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問劍商位

2024-12-09 11:37:2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257章 問劍商位

  中土穗山。

  坐在台階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肅穆,向來者抱拳致敬。

  能夠讓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禮敬之人,當然不是那個賊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個……白也,如今成了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人間最得意,仗劍扶搖洲,一斬再斬,若是加上最後出手的周密與劉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劍,劍挑八王座。

  只是這會兒的孩子,白衣大紅帽,眉眼清秀,略帶幾分疏離冷淡神色。見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輕輕點頭。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頭帽:「怎麼回事,孩子家家的,禮數少了啊,瞧見了咱們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裝模作樣幫著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頭帽:「山上風大,怕你著涼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幫忙遮掩天機,免得被那個不太腳踏實地的托月山大祖糾纏不清,所以老秀才向至聖先師求了一件文廟至寶,至聖先師從文廟取來禮器後,老秀才好說歹說,才說服了至聖先師幫著順手煉化一二,最終樣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時在家鄉經常戴的這種虎頭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聲與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經點!」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向孩子笑問道:「咱倆是徒步走去山巔,還是勞駕穗山大神幫忙捎一程?」

  孩子已經率先挪步,懶得和老秀才廢話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巔去見至聖先師。

  

  白也此生入山訪仙多矣,但是不知為何,種種陰差陽錯,他幾次路過穗山,卻始終未能登臨穗山,所以白也想要藉此機會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虎頭帽小白也後邊,轉頭看著那個想要重新坐回台階上的傻大個,笑罵道:「你是屁股底下能孵出一窩雞崽子出來啊,還是在這兒當門神能從老頭子那邊收錢啊,還不趕緊護駕?麻溜的!穗山罡風嗖嗖的,不小心吹飛了這頂虎頭帽,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到了老頭子那邊,先告你一狀……」

  金甲神人自動忽略掉了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隨在兩人身後,一起拾級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無論是數量還是文采,都冠絕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獨獨少了白也手書的一塊碑文。只是當下的虎頭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實的謫仙人了。

  老秀才轉頭說道:「白也詩無敵,是也不是?你們穗山認不認?」

  金甲神人點頭道:「當然認。白先生詩篇,虎視何雄哉。」

  事實上,穗山之巔,金甲神人專門留下了一塊空白石崖。

  須知世間名山,往往山上仙師和文人騷客崖刻極多,這就是所謂的自古名山待聖人,尤其是大岳山頭,萬年以來,只說山巔之地,能夠留給後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幾乎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於此足可見穗山大神的誠意。再者,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種人,明明有此心思,卻從不與人宣揚,白也不來登山,就留著,不來,就一直留著。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動帶上筆墨紙硯堵白也的大門去。

  老秀才幹脆轉身,跳腳罵道:「咋個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詩篇半字也無?你怎麼當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說道:「不願打攪白先生閉關讀書。」

  老秀才呸了一聲:「你就是誠意不夠,你與白也半點不親,很正常,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跟白也稱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隱約還要高出半個輩分的?!但是你和我什麼交情,怎不見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先後順序要不要講一講?」

  金甲神人一陣火大,以心聲言語道:「不然留你一個人在山腳慢慢絮叨?」

  虎頭帽孩子對身後老秀才又開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聞,他樂得獨自緩緩登高,欣賞穗山風景。

  老秀才立即變了臉色,跟傻大個和顏悅色道:「後世書生,大言不慚,說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嚴謹,多有失粘處,所以傳世極少。什麼長腰健婦蜂撲花,安了一個蜂腰體的名頭在白也腦袋上,與這虎頭帽相比真是半點不可愛了,對也不對?」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難得良心一次,要讓白也在穗山留下一篇七律崖刻?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個你懂的,見穗山大神似乎不開竅,背對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輕輕搓動手指。


  金甲神人還真心動了。只要老秀才讓白也留下一篇七律,萬事好商量,給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脈山頭都無妨。以兩三百年功德,換取白也一首詩篇,亦無不可。

  老秀才停步不前,撫須而笑,以心聲咳嗽幾句,緩緩說道:「豎起耳朵聽好了……詩詞律例,古板規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承想獨自登高數十步外的虎頭帽孩子說道:「七律確實非我所長。如果穗山大神聽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託名之作。」

  老秀才哀嘆一聲,屁顛屁顛跟上虎頭帽,剛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頭也不轉一巴掌打掉了。

  穗山大神一直護送兩人到山巔,和盤坐翻書的老夫子一抱拳,重返山腳。

  白也雖然再不是那個十四境修士,但是腳力依舊勝過俗子香客許多,登山所耗光陰不過半個時辰。

  老夫子轉頭跟虎頭帽孩子笑道:「有點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與至聖先師作揖。看得老秀才樂和不已,本就個兒不高了,還彎腰。

