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打更巡夜

2024-12-09 11:37:4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261章 打更巡夜

  陸沉做客芙蓉山,風雪夜中,坐在門外竹椅上安靜賞雪,茅屋草堂檐下匍匐著一條老狗,趴著的陸沉偶爾抬頭看一眼坐著的陸沉。

  陸沉看了一眼那條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鄒子又在看我?」

  客大壓主,身為主人的陸抬反而去到了山巔的觀景台。陸抬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玉床榻,一手持名為白螺、與酒泉杯齊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一邊飲酒,一邊以麈尾輕輕拂去雪。

  斜臥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謫仙在此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陸抬醉眼矇矓,以麈尾打散無數鵝毛雪,舉杯朗聲道:「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

  嗓音變得輕柔,陸抬放下麈尾和酒杯,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細語喃喃道:「無人伴我。」

  除了三個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貴客的嫡傳弟子,他還有一個還在江湖遠遊的關門弟子,少年被陸抬在山水譜牒上取名為「近知」,有名無姓。

  陸抬送給孩子一把竹劍,竹劍上有他以刀刻的「夏堆」兩個極小的楷字。當那孩子第一次握劍的時候,陸抬就大笑著告訴弟子,你一定要成為劍仙、大劍仙。

  陸抬除了傳授這名關門弟子一門道法心訣、幾個拳樁外,就什麼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氣丟給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劍譜。

  其實陸抬在藕花福地這麼多年,性情還是很散淡,什麼魔教教主,什麼問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鬧著玩,所以如今境界才是元嬰境,這還是福地飛升到青冥天下後,牽引天地氣象,他順勢而為破的境。不然按照陸抬自己的意願,反正俞真意已經不在了,他這個陸地神仙金丹客,還能當很多年。

  認真上心事只有兩樁:一是配合夫子種秋一起傳授曹晴朗學問,再就是精心挑選、收取關門弟子,教他練劍。

  陸抬閒來無事,便攤開手掌,掌觀山河,看俞真意的處境。芙蓉山景象盡收眼底,陸抬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隨之顯化在視野,只要他稍稍凝神,便是棧道欄杆上某處的積雪痕跡都會纖毫畢現。山下俗子壽不過百年,誰不艷羨雲上神仙客。

  尋常元嬰境施展這門神通,消耗靈氣心神頗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窺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順藤摸瓜,只不過陸抬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學識駁雜,旁門左道的術法神通其實知曉極多,只是以往始終不太願意主動去學。當一個人的見識過高后,往往容易生出憊懶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麼拼搏奮進。

  習武,讀書,修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俞真意,大概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過。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將俞真意丟給了三個境界不低的晚輩。所以風雪夜之前,在棧道那邊,練氣士境界被壓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對三個各懷心思的敵對之人,尤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蔭,最讓他忌憚。

  純粹武夫陶斜陽,剛剛躋身遠遊境武夫。

  南苑國護國真人黃尚,是呼風喚雨的金丹客。

  

  桐葉洲飛鷹堡出身的桓蔭,金身境武夫體魄,龍門境練氣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反觀俞真意,作為昔日藕花福地繼丁嬰之後的天下第一人,如今雖身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倚仗卻只剩下一副遠遊境武夫體魄,只是轉道修行將近三十年,他早已習慣了以山上的術法神通鎮壓打殺山下武夫,拳腳難免生疏幾分。

  俞真意絕對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與那三人廝殺,因為自己絕無半點勝算,關鍵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絕對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於陸抬那個傢伙,肯定更不介意芙蓉山多出一具無須掩埋的屍體。

  俞真意為了逃過一劫,可謂絞盡腦汁。他憑欄而立,氣定神閒,先與黃尚敘舊,指點對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俞真意玉璞境修為不在,眼光還在,故居高臨下,黃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他一覽無餘。

  俞真意又詢問了如今這座福地這座湖山派的山門近況,擔任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顯然是陸抬三個嫡傳弟子當中對俞真意最為尊敬的一個,有問必答,看似幫著拖延了不少光陰。只不過真相是黃尚悄悄以心聲跟陶斜陽和桓蔭說道:「俞真意可殺。」

  陶斜陽聚音成線,跟兩個師兄弟笑道:「武運歸我,所以俞真意必須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機緣,於我而言連雞肋都不如,你們只管自己算帳去。事先說好了,誰敢壞我好事,事後出了師尊別業地界,我會與……桓師弟單獨切磋一番。」


  桓蔭神色自若,以心聲笑問道:「為何不是找黃師兄的麻煩?」

  陶斜陽冷笑道:「找他麻煩,你小子會伺機撿漏,說不得連我們倆一起宰了,反正師尊收了關門弟子,對於我們的死活,一個都不在意了。我專心殺你,咱們黃國師肯定不會插手,只會袖手旁觀,繼續當他的護國真人,憂國憂民去。」

  桓蔭反駁道:「師兄錯了,師尊其實自始至終,就對我們三人的死活從不上心。我們存在的意義,只是師尊的一門觀道手段罷了。」

  黃尚微微不悅:「桓蔭你這番話,大逆不道,我會據實稟報師尊。」

  桓蔭嗤笑道:「黃大真人願意討罵去,隨便你。到時候被師尊當個傻子看待,別怪師弟沒提醒。」

  事實上,三個師兄弟「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對話。好一個各懷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種秋之前。倒不是種秋資質不如俞真意,而是種秋太過分心,去當什麼南苑國國師,真是貪心不足。世人所謂的文聖人武宗師,其實只會耽誤種秋的武道登頂,不然那場十人之爭,俞真意在成為仙人下山之時,種秋其實也該破開那個無形的天地瓶頸,得以躋身金身境。

  俞真意雖然不知道這三人在聊什麼,卻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場惡戰註定避無可避,眼前三人畢竟不是昔年好友種秋。

  俞真意一邊向黃尚詢問湖山派和松籟國朝堂形勢,以及他們那個小師弟問劍湖山派的過程,一邊將懷中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蓮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當中。與此同時,俞真意取出一頂形制有幾分相似卻是銀色蓮花的道冠,隨手戴在自己頭上。這個動作,俞真意做得極快。這時,俞真意背後長劍微微顫鳴,好似察覺到了對方三人心中的殺機,這份異象,使得原本已經準備拔刀出鞘的陶斜陽稍稍改變了心意,不著急出手斬去俞真意那顆大好頭顱。雙手已經藏在袖中、拈出兩張金色符籙的黃尚,也不著急施展師尊傳授的獨門秘術為符膽「湛然點睛,雷霆大作」。

  一張雨龍符,所繪蛟龍,鱗髯畢現,龍王張須。一張揚眉符,卻繪有一把飛劍,蘊含沛然劍意,攻伐力道,相當於金丹境劍修的一記飛劍。

  殺俞真意,黃尚當然不會吝嗇本錢,反正都賺得回來。

  陶斜陽有些眼饞俞真意背後那把長劍,雖是山上仙家物,只不過身為武夫宗師,多一把稱手的神兵利器,誰會嫌多。只不過暫時分帳,是陶斜陽殺人,刀剁俞真意頭顱,桓蔭取走劍,黃尚則分走那頂道冠。

  俞真意當下所背長劍是他和種秋早年一起聯手斬殺謫仙人時,奪來的一把遺物,劍身兩側分別刻古篆七字銘文:「秋水南華大宗師」和「山木刻意逍遙遊」。長劍是法寶品秩,要遜色於那頂銀色道冠。

