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問我春風
寶瓶洲南嶽之巔山君神祠之外,臨時搭建出一片類似軍帳行宮的粗糙建築,大驪文武秘書郎、各國藩屬武將在此川流不息,人人腳步匆匆,且都懸佩有一枚暫時被視為通關文牒的玉佩,是老龍城苻家老龍布雨玉佩樣式。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地帶,有老少四人憑欄遠眺南方戰場,都來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兩顆兵家甲丸,輕輕旋轉,如小國武夫把玩鐵球一般,他一手抓起布雨玉佩,笑道:「好繡虎,賺錢省錢花錢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兒,省錢一事,學到沒有?大驪戰場內外,先前你我粗略算來,約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掙錢花錢居多,省錢一道不過兩百七十三事,類似玉佩這樣的小事,其實才是真正顯現繡虎功力的關鍵所在,以後姜老兒你在祖山那邊傳道授業,可以著重說說此事。」
另外一個被稱為「姜老兒」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系小魚簍,點點頭,然後看著遠處戰場上層層迭迭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陣,守有坐鎮,縱橫交錯,錯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猶有兵書之外兵法之內的國家儲才、合縱連橫兩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跡,脈絡清晰,看來繡虎對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難怪都說繡虎年輕那會兒遊學途中反覆翻爛了三本書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書。」
尉姓老者撫須而笑:「其餘兩本,略顯多餘了,估計只算添頭,就是兩碟佐酒菜,我那本兵書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這位中土神洲老修士經不起夸,事實上姓尉的老人這輩子得到的讚譽,書里書外都足夠多了。
老人又誠心誠意補了一番言語:「以前只覺得崔瀺這小子太聰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學一途,當個文廟副教主綽綽有餘,可真要論兵法之外,涉及實戰,極有可能是紙上談兵,如今看來,倒是當年老夫小覷了繡虎的治國平天下,原來浩然繡虎確實手段通天,很不錯啊。」
兩位老人都來自中土神洲兵家祖庭,按照規矩是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與武運關係極大、淵源深遠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正宗所在。姜姓和尉姓老者當然就是當之無愧的兵家老祖。只不過姜、尉兩人只能算是兩位兵家的中興祖師,畢竟兵家那部老皇曆空白頁數極多。
兩位老人身邊站著年紀輕輕的一男一女。男的是許白,由於精於象棋,有「少年姜太公」和「許仙」的美譽。少女名為純青,身穿一襲細密竹絲編織的青色長袍,扎一根馬尾辮,馬尾辮繞過肩頭,掛在身前,腰間懸佩竹刀竹劍。純青來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
許白輕聲問道:「寶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點不亂,當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們從北往南,一路行來,其間還特意沿海遊歷萬里,好像連幾個想要試圖逃離寶瓶洲的修士都沒有,豈不是怪事?不提桐葉洲,只說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搖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遠遠做不到這種誇張地步,多有流竄修士成群結隊偷偷離開一洲陸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簡單,寶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願而已。不敢,是因為大驪律例嚴酷,各大沿海戰線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人心,山上神仙的腦袋,又不比凡夫俗子多出一顆,擅離職守,不問而殺,這就是如今的大驪規矩。不能,是因為各地藩屬朝廷、山水神靈,連同自家祖師堂以及各地通風報信的野修,都相互盯著,誰都不願被株連。不願,是因為寶瓶洲這場仗註定會比三洲戰場更慘烈,卻依舊可以打,連鄉野市井的蒙學稚子、遊手好閒的地痞無賴都沒太多人覺得這場仗大驪,或者說寶瓶洲一定會輸。」
許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處戰場,找到了一位身披鐵甲的武將,輕聲問道:「都已經身為大驪武將最高品秩了,還要死?是此人自願,還是繡虎必須讓他死,好當個大驪邊軍表率,用以戰後安撫藩屬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驪邊軍的武將,哪個不是死人堆里站起來的活人,從宋長鏡到蘇高山、曹枰,都一樣。如果說官帽子一大就捨不得死,命就值錢得不能死,那麼大驪鐵騎也就強不到哪裡去了。許白,你有沒有想過一點,大驪上柱國是可以世襲罔替的,而且未來會不斷趨於文官頭銜,那麼作為武將頭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職呢?大驪皇帝一直從未言說此事,自然是因為國師崔瀺從無提及。為何?當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蘇高山,或者是東線主將曹枰,轟轟烈烈戰死了,繡虎再來說此事,到時候才能夠名正言順。想必大將軍蘇高山心裡很清楚……」
許白忍不住說道:「可是蘇高山如今不過五十多歲,就要人死戰場,哪怕藉此恩蔭子孫,世代榮華,又如何能夠確保巡狩使這個武勛往後繼承幾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憂……」
說到這裡,許白自顧自點頭道:「明白了,戰死之後榮升武廟英靈,如那袁、曹兩大上柱國一樣,有高承、鍾魁運轉神通,不但可以在戰場上繼續統率陰兵,哪怕戰死落幕,依舊可以看顧照拂家族幾分。」
純青說道:「崔先生,雄才偉略,洞悉人心。」
年輕時候的儒士崔瀺,其實與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純青的師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對崔瀺的觀感其實不差。所以雖然純青年紀太小,從未與繡虎打過交道,但是對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會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師父的說法,某個劍客的人品極差,但是被那名劍客當作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結交,青山神不差那幾壺酒水。
許白突然瞪大眼睛。一個白衣少年從遠處鳧水而至,看似優哉游哉,實則風馳電掣,戒備森嚴的南嶽山頭好像見怪不怪,對此人故意視而不見,許白立即想起對方身份,是個雲遮霧繞身份詭譎的存在,這個傢伙頂著一連串頭銜身份,不但是大驪南方諜子的領袖人物,還是大驪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條大瀆的幕後督造使,雖沒有任何一個檯面上的大驪官身,卻是個極其關鍵、地位超然的人物。
崔東山在一行四人身邊繼續鳧水游弋,一臉毫無誠意的一驚一乍,嚷嚷道:「哎喲喂,這不是咱們那位象戲真無敵的姜老兒嘛,還是這般穿著樸素啊,釣魚來啦,沒有問題沒有問題,這麼大一水塘,什麼魚蝦沒有,有個叫緋妃的婆姨,就是頂大的一條魚,還有尉老祖幫忙兜網,一個緋妃還不是手到擒來?怕就怕姜老兒腰間那隻小魚簍裝不下……」
一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現,一手按在崔東山腦袋上,不讓他繼續,崔東山砰然摔落在地,裝模作樣怒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卻沒能起身,折騰了幾下,摔回地面幾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館武把式,卻弄巧成拙,最後崔東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規矩恪禮的許白有些摸不著頭腦,大驪繡虎好像也沒有施展什麼術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狽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向兩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禮。兩位先前言笑輕鬆的老人也都肅容抱拳還禮。
