、金頂觀或是青虎宮的座上賓嗎?就算來了蜃景城,好像怎麼都不該來貧道這黃花觀。我們之間其實沒什麼舊可敘的,難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慮了。貧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樹,因為無心也無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國太平,世道重歸海晏清平,貧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違的道理。陳劍仙哪怕信不過貧道,好歹也應該相信自己的眼光。劉茂從來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聰明人,卻也不至於蠢到螳臂當車,與浩浩大勢為敵。對吧,陳劍仙?」
陳平安答非所問,好像偏要與此人敘舊,緩緩道:「當年在狐兒鎮,三皇子殿下說話深諳人心,曾有兩問,讓我啞口無言,只能事後反覆推敲,果真讓我學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話就說得很講究,螻蟻與蚍蜉呼應,陳劍仙與容不下形成對比,無力為無心錦上添花,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勢是山下理,處處是玄妙,字字有學問——我又學到了。」
這次輪到劉茂不言語。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長褂的陳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樸素道袍的劉茂,突然開始慶幸自己帶了一壺酒,不然今夜會無事可做,無話可說。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猶不死心,是不是還想著換一件衣服穿穿看,這些跟我一個外鄉人又有什麼關係?我還是跟當年一樣,就是個走過路過的局外人。但跟當年不一樣的是,當年我是繞著麻煩走,今夜則是主動奔著麻煩來。什麼都可以余著,麻煩余不得。」陳平安背靠書案,雙手籠袖,環顧四周,隨口道,「只不過那會兒,過客們境界低微,很多簡單的道理,殿下不樂意聽,翻身下馬,其實依舊高坐馬背,居高臨下看人,沒耐心。如今好了,主人還是主人,惡客登門,卻不得不開門,氣勢凌人,不是道理的混帳話,一退再退的龍洲道人,以至於一座清淨小道觀都只剩下間屋子的立足之地了,還是不得不聽客人在說什麼,小心揣摩,細細咀嚼。雪都化了,還要如履薄冰。」
劉茂笑道:「其實沒有陳劍仙說的這麼難堪,今夜挑燈閒談,比起一味抄書,其實更能修心。」
陳平安收起游弋的視線,再次凝視劉茂,說道:「一別多年,重逢閒聊,多是咱倆的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不過有件事,還真可以誠心回答殿下,就是為何我會糾纏一個自認蚍蜉、不是地仙的螻蟻。」他突然伸手指了指劉茂,再指了指姚仙之,「問題出在當年的狐兒鎮三皇子殿下,答案在黃花觀的龍洲道人;問題在十四歲的姚家邊軍姚仙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大人身上。」
劉茂說道:「只聽明白了一半,懇請陳劍仙解惑。」
陳平安說道:「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三皇子殿下就不能投桃報李,與我說幾句敞亮話?」
劉茂倍感無奈。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書案,說道:「化雪之後,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難,可在成功撲火之前,折損終究還是折損。而那撲火所耗之水更是無形的折損,是要用一大筆功德香火情來換的。我這個人做買賣,掙的都是辛苦錢,良心錢!」
劉茂無奈道:「陳劍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貧道聽得明白,只是陳劍仙為何有此說,言下之意是什麼,貧道就如墜雲霧了。」
姚仙之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劉茂是一夥的。
「劉茂,劍修問劍,武夫問拳,分勝負生死。技高一籌,贏了開心;技不如人,輸了認栽。但是你要存心讓我賠錢虧本,那我可就要對你不客氣了。一個修道二十年的龍洲道人,參悟道經,誤入歧途,結丹不成,走火入魔,癱瘓在床,苟延殘喘,活是能活,至於一手妙筆生花的青詞綠章,是註定寫不成了。」
陳平安轉過身去,拿起那支毛筆,微微蘸墨,開始在紙上抄寫經文,順著劉茂之前寫的寫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提筆之時,陳平安一邊寫字,一邊抬頭笑望向劉茂,隨意分心,落字紙上,行雲流水,緩緩道:「不過真要寫,其實也行,我可以代勞。臨摹文字,別說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難的。畫符也好,寶誥也罷,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離開黃花觀之前,我都可以幫忙。抄書寫字一事,遠在我練劍之前。」
劉茂苦笑道:「陳劍仙今夜造訪,莫不是要問劍?我實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夠容忍一個龍洲道人,為何自稱過客的陳劍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饒?」
陳平安將筆輕輕擱在筆架上,笑道:「這世道,人嚇鬼,比鬼嚇人還多。三皇子殿下,你覺得呢?」