  穗山之巔,風景壯麗,半夜四天開,星河爛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不得不問。人間鼻息鳴黿鼓,豈敢不聽。」

  只見天幕各處如有巨石砸湖,陣陣漣漪,激盪不已,正是蛟龍溝上方灰衣老者的開天手筆,試圖將天外的遠古神靈餘孽引入浩然天下。而至聖先師就負責縫補天幕,免得讓禮聖太過艱辛。至於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間山河的術法神通,同樣會被至聖先師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劍鞘驀然懸在虎頭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籙於玄送返穗山。白也輕輕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點頭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人間不還是人間,白也不還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與至聖先師請辭遠遊別座天下。虧欠孫道長太多,白也打算遠遊一趟大玄都觀。

  當時白也身在扶搖洲,已經心存死志,仙劍太白一分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並不擔心自己還不上這筆人情。等到了大玄都觀,給他至多百年光陰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雙手籠袖,輕聲道:「天地逆旅,秉燭夜遊,我行忽見之,長天秋月明。」

  虎頭帽孩子一手持劍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腦袋:「年紀輕輕的,以後少些牢騷。」

  事實上,除了至聖先師稱呼文聖為秀才,其他的山巔修道之人,往往都習慣稱呼文聖為老秀才,畢竟人間秀才千千萬,如文聖這般當了這麼多年,確實當得起一個老字了。可事實上真實的年齡歲數,老秀才比起陳淳安、白也,確實又很年輕,相較於穗山大神更是遠遠不如。但是不知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態更是如此。沒有醇儒陳淳安那麼相貌清雅,沒有白也這般謫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臉上皺紋如溝壑,白髮蒼蒼。昔年陪祀於中土文廟,各大學宮書院亦會掛像,請那位關係莫逆的丹青聖手繪製畫像時,老秀才本人就咋咋呼呼,要畫得年輕些俊俏些:「書卷氣跑哪裡去了?寫實寫實,寫實你個大爺,你倒是寫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來啊……」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遊子歸鄉,天經地義,哪怕他鄉再好,也要記得回家。」

  白也點頭道:「會的。」

  手中太白劍鞘一閃而逝,歸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

  老秀才憂心忡忡道:「聽說大玄都觀的素齋不太好吃。」

  遠處老夫子嗯了一聲:「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老秀才跟白也說道:「你聽聽你聽聽,我會瞎說,老頭子會胡扯嗎?真不好吃!」

  昔年亞聖遠遊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廟對白玉京的禮尚往來。

  白也伸手扶了扶頭上那頂鮮紅顏色的虎頭帽,仰頭望向天幕,再收回視線,多看了一眼李花年年開的家鄉山河。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大門外,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著急去找孫道長聊正事,而是斜靠著門房跟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語。陸沉說師兄道老二借劍白也一事,仙劍道藏一去千萬里,是他在白玉京親眼所見,春輝姐姐你離得遠,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見到那條溟濛道氣的隨劍遠遊,小小遺憾了。

  那位背劍女冠笑道:「陸掌教你和我閒聊再多,也進不去大門啊,祖師爺發話了,路上一隻狗搖尾巴都能入門,唯獨陸沉不得入內。」

  陸沉笑哈哈道:「孫道長對我還是最為刮目相看啊,進不去沒關係,我這趟登門拜訪,一半心意就是奔著春輝姐姐來的。見著了春輝姐姐,就已經不虛此行。」


  道號春輝的大玄都觀女冠,略顯無奈道:「陸掌教,我真不會去紫氣樓修行,當什麼千古無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領袖。」

  陸沉可憐兮兮道:「不當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剛剛返鄉的姜雲生聽說過沒?娃娃臉一孩子,活潑又可愛,還是我大師兄離鄉遠遊時欽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輝姐姐你點頭,明兒我就讓青翠城多出一樁喜事來!聘禮極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觀半點嫁妝都不用給的……」

  春輝有些羞惱:「陸掌教,請你慎言!」

  陸沉眨眨眼,試探性問道:「那我讓姜雲生認了春輝姐姐做乾娘?都不用欺師滅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兒子。傳出去也好聽,大漲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威風。」

  年輕容貌的玉璞境女冠春輝眯起一雙丹鳳眼:「陸掌教!」

  陸沉無奈道:「罷了罷了,小道確實不是一塊當月老的料,不過實不相瞞,昔年遠遊驪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緣測福禍算命理,一看一個準,春輝姐姐,不如我幫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現在大門口,笑眯眯道:「陸掌教莫不是被化外天魔占據了魂魄,今兒很不死皮賴臉啊。以往陸掌教道法高深,多行雲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處爛一處,今兒怎的轉性了,好心好意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春輝,認什麼姜雲生當乾兒子,眼前不就剛好有一個現成送上門的,與客人客氣什麼。」