  黃尚瞥了眼俞真意頭上那頂道冠,確實覬覦已久,只是本以為這輩子再見道冠都難,更別提將其收入囊中了。不承想世間緣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親眼再見道冠,而且還有機會親手將其戴在頭頂。只是一想至此,黃尚立即收斂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應該交給師尊才對。說不得師尊到時候一個開心,就會隨手賞賜給自己,若是師尊不願,黃尚也絕不敢多想。三個弟子當中,確實數黃尚最為老實本分,他也算不得什麼性情陰沉之輩,只不過當了多年國師,自會越來越殺伐果決。

  這頂銀色蓮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氣極大,作為福地最大的仙緣重寶,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朱斂。朱斂在少年時便被世人譽為謫仙人、貴公子,這頂道冠其實為朱斂增色不少。然後在南苑國京城,朱斂力竭身死之前,將道冠隨手丟給了一個躲在戰場邊緣試圖撿漏的年輕人,那個人名叫丁嬰。

  一統魔教,天下無敵,再讓位,成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當時憑本事憑膽識憑機緣,一口氣撿了兩個天大的大漏,一個是朱斂的大好頭顱,一個便是這頂銀色蓮花道冠,既得武運又得仙緣。等到丁嬰身死,蓮花道冠最終輾轉到了俞真意手上。於是這頂蓮花道冠幾乎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徵。

  桓蔭所想,則是如何以師尊所傳鬼道秘法將俞真意魂魄煉製為一尊陰神傀儡,如此一來,就等於自己身邊多出一位地仙侍從。桓蔭還是喜歡那種操控他人、萬事萬物都是自己手中牽線木偶的感覺,對於真正的打殺搏命,他其實興致缺缺。當然真要動手攫取利益,桓蔭也絕不含糊,比如今天圍殺俞真意。

  俞真意驀然而動,一步掠出棧道,背後長劍自行出鞘,風馳電掣般御劍遠遁。

  「堂堂俞真意,不戰而逃,傳出去都沒人信。」陶斜陽大笑不已,取出一沓師尊贈予的山河縮地符,卻是去往俞真意遠遁相反的方向。


  黃尚祭出一葉符籙扁舟,桓蔭掐劍訣,將山霧凝出一把長劍,和師兄黃尚一同追殺俞真意。

  師兄弟三人早已商議妥當,今天每一處戰場,都確保至少有師兄弟兩人合力打殺俞真意,另外一人遙遙壓陣,絕不讓俞真意有各個擊破的機會。

  此後一場場惡戰,險象環生,沒有了玉璞境,俞真意雖岌岌可危,卻始終以層出不窮的修士術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為自己一次次贏得一線生機。俞真意純粹以遠遊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劍和一頂道冠,成功逃脫包圍圈十數次。遠逃,被追殺,隱匿氣機,藏身於芙蓉山僻靜山水中,再被桓蔭找到蛛絲馬跡,配合黃尚以開山渡水之術強行破開障眼法,再逃,且戰且退。從頭到尾,俞真意一言不發,倒是陶斜陽打得凶性畢露,酣暢淋漓,找到機會,不惜與俞真意互換一刀一劍。

  芙蓉山入夜後有了那場風雪。

  俞真意鏖戰已久,無論是靈氣、體魄還是心神,皆已是強弩之末,只得祭出壓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陽三人毫無徵兆地置身於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跡的俞真意御劍搖晃,整個人摔落在崖巔,差點直接暈厥在積雪中,他道冠歪斜,小天地再無支撐,自行打開禁制,身後是三個追殺至此的陸抬嫡傳弟子,或武夫「覆地」遠遊,或修士御風。

  陸抬眯起一雙桃花眸子,揮了揮麈尾,示意桓蔭三人不用對俞真意不依不饒,就此收手作罷。

  陸抬瞥了眼喪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轉頭對三個弟子笑道:「不錯不錯,理當有賞。各回各家等著去。」

  三人恭敬還禮,各自離開芙蓉山。

  一襲雪白長袍的陸抬斜臥在那張被他命名為白玉京的白玉榻上,支頤見千里。

  俞真意對於今天這場無妄之災,好像沒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靜,坐起身後,先橫劍在膝,再扶正道冠,開始呼吸吐納,休養療傷。

  陸抬突然一個忍俊不禁,看著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來是呆若木雞。」

  陸沉緩緩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隨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來到山巔後,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看似讚譽,實則貶低。

  陸抬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見一見老祖陸沉,結果如何?自己早已見到,對面不相識。至於眼前的書生鄭緩,亦是陸沉大道顯化其中之一。

  陸抬問道:「五夢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個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麼鵷雛呢?又是哪個?被你帶來了青冥天下,還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或者,在那個我曾經走過的桐葉洲?」

  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古聖賢為此注釋:此物亦鳳屬。

  按照常理,桐葉洲當然是最適合陸沉安置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場。

  醴。昔年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那件法袍陳平安得自蛟龍溝,那條元嬰境蛟龍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傳聞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遺物。一位天師府仙人為何會與家族決裂,最終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願返回龍虎山?

  煩不煩人?一旦深思這些脈絡,陸抬就會煩心至極。未必真是陸沉的伏線千里,可是誰不怕那萬一?以前是陳平安怕,陸抬半點不怕,等到陸抬見到了陸沉,就不由得變得開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黃綬小神仙。桃花色似馬,榆莢小於錢。你瞧瞧你聽聽,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錢,小神仙送少年赴官,這不就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了?」陸沉答非所問,自說自話,隨便揮動手中青竹杖,攪亂四周風雪,「少年劍氣近,豪俠萬人敵。怒目時一呼,萬騎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早年在家鄉浩然天下,陸沉讓不記名弟子的舟子幫忙撐船,兩人一同泛舟出海遠遊,陸沉當然登岸遊歷過那座觀道觀。

  至於寶瓶洲,陸沉自然也是去過的,古蜀蛟龍,神水國,女鬼石柔那一脈,魏檗珍藏的那顆紫金蓮種子,都是陸沉隨緣而給,任由自行生發之人事。事實上,浩然九洲,陸沉都逛過,只是嬉戲人間,虛舟逍遙,沒有什麼所謂的山上痕跡、仙家事跡流傳開來罷了。

  就像早年騎龍巷壓歲鋪子有個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辮,小小年紀就擅長做買賣,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打小算盤,噼里啪啦,令人眼花繚亂。她隨身攜帶的那個袖珍玲瓏的小小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得來的。事實上,那個小算盤,就是陸沉偷偷送給石家的。


  只不過這些隨心所欲的行徑,也不獨獨陸沉會做,比如蕭愻躋身十四境後,就將身上那件周密煉化三洲殘餘浩然氣運生成的法袍丟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靜待有緣人,不知幾個千百年,才會重新現世。而桃葉渡斐然,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同樣沒有收下周密贈送的那枚藏書印,而是丟入了大泉王朝桃葉渡水中。不過陸沉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陸沉能放就能收回。

  陸沉站在崖畔,丟了那根青竹杖,青竹杖落地後化作一條青色龍脈,山脊就此斜臥芙蓉山邊緣,好似已經存在千萬年。陸沉轉頭對陸抬笑道:「別小看你家老祖,我並不會刻意針對誰,唯一一次破例,還是為了大師兄,不得不跑去驪珠洞天當那惡人。此外福禍無門唯人自召,僅此而已。當時我在小鎮擺算命攤子,藉助一位客人,手掌反覆,收放過一樁小福緣,所以是向齊靜春表露過心跡的。齊靜春當然看見了,也心領神會了。」