一個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韓絳樹之流,何況一個即將成為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山上宗主。陳平安這輩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無形倚仗之一,就是習慣讓境界高低不一、一撥又一撥的生死大敵小瞧自己幾眼,心生輕視幾分。哪怕今時不同往日,可什麼時候說狂言、撂狠話、做駭人眼目心神的壯舉,與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時候,得我陳平安說了算。仙人韓玉樹不行,化名「陳隱」的斐然更不行。
劉茂顯然在刻意壓境,躋身上五境當然很難,但是如果劉茂不故意停滯修行,今夜他就該是一位有望結金丹的龍門境修士了。按照文廟規矩,中五境練氣士是絕對當不得一國君主的,當年大驪先帝就是被陰陽家陸氏供奉慫恿,犯了一個天大忌諱,差點就能瞞天過海,結局卻絕對不會好,會淪為陸氏的牽線傀儡。所以劉茂當下的這個觀海境是一個極有分寸的選擇:既是純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躋身洞府境,太過刻意、巧合,若是龍門境,跌境的後遺症還是太大,如果表現出有望結成金丹客的地仙資質、氣象,姚近之又會心生忌憚,所以觀海境最佳,跌境之後折損不多,溫補得當,夠他當個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壺輕輕敲打膝蓋,罵了一句娘,然後肩頭一個歪斜,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抬頭瞥了眼天色,說道:「陳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後要不要祈雨,都不用問欽天監了。」陳平安丟出一壺酒給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幫觀主去院子裡邊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觀主的道袍和兩名弟子的隔得有些遠,大概是黃花觀的不成文規矩吧,所以迭放在正屋桌上的時候也記得將三件衣服分開。正屋好像鎖了門,你先跟觀主討要鑰匙,然後在那邊等我,我跟觀主再聊會兒。」
姚仙之從劉茂手中接過一串鑰匙,一瘸一拐離開廂房,嘀咕了一句:「天宮寺那邊估計已經下雨了。」
劉茂笑著搖搖頭。這位府尹大人還是年輕,畫蛇添足。高適真造訪道觀一事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來說道。陳平安那幾句雞毛蒜皮言語帶給劉茂的壓力驟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嚇,其實只是在提醒這位龍洲道人,大泉當真只有一個運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個再次路過的陳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殿下這是覺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覺得姚仙之當個瘸腿斷臂的府尹大人可笑,還是覺得姚仙之在戰場上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早早給姚家祠堂添個靈位,更可笑?」
劉茂頓時心弦緊繃起來。下一刻,劉茂如騰雲駕霧一般,然後雙肩驀然一沉,氣機凝滯,一身靈氣重如山嶽,整個人不知不覺就坐在了椅子上。
陳平安一揮袖子,桌上那個已經空了的筆筒掠向劉茂,劉茂輕輕接住。這是個黃竹筆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隱逸高士圖,是一件宮中舊物。
陳平安走向書架:「記得好像一國君主在每年正月里都會為一支金鑲玉的御筆開封,用來辭舊迎新,這空筆筒是不是缺了什麼?」
劉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劍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勢在你不在我,打殺皆隨意。」他一手捧拂塵,一手拿住筆筒, 冷笑,「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卻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陳劍仙今日拜訪如果是為了打打殺殺,震懾人心,只管出劍便是,讓貧道再次領教一番劍仙風采,好與兩名弟子顯擺一下。當然,前提是陳劍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殺。」
陳平安環顧四周,從先前書案上的一盞燈火、兩部經書,到花幾菖蒲在內的各色物件,始終看不出半點玄機。陳平安抬起袖子,書案上,一粒燈芯緩緩剝離開來,燈火四散,又不飄蕩開來,宛如一盞擱在桌上的燈籠。
陳平安在屋內隨意散步之時,《黃庭經》和《靈飛經》便飄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書。
劉茂輕聲感嘆道:「陳劍仙如此疑神疑鬼,難怪能夠成為如此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雙指併攏輕輕一抹,那兩本已翻至尾頁的經書便飄回書案緩緩落下。他笑道:「架上有書真富貴,心中無事即神仙。富貴是真,這一架子藏書可不是幾枚雪花錢就能買下來的。至於神仙,就算了,我最多疑神疑鬼,殿下卻肯定是心中有鬼……這本書不常見,竟然還是得到文廟許可的官本初版初刻?殿下借我一閱。」