尊敬這個東西,求是求不來的,不過來了,也攔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隨我走走,閒聊幾句?」
兩位兵家老祖一同跟著崔瀺遠去,只留下三個看似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崔東山的「真實」歲數,如果從神魂剝離進入驪珠洞天開始計算,確實與純青和許白相差不多。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約莫萬里之外,就是寶瓶洲最南端與大海的水陸交界處了。
如今除去一座老龍城的整個南嶽地界,已經成為寶瓶洲繼老龍城之外據守戰的第二座戰場,和蠻荒天下源源不斷湧上陸地的妖族大軍的戰事一觸即發。
南嶽以南的廣袤戰場,山脈峰頭皆已被搬運遷徙一空,大驪和藩屬精銳早已集結在此,大驪嫡系鐵騎三十萬,其中輕騎二十五萬,重騎五萬,輕騎人與馬一律身披水雲甲,每一副甲冑上都被符籙修士篆刻有水花雲紋圖案,但不刻意追求細節上的精益求精。
大驪三十萬鐵騎主將蘇高山,大驪王朝寒族出身,先前憑藉赫赫戰功,成功躋身大驪歷史上首次設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與大驪舊上柱國頭銜等同。
八十萬步卒分成五大方陣,各大方陣之間,看似相隔數十里之遙,實則對於這種戰爭、這處戰場而言,這點距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足足八十萬重甲步卒,從舊白霜王朝在內的寶瓶洲南部各大藩屬國抽調而來。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陣不同的駐守位置,披掛不同顏色的山文五嶽甲,與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來自各大藩屬山嶽、儲君山頭,早年在不傷及國勢龍脈、山河氣數的前提下,在大驪邊軍監督之下,數以千計的搬山之屬山澤精怪、墨家機關術傀儡和符籙力士合力開鑿大小山脈,所得悉數交由大驪和各大藩屬工部衙門統籌,其間又調動各藩屬無數勞役,在山上修士的帶領下,日以繼夜鑄造山文五嶽甲。
三十萬騎軍分成五支騎軍,輕三重二,位於步卒間距之內,與五大重甲步卒軍陣形成山水相依的戰場格局。
大將軍蘇高山列陣大軍之中,手握一桿鐵槍。三十年戎馬生涯,他從一個寂寂無名的邊軍小卒,已崛起並榮升為一洲即一國的武官最高品。
蘇高山高坐馬背之上,回望一眼,可惜有南嶽高山阻礙視線,不然一路北望,大好河山,盡收眼底,眼力所及之內外,皆是我大驪轄境山川國土。一介匹夫,人生至此,可謂生逢其時至極,死得其所至極。
蘇高山一手輕拍刀柄,一手抬起重拍頭盔,這位大驪邊軍當中唯一一個寒族出身的巡狩使,眼神堅毅,沉聲低語道:「就讓蘇某人為所有後世寒族子弟蹚出一條陽關大道來。」
在騎、步兩軍之前,此處戰場最前方,猶有一線排開的拒馬陣,皆由藩屬國當中膂力驚人的青壯邊軍集結而成,人數多達八萬;身後第二條戰線,人人手持巨大斬馬刀,兩線上的人與各國朝廷簽訂軍令狀,擔任死士,構建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拒馬斬馬樁。
位於騎步和刀陣之間,是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大陣,還有弓弩手十二萬人,投石車一萬兩千架,大致以弧月形狀排列,此外光是床子弩就有三千架,根根弩箭大如鐵槍,去勢若奔雷,聲勢不弱於地仙之外的中五境劍修飛劍。
在這條戰線上,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的兵家修士擔任主將。真武山修士最是熟諳沙場戰陣,往往早就投身於大驪和各大藩屬行伍,大多已經是中高層武將,列陣其中,除了陷陣廝殺,還需調兵遣將,風雪廟修士的廝殺風格則更類似遊俠,多是各國邊關隨軍修士。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馬苦玄身處此地戰場,敕令出十數尊真武山祖庭神靈,並肩屹立在左右兩側。
披麻宗女子宗主、虢池仙師竺泉,佩刀篆文為「赫赫天威,震殺萬鬼」。她與骸骨灘鬼蜮谷內的一位白骨劍修蒲禳並肩而立,後者身材修長,穿一襲漆黑法袍,施展出一門白骨生肉的障眼法,首次恢復生前真容,竟是一位英氣勃勃的年輕女子。
竺泉笑道:「蒲禳,原來你生得這般好看啊,美人,大美人,大圓月寺那禿驢莫不是個瞎子,若是能夠生還歸鄉,我要替你打抱不平,你捨不得罵他,我反正一個外人,隨便找個由頭罵他幾句,好教他一個禿子更加摸不著頭腦。」
竺泉言語剛剛落定,就有一僧一道腰懸大驪刑部頭等太平牌聯袂御風而至,分別落在竺泉和蒲禳左右一側。正是小玄都觀的真人和那位在大圓月寺不解心結、不得成佛的僧人。
僧人站在蒲禳身側,蒲禳竟是撤去了障眼法,重新以白骨面容現世。
僧人只是轉頭望向她,輕聲道:「成佛者成佛,憐卿者憐卿。若因此成不得佛,必須有一誤,那就只好誤我佛如來。」
蒲禳只是先轉頭再轉身,竟是背對僧人,好像不敢見他。
竺泉跺腳道:「娘親呀,酸得喲。」
老真人笑道:「竺宗主又大煞風景。」
竺泉一手按住刀柄,高高仰頭望向南方,嗤笑道:「放你個屁,老娘我,酈采,再加上蒲禳,咱們北俱蘆洲的娘們,不管是不是劍修,是人是鬼,本身就是風景!」
一大撥修士駐紮在南嶽幾條山脈之上,境界相對較低的練氣士絕大多數身在南嶽祖山,從山腳往半山腰一路蔓延而去,天地靈氣濃郁充沛得直接凝為茫茫水霧,讓一些下五境練氣士好似「醉酒」一般。再往上,是一艘艘懸空的劍舟。
身穿蟒袍的藩王宋睦親自坐鎮南嶽山巔神祠外的軍帳。
老龍城一役,宋睦撤退極晚。藩王守國門。
南嶽半山腰處,京觀城英靈高承、桐葉洲書院君子出身的鬼物鍾魁,站在一位雙手正摸著自家一顆光頭的老和尚身邊。高承身後還有個孩子,孩子望向高承背影,喊了聲「哥」,然後告訴高承,主人崔東山到了南嶽。高承對此置若罔聞。
南嶽儲君之山,兩位十境武夫,李二和王赴愬並肩而立,此外還有同樣來自北俱蘆洲的魚鳧書院山長周密,與王座大妖托月山文海同名同姓,所以周山長在書院撂下一句「制他娘的怒」,就帶著一大撥書院儒生聯袂南下寶瓶洲,不過周密讓書院弟子都留在了中部陪都,自己獨自南下,如今與好友李二以及老莽夫王赴愬,一起負責坐鎮南嶽儲君山頭。
在這座南嶽儲君之山地位僅次於山巔神祠的一處仙家府邸,老龍城幾大姓氏勢力目前都暫住於此,除了老龍城苻家、孫家、范家,正陽山幾位大劍仙、老劍仙,還有清風城城主許渾,當下他們都在不同的雅靜院落落腳,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在和雲霞山元嬰境祖師蔡金簡敘舊。
老龍城幾個大姓家族都已搬遷出城,只是損失依舊不可估量。所幸大戰之前,幾條商貿路線積攢家底不薄。即便傷筋動骨,也還不至於一蹶不振,只要寶瓶洲守得住,一切好說,這本身就是一場要麼賭大贏大、要麼輸了賠個精光的豪賭,再者大驪也由不得老龍城不答應。何況作為領頭羊的老龍城苻家,表現得最為不遺餘力,幾大附庸姓氏自然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平日裡還要擠出笑臉,擺出一副處之泰然的架勢,不敢流露出半點怨氣。畢竟萬一真贏了這場大戰,可就要一本萬利了。
至於老龍城的那幾條跨洲渡船,桂花島和山海龜在內都早已遷徙去往寶瓶洲北部地帶。
許氏夫婦二人,還有嫡子許斌仙,則與正陽山陶家老祖、護山供奉以及女子陶紫,一起秘密議事。
城主許渾如今已是玉璞境兵家修士,身披瘊子甲。早年有一位風姿卓絕的道姑雲遊清風城,親自為許渾嫡子賜名許斌仙,寓意「文武雙全山上人」。
正陽山與清風城雙方的關係不僅僅是盟友那麼簡單,書房中在座幾個,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密切關係。
許渾面無表情,望向惴惴不安前來請罪的婦人,語氣並不顯得如何生硬:「狐國不是一座城池,關了門,開啟護城陣法,就可以隔絕所有消息。這麼大一個地盤,占地方圓數千里,不可能憑空消失之後,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早先安排好的那些棋子,就沒有半點消息傳回清風城?」
許氏婦人搖搖頭:「不知為何,始終未有半點消息傳出。」
許渾微微皺眉:「那個叫顏放的外鄉人,到底是不是朱熒王朝獨孤氏餘孽?」
許氏婦人小心翼翼說道:「朱熒王朝覆滅多年,形勢太亂,那個劍修如雲的王朝,早年又是出了名的山上山下盤根錯節,高人逸士一個個身份晦暗難明。那個化名顏放的傢伙,行事太過鬼祟,朱熒王朝許多線索斷斷續續,支離破碎,拼湊不出個真相,以至於至今都難以確定他是否屬於獨孤餘孽。」
這倒不是婦人狡辯,比如舊白霜王朝山河,那個名為曹溶的下山道人,出現在老龍城戰場後,施展出來的諸多玄妙神通,就讓寶瓶洲修士大為吃驚,竟有這等神通廣大的得道真人。雖然曹溶具體境界依舊難測,但是手段之玄、術法之高,完全可以視其為仙人。曹溶的一身道法,絲毫不弱於寶瓶洲的新晉大天君神誥宗祁真。曹溶的出現,使得寶瓶洲參戰之人震驚之餘,更多的是與有榮焉。我寶瓶洲,果然藏龍臥虎,山高不可攀,水深不可測。所以老龍城哪怕淪為戰場廢墟,暫時落入蠻荒天下畜生之手,寶瓶洲山上修道之人,和山下鐵騎藩屬邊軍,士氣不減反增。這種仗,哪怕死人再多,可到底半點不憋屈不窩囊,所以有得打,完全可以打!