  陸抬沉聲道:「但是當你要算計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可以一口氣算計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歡自縛手腳,恰恰相反,我來人間一趟,就是為了可以在那條夜航船上,能夠隨便伸懶腰。」

  陸沉對陸抬搖搖頭,眼神憐憫,嘖嘖笑道:「你連這都不懂,道怎麼說,又能與我說什麼道、說道什麼?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結果就是在這螺螄殼裡做道場,當小神仙,當真很逍遙嗎?至於你的陰神,我倒是覺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該去找那人,不來找你了。」

  陸抬其實早已陰神出竅遠遊,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線牽引,恰如藕斷絲連,使得陸抬既知第五座天下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陸抬如今不過元嬰境,卻能夠不受兩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陰陽魚體質就是如此玄妙,幾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戶知天下」,又類似歲除宮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這兩位仙人境大修士。兩人當初只是陰神遠遊倒懸山,就在鸛雀客棧跟隨守歲人密謀了一樁大事,如果無此手段,就絕對無法做到此事。陰神與真身,由於遠隔一座天下,相互間再無牽連,幾乎等於是兩個人了,直到陰神歸竅,才心神合一。

  陸沉繼續說道:「至於所謂的不窺牖見天道,你資質再好,依舊離得還是太遠,光憑一個不近惡不知善,不太夠啊。怎麼辦呢?」

  陸抬冷笑道:「不勞你費心。這會兒你還是照顧一下俞木雞的道心吧。」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憑著一點道性靈光在福地兜兜轉轉數千年的俞真意,笑著寬慰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此天人別過。不單單是你,書生鄭緩亦是如此,除去五夢,其餘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臉色慘白。

  「當臭牛鼻子老道決定將此生之你,命名為俞真意的時候,就證明咱們那位老觀主已經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會故意將那把漆園古人的故物佩劍送到你手上。老觀主喜歡一直盯著福地頭頂的那座蓮花小洞天,與我師尊較勁,我其實就一直在人間看著他呢。」陸沉打了個響指,將俞真意方寸物當中掌教信物蓮花冠的假象打散,「你以為自己戴不得?其實是不是錯了?」

  俞真意無言以對,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虛妄之感,如大雪堆滿俞真意心湖。

  陸沉又伸出手指虛點俞真意眉心處:「睡去,一覺醒來,俞真意還是俞真意,此後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禍得失,渾然不覺。」

  陸抬心氣一墜再墜。

  陸沉的所有言語,所有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說八道,都讓陸抬備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個原本名聲不顯的年輕女冠,相遇後對陰神遠遊的陸抬一見鍾情。當然是她一廂情願。

  其實雙方真要掰扯師承淵源,確有些彎來繞去的淺淡關係,女冠是柳七和曹組兩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傳弟子,出身在那座詞牌福地。

  雙方相逢之時,女冠還不到二十歲,修道更是沒幾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滯多年,後一步躋身玉璞境。這讓她一舉成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弟子學師父嘛。浩然詞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間將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賈生,雖然是世間第一個做到這等壯舉的練氣士,但卻是後來柳七真正仔細解析此道此舉,才將後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變得真正可行。

  而陸抬的兩位師父之一,鄒子之外的那位,與柳七、曹組都曾是同遊人間的摯友。

  陸抬按照恩師鄒子的吩咐,將來離開福地之時,需要完成一場陰神遠遊。至於去哪裡,見什麼人事,師父都沒講,其實都無所謂,萬事隨緣而已。用師父的話說,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陸抬之所以會遊歷那座詞牌福地,源於一樁浩然天下的山巔秘聞,傳聞遠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檢的書是一本姻緣簿子。而那本姻緣簿子,至少有半部極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這也是柳七為何會悄然離開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陸抬的那尊出竅陰神,如今在青冥天下,與那個名叫袁瀅的少女,在一處臨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辦了家酒樓,距離魚市不過兩里路。陸抬每天清晨時分就會親自去挑選江鮮,還會有親手烹煮的閒情逸緻,至於那個姑娘,反正修行無須費勁,樂得陪著陸抬一起掙錢,兩人不是道侶勝似道侶。

  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是迥異的風土人情,山下道官無數,而且都在廟堂和公門,與世俗百姓雜然而處,故而仙師不難求,倒是那些動輒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鮮實實在在一鮮難求。

  除此之外,在郡城渡口有個被王朝正統認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婦人、妙齡女身著彩服靚裝途經此地,必招致風雨,以勁風沙礫磨損女子妝容。

  這也是陸抬為何願意選擇此地落腳的原因。陸抬不太喜歡長得太好看的女子。

  陸沉來到白玉榻坐下,陸抬則已起身挪步。

  陸沉自言自語道:「南方鵷雛,北冥有魚。只要我願意,我能夠讓陳平安一顆道心一碎再碎,就此傷徹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來,意義何在?以境界壓人罷了。一個少女尚且說得出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何況是我。實不相瞞,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這般出身豪閥,資質卓絕,故而少年早發,成名極早,當然很好,可若是有誰大器晚成,更是殊為不易。我從不相信什麼神仙種的說法,只要修心足夠,就是真人。」

  陸抬緩緩道:「人間大美,天地幽微,萬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無為,可以觀天。」

  陸沉起身大笑道:「總算說了句陸氏子弟該說的言語,不虛此行。」

  陸抬似有所悟,靈光乍現,一樣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與我故弄玄虛!你若是捨不得心相七物會有違道心,說不定都要就此跌境!這更說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夢,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幫你一一勘破夢境!尤其是化蝶一夢,我師父說此夢最最讓你頭疼,因為你自己都捨不得此夢夢醒……所以當年齊靜春才根本不擔心你這些伏筆,這些看似玄妙無比的手段!」

  陸抬搖搖頭:「我也真心不覺得你能碎陳平安心境。」

  「我陸氏子孫,終於有個腦子稍稍隨老祖的人了。」陸沉輕輕拍掌,眯眼點頭而笑,「想一想白帝城鄭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眾生,又想一想白紙福地,最後,你有沒有想過,你我皆可夢寐,夢自己夢他人夢萬物,萬一其實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誰的夢中呢?」

  陸抬搖搖頭,一言不發。

  陸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記住啊,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話,尤其是跟讀書人說話的時候,客氣一點。多學學那個被你心心念念的陳平安,你看他的長輩緣,就比你好很多。我當年就很看好他,還教他寫字來著,他不認我這個先生,我還是認他這個弟子的嘛。以後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會很有趣,極有意思。」

  陸沉突然擺出一個滑稽可笑的金雞獨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夢千秋,劍飛萬里。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陸抬皺眉道:「你作妖呢?」

  陸沉收起手,學那市井武把式,又擺出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場久違的風雪夜,就是讓人神清氣爽。」

  陸抬已經完全恢復心境,笑嘻嘻問道:「老祖還不帶著俞真意一起滾蛋?不如帶上那條陸沉一起走,就當是不肖子孫孝敬老祖的見面禮。」

  陸沉笑容玩味:「青袍黃綬,其實挺般配的。」

  陸抬臉色陰沉。

  陸沉嘆了口氣:「所以說你以後要多讀書啊,如今陳平安就比你會說話多了。擱在當年驪珠洞天的高手榜上,陳平安都能把杏花巷馬蘭花、泥瓶巷寡婦,還有李槐他娘親,分別擠下一個名次了。小鎮民風淳樸,確實名不虛傳,我當年那是親身領教過的。」