陳平安將一本《天象列星圖》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兩事的書籍都會被朝廷官府列為禁書,民間不可私藏。
陳平安在書架前停步,屋內無清風,一本本道觀藏書依舊翻頁極快。他突然用雙指輕輕抵住一本古書,古書立即停止翻頁。這是一套叫《鶡冠子》的善本,「言辭高妙」卻「大而無當」,書中所闡述的學問太過艱深晦澀,也非什麼可以憑依的練氣法門,所以淪為後世藏書家單純用來裝點門面的書籍。至於這部道家典籍的真偽,儒家內部的兩位文廟副教主甚至都為此吵過架,還是書信頻繁往來、打過筆仗的那種,不過後世更多還是將其視為一部託名偽書。
劉茂輕聲嘆息道:「哭泣同哀,歡欣相助,怪諜相止。」
陳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們君主南面之術,三皇子殿下怎麼不學好?所以說,有錢人讀書太多也不好,懂的道理越多,知道的道理就越少。」
陳平安突然沉默起來,因為他看到書架上還有《海島算經》《算法細草》《數書九章》……他沒想到劉茂竟然還是個痴迷術算一途的,瞥了某處圖案幾眼,只見滿滿當當的數字,把他看得雲裡霧裡,可見劉茂功力不淺,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劉茂說道:「那幾本書,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搶的,就更不用還了。」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術算典籍都落入囊中:「還,怎麼不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眾多書籍的材質、文字內容,都看不出門道。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將劉茂那把拂塵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搖晃幾下,最終將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劉茂板著臉:「不用還了,當是貧道誠心誠意送給陳劍仙的見面禮。」
陳平安將失去木柄的拂塵放回書案上,轉頭笑道:「不行,這是與三皇子殿下朝夕相處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然不是什么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那聖賢書還是翻過幾本的。」
拂塵只是山下尋常物,已經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絲線也是。此物雖然不名貴,可到底是那位觀主的心頭好。
劉茂冷笑道:「陳劍仙過謙了,很讀書人,當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稱呼。」
陳平安開始抬起手,輕輕拂過那些書,從一本本書當中隨意鍊字,同時說道:「倒是要感謝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不然如今我這名聲算是徹底臭了。」
劉茂皺眉不已,道:「陳劍仙今天說了好多個笑話。」
陳平安緩緩而行,一個個文字被煉化擷取,又迅速消散在空中,隨口問道:「我當年是不是說過,下一次見面,要你裝作認不得我?」
劉茂搖頭道:「忘了。」
「可能我記錯了,是與劉琮說的。」陳平安點點頭, 「你還沒有想明白,為何我會故意帶上姚仙之?」
劉茂笑道:「怎麼,以陳劍仙與大泉姚氏的關係,還需要避嫌?」
陳平安打了個響指,天地隔絕,屋內瞬間變成一個無法之地。
劉茂大為錯愕,出現了瞬間的失神。因為屋內出現了一個個青衫背劍客,神色各異,站在不同位置,異口同聲,卻是另外一個男子的嗓音:「劉茂,你真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早知道當時就該選擇高適真。如果我是陳平安,或者陳平安的耐心不這麼好,隨意翻檢你的魂魄跟翻書一樣,那麼你這會兒其實已經死了。」
劉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間就回過神,猛然起身,又頹然落座。
總算得到了答案。
陳平安收起籠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半點不講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
劉茂開始閉目養神,束手待斃。他確實有一份證據,但是不全。當年斐然在銷聲匿跡之前,確實來黃花觀悄悄找過他一次。至於所謂的證據是真是假,劉茂至今不敢確定。反正在外人看來,只會是鐵證如山。
劉茂突然睜開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陳平安腳尖一點,坐在書案上,先轉身彎腰,重新點燃那盞燈火,然後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個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幾個關鍵。你說說看,說不定能活。」
劉茂突然笑了起來,嘖嘖稱奇道:「你當真不是斐然?你們倆實在是太像了。越確定你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反而越覺得你們是同一個人。」
陳平安微笑道:「咱們今夜沒少聊閒話,可以說幾句正經話了,殿下趕緊自救。」
劉茂卻站起身,好像如釋重負,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聽從斐然的安排,只要萬一蠻荒天下打輸了,重新丟掉了桐葉洲,我就該立即涉險逃離蜃景城,那麼只要被我趕到那座重建的大伏書院,今天誰是階下囚,就真不好說了。可惜我膽子太小,過於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當年剛被囚禁那會兒,我會毫不猶豫就去賭命的,賭輸了,無非丟了一條爛命而已,賭贏了,就可以為劉氏奪回這份江山家業。」