至於那個桐葉洲,真的是一捅就破,虧得早年將自家寶瓶洲視為小門小戶,總覺得南邊那個高門大戶的鄰居有多了不得,以至於眾多山水邸報常有言語流轉,說桐葉洲的金丹境可殺寶瓶洲元嬰境,還真就有很多練氣士信了,並且深信不疑。結果原來自家山河才是厚底子、大氣魄。
可是對於如今的清風城而言,半數財源被莫名其妙截斷挖走,而且連條相對準確的脈絡都找不到,自然就沒有半點好心情了。
「哪怕正陽山幫忙,讓一些中嶽地界本土劍修去查找線索,還是很難挖出那個顏放的根腳。」婦人泫然欲泣,拿起一塊帕巾,擦拭眼角。
許渾擺擺手:「那就再議。」
某些真正的內幕,還是關起門來自家人商議更好。
陶家老祖笑呵呵道:「到現在為止,落魄山還是沒有個人出現在戰場。」
「可能有,但是沒掙著什麼名氣。」許斌仙笑道,「好像就給了大驪軍方一條龍舟渡船,也算出力?假仁假義的,做生意久了,都曉得收買人心了,倒是好手段。沾披雲山魏大山君的光,憑藉一座牛角山渡口,抱上了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這些仙家的大腿,如今竟然成了舊驪珠地界最大的地主,藩屬山頭的數量都已經超過龍泉劍宗了。」
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一身白衣,身材魁梧,雙臂環胸,譏笑道:「好一個時來運轉,使豎子成名得勢。」
許斌仙忍不住說道:「北嶽披雲山,委實是底蘊深厚得可怕了。只是之前魏檗擺明了是被大驪捨棄的,早先神位不過是棋墩山土地公,崛起得太過古怪,這等冷灶,誰能燒得。落魄山好運道。」
許氏婦人怯生生道:「只是不曉得那個年輕山主,這麼多年了為何一直沒有消息。」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一個泥瓶巷賤種,不到三十年,能折騰出多大的浪花,我求他來報仇。以前我在正陽山,他不敢來也就罷了,如今出了正陽山,還是藏藏掖掖,這種膽小怕事的貨色,都不配許夫人提及名字,不小心提了也髒耳朵。」
許氏婦人大概自認為是戴罪之身,所以今天議事,言語嗓音都不太大,柔柔怯怯的:「我們還是小心為妙,山上意外多。若是那個年輕人沒有涉足修行也就罷了,如今已經積攢出偌大一份家業,不容小覷,尤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與別家山頭的香火情頗多,怕就怕那傢伙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謀劃,說不定狐國消失一事,就是落魄山的一記先手。加上那個運道絕好的劉羨陽,落魄山又與龍泉劍宗攀上了關係,親上加親一般,以後咱們處置起落魄山,會很麻煩,至少要注意大驪廟堂那邊的態度。畢竟不談落魄山,只說魏山君與阮聖人兩位,都是我們大驪皇帝心中很重要的存在。」
老猿大笑不已,雙掌交迭,輕輕捻動:「真要煩那些彎彎繞繞的瑣碎事,不如乾脆些,正陽山和清風城分些戰場軍功給我,一拳打碎半座落魄山,看那小子還舍不捨得繼續當縮頭烏龜。」
一位不知是玉璞境還是仙人境的風流劍仙,中年面容,極為英俊,此人橫空出世,自稱來自北俱蘆洲,山澤野修而已,在老龍城戰場出劍之凌厲、劍術之高絕,令人嘆為觀止,戰功極大,殺妖嫻熟得好似砍瓜切菜,而且專門喜好針對蠻荒天下的地仙劍修。
拜劍台崔嵬,走過飛升台後,打破金丹境瓶頸,已是元嬰境劍修,暫時對外宣稱是披雲山儲君之山的客卿。他趕赴東嶽轄境沿海,負責一處戰場,出劍極快,殺妖極多。雲林姜氏希望將其招徠為家族供奉,但是被用了化名的崔嵬婉拒。
遠遊境巔峰武夫種秋以北俱蘆洲武夫身份,身在寶瓶洲西嶽地界數年之久,現已經是風雪廟老祖的座上賓。
還是在老龍城戰場,相傳有個書簡湖真境宗譜牒仙師、一個姓隋的女子金丹境劍修,出劍殺伐果決,對敵心狠手辣。關鍵是這位女子風姿卓絕,傾國傾城。據說連酈采和竺泉兩位北俱蘆洲女子宗主,都對她刮目相看。
這些不是山澤野修,就是來自北俱蘆洲的人物,確實看上去都和落魄山沒什麼關係。
一個名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剛剛到達南嶽儲君之山,找到了曾經幫忙餵拳的前輩李二。其實她與清風城、正陽山幾位當家人物距離很近了。
在這座仙家府邸外邊,一個鬼鬼祟祟蹲在牆根、耳朵緊貼牆面的白衣少年,用臉蹭了蹭牆面,小聲讚嘆道:「不談道行拳腳,只說膽識一事,幾個王座袁首加一起都沒你大,應該認了你做那當之無愧的搬山老祖!也對,天底下有幾個強者,值得我先生和師娘一起聯手對敵還要搏命的。」
崔東山身旁還蹲著個青衣法袍的少女純青,純青深以為然,想起自己師父對那個年輕隱官以及飛升城寧姚的評價,點頭道:「佩服佩服,厲害厲害。」
那場群雄聚首的議事終於散場,崔東山背靠牆壁,盤腿而坐,以心聲與純青閒聊起來:「青神山夫人為什麼不等個十幾年,好歹等你躋身上五境和山巔境,再讓你離開竹海洞天?如今世道這麼亂,天才最不值錢,說沒就沒的。夫人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啊。事先說好,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返回中土神洲,別輕易跌境,更別隨便死。」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崔東山都不願意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在寶瓶洲身死道消。
對於那位青神山夫人,崔東山還是很敬重的,信得過。當年崔瀺淪為整個浩然天下的過街老鼠,中土郁家、皚皚洲劉氏、竹海洞天都對崔瀺伸出過援手,而且郁泮水與劉聚寶,難免還有些人之常情的私心,希望繡虎既當朋友,又當個輔弼之人,唯獨青神山夫人無所求,就只是瞧見了朋友落難,自家山頭剛好有酒管夠,僅此而已。
純青蹲在一旁:「山主師父說技擊一道,止境武夫幫忙餵拳再狠,下手再重,到底不會死人,所以不如跟一個山巔境搏命廝殺來得有用。放心吧,我離開家鄉之前,師父就與我約定好了,要麼活著回去,以後繼承青神山祠廟,要麼死在外邊,師父就當沒我這麼個弟子。」
崔東山點點頭:「是這麼個理兒,你要是對上我先生,也就是我先生兩劍外加一拳的事。而我先生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也遇到過幾位同道中人,比如有望躋身王座的妖族劍仙綬臣,還有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斐然,兩個劍修,都擅長抽絲剝繭,以傷換死,專門針對所謂的年輕天才。」
純青問道:「我與你先生,差距有這麼大?」
隱官陳十一,年輕十人的最後一位。但是中土神洲公認一事,年輕十人與候補十人,存在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純青早已是遠遊境武夫,同時還是一位元嬰境瓶頸練氣士,精通五行術法、雷法符籙、刀劍技擊、扶乩降真、馭鬼敕神,而且她還是位造詣極高的陣師,所以捉對廝殺、追蹤、隱匿、遠遁,無所不精。青神山夫人將少女純青視若己出,親自栽培,而且竹海洞天山巔好友遍天下,在短短十數年間,為純青指點武學技擊的止境宗師就多達四位。最可怕的地方還在於純青如今才二十歲出頭。早年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列時,她才十四歲,是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
崔東山笑道:「你跟我先生,差距其實不在境界上,準確說來,如果境界只是紙上算術,當年登榜之時,還是你稍高些。只不過山上廝殺,往往高下立判,生死一瞬,純青姑娘所學駁雜且精通,當然是好事,和人分生死,可以打消很多意外,可惜遇上我那個最喜歡琢磨『萬一』二字的先生,純青姑娘還是會死。我說得直白,你別生氣啊。」
純青搖頭道:「不生氣,就是有點不服氣。」
崔東山笑嘻嘻道:「我就喜歡純青姑娘這種直爽脾氣,不如咱們結拜當個異姓兄妹?咱倆在這裡斬雞頭燒黃紙都成,都備好了的,下山行走江湖,缺啥都不能缺這禮數。」
純青還是搖頭:「如此一來,豈不是矮了隱官一個輩分,不划算。」
崔東山拍胸脯道:「好辦啊,咱們認了姐弟。」
純青忍不住轉過頭,看著滿臉誠摯神色的「少年郎」崔東山,她一臉疑惑不解,是他傻啊,還是當自己傻啊。可是一個傻子,怎麼來的仙人境修為?如果不是臨行之前,兵家老祖姜太公以心聲提醒她,此人是千真萬確的仙人境修士,純青都要誤以為對方只是個地仙。不過從南嶽祖山趕來采芝山途中,崔東山坦誠相見,還大罵了一通某人與繡虎早年在竹海洞天的胡作非為,純青心中到底還是有些親近的,至於崔東山為何一直強調崔瀺的人生巔峰只在少年時,純青就完全想不明白了。
純青看了崔東山好一會兒,可崔東山只是眼神清澈與她對視。純青只好收回視線,轉移話題:「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跟你先生切磋劍術和拳法,分個勝負。」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切磋好啊,你是不曉得不知道,我先生那可是出了名的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翩翩公子,尤其是與女子切磋拳法道術,一向最守規矩,從來點到即止。不過我先生忙得很,如今又尚未返鄉,就算回了家,也一樣不輕易出手,最喜歡講理嘛,遠遠多過出手,尋常人就休想找我先生切磋了,但我跟純青姑娘是啥關係,所以問劍問拳都沒問題,我作為先生最器重最欣賞的得意弟子……之一,還是能夠幫忙說上幾句話的。」
純青抱拳道謝一聲,收拳後疑惑道:「點到即止?不需要吧。別的不敢多說,我還算比較扛揍。你可以讓你先生只管全力出手,不死人就行。」
崔東山神色古怪,抬起袖子,擦了擦臉。
崔東山不願死心,繼續說道:「以後我帶你走趟落魄山,回頭弄個掛名供奉噹噹,豈不美哉。而且我家那鄰居披雲山,其實與竹海洞天有些淵源的,山君魏檗有片竹林,對外號稱半座竹海洞天,還有什么小青神山的美譽,我苦勸無果,希望魏山君收斂點,魏山君只說自家竹林氣象萬千,稱之為半座竹海洞天,怎就名不副實了。」
純青倒是不太介意什么半座竹海洞天、大小青神山的說法,只是問道:「就是那個很喜歡辦夜遊宴的魏山君?」
崔東山仗義執言道:「胡說,什麼喜歡辦夜遊宴,不許你冤枉我家魏山君,辦夜遊宴,是喜歡不喜歡的事情嗎,哪次不是北嶽地界山水神靈、譜牒仙師上杆子要為披雲山道賀,魏山君能怎麼辦,盛情難卻,難道要自顧清譽名聲,不惜寒了眾將士的心?」
崔東山大袖一揮,慷慨激昂道:「兩袖清風魏山君,略收薄禮夜遊宴,絕非浪得虛名!」
純青小聲問道:「你與魏山君有仇啊?」
崔東山側過身子,身體後仰,一臉驚慌:「弄啥咧,純青姑娘是不是誤會我了。」
純青說道:「我算是瞧出來了,你這個人,不實在。」
崔東山哀嘆一聲,突然又把臉貼在牆壁上,純青好奇道:「那位氣吞山河的正陽山搬山老祖,不是都已經跟清風城那邊散了嗎,你還偷聽個什麼?」
崔東山嘀咕道:「前邊是稱兄道弟的爾虞我詐,這會兒才是自家人關起門來的推心置腹,都很精彩的,他們又沒說不許偷聽,不聽白不聽。」
純青說道:「不厚道。」
崔東山委屈道:「怎麼可能,你去問問京觀城高承,我那高老哥,我要是為人不厚道,能幫他找回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弟弟?」