  當下孫道長的穿著打扮很念舊,他背一把桃木劍,腰系一串銅鈴鐺,身穿一件尋常絲絹材質的道袍法衣,暗擺十二幅,對應一年十二個月。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見了,定要暗贊一句老道長好仙風真道骨。

  陸沉笑嘻嘻道:「哪裡哪裡,不如孫道長輕鬆愜意,老狗趴窩守夜,嘴動身不動。一旦挪窩,就又別具風采了,翻潭的老鱉,興風作浪。」

  孫道長微笑道:「走,咱哥倆進門說去。」

  陸沉使勁點頭,一腳跨過門檻,卻不落地。

  孫道長始終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那位玉璞境的背劍女冠春輝卻已經額頭滲出汗水來。不是她膽子小,而是一旦陸沉那隻腳觸及大門內的地面,祖師就要待客了,絕不含糊的那種,什麼護山大陣、道觀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幫師兄弟,甚至是許多她得喊師伯太師叔的,都會瞬間分散道觀四方,攔截去路……大玄都觀的修道之人,本來就最喜歡一群人「單挑」一個人。

  陸沉一個蹦跳,換了一隻腳跨過門檻,依舊懸空:「嘿,小道就不進去。」

  春輝沒有覺得有半分趣味,始終如臨大敵,雖然擔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給殃及池魚,但是職責所在,大玄都觀又有輸人不輸陣的門風習俗,所以她只能硬著頭皮站在原地。她雙手藏袖,已經默默掐訣,爭取自保之餘,再找機會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幾劍,或是狠狠砸上一記道訣術法。

  孫道人轉身走向道觀大門外的台階,陸沉收起腳,和春輝姐姐告辭一聲,大搖大擺跟在孫道人身旁,笑道:「仙劍太白就這麼沒了,心不心疼,我這兒有些鹽巴,孫老哥只管拿去燒飯做菜,省得道觀齋菜寡淡得沒個滋味。」

  孫道人走下台階,不過一腳跨過最後一級台階,等到腳底板觸及街面時,老道人就帶著陸沉一併現身在數萬里之外了。

  孫道人喜歡清靜,在大玄都觀轄境外,開闢有一座避暑別業,不算什麼風水形勝之地,也沒什麼禁制講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風景,就是一棵古意仿佛蒼翠欲滴的萬年古松。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還有一位紫髯若戟、頭頂高冠的披甲神靈站在一旁。古松枝葉間,掛有一個瑩瑩可愛的「白玉盤」,好似鑲嵌入古松綠蔭間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兩側地上,有孫道人和師弟昔年分別以仙劍太白篆刻的兩個詞: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孫懷中落座後,陸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了頭頂上的蓮花冠,隨手擱在桌上。

  陸沉開門見山道:「我來這裡,是師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樂意來這邊討罵。」

  孫懷中微微皺眉。

  除去天地初開的第五座天下,其餘天地有序、大道森嚴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還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都有個天大規矩,那就是得刨開四位。就比如在青冥天下,不管誰再大膽,都不會覺得自己可以去與道祖掰手腕,這已經不是什麼道心是否堅韌,或是無所謂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連白玉京都不願多去,由著三位弟子輪流執掌白玉京,哪怕是孫道長,不管對道老二餘斗如何不順眼,對道祖還是很有幾分敬意的。


  陸沉笑道:「白也是個不願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話,多半會來大玄都觀償還人情,文廟那邊也不會阻攔。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打個招呼,白玉京與大玄都觀以往如何,以後依舊如何,白也在此潛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觀的祖師堂譜牒,都會被白玉京只是視為白也,所以孫觀主憂心萬事,都不用憂心此事。」

  孫懷中點點頭。

  陸沉單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聽說孫老哥收了幾個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麼都不讓小道瞧瞧,過過眼癮。」

  孫懷中問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來的?」

  陸沉嘆了口氣,以手作扇輕輕揮動:「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憂患所在啊,這廝使得浩然天下那邊的天機紊亂得一塌糊塗,一半的繡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剛好斷去我一條關鍵脈絡,弟子賀小涼、曹溶他們幾個眼中所見,我又信不過。算不如不算,聽天由命吧。反正暫時還不是自家事,天塌下來,不還有個真無敵的師兄余斗頂著。」

  孫懷中嗤笑道:「道老二願意借劍白也,差點兒讓老道把一對眼珠子瞪出來。」

  陸沉懶洋洋道:「余師兄還是很有豪傑氣的嘛,孫老哥身為半個自家人,莫要說氣話,容易傷感情。」

  孫懷中和陸沉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天幕。

  孫懷中站起身,放聲大笑,雙手掐訣,古松枝葉間的那隻白玉盤熠熠瑩然,光彩籠罩天地。陸沉則趕緊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陸沉離去,光芒收斂,孫懷中眼前站著一老一小。孫懷中瞪大眼睛,疑惑萬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點點頭,取出一把劍鞘,遞給孫懷中,歉意道:「太白仙劍已毀……」