陳平安耐心極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希望龍洲道人好好活著的那個人?」
劉茂點頭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與劍仙陳平安言語。」
陳平安一臉無奈:「最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打起交道來就是比較累。」
劉茂一言不發,笑望向這位陳劍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劉茂可以暢所欲言了。
劉茂重新落座。事已至此,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開始將斐然的謀劃娓娓道來,說得極其詳細。不是劉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幫他想好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細節,包括如何安置某些「念頭」,如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書院聖賢的「問心」。而且斐然明確告訴劉茂,一旦被術法神通強行「開山」,劉茂就會死,聽得陳平安大開眼界。
陳平安一直豎耳傾聽,只是插嘴一句:「劉茂,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廟那邊其實根本不會懷疑我。」
不等劉茂說話,陳平安就又說道:「但這正是斐然的厲害之處。不著急,先等你說完,我再告訴你真相。反正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咱們這位斐大劍仙確實比你高了好幾個境界。」
劉茂繼續先前的話題。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聯手藩王劉琮,派遣申國公高適真負責暗中串聯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劍仙——癸酉帳斐然,再勾結駐紮在南齊京城的戊子帳,在桃葉渡達成盟約。兩件契約信物,一件是大泉劉氏的傳國玉璽,一件是文海周密的藏書印。而持印者,桃葉渡泛舟獨行的青衫劍客,姓陳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經開始秘密鋪墊這場謀劃。
身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書姚鎮不惜用十六萬大泉劉氏精銳騎軍、三十一萬地方駐軍的陣亡戰死,暫時為家族贏得軍心民心,作為姚近之稱帝必須付出的代價。作為回報,此舉會成為姚氏篡位的踏腳石,要以一座完好無損的蜃景城作為文海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的觀道之地,同時讓蜃景城成為蠻荒天下設置在桐葉洲的陪都之一。
陳平安點頭稱讚道:「真要給你辦成了,老子就要一褲襠黃泥巴了。好個斐然兄,虧得我當年對他那麼客氣,就這麼想要與我重逢啊。」
中土文廟為一個出身文聖一脈的年輕人專門昭告天下,解釋澄清?只管解釋去。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不是一個個孑然一身卻能夠力挽天傾嗎?亞聖一脈在戰事中,以婆娑洲醇儒陳淳安為首,卻是毀譽參半,所以各大書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復文聖的文廟神位,位置還要高過亞聖嗎?不是要將事功學問遍及天下嗎?敢嗎?只要是個有心人,難道不都會難免多想幾分?退一萬步說,勘驗真相,比起看熱鬧起鬨,哪個更輕鬆?尤其是陳平安以後的每個動作都會是引人側目的一種風吹草動。更別提建立宗門,尤其是下宗選址桐葉洲了。所以對於陳平安來說,這筆買賣,就只有虧多虧少的差別。而此舉最大的人心鬼蜮在於,哪怕先生文聖無所謂,二師兄左右無所謂,三師兄劉十六也無所謂,最希望文聖一脈能夠開枝散葉的陳平安也最有所謂。而一旦陳平安有所謂,或者為之有所為,就會對整個文脈牽一髮而動全身,上到先生和師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所有人。甚至這還會牽扯浩然天下與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更會重新扯起一場暗流涌動的「三四之爭」。
總之這樁可有可無的買賣,斐然怎麼都沒虧。隱官大人萬一真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到時候虧多虧少,好像全看他的運氣和造化了。所以這場「問劍」,早已重返蠻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會輸。
陳平安突然問道:「當年桃葉渡,除了劉琮和高適真,就沒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劉茂搖搖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有,斐然也不會告訴你吧。」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劉茂說道:「至於什麼藏書印、傳國玉璽,我並不清楚如今藏在何處。」
陳平安雙腳落地。藏書印?斐然你一個練劍的如此附庸風雅,莫不是又學我?