  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身邊跟著一個背箱書童和一個背行囊的侍女,侍女行走時,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門聲響。

  一行三人來到大玄都觀,老人瞥了眼躍躍欲試的書童和侍女,有些無奈,輕輕點頭後,侍女從袖中摸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拜帖,遞給那位道觀看門人。拜帖尋常青竹材質,尋常筆墨書寫,卻偏偏不寫名諱,只是用濃墨重筆寫了句「我書造意本無法」。

  背劍女冠接過拜帖,書法一道,非她擅長,只是瞧著力氣挺大,全用正鋒,用墨淋漓,她翻來倒去看了兩遍,都沒能瞧出門道,愣了愣,最終只能確定不是自家道觀的什麼熟人,只得客客氣氣對那老人說道:「道觀如今閉門謝客,對不住了。」


  看著風塵僕僕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認識觀主,哪怕遠遠打過照面,我就幫忙通報一聲。除此之外,真沒辦法進入道觀。」

  女冠春暉,本名韓湛然,實打實的玉璞境修為,正是被陸沉慫恿去給青翠城姜雲生當乾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觀主祖師爺的說法,大玄都觀的看門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必須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還必須是個能打的,攔得住人。

  看老人氣象,是個龍門境修士,至於書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當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見底的世外高人,只不過在青冥天下,連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闖大玄都觀,所以境界什麼的,在這兒誰都別太當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袖珍捲軸,攤開些許,露出卷首「西園雅集」四字,和春暉小聲提醒道:「當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這幅畫卷所繪,仙子姐姐總該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為主,你瞎炫耀什麼。」

  他們兩人打賭,大玄都觀是否聽說過自家先生的名號,一個靠拜帖書法,一個靠雅集圖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過門檻,爽朗大笑,也不行道門稽首禮,而是很江湖氣地使勁抱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女冠春暉有些疑惑。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觀主祖師親自出門迎接?一座青冥天下,撐死了雙手之數。

  老道長埋怨春暉道:「姑奶奶唉,愣著做什麼啊,還不趕緊收下拜帖和圖卷,再去備好筆墨,記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紙,還有我從歲除宮那邊借來的那方歇龍硯,先前不是不小心丟了嘛,今兒是個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說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還有我從百花福地買來的生花筆,與那書畫舟墨錠,一併拿來。到時候你親自在旁研磨,紅袖添香嘛,你還真別覺得委屈了,天大的榮幸,比跑去白玉京當那陸沉的乾娘要強多了,真要說起來,湛然你這名字取得好,難怪能有今日福緣,算了算了,你不開竅,我自個兒來……」

  其實不用女冠春暉如何作為,老道長言語之時,手疾眼快,早已經有一手的雙指拈住了那張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願意交出去,本來就只是拿出來曬曬太陽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長另外一手已經抓住那幅畫卷,書童則雙手抓住捲軸一端,身體後仰,好像在跟老道長拔河,書童跟隨先生遠遊了半座青冥天下,就從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階邊緣,笑道:「兩物送給孫觀主就是了。」

  侍女和書童只得不情不願鬆開手,然後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長孫懷中笑哈哈將兩物收入袖中,這個蘇子,也太客氣了,登門就登門,送什麼禮。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不約而同憂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擔心他真要被老道人拐騙去寫滿三刀宣紙。

  不過仙杖山宣紙、歲除宮歇龍硯、百花福地的生花筆,以及那早已失傳的書畫舟墨錠,這四件文房湊一起,確實罕見。

  女冠春暉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名動兩座天下的遠遊客,曾經為浩然天下留下一個留人境修行捷徑的柳七?不像啊,傳聞柳七郎風流倜儻,年輕俊美,絕非眼前老人這般滄桑容貌。難道又是循著蛛絲馬跡,來找虎頭帽孩子的高人隱士?沒幾天工夫,大玄都觀就打了兩場群架了,當然是一方單挑一方圍毆。關鍵是道觀這邊打完架,都不曉得打架的緣由是什麼。道觀掌律祖師爺一聲令下後,反正鬧哄哄一擁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帶地仙壓陣,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輩們搖旗吶喊,回來的時候,小道童們一個比一個興高采烈,說著師祖這一拳很有道法,師伯那一腳極有神意,不過都不如太師叔祖那一劍戳人腚溝的豪俠風采……春暉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畢竟她自己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類似小道童們嘴上那位太師叔祖的刁鑽一劍,大玄都觀總計有十八招,遙想當年,春暉還是少女時,無意間就為自家道觀開創了其中一招。

  孫懷中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絕,能寫出這般言語的蘇子,難怪文章會獨步天下。咱們這兒,說實話,連看家本領的青詞綠章都寫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怪白玉京不爭氣啊。」

  遠遊至此的蘇子,笑著不答話。

  春暉大為驚訝。浩然天下的那位蘇子?!此人何時遠遊青冥天下了,又為何沒有半點消息流傳開來?

  青冥天下對浩然天下諸子百家學問其實頗為陌生,畢竟這裡以道法獨尊,罷黜兩教百家。比如這個蘇子,春暉就只知道學問大,是那邊的天下詞宗,在無形中,與白也和柳七都有些大道之爭,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與蘇子,大道之爭更加明顯。可至於蘇子到底寫了哪些詩篇,春暉就兩眼一抹黑了。詩篇在青冥天下既無流傳,她也不算如何感興趣。


  孫懷中拊掌而笑:「眉山蘇子,天水白仙。同在異鄉,山來就水,蘇子見白仙!我這巴掌大小的道觀,真是柴門有慶,與有榮焉。」

  蘇子無奈道:「孫道長言重了。」

  孫懷中一臉不樂意:「蘇子矜持了,見外了不是?走,咱哥倆把臂言歡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這傢伙如今酒量驚人……」

  蘇子被老觀主孫懷中拉著胳膊往大門裡邊拖曳,生怕那三刀宣紙以及歇龍硯、生花筆派不上用場。

  孫懷中這位青冥天下鐵打不動的第五人,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和山水邸報上邊所寫的「道法深邃,氣象森嚴」「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兩人。

  孫懷中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說世間能勸他喝酒之人,就一隻手的數,他倒是沒說是哪五個,裡邊有蘇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來,沒有的話,就過分了,更該喝酒……」

  蘇子當然清楚白也絕對不會說這種話。

  浩然天下後世文人,其實至少有半數,關涉詩詞之爭,也就是更喜歡白仙還是更喜歡蘇仙的爭執。直到蘇子親筆寫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詩帖》,直白無誤流露自己對白也的欽佩,情形才稍稍好轉,不承想還是有些推崇蘇子的仰慕者,見既然蘇子都發話了,那就不吵雙方詩詞高低了,轉而去盛讚蘇子的書法,說白也之所以沒有傳承有序的字帖真跡傳世,肯定是字寫得不行,然後對白也推崇無比的,還真極難找到白仙的墨寶,沒辦法,就只能開始說你們蘇子書法,簡直就是石壓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當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孤懸海外的島嶼閉關讀書,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滿天下的蘇子,不勝其煩。山上傳聞,蘇子乾脆帶著兩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書童「琢玉郎」和侍女「點酥娘」,一同出門遠遊,去洞天福地躲清靜。只是誰都沒想到蘇子這一遠遊,就乾脆飛升來到了這座青冥天下,最終在一座不被納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詩餘福地,又名詞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聯袂飛升遠遊的柳七、曹組兩人。