  孫懷中大手一揮,喊了句「去他的,屁大事情何須多說」,他快步走到白也身邊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觀以後那些年輕女子,還不得每天無心修行,光顧著跑來捏小臉了,我這個當祖師爺的,都不好多說什麼……」

  白也面無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頭帽系帶。

  白也此刻心情應該是不會太好的。

  來時路上,老秀才言之鑿鑿,說至聖先師親口提醒過,這頂帽子別著急摘下來,好歹等到躋身了上五境。白也都無法想像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頭戴虎頭帽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一旁的老秀才雙指拈住一張青色材質的遠遊符,一點點緩緩消逝,等到符籙燃燒殆盡,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天下之時。

  孫懷中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老秀才風采無雙。」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讚嘆道:「道長道長。」

  雙方心照不宣,對視而笑。久聞不如見面。果然,這才是自家人。

  然後老秀才一手拈符,一手指向高處,踮起腳尖扯開嗓子罵道:「道老二,真無敵是吧?你要麼與我辯論,要麼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劍砍我,來來來,朝這裡砍,記住帶上那把仙劍,不然就別來,來了不夠看,我身邊這位俠肝義膽的孫道長絕不偏幫,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劍上見真章……」

  白玉京最高處,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訣心算,同時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說道:「仙劍道藏只會在你符籙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雖然境界沒了,但是眼界還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輕輕晃蕩起來。

  片刻之後,老秀才幹脆抬起手,使勁吹了起來。都是自家人,面兒什麼的,瞎講究什麼。老秀才窮歸窮,從不窮講究。

  孫懷中笑道:「文聖不用著急返回,道老二真敢來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將符籙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別別別,總不能連累白也初來乍到就惹來這等紛爭。」

  孫懷中突然皺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搖頭道:「暫時去不得。」

  孫懷中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間瞭然,攤開手,孫懷中雙指併攏,一粒靈光凝聚在指尖,輕輕按在那枚至聖先師親自繪製的遠遊符上。

  老秀才轉頭望向那個虎頭帽孩子。應該放心才對,卻又實在是放心不下。終究如今白也就只是個需要重新問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間最得意了。


  白也說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後找你喝酒。」

  老秀才點點頭,突然感傷不已,輕聲問道:「仰天大笑出門去的那個白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麼個白也。」

  老秀才其實就是隨口一問,白也有無答案不重要。

  頭戴虎頭帽的白也想了想,雙手環胸,微微踮腳,高高仰頭,張了張嘴巴又合上,其間好似背書一般迅速說了三個字,幾乎沒什麼語氣起伏:「哈,哈,哈。」

  比較敷衍了事。

  一旁孫懷中饒是見慣了風浪,也覺得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整張臉龐都皺在了一起,最喜歡絮絮念叨的老人卻不再多說什麼,隨著符籙消失,身形一閃而逝,天幕大門一開,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沒有講學,而是待客兩位老熟人。

  兩個老朋友都不是以真身跨洲遠遊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術法往往越吃錢,不過根本無須崔瀺擔心此事。

  當崔瀺落在人間,行走在那條大瀆畔時,一個身材臃腫的富家翁,和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著這位大驪國師一起散步水邊。

  一個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一個中土神洲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個是會心疼神仙錢的主。

  在家族書房讓一個年輕後生林君璧頭疼不已的郁泮水,這會兒溜須拍馬得厲害了:「崔老弟大手筆,委實是改天換地的大手筆啊。浩然錦繡三事哪裡夠,得加上這麼一樁。」

  劉聚寶倒是沒郁泮水這等厚臉皮,不過望向一條大瀆之水,難掩激賞神色。

  只不過劉聚寶眼中所見,不只是大瀆滾滾流水,更是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只要一個人本事夠大,就如同在那大瀆入海口張開了一個大錢袋子。

  崔瀺笑問道:「郁老兒,如今棋術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問,還是強啊。」

  郁泮水的棋術怎麼個高,用當年崔瀺的話說,就是郁老兒收拾棋子的時間比下棋的時間更多。

  棋風霸道,殺伐果決,一往無前,所以下得快,輸得早。崔瀺很少願意陪著這種臭棋簍子浪費光陰,郁泮水是個例外。當然,所謂下棋,落子更在棋盤外就是了,而且兩人心知肚明,都樂在其中。三四之爭,文聖一脈慘敗,崔瀺欺師滅祖,叛出道統文脈,淪為人人喊打的喪家犬,但是在當時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與郁泮水在癭柏亭一邊手談,一邊為郁老兒一語道破花團錦簇之下的衰敗大勢,正是那場棋局後,稍稍舉棋不定的郁老兒才下定決心,更換王朝。