純青將信將疑,不過卻說道:「老法子,你借我神通一觀,確實挺有趣的。」
崔東山笑容燦爛,雙指併攏,虛拈一物,遞給純青。崔東山輕輕一放,純青攤開手掌,掌上懸空寸余,有山水漣漪陣陣,再以一粒心神芥子遊歷其中,就可以親耳聽親眼見,如身臨其境,而且是和崔東山一起分心兩觀。
下榻於這座府邸裡邊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陽山、清風城這類寶瓶洲宗門候補山頭,不然就是距離宗字頭還差一線的二流仙家門派,不過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風城許渾這麼個新鮮出爐的玉璞境,而許渾只以殺力巨大著稱一洲,其餘術法神通和旁門左道其實並不擅長,當然察覺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隱秘窺探。何況如今崔東山比較喜歡放在檯面上的身份之一,是大驪綠波亭二等諜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東山其實還有一大堆頭銜,比如老龍城苻家的供奉兼迎親郎、雲林姜氏的客卿、北嶽儲君之山的香火使節,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讓崔東山一炷香內掏出個采芝山廟祝譜牒,崔東山一樣拿得出來,山神王眷只會雙手奉上。
崔東山他們腳下這座南嶽儲君之山名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國南嶽大山君,成為大驪藩屬國之後,采芝山降為南嶽儲君山,看似貶謫,實則是一種山上官場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嶽地界,可謂一山之下萬山之上。采芝山出產一種名為幽壤的萬年土,是陰物英靈之屬開闢自家道場的絕佳之物,也是修士養鬼一途夢寐以求的山上至寶。
一個中年面容的觀海境練氣士,剛好腳步匆匆路過牆角,瞧見蹲牆根的少年少女之後,他放緩腳步,轉頭數次,越看越皺眉不已,如此不講究山上忌諱,既沒懸佩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牌,也沒有老龍城鑄造、交由藩邸分發的布雨佩,莫不是哪個小山頭的祖師堂嫡傳子弟,下山歷練來了?可如今這采芝山上,規矩何等森嚴,況且這座鹿鳴府更是一洲山巔仙師齊聚之地,豈可造次,他們倆的師門長輩平日裡都是怎麼管教的,就由著倆孩子出來撒野?
這位出身大仙府停雲館的修士停下腳步,臉色不悅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來自哪座山頭,到底懂不懂規矩?你們是自己報上名號,我去與鹿鳴府管事稟報此事,還是我揪著你們去見楚大管事?!」
崔東山一邊偷聽,一邊瞪眼瞅著那個觀海境老神仙。純青伸手指了指崔東山,示意身邊白衣少年做主。然後她站起身,蹲到了崔東山另外一邊。
崔東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換了半邊臉貼牆壁上,用屁股對著那個來自停雲館的百歲老神仙。停雲館修士中前三代的老祖師,都是骨頭極硬的仙師,境界不算高,卻敢打敢罵敢跌境,和無敵神拳幫差不多的作風,只是世風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從館主到供奉再到祖師堂嫡傳,一個個譜牒仙師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他們早年攀附朱熒王朝一個劍術卓絕、飛劍無雙的老劍仙,如今好像又開始尋思著抱正陽山的大腿,靠砸錢靠求人,靠祖輩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死皮賴臉才住進了這座鹿鳴府。而當年那個一路逃離書簡湖的元嬰境劍修,其實剛好就死在阮秀和崔東山手上。
停雲館觀海境修士惱火不已,卻未喊打喊殺,只打算去和擔任采芝山山神祠廟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狀,純青瞥了眼對方,觀海境修士竟是當場消失無蹤了,且毫無蛛絲馬跡,半點氣機漣漪都無,這就很古怪了,純青只瞧見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估計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裡乾坤當中。
純青好奇問道:「怎麼做到的,一般仙人境運轉神通,我都能察覺個大概。」
崔東山只是輕輕抬起那隻雪白袖子,純青凝神定睛一看,發現兩串蠅頭小楷一般的細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猶如兩棵水草隨水搖曳,文字是「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純青也曾精研符籙一道,頓時神采奕奕,問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陣?」
崔東山笑嘻嘻道:「沒呢,抓個觀海境,幫他砥礪道心,哪裡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就是向純青姑娘顯擺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純青不再言語。
正陽山三位離去後,許渾一直坐在書房內閉目養神,既不向婦人興師問罪,也不開口言語。
他身上披掛的這件瘊子甲,和外界想像中類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寶甲其實截然不同。瘊子甲並非一件防禦重寶,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這使得許渾在躋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實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許斌仙靠著椅背,從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傳極廣的山水遊記,百看不厭。
許氏婦人緩緩站起身,欲言又止。
許渾睜開眼睛後,不見他如何出手,屋內就響起一記清脆耳光,婦人一側臉頰瞬間紅腫。
許斌仙抬起頭,各看了眼爹娘,然後又低頭翻書。
這位從未有過出手廝殺記錄的年輕修士,腰間同一側懸配有一把短劍和一把法刀,一條紫艾綬系掛在刀劍兩端。
許氏婦人伸手覆住那邊臉頰,並未現出半點憤懣神色,反而嗓音輕柔,以心聲向丈夫提醒道:「還是隔絕天地吧,免得接下來談事,被正陽山陶家老祖偷聽了去,正陽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無禁忌,沒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
許渾嗤笑道:「當我的玉璞境是擺設嗎?陶老賊不過元嬰境,你傻他不傻。」
許斌仙繼續翻書頁:「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總覺得正陽山處處透著古怪。」
許渾想了想,還是施展了一道清風城獨門術法禁制,然後盯著婦人,臉色陰沉道:「一座狐國,等於清風城半數財源,沛湘還是一個元嬰境,狐皮符籙除了掙錢之外,更為清風城掙來山上人脈,此外狐國真正的意義,你不會不清楚,辛苦積攢了數百年的文運,許斌仙的姐姐,如今還在袁氏家族那邊眼巴巴等著這份文運!」
許氏婦人默不作聲,暗自垂淚。
許氏以嫡女嫁上柱國袁氏庶子,圖謀極大,是奔著「文臣上柱國姓氏也要、武將巡狩使官職也拿」而去的。
許渾嘆了口氣,神色緩和幾分:「坐下聊。你那師兄柴伯符,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清風城名義上有許渾和狐國之主沛湘兩大元嬰境修士坐鎮。其實許氏婦人還有個性情詭譎身份隱蔽的師兄柴伯符,道號龍伯,是一名山澤野修,行蹤不定的老元嬰,資歷老,修為高,尤其精通水法,能夠與書簡湖劉志茂掰手腕,為了搶奪一本《截江真經》差點兒分出生死。
柴伯符此人倨傲至極,尤其擅長障眼法,在寶瓶洲歷史上曾以各種姿容、身份現身各處。柴伯符也確實有眼高於頂的雄厚本錢,畢竟寶瓶洲沒有幾個修士能夠先後與劉志茂、劉老成和李摶景交手,最後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間系掛的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面懸掛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還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撒手鐧還在於那條白玉帶實則是一條從古蜀國仙府遺址得到的酣眠小蛟。當年正是因為這樁機緣,柴伯符才與劉老成結下死仇,甚至敢獨自襲殺數位宮柳島祖師堂嫡傳,膽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許渾贏柴伯符不難,殺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經多次秘密會見妻子,甚至還擅自傳道嫡子許斌仙,許渾其實是起過殺心的。柴伯符這個道號龍伯的著名野修,和妻子是正兒八經的同門師兄妹,兩人早年聯手害死傳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師門,只不過兩人的傳道人也不是什麼好鳥。最後柴伯符徹底走上閒雲野鶴的野修道路,婦人則嫁入清風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傳水法對許斌仙大道裨益極多,許渾絕不會對此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此外,柴伯符等同於半個清風城客卿,比如許渾一次閉關,恰逢狐國動亂,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許渾出關,狐國就會是個稀爛的攤子。
婦人點頭道:「師兄一向謹慎,當年分道修行之後,直到後來在清風城重逢,我其實就一直沒見過他的真實面容。」
其實那個跟在柳赤誠身邊的龍伯老弟,不是沒有想過給清風城留下線索尋求援手,但是根本無須故意當睜眼瞎的柳赤誠出手,兩次都被顧璨抓了個現行。至於下場,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頭的顧璨手上,絕對不比落在柳赤誠手上輕鬆。所以在之後的跨洲遠遊途中,龍伯老弟幾乎已經是躺著裝死了。柳赤誠、顧璨你們這對師兄弟,要麼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麼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輩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來跌境的嗎?