  女冠春暉與蘇子打了個稽首。

  幾乎是側著身被拖過門檻的老夫子蘇子只能微笑點頭當作還禮。

  過了大門,孫懷中喊上春暉一起,然後直接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帶著所有人來到一處道觀禁地。

  茅屋一棟,四周遍植桃樹,門前有座小池塘,鋪以青磚作為散步小徑。

  孫懷中故意隔絕天地,欺負虎頭帽孩子和倆劍修境界不夠,畢竟再過百餘年,這樣的機會就沒了。

  背書箱的少年書童和背著鍋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個虎頭帽孩子和兩個年輕人,兩個年輕人一個胖子、一塊黑炭。少女視線更多是看那個可愛的孩子,少年則是看那兩個都背劍在身後的年輕劍修。書童和少女兩人雖是自家先生蘇子的文運顯化,天生就身負地仙神通,同樣也可修行,只不過都被蘇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時主僕三人都有意壓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態,徒步遊歷山河。事實上,少女點酥已是元嬰境、小說家修士;少年琢玉則是元嬰境劍修。兩人駐顏有術,其實歲數都不算小了。只不過世間精怪之流,尤其是極其罕見的文運顯化之類,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紅塵越少,心智往往開竅就越少。

  琢玉以心聲向點酥問道:「哪個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點酥漫不經心道:「白先生詩無敵,和他是什麼模樣沒關係。」

  虎頭帽孩子雙手負後站在水塘邊,一旁那個胖子求著他幫自己刻一方印章,說以後好跟陳平安顯擺。在這之前,同樣在大玄都觀修行的胖子沒少煩虎頭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幾手絕世劍法,不成,帶著文房四寶來求幾幅墨寶,還是不成,現如今只好求三兩個字,也就心滿意足了,不承想還是不成。

  見虎頭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說:「以後陳平安萬一真來跟白先生求證,白先生就不點頭不搖頭,如何?」

  虎頭帽孩子扯了扯帽帶,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皮膚黝黑的年輕人嗤笑一聲。胖子立即保證道:「董黑炭,以後你在大玄都觀,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絕不花錢,絕不讓你離了劍氣長城就破例。」

  董畫符蹲下身,輕輕將石子丟到水塘里。胖子則坐在地上,叼著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鄉,反而沒什麼話想說了。

  如今董畫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邊,只不過沒入譜牒。

  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神霄城城主。所以董畫符沒有任何猶豫,倒懸山飛升到白玉京地界後,他二話不說,就選擇留在了神霄城練劍。


  就憑老聖人臨終那三個字,董畫符就認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練劍。不認什麼青冥天下,也不認什麼白玉京。

  董黑炭這趟出門只是來看看好朋友,因為晏胖子選擇在大玄都觀修行,老觀主孫懷中見到了那件咫尺物後,又詢問了一些陳道友在劍氣長城那邊的事跡,老道長十分開懷,看晏琢這個胖子就更加順眼了。孫懷中吹噓自家道門劍仙一脈天下無敵,什麼威逼利誘都用上了,將故意一驚一乍十分捧場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觀。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陳平安的用心良苦。

  這座大玄都觀門檻其實很高的,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劍修心神往之之所在。而這位老觀主孫懷中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順眼與否,從不看境界、出身、靠山這些虛頭巴腦的,只看第一眼有無眼緣。更何況老道長還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當年劍氣長城的十六位劍修通過倒懸山「飛升」到青冥天下,領頭人是老元嬰程荃,當時程荃背了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

  程荃最後選擇了與大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作為落腳處,擔任了供奉,入了宗門的山水譜牒,卻和其餘年輕劍修一樣,暫時都未加入道官譜牒。程荃將那個劍匣擱放在了鸛雀樓外一條大水中央的歇龍石上。

  十六人中在城頭撿到一根拂塵木柄的少年劍修跟隨董畫符待在神霄城。其實總共有九人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只是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樓。其餘的,跟程荃和晏胖子一樣各憑喜好選擇落腳點。

  白玉京對這撥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破例給予了一份極大的自由。

  程荃到了歲除宮,才知道倒懸山那座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原來和歲除宮鸛雀樓有如此淵源。那個年輕掌柜,正是宮主吳霜降一人之下的守歲人,只是和其餘四人不同,至今全無消息。此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遊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

  一座開在倒懸山陋巷深處的小小客棧,一飛升境,兩仙人境,兩玉璞境。

  董畫符當時跟著程荃到了歲除宮,程荃要談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閒逛,不看白不看。

  倒懸山遷徙到青冥天下之後,歲除宮有人出了大價錢,買下了鸛雀客棧周邊方圓數里地的所有建築,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以移山之術,將建築全部搬到了鸛雀樓附近。

  董畫符兩人中途遇到了脾氣不太好的少女,少女表面上和晏胖子客套寒暄,實則綿里藏針,瞧他們兩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裝不在意,董畫符什麼脾氣,董家劍修又是什麼脾氣,覺得這娘們恁大年紀了,還這么小家子氣,就頂了她一句:「你這鸛雀客棧牛氣什麼,有本事開到陳平安家鄉去,要麼都打不過,要麼都打不過。」

  少女一頭霧水。吵架就怕這個,對方明明說了句頂不中聽的話,偏偏不曉得在說什麼。

  陳平安嘛,她當然知道,是鸛雀客棧的常客,後來又成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山上君虞儔的道侶,也就是那個化名年春條的婦人,當年就特別喜歡背劍少年陳平安的眼神,說乾淨得讓她都不忍心大半夜去敲門,問客官要不要添棉被。等到後來聽說陳平安莫名其妙當了隱官,婦人那叫一個悔青了腸子,說早知道如此,昧著良心也要說客棧鬧鬼,怕死個人,讓姐姐在屋子裡邊躲躲。

  到最後三人好歹只是拌嘴鬥法,沒真正動手,不過約了一場架,以後再打。

  董畫符算是幫陳平安約的,那個歲除宮小婆娘答應得很爽快。

  如今兩人身在大玄都觀,其實董畫符和晏琢都有意無意不去聊家鄉,至多聊一聊寧姚和陳平安、陳三秋和迭嶂。

  他們兩個,加上寧姚、陳三秋、迭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各自遠遊,分散四方。

  可其實除了陳平安,其他所有人身邊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問道:「要刻什麼字?有想好嗎?」

  晏琢大概完全沒想過這位白先生竟會答應此事,抬起頭,一時間有些茫然。

  董畫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裡去,扇子題款更多。大玄都觀的桃木很值錢,你都在這邊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麼難的,再說你床底下不就已經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嗎?」

  晏琢氣不打一處來,大罵道:「老子是拉著你去地上撿樹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覺的纖細桃枝,咱倆好合夥做買賣,五五分帳,沒讓你直接砍倒那麼大一棵桃樹,害得老子只好連根帶樹一起搬回去藏著,這幾天睡覺都提心弔膽,如果不是那棵樹離白先生住處近,暫時無人察覺,不然這會兒咱倆就要被那個笑面虎老觀主吊在樹上喝西北風了!你是不知道孫觀主的為人,跟陳平安絕對是一路人……」


  董畫符雙臂環胸:「反正我覺得孫觀主挺厚道的,待客熱情,一見面就問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鄉隨俗,照實說了,在那之後,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雙手抱頭,對對對,被你說成「腚兒圓好生養」的春暉姐姐,是不好拿劍砍你這個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觀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了,以後怎麼辦?