他突然記起方才翻看《鶡冠子》時,發現其《夜行》篇的一旁白處鈐印有一枚私人印章,花鳥篆刻有「秉燭夜遊者,小心火燭手」。那會兒陳平安誤以為是劉茂或先前某位藏書人的鈐印,就沒有太過上心,反而覺得這篆文以後可以借鑑一用。此刻他又抽出那本書,翻到《夜行》篇,緩緩思量。
這不是個死局,甚至連問心局都算不上,因為陳平安輕易就能破局。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筆,根本不會是這個線索明顯的龍洲道人。準確說來,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離開浩然天下重返家鄉之前送給隱官大人的一個臨別贈禮。設身處地,陳平安覺得自己一樣會為斐然來一場「接風洗塵」,噁心人不償命。
斐然顯然是押注陳平安只要返鄉就會直奔落魄山,他也沒有算到文廟會禁絕山水邸報,不然劉茂早就通過散布山上消息讓自己立足於不敗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會得到大伏書院的庇護,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劉茂都會性命無憂,伸長脖子給姚近之殺,大泉女帝都不敢動手。只不過劉茂終究是小覷了斐然的算計,所以始終都不清楚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更不清楚陳平安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陳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也可能是想但做不到,所以他只是藉助浩然天下的人心,在一個「名」上針對陳平安,動點手腳。桐葉洲所有對大泉眼紅的復國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內部所有對姚氏女帝心懷不滿的讀書人,以及浩然九洲所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亞聖一脈的儒家子弟,都會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
陳平安雙指抵住鈐印文字處,輕輕抹去痕跡,然後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陣清風拂起,印泥碎屑出現一連串的文字,每個文字剛剛現世便倏忽消逝,陳平安哪怕瞬間就重新祭出籠中雀,依舊未能挽留那些文字,顯然斐然是用了獨門秘術,並且將劍氣蘊藉其中。
劉茂已經被陳平安禁錮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個字。
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開篇很是溫情:「隱官大人,一別多年,甚是想念。」
然後就有些殺機四伏了:
「竟然能見此信,隱官大人可謂天縱奇才,當之無愧。更讓我佩服之事,還是以隱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舊願意在水不沒膝的淺水爛泥塘,耐心極好,見微知著,謹慎依舊。斐然在此由衷預祝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開門大吉,始終順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遊,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遠遊客,難免物傷其類,故而臨別之際專程留信一封。」
「書頁當中為隱官大人留下了一枚價值連城的藏書印,劉茂不過是代為保管而已,憑君自取,作為賠禮,不成敬意。至於那方傳國玉璽藏在何處,以隱官大人的才智,應該不難猜出,就在劉琮某處神魂當中,我在這裡就不故弄玄虛了。」
倒數第二句:「我是甲申帳木屐,希望以後能夠在蠻荒天下與隱官大人復盤問道。」
一枚印章從《夜行》篇當中如水落石出般緩緩浮現,好像是擔心陳平安不去觸碰,印章開始自行旋轉起來,好讓隱官大人將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陳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臉色陰沉。邊款篆文頗多,為「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底款為「飢不果腹老書蟲」。
他娘的,是那個號稱藏書三百萬的文海周密的一枚私人藏書印!