許渾突然問道:「先不談內容真假,只按照這本遊記上的描述,這個陳憑案如今大致身在何處、境界如何?」
許氏婦人輕聲說道:「在罄竹湖,或者說書簡湖,陳平安確實在青峽島當過幾年的帳房先生,這個年輕人當時戰力,大致可以按照一個金丹境修士計算。」
許渾皺眉道:「劍修?」
許氏婦人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視為金丹境劍修,目前不好說。但是此人年紀輕輕,就城府深沉,擅長藏拙,這種貨色,肯定不是什麼易與之輩。當年我就覺得此人比劉羨陽更留不得。只是正陽山那邊太過托大,尤其是那頭護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個斷了長生橋的廢物,不願意斬草除根。」
「珠釵島劉重潤,如今就是金丹境修士,落魄山好像對劉重潤十分禮敬,照理說可以推測出落魄山底蘊一二,但極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個確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與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場衝突,最後好像是披雲山對此十分不滿。從此,魏檗以山上官場手腕對水神府壓制頗多。沖澹江水神李錦在州城隍宴席上一次酒後失言,說落魄山上有個純粹武夫坐鎮山頭,是個有望躋身遠遊境的大宗師,負責傳授後輩拳法。而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對落魄山怨懟極多,說若無披雲山魏山君的庇護,她定要折損些功德,也會水淹落魄山。」
許斌仙突然插嘴笑道:「萬一這兩位江水正神,外加那個龍州城隍,其實早就被落魄山收買了去,故意演戲給咱們看,我們清風城與坐擁十大劍仙的正陽山,豈不是一直都在鬼打牆?」
婦人笑道:「老猿有句話說得不錯,短短二十幾年工夫,一個斷過長生橋的年輕人,此後修行路上機緣再多,再順風順水,又能厲害到哪裡去。我們擔心歸擔心,嚇唬自己就算了。鬼打牆?那本山水遊記哪怕只有五六分真,這個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寶瓶洲無頭蒼蠅一般亂逛,其實更是鬼打牆。既要實惠,又要虛名,再要艷遇,什麼都要,一路上什麼都捨不得,這種人,大道高不到哪裡去。」
「不管如何,清風城躋身宗字頭,才是最緊要事。」許渾死死盯住婦人,哪怕設置禁制,依舊以心聲與她說道,「在這之外,狐國沛湘那邊有些事情我從不過問,不代表我被蒙在鼓裡。這場大戰之前,寶瓶洲任何一個元嬰境,何等金貴,再寄人籬下,沛湘都不至於對你一個龍門境如此忌憚!」
婦人臉色微白。
許渾擺擺手:「我只看結果,不問過程。」
返回正陽山自家一處雅靜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絕天地。
白衣老猿將陶紫護送至此,就自行離開了。白衣老猿作為正陽山唯一的護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這般在祖師堂坐頭幾把交椅的老劍仙,依舊需要處處以禮相待。更何況正陽山上,誰不清楚這頭白衣老猿最寵溺陶紫,簡直就是陶家這脈山峰一姓之護山供奉,陶家老祖自然為此頗為自得。
陶紫已經從早年初次遊歷驪珠洞天的那個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白衣老猿告辭離去之時她剛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將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門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腦袋,示意她不用這麼客氣,女子一雙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兒。對這位打小就護著自己的猿爺爺,陶紫確實打心眼裡親近,視其為自家長輩一般,甚至許多言語,與自家老祖都未必說得,偏能毫無顧忌地向猿爺爺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開門」,白衣老猿一手推開山水禁制,徑直大步離去。
陶家老劍仙眼神晦暗不明,親近歸親近,這位護山供奉於自家一脈而言,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除了對陶紫之外,這頭老猿確實太不講究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講。
白衣老猿離去後,陶紫折返落座,輕聲笑道:「猿爺爺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額外仙緣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著點頭。
例如劉老成是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的山澤野修,冥冥之中就會有氣運在身,庇護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傳聞躋身仙人境,跟上神誥宗大天君祁真的腳步,只是時間而已。風雪廟魏晉更是好似獨占劍道氣運的絕佳例子,如此看來,當年風雷園李摶景為情所困數百年之久,確實太過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緣了,不然李摶景只要破開元嬰境瓶頸,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劍仙他唾手可得。只不過如此一來,遭罪的就是正陽山了,所謂的開闢出十條登頂劍道,只會淪為寶瓶洲最大的笑柄。不然李摶景只需要獨自一人御劍登頂正陽山之巔,到時候誰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巔神祠最高處賞景。
鹿鳴府門外牆根那邊,純青問道:「怎麼說?」
崔東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經道:「既然不可力敵,只能避其鋒芒!」
兩人一起溜走了。
在一處臨崖的觀景涼亭,純青踮起腳尖,眺望遠方,塵土飛揚,黃沙萬里,如潮水席捲而來。純青皺眉道:「蠻荒天下要擾亂南嶽戰陣。你們大驪安置的那些御風修士,未必能夠完全擋下對方沖陣。」
崔東山站在欄杆上,視線掠過那些現出妖族真身的龐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還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澤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極遠處一尊身後拖曳著琉璃光彩的遠古神靈餘孽,哪怕是崔東山都不敢說自己能夠攔住對方前進的腳步。一場山上修士山下鐵騎混雜在一起的戰爭,最關鍵就是雙方相互壓勝,不允許任何一個存在能夠例外,比如崔東山一旦現身戰場,必然會招惹來劍仙綬臣之流的刻意針對,就像之前緋妃出手,運轉本命神通搬海衝擊老龍城,寶瓶洲這邊就有王朱現出真身,與之針鋒相對,打消對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劍扶搖洲,就屬於最大的一個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會選擇圍殺白也。在這之前,白也劍斬王座曜甲,曜甲打殺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場涉及天下走勢的戰爭,任你是飛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實誰都無法做到力挽狂瀾於既倒。真正能夠決定戰場勝負的,還是人心,唯有人心才是大勢所在,山上神仙,山下鐵騎,藩屬邊軍,將相公卿,江湖武夫,市井百姓,缺一不可。
純青下意識伸出雙指,輕輕捻動青色袍子:「如此一來,妖族送死極多,付出的代價很大,但是只要打亂南嶽山腳那邊的大軍陣形,蠻荒天下還是賺的。」
崔東山笑道:「崔瀺後手還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沒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獨自去往山巔,結果瞧見了三個純粹武夫,其中還有個年輕女子,女子微皺眉頭,獨處一地,正眺望南方戰場。
三人中的一人,白衣老猿認得,是舊驪珠洞天的李二,傳聞此人曾經與宋長鏡打過一架。至於其餘兩個,化名鄭錢的裴錢,以及北俱蘆洲年歲最大還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白衣老猿就不認識了。
白衣老猿嗤笑一聲,一個九境武夫了不起嗎?至於那個眼神閃爍不定的年輕女子,金身境,還是個藏藏掖掖的遠遊境?看樣子,還是個耍刀的小娘們?