  董畫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說道:「白先生還等你話呢。」

  晏琢想了想,撓撓頭,抬頭對白也說道:「不如白先生隨便寫就是了,我等會兒回去,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過來。」

  白也說道:「印章刻字。」

  晏琢剛要言語,突然有隻手搭在他肩頭上,有個嗓音帶著笑意,在他背後響起:「晏琢,扛那麼大一棵桃樹跑來跑去的,肯定不輕鬆吧,別看咱們大玄都觀一棵桃樹瞧著不高不大的,但加上那麼多礙事的枝丫,至少得有幾千斤重呢,不如讓貧道幫你揉揉肩?等會兒還要做幾百把扇子好賣錢,千萬別累著啊,耽誤晏大爺修行,讓貧道怪心疼的。以後別大半夜做這種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樹枝,事後還要誤以為挨了悶棍。」

  晏琢身體緊繃,哭喪著臉。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觀主祖師爺該說的言語嗎?

  白也轉過身,對蘇子行拱手禮,蘇子亦是如此。雙方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沒有去過中土穗山,其實他也從未見過這位和家鄉相距不遠的眉山蘇子。

  至於《白仙詩帖》,白也當然聽說過,是從老秀才那邊聽來的。真正讓白也欣賞的,當然不是蘇子那幅字帖上對自己的溢美之詞,而是蘇子作為讀書人的心性。就算沒有白也,換成其他人僥倖早蘇子幾百年生在人間,然後走在了蘇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蘇子一樣會坦然誠然,再為那人寫一帖,同樣會自貶幾分。

  蘇子豪邁,故而詩詞書畫文章共風流。千載之下,文風才情風骨生氣皆凜然。

  至於另外那邊,晏琢一個身形下沉,肩頭歪斜,轉身站起,腳下生風,繞到孫懷中身後,雙手揉肩,行雲流水,諂媚問道:「老觀主,這是陳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適?」

  孫懷中冷笑道:「放你個臭屁,我那陳道友鐵骨錚錚,言語誠摯,有一說一,沒你這麼個牆頭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回手,不承想孫懷中怒道:「有氣力砍桃樹,沒氣力揉肩膀?娘們唧唧的,半點不爽利。」

  董畫符冷不丁說道:「砍樹跟我沒關係,我那天晚上就沒出門。」

  孫懷中微笑點頭,讚嘆道:「這就很像陳道友了。」

  孫懷中突然開懷大笑道:「好嘛,柳七和曹組也來了,不來則已,一來就湊堆。湛然,你去將兩位先生帶到這兒來,白仙和蘇子,果然好大面兒,貧道這玄都觀……怎麼說來著,晏大爺?」

  晏琢答道:「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女冠春暉領命,剛要告辭離去,董畫符突然說道:「老觀主是親自出門迎接的蘇老夫子,卻讓湛然姐姐迎接柳、曹兩人,讀書人容易有想法,進門笑嘻嘻,出門罵大街。」

  孫懷中撫須沉思,覺得董黑炭說得有些道理:「頭疼,真是頭疼。我這會兒腿腳泛酸,走不動路。」

  春暉就有些猶豫,柳、曹兩人既然能夠從浩然天下聯袂飛升遠遊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罷,都當得起大玄都觀的貴客。按照董黑炭的說法,若是祖師厚此薄彼,確實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觀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簡單,假裝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孫去頭疼。只是今天蘇子在場,觀主祖師處境好像就比較尷尬了。

  此刻大玄都觀門外,有一個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截折柳,用仙家術法在纖細柳枝上以詞篇銘文無數。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和龍虎山天師齊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劍,凡有井水處必會唱誦柳七詞。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辭高去遠,淺斟低唱,相忘江湖。倚紅偎翠花間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著一個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長,一樣風流倜儻,斜背著一把油紙傘。

  曹組,字元寵。此人亦是浩然天下山上山下眾多女子的共同心頭好。

  在浩然天下,詞一向被視為詩餘小道,簡而言之,就是詩歌剩餘之物,難登大雅之堂,至於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組到了青冥天下,才幹脆將他們無意間發現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為詩餘福地,自嘲之外,未嘗沒有積鬱之情。這座別名詞牌福地的秘境,開闢之初,就無人煙,占地廣袤的福地現世多年,雖未躋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勝,鍾靈毓秀,是一處天然的中等福地,不過至今依舊少有修道之人入駐其中,柳、曹兩人好似將整個福地當作了一處隱居別業,也算一樁仙家趣談。兩位的那個嫡傳女弟子,能夠一步登天,從留人境直接躋身玉璞境,除了兩份師傳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獨厚的福緣傍身。


  大玄都觀今天比較出奇,竟然連門房都沒有一個,就這樣將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晾在了門外大街上。

  柳七微笑道:「元寵,你覺得老觀主今天會露面嗎?還是……身體有恙託病不出?」

  天下詞牌將近九百個,柳七一人便首創一百四十餘個,為後世詞人開闢道路極多,在這件事上,便是蘇子都無法和他媲美。

  曹組玩笑道:「不管見不見我們,我反正都是要去跟老觀主噓寒問暖的。」

  白衣柳七,對曹組而言,亦師亦友,雙方關係,類似早先白也和劉十六的入山訪仙。

  大玄都觀祖師爺孫懷中,曾經先後兩次遠遊浩然天下,一次最終借劍給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悶得慌,純屬無聊就出了一趟遠門,加上也要順便親手了去一樁落在北俱蘆洲的陳年恩怨。遊歷他鄉期間,孫懷中對眉山蘇子的仰慕發自肺腑,但是對於兩位同為浩然詞宗的文豪其實觀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孫懷中也沒有「去打攪對方的清淨修道」,不然換成是蘇子的話,這位老觀主早去詞牌福地十幾趟了,這還是在蘇子閉門謝客的前提下。事實上,孫懷中遊歷浩然天下的時候,就對柳七和曹組頗不待見,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滾,什麼白衣卿相柳七郎,什麼人間閨閣處處有曹元寵,他剛好最煩這些。

  別看孫懷中平時言語「平易」,事實上也曾說過一番風流雅言,說文章之鄉,詩乃頭等富貴門戶,至詞已家道中落,尚屬殷實之家,至曲則徹底淪為鄉之貧者矣。所幸詞有蘇子,浩蕩磊落,天地奇觀,仙風神氣,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寵之流,無非是彎腰為白仙磨墨、低頭為蘇子遞酒之大道兒孫輩。

  這種狠話一說出口,可就覆水難收了,所以讓孫懷中怎麼去迎接柳、曹兩人?實在是讓他破天荒有些難為情。以前孫懷中覺得反正雙方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哪裡想到白也先來道觀,蘇子再來做客,柳、曹就跟著來秋後算帳了。