這封書信的最後一句,則有些莫名其妙:「為他人秉燭照亮夜路者,易傷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隱官大人小心飛劍,三、二、一。」
天宮寺,大雨滂沱。
高適真低頭看著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以筆鋒極其纖細的雞距筆橫抹而出,反而顯得極有氣力。他嘆了口氣,輕聲道:「當年在山上,我與那個年輕人尋仇,你為何始終藏掖不出手?這就罷了,後來在桃葉渡,那個青衫背劍客獨獨對你刮目相看,好像還有些忌憚,就更加驗證了我心中所想,你絕對不是什麼金身境武夫。所以這些年來,我其實一直對你怨氣不小。」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臉頰,「只是生氣歸生氣,知道說開了,像個三歲孩子耍氣性,非但沒用,反而會壞事,就忍著了。總不能兩手空空,除了個祖傳的大宅子,已經什麼都沒了,到頭來還失去一個能說說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點頭道:「看出來了。這些年,我其實一直在等老爺問這個問題。」
高適真抬起頭,極有興趣,問道:「答案呢?」
結果老管家來了一句:「沒什麼可說的。」
老國公爺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詢問此事,有些感傷:「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天宮寺,那會兒你我都還年輕。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說道:「不好說。山上山下,說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適真點點頭,抬起筆,輕輕蘸墨。
裴文月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皺眉,然後說道:「老話說一個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那麼一個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講不講規矩,懂不懂禮數,守不守底線,就比較重要了。這些空落落的道理,聽著好像比孤魂野鬼還要飄來盪去,卻會在某個時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比如當年在山上,如果那個年輕人不懂得見好就收,決意要斬草除根,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師兄在,可只要還隔著千里,一樣救不了他。」
高適真有些意外,一手捲袖準備落筆抄經,抬起頭:「老裴,你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樂意在一個小小國公府待著當下人?」
裴文月答道:「一趟遠遊,出門在外,得在這蜃景城附近完成與別人的一樁約定。我當時並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總得先找個地方落腳。國公爺當年身居高位,年紀輕輕,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適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麼時候學會說笑話了?」
裴文月搖搖頭:「一個鐘鳴鼎食的國公爺,一輩子根本就沒吃過什麼苦,當年見到你,正是意氣風發的歲數,卻始終能把人當人,在我看來,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為老爺你不在意,覺得天經地義,自然而然,外人才覺得難能可貴。所以這麼多年來,我悄無聲息地替老爺擋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過沒必要與老爺說這些,說了,便是個不定禪,有繫舟,我可能就需要為此離開國公府,而我這個人一向比較怕麻煩。」
高適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純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練氣士吧?」
裴文月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會心而笑,給出一個答案:「我其實用劍,劍術還行吧。」
高適真問道:「有無上五境?」
裴文月依舊說話含糊:「老爺這話就問得俗了。」
高適真神采奕奕:「是否劍仙?」
裴文月搖頭道:「用劍之人,江湖行走,劍客而已。其實我也算不得什麼山上人。」
高適真知道這個老裴是註定不會泄露身份了,於是轉去問道:「姚近之又沒有修行,為何能夠如此駐顏有術?」
裴文月說道:「她姑姑,那個曾經在邊境當客棧掌柜的姚九娘,其實是浣溪夫人,一隻九尾天狐。而姚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實就是姚近之。」
高適真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她和寶瓶洲的賒月都是中土文廟的一種表態了。」
裴文月突然站起身,打開屋門,拿起那把油紙傘,好像要出門去。但他就只是站在門口,透過雨幕遙遙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邊出現了變故,讓裴文月臨時改變了想法:「我答應某人所做之事,其實有兩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護著姚近之,幫她稱帝登基,成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為何如此,他自己曉得,大概就算是天曉得了。至於大泉劉氏皇族的下場如何,我管不著。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還是那麼個老理兒,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樣不會插手半點。不然老爺以為一個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個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當年真能護得住姚近之?」背對著申國公的裴文月搖搖頭,「就算姚近之藏有後手,與那玉圭宗關係極大,但是她那會兒終究羽翼未豐,心性不夠,手腕不夠狠辣,只會被伺機而動的劉茂黃雀在後。當年在桃葉渡,陪著老爺去見那個……陳隱,他以心聲與我聊過幾句。我答應了他一件事,他護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後某個人會不會畫蛇添足,自找麻煩。現在看來,一個人太過聰明了,果然……有病。當然,這些都是那個陳隱的算計,所謂的畫蛇添足,我看未必。不過對我而言,是無所謂的事情,反正不是殺人。」