  崔瀺有一點好,最讓郁泮水佩服,因為大異於世間讀書人,但凡是知曉諸多弊端卻依舊無解之事,崔瀺就會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絕不故作高深語,簡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實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當時崔瀺離開郁家,除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棋盤勝負,還留給郁家改朝換代的一本冊子,只說是儘量幫著郁老兒梳理脈絡,雙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證。

  郁泮水當時送到涼亭台階下,只問了一句:「繡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後我向郁家借錢,你郁泮水別含糊,能給多少就多少,賺多賺少不好說,但是絕對不虧錢。」

  郁泮水這個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在權術謀略上卻是綿里藏針,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身為大澄王朝國師,先後扶植起數位傀儡皇帝,有斬龍術的美譽。關於「肥郁」,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毀譽參半,其中就有眾多宮闈香艷秘聞,山上流傳極多。與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親筆撰寫、再自己掏錢刊印的群芳野史,並稱山上雙艷本。

  崔瀺轉去問劉聚寶道:「劉兄還是不願押狠注?」

  劉聚寶說道:「掙錢不靠賭,是我劉氏頭等祖宗家規。劉氏先後借給大驪的兩筆錢,不算少了。」

  穀雨錢。萬。先後兩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賭?劉兄是瞧不起我寶瓶洲的守勢,還是瞧不起蠻荒天下的攻勢?」

  劉聚寶笑了笑,不說話。跟這頭繡虎打交道,千萬別吵架,最沒勁。

  至於劉聚寶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著天下所有雪花錢的來源,中土文廟都認可劉氏的一成收益,是有過白紙黑字的。結契雙方,是禮聖與劉聚寶。

  那條雪花錢礦,儲量依舊驚人,術家和陰陽家老祖師曾經一同堪輿、演算,耗費數年之久,最終答案,讓劉聚寶很滿意。也就是說皚皚洲劉氏不但現在有錢,未來還會很有錢,所以皚皚洲劉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讚譽。


  就連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說劉財神是真有錢。

  劉氏供奉當中,武夫有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作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僅是第三。術家總計三位祖師爺,其中兩位都是皚皚洲劉氏的供奉。

  崔瀺問道:「謝松花還是連個劉氏客卿都不稀罕掛名?」

  劉聚寶坦然承認此事,點頭笑道:「錢財一物,終究不能通殺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對那位女子劍仙,是真心欽佩。」

  劉氏一位家族祖師,如今正在辛苦說服女子劍仙謝松花擔任家族客卿,因為請她擔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從無好感,對財大氣粗的劉氏更是觀感極差。所以只要謝松花點個頭,她這輩子非但不用去劉府走個過場,劉府更不會讓謝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師堂議事,謝松花人可以不到,只要把話帶到,一樣管用。除此之外,謝松花的兩位嫡傳弟子舉形和朝暮,躋身上五境之前,關於養劍和煉物二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皚皚洲劉氏全部負責。

  可哪怕如此,謝松花還是不肯點頭。從頭到尾,只跟那位劉氏祖師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是看在倒懸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這是在問劍。」

  皚皚洲劉氏當然不是真缺一位劍仙坐鎮,只是皚皚洲劉氏家主發話了,讓那位家族長輩務必達成此事,而且還要好好說話,對謝劍仙要多多禮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師堂,他劉聚寶就不好好說話了。

  崔瀺笑道:「生意歸生意,劉兄不願押大賺大,沒關係。之前借錢,本金與利息,一枚雪花錢都不會少劉氏的。除此之外,我可以讓謝松花擔任劉氏供奉,就當是感謝劉兄願意借錢一事。」

  劉聚寶做人不忘本,光是為了皚皚洲武運和劍道氣運一事,暗中開銷無數,崔瀺都看在眼裡。

  天底下的有錢人,來來去去,不管新人舊人,總歸是有人坐在有錢人的那個位置上的,那麼誰理當有錢,就是大學問了。

  天下事,兜兜轉轉,不還是人與人打交道。

  劉聚寶說道:「接下來蠻荒天下就要收攏戰線了,哪怕周密將大部分頂尖戰力丟往南婆娑洲,寶瓶洲還是會很尷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劉聚寶啞然。

  一旁以心大著稱於世的「肥郁」,仍是聽得眼皮子直打戰,趕緊拍了拍胸脯壓壓驚。

  大驪王朝勵精圖治百餘年,國庫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產,其實相對於某個尋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經足夠豐厚,可在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其實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撐鐵騎南下,就已經相當捉襟見肘,此外那些浩浩蕩蕩懸空列陣的劍舟,遷徙一支支邊軍在雲上如履平地的山嶽渡船,為大驪鐵騎量身打造的「人馬皆甲」的符籙甲冑,針對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機關、秘法煉製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幾條戰線的陣法樞紐……這麼多吃錢又不計其數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驪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麼辦?借錢。

  繡虎崔瀺,向商家范先生借,向郁泮水借,向皚皚洲劉氏借,向墨家巨子借,暗中還向諸子百家借。

  通過大驪鐵騎南下,一洲即一國,不斷整合一洲山河帶來的巨大收益,償還一部分欠債。在這之外,崔瀺還「預支」了一大部分,當然是一洲覆滅、山下王朝山上宗門幾乎全毀的桐葉洲!