  董畫符丟了個眼色給晏胖子。晏琢立即將功補過,跟孫懷中說道:「陳平安當年為人刻章,給扇面題款,恰好跟我提及過柳、曹兩位先生的詞,說柳七詞不如眉山高,卻足可譽為『詞脈源流』,絕不能等閒視為倚紅偎翠醉後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願那人間有情人終成眷屬,世上花好月圓人長壽,故而寓意極美。元寵詞,別開生面,艷而不俗,功夫最大處,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極深,既有大家閨秀之風流蘊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愛可親,其中『促織兒聲響,嚇煞一庭花影』一語,真真異想天開,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雋永,楚楚動人,當有『詞中花叢』之譽。」

  孫懷中撫須而笑,輕輕點頭:「好好好,『詞源』『花叢』兩說,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陳道友這番真知灼見,果然是與貧道不謀而合,不謀而合啊。」

  孫懷中很快咳嗽幾聲,改口道:「實不相瞞,當年我和陳道友相逢於北俱蘆洲,一路同游,相見恨晚,煮酒論文豪時,這番言語其實是我最先有感而發,不承想就被隱官大人借鑑了去。好個陳道友,當真是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罷了罷了,我就不與陳道友計較這等小事了,誰說不是說呢,斤斤計較這個,白白傷了道友情誼。」

  董畫符翻了個白眼。

  春暉問道:「觀主,怎麼講?」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還是觀主你老人家親自出門迎接啊?

  孫懷中瞪眼道:「湛然啊,還愣著做什麼,趕緊跟我一起去迎接柳、曹兩位詞家聖手啊。怠慢貴客,是咱們道觀門房的待客之道?誰教你的,你師父是吧?讓他用那看家本領簪花小楷抄寫《黃庭經》一百遍,回頭親自送去歲除宮,咱們道觀不小心丟了方硯台,沒點表示怎麼行。」

  春暉毫不猶豫替恩師答應下來,反正是師父他老人家勞心勞力,和她關係不大。

  老觀主這會兒已經胸有成竹,再無半點為難神色,腳下帶風,一個縮地神通,帶著春暉去往大門外,與那兩位詞壇宗師道出了一番誠摯之言,和晏琢說的一字不差。說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語,黑衣曹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註定不會說此話,眉山蘇子先前就和兩人在詩餘福地見過面,詩詞唱和頗多,蘇子吹笛飲酒,乘月而歸,應該也不會有此語,難不成真是他們「誤會」孫道長了?

  茅屋草堂池塘畔,蘇子覺得先前那番點評挺有意思,笑問道:「白先生,可知道這個陳平安是何方神聖?」

  既然能夠被老觀主稱為陳道友,難不成是浩然家鄉的某位高人隱士?

  白也習慣性扯了扯帽帶,道:「是那個老秀才文脈的關門弟子,年紀極輕,人很不錯,雖然我沒見過陳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經念叨個不停。」


  蘇子點點頭:「那我這趟返鄉後,得去見見這個年輕人。」

  白也搖頭道:「如果沒有意外,他如今還在劍氣長城那邊,蘇子不太容易見到。」

  蘇子微微皺眉,疑惑不解:「如今還有人能夠據守劍氣長城?那些劍修,不是舉城飛升到了嶄新天下?」

  白也點點頭:「就只剩下陳平安一人,他擔任劍氣長城隱官,這些年一直留在那邊。」

  蘇子笑道:「一個年輕外鄉人,在最是排外的劍氣長城,能夠擔任隱官?光憑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應該做不成此事。」

  董畫符隨口說道:「陳平安珍藏著一枚小暑錢,他特別中意,篆文好像是『蘇子作詩如見畫』?陳平安當年信誓旦旦,說是要拿來當傳家寶的。」

  白也嘆了口氣。老秀才這一脈的某些風氣,那個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集大成者,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毫不生硬。

  蘇子略微訝異,不承想還有這麼一回事,事實上他和文聖一脈關係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門生弟子當中有不少人因為繡虎當年點評天下書家高低一事,遺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頗有怨言。而繡虎偏偏行草皆精絕,所以一來二去,就像那場白仙、蘇子的詩詞之爭一樣,讓這位眉山蘇子頗為無奈。蘇子還真沒有想到,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當中,竟會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詩詞。

  晏胖子悄悄朝董畫符伸出大拇指。這個董黑炭說話,從來不說半句廢話,只會畫龍點睛。

  白也以心聲詢問:「蘇子是要與柳、曹一起返回家鄉?」

  蘇子點頭道:「我們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氣象,詩詞千百篇,終究只是錦上添花,值此亂世,晚輩們剛好學一學白先生,遂約好了要一起去扶搖洲。」

  說到「晚輩」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蘇子,看著身邊虎頭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點頭道:「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子此次返鄉,確是一篇好文。」

  柳七和曹組現身此地後,立即向白也作揖行禮,至於虎頭帽孩子什麼形象,並不妨礙兩人心中對白仙的敬意。白也拱手還禮。在白也心中,詞一路途,柳七與曹組都要矮上蘇子一頭。

  事實上曹組心中對白也推崇備至,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曹組甚至專門篆刻有一枚自用藏書印,正是「白仙詩餘」四字,並且鄭重其事地將其鈐印在自家詩集扉頁上。所以很難想像,曹組會只因為見到一個人,就如此拘謹,甚至都有些全然無法隱藏的靦腆神色。曹組看著這位自己心嚮往之的詩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紅耳赤,三番兩次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覺得莫名其妙,見到白先生,這傢伙至於如此心情激盪嗎?

  所以說,白也這般讀書人,在哪裡都是自由,都是風流,白也見古人見聖賢,或是古聖賢、後世人見他白也,白也都還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孫懷中看著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觀這場桃林雅集,白仙、蘇子,柳詞源、曹花叢,有幸四人齊聚,不比那四把仙劍齊聚遜色半點了,完全猶有過之,是道觀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為後世留下這幅千古風流的畫卷,簡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轉頭望去,孫懷中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個心,你依舊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樣,無須白老弟多說,老道我行事最是老到了。而且肯定等到百餘年之後,大玄都觀再與外人言說此事。」

  大髯蘇子和柳七、曹組三人幾乎同時以心聲提醒孫懷中:「各來一幅。」

  孫懷中對他們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豈會有此紕漏。」

  晏琢則與董畫符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要是在這兒?」

  董畫符想了想,說道:「馬屁飛起,關鍵是真誠。白先生的詩,柳七的詞,曹組的丹青,蘇子的筆墨,老觀主的鈐印,一個都逃不掉。」

  楊家藥鋪。

  李柳將淥水坑青鍾夫人留在了海上,讓這頭飛升境大妖繼續負責看顧銜接兩洲的那座海中橋樑,她則獨自返回家鄉,找到了楊老頭。

  老人大口大口抽著旱菸,眉頭緊皺,那張蒼老臉龐上布滿褶皺,裡邊好像藏著太多太多故事,而且也從沒有與人訴說一二的打算。

  雲霧茫茫,繚繞整座鋪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無法窺探此地。

  李柳問道:「桂夫人來過這裡了?」

  楊老頭點點頭。


  老龍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宮故友。桂夫人與那些神靈轉世還不太一樣,作為最純正的月宮種,流落人間後,早年因為禮聖求情,她雖然身份特殊,卻依然並未像真武山那些遠古神靈一樣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來,所以萬年以來,桂夫人其實一直冷眼旁觀世間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壞,與她無關。只不過上次桂夫人造訪此地,她身邊跟了個老舟子,是那位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驪京畿之地,他遇到了一個名叫白忙的青衫讀書人,莫名其妙就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老舟子估計是認出對方的真實身份了,嘴上沒少罵,半點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還是恪守那個曾經名動天下的老規矩,只動嘴不動手,動手算我輸。