高適真臉色微變。難怪劉茂在當年那場滂沱夜雨中沒有裡應外合,而是選擇袖手旁觀。一開始他還以為劉茂在兄長劉琮和姚近之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劉茂擔心就算扶龍成功,事後落在劉琮手上,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才選擇了後者。如今看來,是時機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來一番言語,卻讓老國公爺手中的那支雞距筆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汁在紙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見鬼,老話之所以是老話,就是道理比較大。老爺沒想錯,一旦她的龍椅因為申國公府而岌岌可危,老爺你就會死的,更何談一個鬼鬼祟祟不成氣候的劉茂。但是國公府裡邊依舊有個國公爺高適真,神不知鬼不覺,道觀裡邊也會繼續有個痴心煉丹問仙的劉茂,哪天你們倆該死了,我就會離開蜃景城,換個地方,守著第二件事。」
裴文月搖搖頭,微笑道:「那劉茂,當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罷,這麼多年下來,他眼中就只有老爺和少年。我這麼個大活人,好歹是國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他依舊是要麼裝沒瞧見,要麼看見了還不如沒看見。我都不知道這麼個廢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還能做成什麼大事。那個陳隱選擇劉茂,恐怕是故意為之。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一個比一個腦子好使,心機深沉了。」
高適真抬起頭,借著桌上燈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著那個越來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個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開了門,依舊沒有風雨落入屋內。一年到頭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終坐姿端正,不會有半點僭越姿態,氣息沉穩,神色平淡,哪怕是這會兒站在門口,依舊像是在拉家常,是市井富裕門戶里的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奴在跟自家老爺聊那隔壁鄰居家的某個孩子沒什麼出息,讓人瞧不起。
高適真突然釋然,笑道:「強者擅長謹慎認可,弱者喜歡盲目否定。」
裴文月點點頭:「老爺這句話說得不俗。天底下自以為是的聰明人都喜歡拿一殺萬,玩兒呢?」
高適真猶豫片刻,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老裴,能不能再讓我與那個年輕人見一面?」
裴文月搖頭道:「多勸一句,老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高適真臉色慘然:「為何?」
「他不是個喜歡找死的人。就算老爺你見了他,一樣毫無意義。」裴文月道,「那個年輕人成長極快,如今變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容易撞見的……鬼。運氣好,雙方擦肩而過;運氣不好,就撞見了。比如今夜的劉茂。」
天底下最大的護道人終究是每個修道人自己,不但護得最多,而且護得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萬一。
神仙難救求死人。
高適真依舊死死盯住這個老管家的背影。
裴文月說道:「有句話我忘記說了,那個年輕人比老爺你的平常心更長久。再容我說句大話,劍客出劍所斬,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劍術自然高不到哪裡去。只不過……」他說到這裡,不再言語。
高適真在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還要做的另一件事,能不能說來聽聽?如果壞了規矩,就當我沒問。」
「可以講。」裴文月點頭道,「我在等我的一個不記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約定,將我所學劍術傾囊相授。」
「當年那個姿容俊美的外鄉貴公子?」
「直接說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長得確實好看。」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在府上,那人一登高遠眺就雙腳站不穩。這樣的人,也能與你學劍?對了,那個姓陸的年輕人到底是男是女?」
「難說。」
高適真聽到這兩個字,神色無奈,搖搖頭:「你們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傢伙的其中一個師父,大概能解答老爺這個問題。」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裴文月不再言語,只是點點頭。山上修士隨便閉關打個盹,山下人間興許稚童已白髮了。
高適真突然發現老管家抬起持傘之手輕輕一抹,最終一把油紙傘就只剩下了一截傘柄。他站起身,來到屋門口,輕聲問道:「這是?」
裴文月說道:「遞劍。」
雨幕依舊,寺廟依舊,京城依舊,道觀依舊,皆無任何異樣。只是黃花觀的一側廂房內,陳平安同時祭出籠中雀和井底月,同時一個橫移,撞開劉茂所在的那把椅子。然後陳平安稍稍歪斜,整個人瞬間被一把劍穿破腹部,抵在牆壁上。
陳平安面無表情拔出那把劍,竟然就只是一把傘。
都不用陳平安用劍氣或是拳意將其震碎,那把傘柄長劍自行消散化作齏粉。
陳平安身形一閃,循著一絲劍氣痕跡,縮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天宮寺。
在陳平安趕到之前,就已經有一個白衣少年破開雨幕,轉瞬即至,大怒道:「終於給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經的浩然三絕之一,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著那個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數步,走出屋子,隔絕天地,搖頭道:「半個而已,何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來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襲我先生,活膩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師伯是誰?專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劍仙!曉不曉得老子還有個師伯是誰?劉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給老子跪下磕頭認錯……」
浩然天下的老皇曆,曾有三絕:鄒子算術,天師道術,裴旻劍術。除了龍虎山天師府依舊憑藉歷代大天師的道法屹立於浩然山巔,其餘兩人早已不知所終。
崔東山突然閉嘴,神色複雜。先生已經煉化龍君那一襲灰袍作為劍鞘,而劍鞘所藏之劍是以四大仙劍之一太白最為鋒芒的一截劍尖煉化為長劍。
禮尚往來,同樣是打破對方一座小天地,一劍破開天幕,直接問劍裴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