  劉聚寶卻搖頭道:「無須如此,不清爽。」

  崔瀺轉頭笑道:「謝松花主動要求擔任劉氏供奉,你捨得攔著?翻臉不認人,你當是逗一位脾氣不太好的女子劍仙玩呢?」

  劉聚寶無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災樂禍,大笑道:「看劉財神吃癟,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好好好,單憑繡虎此舉,玄密王朝國庫我再拿出一半來!」

  崔瀺微笑道:「無須謝我,要謝就謝劉財神送給郁氏掙錢的這個機會。」

  郁泮水嘖嘖道:「天底下能把借錢借得如此清新脫俗,當真只有繡虎了!」

  劉聚寶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我只確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著停步,豎起耳朵,這也是他這位郁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確定,別說玄密王朝的剩餘半座國庫,郁泮水都能將十六藩屬國翻個底朝天,也要陪著繡虎和劉財神一起做成一樁壯舉,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盤不夠大嗎?

  崔瀺卻搖頭道:「人心兩不同。讓你們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無退路,心有安放,僅此而已。

  崔瀺算計人事、國運、大勢極多,但絕不是個只會靠城府耍心機、抖摟下作手段的謀劃之人。

  劉聚寶使勁揉了揉臉頰,然後破天荒罵了幾句髒話,最後直愣愣盯住這頭繡虎:「一旦劉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掙桐葉洲山河錢,關鍵是掙了錢燙不燙手,這個你總能說吧?!」

  郁泮水小聲嘀咕道:「你個聾兒,繡虎不一直說能賺錢,非要討罵才開心。崔老弟這般英雄豪傑,若是一心想要掙錢,皚皚洲別說丟了個『北』字,你劉聚寶也要少掉一個財神頭銜。」

  崔瀺望向劉聚寶,微笑道:「能幫朋友掙錢,是人生一大快事。」

  劉聚寶神色複雜,抬起一隻手,崔瀺猶豫了一下,輕輕與之擊掌。

  劉聚寶撤去術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錢有點多。」

  郁泮水卻沒有離去,陪著崔瀺繼續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遙遙可見那座大瀆祠廟,郁泮水才停下腳步,輕聲道:「不管別人怎麼認為,我捨不得人間少去個繡虎。」

  崔瀺笑道:「還好。」

  郁泮水嘆息一聲,一閃而逝。

  崔瀺坐在大瀆水畔,轉頭看了眼遠處齊瀆大門,他收回視線,面帶笑意,雙鬢霜白的老儒士輕聲喃喃道:「夫復何言。」

  當那道七彩琉璃色的璀璨劍光離開飛升城,再一舉破開天幕,直接離開這座天下,整座飛升城先是沉寂片刻,然後滿城譁然,燈火亮起無數,一位位劍修匆匆離開屋舍,仰頭望去,難不成是寧姚破境飛升了?!

  太象街陳氏府邸,改名為陳緝的昔年老劍仙陳熙,如今是少年面容,原本在廊道夜遊散步,剛好是最早發現異象的人。陳緝目前將真實身份、境界都隱藏了起來,所以身後依舊跟著一位貼身護駕的侍女,作為可有可無的障眼法,其實在飛升城每過一年,陳緝就距離昔年刻字劍仙陳熙越近一步,所以「少年」身後擔任死士的劍修侍女,就離死越遠,然後離劍道高處更近。

  陳緝嘆了口氣,覺得寧姚祭出這把仙劍,稍稍早了,會有隱患。等到將其煉化完整,以此打破仙人境瓶頸,躋身飛升境,最合時宜,只不過陳緝雖然不清楚寧姚為何如此作為,但是寧姚既然選擇如此涉險行事,相信自有她的理由,陳緝當然不會去指手畫腳,以飛升城大義與只是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講理。一來陳緝作為曾經的陳氏家主,陳清都這一脈最重要的香火傳承者,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再者如今陳緝境界不夠,找寧姚?問劍?找砍吧。

  然後陳緝皺眉不已,不但是他和侍女,幾乎所有被異象驚動的劍修都發現一襲雪白法袍的寧姚負匣御劍離開飛升城,看樣子是要遠遊某地。

  那位姿色平平的年輕婢女,忍不住輕聲道:「美人如玉劍如虹,人與劍光,都美。」

  昔年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頂尖豪閥,往往都會栽培幾位劍仙坯子的女子劍侍,極為善待,未來嫁娶都在自家門內。這位資質絕好的婢女,名為言筌,賜姓陳。