李二轉過頭,白衣老猿視而不見。
王赴愬嘖嘖說道:「李二,鄭錢,有人半點不給你們倆面兒啊。擱咱們北俱蘆洲,這不是問拳是個啥。」
李二說道:「人?」
白衣老猿終於轉過頭。
只不過白衣老猿突然臉色劇變,陰晴不定,再顧不得與一個莽夫李二計較什麼。
因為一洲山河氣運驟變,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萬丈的披甲神人,身形縹緲,身負寶瓶洲一洲武運,轉瞬之間就從大驪陪都掠到南嶽地界,步步踩踏虛空,往南方飄蕩而去。
而崔東山呆呆無言,突然開始破口大罵崔瀺是個王八蛋,後手後手,下棋有你這麼先手就無敵的嗎?臭棋簍子,滾你的蛋,敢站我跟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甩你臉上……
純青一頭霧水,只是她很快就知道緣由了。
原來此外又有一個面容模糊的文士穿一襲青衫,從齊瀆祠廟現身,起先身形與常人無異,只是一步就縮地山河半洲之地,且驀然就已萬丈高,直接現身在舊老龍城廢墟遺址上,一手按住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的頭顱,微笑道:「遇事不決,問我春風。」
南嶽儲君采芝山上,李二深吸一口氣,遠眺南方,對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遙遙致敬。
戰場實在太過遙遠,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終究沒掌觀山河的神通,加上老龍城舊址戰場氣象已經變得混亂不堪,瞧不見了。
在家鄉驪珠洞天,李二是與齊先生喝過酒的,當時李二沒想到齊先生會登門,家中只有幾碗劣酒而已,好在齊先生不介意。
雖說眼前這個讀書人,其實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齊先生了,卻不耽誤李二抱拳致禮。
李二突然聚音成線跟裴錢說道:「要信得過你師父,他與齊先生,都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是只會以德報怨。何況你師父這一脈,上一輩的恩怨,就沒有讓下一輩承受的習慣。」
文聖一脈,最講道理。文聖一脈,也最護短。
文聖老先生護短,哪怕欺師滅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脈之後,老秀才依舊護短,不惜自囚功德林。齊先生護短,左先生護短,齊先生代師收徒的小師弟也護短,以後文脈第三代弟子,也一樣會護短。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見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早一拳過去了。當年這頭老畜生追殺陳平安和寧姚時,橫行無忌,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當時蹲門口長吁短嘆,擔心出手壞規矩,被師父責罰,也會給齊先生以及阮師傅添麻煩,這才忍著。於是婦人罵天罵地,罵他最多,最後還要連累李二一家人去婦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時日,受了不少窩囊氣。一張飯桌上,靠近李二他們的菜碟裡邊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夾一筷子「遠在天邊」的葷菜,都要被念叨幾句什麼「沒家教」,什麼「難怪聽說你家槐子在學塾次次課業墊底,這還讀什麼書,腦子隨爹又隨娘的,一看就是讀書沒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幹活,以後爭取給桃葉巷某個高門大戶當那長工算了」……當時看著兒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長板凳,憨厚漢子李二的心都快碎了。可畢竟是自家親戚,一家四口還寄人籬下,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真要硬著頭皮大吵一架,最後還不是自家媳婦難做人,李二就只能受著。好在當時閨女李柳不管不顧,徑直拿了一隻空碗,走到舅舅他們桌子旁邊,夾了滿滿當當一大碗葷菜放在弟弟身邊,這才讓李二心裡好受許多。
裴錢輕輕點頭,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那股殺意。
如果說師娘是師父心中的天上月,那麼裴錢很清楚,齊先生對於師父意味著什麼,是師父從不與人言說的心神往之。
裴錢先後看過師父兩次心境,只是她從不曾對誰提及此事,師父對此其實心知肚明,也從來不說她,甚至連栗暴都沒給一個。
裴錢這趟遠遊歸來的心境,有點類似當年師父從書簡湖歸鄉後的心境,師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風彪悍的北俱蘆洲,用以壓下心井的龍抬頭,所以裴錢才會剛回落魄山就又遠遊南嶽戰場,反正在戰場上,出拳不用計較什麼對錯是非,沒什麼輕重、生死的講究,越重越好,敵死我活,很純粹很簡單。
在金甲洲戰場上,裴錢對「身前無人」這個說法越來越清晰,其實就兩種情況:一種是學了拳,就要膽子大,任你強敵在前,依舊對誰都敢出拳,故而身前無人,這是習武之人該有之氣魄;二是習武學拳,要務實至極,要吃得住苦,最終一拳數拳百拳遞下去,身前之敵,悉數死絕,更是身前無人。
裴錢聚音成線,好奇問道:「這頭正陽山護山供奉,境界很高,拳頭很硬?」
瞧著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錢通過各色山水邸報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曉得這頭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在那十條劍道十劍仙的正陽山,都不太服管束,好像還一直想要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第一頭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囂張氣焰,就好似一頭王座大妖了?偷學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囂張不成?只是一想到師父和師娘在少年少女歲數時,需要聯手對付這頭老畜生,裴錢其實難免有些小怕。雖說出拳不含糊,無礙拳意巔峰,可到底會犯怵幾分。
李二笑答道:「湊合,當年還能靠著體魄優勢跟藩王宋長鏡切磋幾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過天,拳法要大過地,拳術得有一顆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過這是鄭大風說的,李叔叔可說不出這些道理。」
裴錢點頭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鄭大風確實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卻沒有李叔叔好。師父曾經私底下與我說過,李叔叔雖然沒讀過書,但是書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眼光更好,因為當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師父有習武資質的人,還想要送給我師父一隻龍王簍和一條金色鯉魚。我師父說可惜當時自己運氣不好,沒能接住這份饋贈,但是師父對此一直感恩在心。」
當裴錢說到自己師父時,神色就會自然而然柔和幾分,心境也會趨於安寧平靜。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談不上什麼眼光不眼光的,當年就是看草鞋少年最順眼,畢竟是看著對方長大的。當陳平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與楊家藥鋪打交道多,李二其實都看在眼裡。有些時候楊老頭還會讓李二幫忙看著點陳平安上山採藥。就像裴錢所說,李二是驪珠洞天最早看重陳平安的人,事實上李二對裴錢,這位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師重道,學拳吃得住苦,學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輕易出拳,像誰?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們倆嘀咕個啥?鄭丫頭,當我是外人?」
裴錢笑了笑。
王赴愬問道:「鄭丫頭,真不再考慮考慮,更換門庭,隨我練拳?當了我的關門弟子,以後你就是板上釘釘的北俱蘆洲女子武神。」
裴錢搖搖頭,再次婉拒了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輩武夫,學拳一途,大敵在己,不求虛名。」
王赴愬愣了愣,氣笑道:「你那師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錢,單憑王赴愬這句混帳話,這會兒連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錢卻只是心平氣和說道:「王老前輩,師父說過,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練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較勁,才有資格與外人、與天地較勁。」
王赴愬咦了一聲,點點頭,大笑道:「聽著還真有那麼點道理。你師父莫不是個讀書人?不然如何說得出這般文縐縐話語?」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當然是讀書人。」
王赴愬有些遺憾,這些天沒少拐騙鄭錢當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終不為所動。
這個名叫鄭錢的丫頭,可了不得,也不說她的拳法根腳來歷,卻是個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時時刻刻都在練拳,遇到李二後,主動跟獅子峰止境武夫討要了四張古怪至極的仙家符籙,瞅著輕飄飄的一張符籙,實則分量極重,被裴錢分別張貼在手腕和腳踝上,用以壓制自身拳意,砥礪體魄,所以乍一看裴錢,就像個學拳未曾遇到名師以至於走樁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對那符籙很感興趣,只是李二這傢伙脾氣不太好,說花錢買不著,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贏過他李二的拳,贏了,別說四張,四十張都沒問題。王赴愬一想到獅子峰地界那場沒規沒矩的問拳,就一陣頭大,還是算了吧。拳怕少壯,一個年輕小伙亂拳打死老師傅,算什麼本事,老夫是氣量大,容得晚輩放肆,不與你李二一個體魄神魂都位於巔峰的年輕人計較,不然老夫若是年輕個一兩百歲,多挨你十幾拳,再倒地不起,輕鬆得很。
王赴愬問道:「你那師父,多大歲數?」
裴錢以誠待人:「比我歲數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輩年紀都小。」
王赴愬大為訝異,忍不住又問道:「那就是他擅長壓境餵拳嘍?」
裴錢使勁點頭:「當然!」
王赴愬向李二問道:「寶瓶洲當真有這麼一號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為何半點消息都無?連那皚皚洲都有個阿香妹子,名聲傳到我耳朵里,寶瓶洲離著北俱蘆洲這麼近,早該名動兩洲山上才對。」
李二不客氣道:「跟你不熟,問別人去。」
王赴愬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氣上頭,搓手道:「李二,找地兒打一架?」
李二說道:「然後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裝死?」
李二確實不太會聊天,拆祖師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與李二問拳一場,只是如今身邊有個鄭錢,就暫且放李二一馬。
裴錢以眼角餘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著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劍仙如雲的正陽山是吧,且等著。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們那位劍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龍城那邊的異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這點不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術法傍身。」
儲君之山這邊,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嶽前方戰場的異象橫生。
涼亭內,純青趕緊取出一壺青神山酒釀,喝了口酒壓壓驚,大驪王朝,或者說繡虎崔瀺,到底是如何才能夠如此完整煉化一洲文武氣運,最終化為己用?