  李柳又問道:「她呢?」

  楊老頭說道:「阮秀跟你不一樣,她來不來都一樣。」

  李柳換了一個話題:「你好像就沒走出過這裡,不為李槐破個例?好歹最後見一面。」

  弟弟李槐和娘親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後者讓老人頭疼,前者卻讓楊老頭寵溺,所以一些個虛無縹緲的福緣,楊老頭就真如李槐玩笑話中的棺材板,一股腦兒丟給了李槐這個兔崽子。楊老頭就像一個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遲暮老人,將李槐當自家晚輩看待的,此外李二、鄭大風,以及新收嫡傳弟子蘇店、石靈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撥弟子,例如成為大驪中興之臣的曹、袁兩家老祖,甚至連阮秀、李柳,以及馬苦玄,都和李槐沒的比。正因為李槐不在局中,楊老頭反而給機緣給福運,給得半點沒負擔。既然有人命好,就會有人命不好,自古歷來如此,後世千年萬年,還是會如此。

  楊老頭搖頭道:「有什麼好多說的,該說的早就說了。」

  說是這麼說,但是李柳卻清楚感受到了老人的那份傷感。好像小門小戶裡邊一個最普通的老人,沒能親眼看到孫子出息,就會遺憾。只是楊老頭的架子端在那兒,她又不好多說什麼。

  李柳坐在擺放在廂房門外的一條長凳上,儘可能多陪陪這位老人。

  楊老頭笑道:「終於有了點人情味了。」

  李柳雙手十指交錯,抬頭望向天幕。

  龍泉劍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親手做了一大桌飯菜,女兒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都在。宗門在舊山嶽那邊建立山頭洞府後,就很少有如此碰頭齊聚的機會了。

  劉羨陽一邊給阮師傅殷勤夾菜,一邊轉頭對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幾個其實都很佩服劉羨陽這個在山水譜牒上的「師弟」,在師父這邊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就連小鎮沽酒的婦人,劉羨陽都敢開師父阮邛的玩笑,換成董谷或徐小橋,借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實真要按照進入師門的先後順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暫借去的劉羨陽,應該是他們的師兄才對,只是憊懶貨劉羨陽是真心不介意這個,他們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劉羨陽獨自守著山外的鐵匠鋪子,閒是真閒,除了坐在檐下竹椅上打盹之外,經常懷揣著大兜樹葉,蹲在龍鬚河畔,將樹葉一一丟入水中,看那葉葉「小舟」,隨水漂蕩遠去。經常一個人在岸邊,先打一通虎虎生風的王八拳,再大喝幾聲,使勁跺腳,咋咋呼呼扯幾句「腳底一聲雷、飛雨過江來」之類的,裝模作樣一手掐劍訣,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經默念幾句「急急如律令」,將漂浮在水面上的樹葉,一一豎立而起,拽幾句類似「一葉飛來浪細生」的書上酸文。

  在山上吃過飯,劉羨陽一路打著飽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鋪子,已經入夜。路過小鎮的時候,聽到了打更的聲響。一夜五更,劉羨陽聽到的是戌時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實在以前驪珠洞天的小鎮,是沒這講究的。

  結果劉羨陽看到個朋友,正坐在竹椅那邊喝酒,是窯務督造官大人,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的曹耕心,算是劉羨陽結識的朋友當中當官最大的一個了。

  劉羨陽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曹督造彎腰撿起一隻擱在腳邊的酒壺,本就是留給劉羨陽的,輕輕拋去,笑道:「再晚一刻鐘出現,我就要不告而別了。」

  劉羨陽接過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點點頭,使勁揉臉頰,無奈道:「算是吧,還是跟姓袁的當鄰居,一想到那張打小就喜怒哀樂動也不動的門神臉,就心煩。」

  這麼多年來,曹督造始終是曹督造,那位從袁縣令變成袁郡守的傢伙,卻已經在去年升官,離開龍州官場,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擔任戶部右侍郎。


  許多大的王朝往往都會設置陪都,陪都衙門官員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與京師相同。陪都多是上了歲數的勛貴的養老之地,他們以「陪都事簡」之名被打發出京師,或往陪都任職,掛個榮銜虛職;陪都亦是一些京官的貶謫去向,朝廷算是對其儘量保全顏面。

  只不過大驪王朝與此不同,無論是陪都的地理位置,還是官員配置,都表現出大驪宋氏對這座陪都的極大倚重。陪都的六部衙門,除了尚書依舊選用穩重老人,其餘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這樣的青壯年官員。而且陪都諸司權柄極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書,直接由大驪京師尚書擔任,甚至都不是廟堂群臣預料的那般,交由某位新晉巡狩使武將擔任此職。只說兵部奏請、銓選之權柄,事實上就已經從大驪京師南遷至陪都了。陪都歷史上首位國子監祭酒,由北嶽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山長擔任。

  曹耕心以心聲說道:「關於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劉羨陽點點頭,抿了一口酒:「欠你一個人情。」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石柔哼唱著一首古蜀國流傳下來的殘篇歌謠: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

  如今鋪子裡邊多了個幫忙的小夥計,會說話卻不愛說話,就像個小啞巴,沒客人的時候,孩子就喜歡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發呆,石柔反而喜歡,她也從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時定量練拳走樁,好像學那半個師父裴錢,同樣需要抄書,只不過孩子性子倔強,絕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書也絕對不願多寫一字,純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錢回來之後,他好拿拳樁和紙張換錢。至於那些抄書紙張,都被這個暱稱阿瞞的孩子,每天丟在一個竹簍裡邊,填滿竹簍後,就全部挪去牆角的大籮筐裡邊,石柔打掃房間的時候,彎腰瞥過竹簍幾眼,蚯蚓爬爬,彎彎扭扭,寫得比小時候的裴錢差遠了。

  石柔很喜歡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以前獨自一人看著鋪子,偶爾還會覺得太冷清,多了個小阿瞞,就剛剛好了。鋪子裡邊多了些人氣,卻依舊安靜。

  如今小鎮越發繁華,石柔喜歡買些文人筆札、志怪小說,用來打發光陰,一摞摞都整齊擱在櫃檯裡邊,偶爾小阿瞞會翻看幾頁。

  今天鋪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瞞一起各看各書,阿瞞站在小板凳上,還需要踮起腳尖才行。

  阿瞞突然將那本文人筆記橫移幾寸,伸手抵住書頁,石柔轉頭一看,看到了書上前賢的一句話: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

  石柔莞爾一笑,只不過察覺到了不妥,如今自己是怎麼個姿容面貌,她當然心裡有數,遂趕緊收斂神色,跟阿瞞輕聲解釋道:「去了山上修行仙術的那些神仙老爺,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就跟如今咱們市井走門串戶差不多,只不過有些門戶門檻高,就像小鎮福祿街和桃葉巷,一般人輕易去不得,敲門也不會有人應的,可是咱們這騎龍巷自然是門檻不高了。不過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裡、是什麼,書上就傳得很玄乎嘍,有說是飛升台,有說是一棵大樹,有說是一座山嶽,反正也沒個準話。」

  孩子點點頭,大概是聽明白了。

  龍泉劍宗山上,阮秀一個人走到山巔崖畔,一個身體後仰,墜落懸崖,一一看過崖上那些刻字:天開神秀。

  (本章完)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