  陳言筌對寧姚仰慕已久。總覺得世間女子,做成寧姚這般,真是美到極致了。

  寧姚這趟毫無徵兆的遠遊山河,依舊身穿法袍金醴,腳踩一把長劍,劍匣所藏長劍名為劍仙。

  陳緝早年原本有意撮合寧姚和陳三秋結成道侶,只是陳三秋對董不得始終念念不忘,陳緝也就淡了這份心思。

  陳緝神色凝重:「寧姚是故意遠離飛升城,要引誘那些遠古存在藉此機會圍殺自己,她要自斬因果,使得諸多因她而起的大道壓勝,半點不落在飛升城頭上。」

  攔不住寧姚離城,更幫不上半點忙。

  陳緝自嘲道:「境界不夠,難道真要喝酒來湊?」

  這些年陳緝有意放緩破境腳步,所以如今才躋身元嬰境沒多久,不然太早躋身上五境,動靜太大,他就再難隱藏身份了。如今的散淡日子,陳緝還想多過幾年,好歹等到這副皮囊到了弱冠之齡,再出山不遲。剛好可以多看看齊狩、高野侯這些年輕人的成長。百年之內,陳緝都不願意恢復陳熙的身份。

  陳言筌有些好奇那道劍光,是不是傳說中寧姚從不輕易祭出的本命飛劍斬仙。

  陳緝則有些好奇如今坐鎮天幕的文廟聖人,是攔不住那把仙劍天真,只能避其鋒芒,還是根本就沒想過要攔,聽之任之。

  這很重要。見微知著,這涉及中土文廟對飛升城的真實態度,是否已經按照某個約定,對劍修毫不約束。

  那位陪祀聖賢到底是作壁上觀,只負責監察一座嶄新天下,同時按照禮聖規矩,順便監察一座飛升城,記錄一座天下的功德流轉,還是早早將監察重心放在飛升城身上,好似防賊一般防著所有劍修,這才是陳緝最關心的事情。如果是前者,百年之後的飛升城,對儒家願意以禮相待,與浩然天下的恩怨徹底兩清;若是後者,陳緝不介意將來以陳熙的身份問劍天幕。只要是個劍修,誰還沒點脾氣?


  陳緝突然笑問道:「言筌,你覺得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在寧姚身邊,敢不敢說幾句重話,能不能像個大老爺們?」

  陳言筌思量片刻,答道:「早年在寧府門外邊,寧姚好像其實挺順著隱官大人的,至於回到家中,奴婢估計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很難有什麼英雄氣概。聽說每次隱官在自家鋪子喝過酒,一到寧府門口,就會跟做賊似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城內酒桌上都這麼傳。更過分的,是有個會吟詩的酒鬼,言之鑿鑿,拍胸脯保證說自己親眼看到隱官大人,某夜歸家晚了,敲了半天門,都沒人開門,也沒敢翻牆,他就好心陪著隱官一起坐到了天明時分,事後每每想起,他都要替隱官大人掬一把辛酸淚。」

  陳緝氣笑道:「以前劍氣長城的酒桌風氣多淳樸,等到兩個讀書人一來,就開始變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陳言筌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奴婢比較懷念隱官大人。」

  陳緝笑問道:「是覺得陳平安的腦子比較好?」

  陳言筌搖頭道:「奴婢只是覺得隱官為人處世,心平氣和,所以旁人不用擔心出差錯。」

  陳緝點點頭:「正解。」

  寧姚獨自御劍去往重新矗立在飛升城最東邊的「劍」字碑。她御劍極快,風馳電掣,好似仙人施展縮地山河神通一般,御劍劈開座座雲海,其間穿過一座閃電交加的雷雲,雷雲稍有靠近,就被寧姚一身沛然劍氣悉數碾碎。

  收劍入匣,飄落在那塊石碑旁,寧姚背靠石碑,開始閉目養神。

  寧姚以心聲讓附近飛升城劍修立即撤離此地,儘量往飛升城那邊靠攏。數十位劍修相互間打招呼,然後毫不猶豫,紛紛御劍離開此地。

  寧姚祭劍天真破開天幕沒多久,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就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所以非但沒有阻攔那把仙劍的遠遊浩然天下,反而立即傳信中土文廟。

  天地八方,異象橫生,大地震動,多處地面翻拱而起,一條條山脈瞬間轟然倒塌破碎,一尊尊蟄伏已久的遠古存在現出龐大身形,好似貶謫人間、獲罪刑罰的巨大神靈,終於有了將功補過的機會。它們起身後,隨便一腳踩下,就當場踏斷山脊,造就出一條峽谷,這些歲月悠久的古老存在,起先略顯動作遲緩,只是等到大如深潭的一雙眼眸變得金光流轉,立即就恢復了幾分神性光彩。

  此外幾處瘴氣橫生的深淵大澤當中,亦有數尊巍峨身姿重見天日,裹挾著一股股氣勢磅礴的山河氣運,張口一吸氣,便能鯨吞方圓百里的天地靈氣,甚至連水運都一併吞咽入腹,瞬間使得大澤乾涸、草木枯竭。