凡人之軀,終究難以比肩真正神靈。此役過後,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論了。
那尊身高萬丈的金甲神人,從陪都現身,手持一把鐵鐧,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驪制式戰刀,毫無徵兆地屹立人間,一左一右,兩位披甲武將,好似一戶人家的門神,先後出現在戰場中央,阻滯那些破陣妖族如過境蝗群一般的兇狠衝撞。
事實上這兩位享受無數人間香火的武運神靈,正是大驪上柱國袁、曹兩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處,人人最熟悉不過的兩張面孔。
兩尊等同於飛升境的武運神靈幾乎同時朗聲道:「犯我國土者,斬之。」「踐我山河者,誅之。」
但是比這更匪夷所思的,還是那個一巴掌就將遠古神靈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青衫文士又一腳踩下,掀起滔天巨浪,將那原本仿佛無可匹敵的遠古神靈踩入海床當中。
那個從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靈,想要掙紮起身,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顯現出這尊神靈驚世駭俗的巨大戰力,結果卻被青衫文士一腳踩入海底更深處。
兩尊披甲武運神靈,被妖族修士無數術法神通、攻伐法寶砸在身上,雖然屹立不倒,可依舊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損。唯獨老龍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無視那些攻勢。他雖身在妖族大軍集結的戰場腹地,數以千計的璀璨術法、攻伐凌厲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簡單來說,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鎮壓那頭遠古神靈餘孽,甚至可以將那些光陰長河的琉璃碎片化為攻伐之物,碎片如一艘艘劍舟不斷崩碎,無數道飛劍肆意濺殺方圓千里之內的妖族大軍,但是蠻荒天下的妖族,卻好像在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對手對峙。
這一幕讓遠離戰場的純青看得驚心動魄。比飛升境更高?豈不是十四境?照理來說,哪怕是那飛升境崔瀺,一樣都會承載不住的,武運還好說,大驪宋氏武運昌盛,袁、曹兩尊門神又隨處可見,遍及一洲人間,但是文運一物,可不是什麼隨便裝入籮筐就可以裝滿的物件,對於英靈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實在太高了,連中土文廟四聖之外的所有陪祀聖賢都做不到,至於文聖在內四人,除去至聖先師不說,禮聖、亞聖和老秀才,這三位當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遠行,等於斷絕了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這等手段對敵蠻荒天下了。文廟一正兩副三教主倒是都願意如此行事,到時候桐葉洲一個十四境,扶搖洲再一個,南婆娑洲還有一個。
純青再取出一壺酒釀,向崔東山問道:「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站在欄杆上,大笑道:「喝啥酒,這會兒我就在喝酒啊,已經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蹦跳著一次次振臂高呼:「師伯牛,師伯強,師伯猛,師伯才是真無敵……」
純青心中瞭然,果然是那個齊先生。文聖一脈,除了最不顯山不露水的劉十六,其實齊靜春的兩位師兄,浩然錦繡三事的崔瀺,練劍極晚卻劍術冠絕天下的左右,更加聲名卓著,老秀才最喜歡的反而是齊靜春。而關於齊靜春,更多是一些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都關係不大的山上傳聞,比如白帝城城主鄭居中破天荒願意主動出城,邀請一個外人去往彩雲間手談一局。
崔東山突然沉默下來,轉頭對純青說道:「給壺酒喝。」
純青丟給他一壺酒,崔東山揭了泥封,仰頭大口灌酒,以至於滿臉酒水。
那一襲青衫一腳踩在寶瓶洲老龍城舊址的陸地上,將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禁錮在海床底部,後者每次只要掙紮起身,就會挨上一腳,龐大身形只會凹陷更深。寶瓶洲最南端海域,風捲雲涌,大浪滔天,使得蠻荒天下原本銜接有序的戰場陣勢被齊靜春一人攔腰斬斷。
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巔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戰,他雙拳緊握,差一點兒就要現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幾分。
青衫文士身形越發縹緲,好似一位山巔修士的陰神遠遊復遠遊,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寶瓶印,再先後結說法、無畏、與願、降魔和禪定五印,再在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聖人口含天憲,卻言說佛家語:「作獅子鳴。」
寶光流轉天地間,大放光明,照徹十方。
另外一位青衫文士,則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籙,最終凝為一道雷局。文士抬起一手,言語「雷池」二字,聖人言出法隨,卻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轉天機,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處顯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證果聖人現身人間,又好像符籙於玄和龍虎山大天師同在此施展神通。
雷局轟然入海,先前是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遠古神靈餘孽,現在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將其煉化。
此外佛門將近四百法印,半數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紛紛憑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當中。剩餘半數悉數落在兩洲之間的廣袤海域,漩渦不斷,可見海床,使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疲於奔命,要麼瘋狂避難,要麼試圖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渦。
南嶽山頭上,雞湯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後肩頭驀然一歪,身形踉蹌,似乎袖子有點沉。
桐葉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個年輕道士會心一笑,感慨道:「原來齊先生對我龍虎山五雷正法造詣極深,單憑拘押琉璃閣主的一座陣法,就能夠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齊先生可謂學究天人。」
純青又開始喝酒,山主師父說得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純青雖然年紀小,但是歸功於青神山的山巔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賦異稟,故其所學駁雜,更有術法精純之美譽,只是如今親眼見了青衫文士的手段後,純青就難為情了。不管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純青如何謙虛,如何早早知曉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見的壯闊畫卷,還是讓她心神搖曳,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難以走到那座老龍城了。
崔東山大笑道:「純青姑娘,彆氣餒啊,畢竟是我先生的師兄嘛,術法高些,很正常!」
純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學都學不來。」
崔東山拎著沒幾口酒好喝的酒壺,一路腳步橫移,等到肩靠涼亭廊柱,才開始沉默。
齊靜春早就是十四境了。合道,合什麼道,天時地利人和?齊靜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柢!
當年一戰,那是打不還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罷了。
崔瀺為何要自己去驪珠洞天,就是為防萬一,怕真正惹惱了齊靜春,激起他某些久違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盤,在棋盤外直接動手。死人不至於,但是吃苦難免,事實證明,的的確確,大大小小的無數苦頭都落在了他崔東山一個人身上和……頭上,先是在驪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離開了驪珠洞天,還要挨老秀才的板子,站在井底納涼,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被小寶瓶往腦袋上蓋印,到了大隋書院,被茅小冬動輒打罵就算了,還要被一個叫蔡神京的孫子欺負,一樁樁一件件,辛酸淚都能當墨汁寫好長几篇悲賦了。
不過當時崔瀺對齊靜春的真實境界也未能確定,仙人境?飛升境?直到崔東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檢光陰長河圖卷,無意間發現了齊靜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樹下的那一幕……
再聯繫之後齊靜春安排的一切「身後事」,例如遠遊蓮花小洞天,與道祖坐而論道,最後為老劍條取來遮掩天機的一枝荷葉。
若是一位飛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殘餘魂魄,還怎麼能夠飛升去往青冥天下?齊靜春又如何能夠隨便一指作劍,劈開斬龍台?齊靜春又不是劍修,手中更沒有稱手兵器,就一指斷去斬龍台,讓同為坐鎮天地的兵家聖人阮邛試試看?
崔東山蹲下身,腦袋斜靠亭柱,懷抱一隻酒壺,一身雪白顏色,靜止不動,就如山上堆出了個雪人。
中土文廟亞聖一脈聖賢,興許憂心忡忡,需要憂慮千秋文脈的最終走勢,會不會混淆不清,會有傷「正本清源」一語,故而最終選擇袖手旁觀,這其實並不奇怪。那麼至聖先師,以及很早就對齊靜春極為欣賞的禮聖,為何同樣不出手攔阻?為何當時就有人希望齊靜春能夠去往西方佛國?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齊靜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無須文廟來救。不是「逃禪」就能活,也不是避難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就能活,而是齊靜春只要願意真正出手,就能活,還能贏。但是如此一來,齊靜春傾力對敵,除了難免殃及一洲山河氣運,驪珠洞天積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撲、因果劫數,更要落地。
這就是繡虎與齊靜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過整整百年光陰不斷完善的事功學說,為人為己,為天下為世道,齊靜春好像都絕對不該如此選擇。但是齊靜春不願如此算帳,外人又能如何?
崔東山當時不信邪,反而落個裡外不是人,在袁氏祖宅,一定要與齊靜春比拼謀劃,結果跌境不休,慘澹收官,一塌糊塗。
對於驪珠洞天所有的年輕人和孩子而言,齊靜春逝世之後,寶瓶洲的武運如何?文運又如何?都不用去談文運,只說武運,李二躋身十境,還有差點兒就要躋身十一境的竹樓老人,老龍城的鄭大風,此後還有陳平安、裴錢、朱斂……
這就是齊靜春的算帳。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間凡人,心燈依次亮起千萬盞。
世道好,獨善其身,書齋治學,世道沒那麼好,兼濟天下,捨生忘死,當仁不讓。
崔東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欄杆上,哀傷不已,以心聲喃喃道:「齊靜春到最後,還是將十四境修為留給了老王八蛋,還是當崔瀺是師兄。崔瀺這個挨千刀的,都這樣了,還要設置那麼個書簡湖問心局,還要寫那本山水遊記,老王八蛋竟然也從來不跟我說這些,故意讓我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崔瀺確實隱瞞了很多事情。比如開鑿齊瀆一事,以及那幾張字帖,崔東山只當是齊靜春的一記後手。比如讓王朱走瀆成功,世間重新出現第一條真龍,大瀆使得寶瓶洲水運暴漲,再加上一洲五嶽,其實就是隱藏的一座山水陣法。崔瀺其實暗中煉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條大瀆就是水字印,一點一點積土而成的大驪南嶽則是一方山字印,或者嚴格意義上說來,是一方翻天印。最終鈐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龍城舊址!會將包括整座老龍城舊址在內的廣袤地界,也就是整個寶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絕不讓蠻荒天下登岸之後以氣運浸染寶瓶洲一寸土地!
這等喪心病狂的行徑,誰敢做?誰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繡虎敢做。做成了,還能讓山上山下只覺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東山自個兒都怕。
這些崔東山都清楚,因為這些深遠謀劃,是神魂剝離的崔瀺與崔東山,自己與自己對弈,早早計算好的既定策略。所以這些年的奔波勞碌,崔東山心甘情願很賣命。
唯獨齊瀆神祠內,藏著一個既像無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齊靜春」,崔瀺半個字都沒有跟崔東山提及。
齊靜春這個當師弟再當師伯的,連師兄和師侄都騙,這也罷了,結果崔瀺這個人竟然連自己都騙。
崔東山原本以為皇帝宋和詔告天下,大舉興建寺廟道觀,依舊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承想一切作為,歸根結底,都是為今天,都是為了讓今天「齊靜春」的十四境更加穩固。
那朵以寶瓶洲一洲之地作為花盆的金色蓮花,加上讓他崔東山厚著臉皮去邀請雞湯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為大驪鐵騎南下的關鍵棋子,為何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由他南下朱熒王朝?為何有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崔瀺這個臭不要臉的,連那位不在儒家文脈之內的老先生,儒釋道三教,加上神誥宗、賀小涼、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實早就都給一併算計了。
不過崔東山可以確定一事,齊靜春註定不會與崔瀺多說一句話。
昔年文聖一脈師兄師弟兩個,從來都是一樣的臭脾氣。別看左右脾氣犟,不好說話,事實上文聖一脈嫡傳當中,左右才是那個最好說話的人,比師弟齊靜春好多了,好太多。
齊靜春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盤上,崔瀺接手棋盤後,和整個蠻荒天下進行對弈之局,此後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憑繡虎本事。甚至連自己身死道消後茅小冬卻只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副山長,最終才讓崔瀺接任山長,再帶著書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齊靜春早早算好的。
崔東山怔怔地坐在欄杆上,早已丟掉了空酒壺,臉上酒水卻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齊靜春當年將此印送給了弟子趙繇,又被崔東山中途攔截,將其輕鬆「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風道意四散天地間。而那一年整個浩然天下,因為一個人的逝世,天時極怪。
自己應該是被齊靜春和崔瀺一起算計了。
崔瀺,齊靜春,兩個早已反目不再言語半句的師兄弟,這麼多年來,就像是相互落子,卻是身處同一陣營,共下一局棋,這當然更講究兩位棋手的棋力。最終兩人與兩座天下大勢面對面為敵。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曾有一年,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崔東山突然轉頭問道:「純青,知不知道一個『春』字,有幾筆畫?」
純青一頭霧水:「難道不是九筆?」
崔東山又問道:「浩然天下有幾洲?」
純青無奈道:「明知故問,有九洲啊。」
崔東山點點頭,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南嶽山巔,被崔瀺敬稱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兩位兵家祖師,在看過老龍城舊址的異象後,立即對視一眼。
崔瀺先前討要了一大摞紙張,這會兒正低頭一張張翻閱過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子弟在先前一場大考中的答題考卷。姜老祖給出的考題,很簡單:如果你們是大驪國師崔瀺,如何讓寶瓶洲應對來自桐葉洲的妖族攻勢。崔瀺好似擔任一場科舉主考官的座師,每當看到措辭得當的語句,就心意微動,在旁批註一兩行文字,崔瀺翻閱、批註都極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將其餘一大摞考卷還給姜老祖。
崔瀺微笑道:「這三人,以後只要願意來大驪效力,我會讓人護道幾分。但是希望他們來了這邊,別壞規矩,入鄉隨俗,一步一步來,最終走到什麼位置,靠自己本事,至於萬一誰年輕氣盛,要與我大驪談靠山什麼的,意義不大,只會把山靠倒。醜話先與姜老祖和尉先生說在前頭,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這就完啦?」
崔瀺笑著反問道:「尉先生難道又編撰了一部兵書?」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經讀透,寶瓶洲戰場上就不用再翻書頁了。
姜老祖嘆息道:「只論紙面上的底蘊,桐葉洲其實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個繡虎嘛。」
不承想崔瀺搖搖頭:「人力終有窮盡時,桐葉洲有兩個崔瀺都不濟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會很有意思,卻未必多有意義;等到了亂世當中,會很有意義,卻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問道:「我很清楚,這個『齊靜春』身上那些文運,只是你繡虎的障眼法。他當年是怎麼做到的?」
崔瀺沉默許久,雙手負後,憑欄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來,答道:「也想問春風,春風無言語。」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來:「再這麼下去,那個一直藏頭藏尾的賈生,終於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遠遊陰神即將重返陪都上空,只為兩位兵家老祖師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饒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該撤掉了。」
崔瀺陰神重返陪都上空,與真身合一。
今日不傳道講學,雲海上空無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懸起曾經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只是被崔東山打碎後,印章上就只餘下一個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從陪都城外的大瀆祠廟御風而來,他可能是如今大驪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時靠近雲海。林守一能夠臨時擔任齊瀆廟祝,就已經很能說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禮,然後正襟危坐在國師崔瀺、師伯繡虎不遠處的雲海上,輕聲問道:「師伯,先生?」
崔瀺說了一句佛家語:「明雖滅盡,燈爐猶存。」
齊靜春身已死,絕無任何懸念,只是大道卻未消。他運轉一個儒家聖人的本命字「靜」,再以佛家禪定之法門,以無境之人的姿態,只保存一點靈光在「春」字印當中,存活至今,最終被放入「齊」瀆祠廟內。
林守一熱淚盈眶:「先生有三個本命字?」
崔瀺點頭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崔瀺將那方印章輕輕一推,破天荒有些感傷,輕聲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間、水中、書上、人心裡,人間處處有春風。
九道浩然春風,從寶瓶洲一處學塾內率先出現,其餘浩然八洲一一拂起,無聲無息匯聚在九處,最終八洲八道春風,齊齊來到寶瓶洲,縈繞青衫文士雙袖旁。最終凝聚成一個本命字:春。
浩然兩得意。白也詩無敵。春風齊靜春。
萬丈法相消逝不見,出現了一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葉洲某處。法相凝為一個「靜」字。
緋妃以一記不弱於先前水淹老龍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個身形渺小的讀書人。文士雙指併攏,以「齊」字一斬而下,破碎一頭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隨手一揮袖,將一分為二的大海之水驅散更遠。
三個本命字,一個十四境。
這個從不以術法神通、境界修為打架廝殺名動天下的文聖一脈嫡傳,根本無視緋妃,讀書人兩袖春風,朗聲笑問道:「賈生何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