  冥冥之中,這些或沉睡酣眠或選擇冷眼旁觀的遠古存在,如今不約而同都清楚了一事,若是再有百年的沉寂不作為,就只能是束手待斃,引頸就戮,最終都要被那些外來者一一斬殺、驅逐或是拘押,而在外來者當中,那個身上帶著幾分熟悉氣息的女子劍修最該死,但是那股帶有天然壓勝的渾厚氣息,讓絕大多數蟄伏各處的遠古餘孽都心存忌憚,可當那把仙劍天真遠遊浩然天下,它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它們必須打殺寧姚,必須徹底斷絕她的大道!絕對不能讓寧姚成功躋身天地間的首位飛升境修士!

  天地南方,桐葉洲修士要麼遠遠撤離是非之地,抱頭鼠竄,只管逃命,要麼就是有幾位已經身居高位的所謂得道之人,一番推衍,大笑不已。與此同時,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仙府山頭雛形的抱團修士,幾乎人人絕望,其實修士傷亡不大,多是些下五境的螻蟻,但是剛剛建造起來的祖師堂被一尊莫名其妙的龐然大物橫臂一揮,隨意打碎,此外方圓數百里的天地靈氣、山河氣數,都被它凝聚在身,一同搬遷而走。

  只是在遷徙路途上,龐然大物的一雙金色眼眸盯住一座霞光縈繞、氣運濃厚的礙眼山頭,稍稍改變路線,狂奔而去,一腳重重踩下,卻未能將山水陣法踩碎,它也就不再過多糾纏,只是瞥了眼一位仰頭與它對視的年輕修士,繼續在大地上飛奔趕路。身高千丈的魁梧身形一步步踩踏大地,每次落地都會引發悶雷陣陣。

  那座一腳踩不碎的仙府山頭,正是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流霞洲修士蜀中暑親手打造的超然台。

  只是不知為何蜀中暑是從桐葉洲大門來到的第五座天下。如果不是那份邸報泄露天機,無人知曉他是流霞洲天隅洞天的少主。

  一個黑衣書生打開手中摺扇,和蜀中暑並肩而立,微笑道:「蜀兄,其實咱們可以攔一攔的,好大一樁機緣,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蜀兄與我聯手,又占據地利,勝算不小,一旦得手,回報極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一身錦袍法衣如絢爛晚霞的蜀中暑笑道:「我這不是信不過陳穩兄嘛,擔心一個不小心,超然台就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來自北俱蘆洲的陳穩,合攏竹扇,輕輕敲打心口,轉頭望向那頭遠古存在的遠去身形,眼中滿是失落,好像眼睜睜看著一條神仙錢溪澗從身邊流逝而去,年輕書生傷心道:「見好不收,用人又疑,蜀兄不夠豪傑。換成是我的那位好人兄在這裡,保證今晚雙方就要談笑風生,坐地分贓。」

  蜀中暑問道:「好人兄?陳穩兄似乎對此人頗為看重。」

  陳穩點頭道:「既並肩作戰,一起掙錢,又鬥智鬥力,總之亦敵亦友,相見十分投緣,不過最後我還是技高一籌,那位好人兄算是我的半個手下敗將。」

  蜀中暑笑道:「我看未必吧。」

  陳穩以摺扇輕輕敲臉,委屈道:「好心告誡蜀兄一句啊,在我們北俱蘆洲有個習俗,打人半死,也別打臉。」

  蜀中暑抬頭笑道:「好個太平山女劍仙。」

  原來兩人言談之間,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只有一位女冠仗劍追逐而去,御劍路過超然台地界邊緣,最終硬生生攔阻下了那尊遠古餘孽的去路。

  相較於擅長逃難避禍的桐葉洲修士,扶搖洲修士群居的天地北方,一位渾身帝王氣的男子率領聚攏在身邊的百餘位練氣士,與太平山女冠黃庭一般無二,強行拖曳住了一尊遠古餘孽。在此破境躋身玉璞境的黃庭是純屬無聊,找一場架打,至於扶搖洲這個身披大霜寶甲的純粹武夫,則是為了掙錢賺氣運。

  天地西方,一個少年僧人一手托缽,一手持錫杖,輕輕落地,就將一尊遠古餘孽拘禁在了一座荷池天地中。少年僧人低頭望去,掌心佛缽當中,有拇指大小的朵朵荷花,至於那尊遠古餘孽則小如一粒芥子,正在翻江倒海,但依舊徒勞,只是激起些許漣漪而已。

  東邊,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一位年輕女冠,和兩位歲除宮修士在半路碰頭,合力追殺其中一尊橫空出世的遠古餘孽。

  哪怕如此,依舊有四條漏網之魚,來到了「劍」字碑地界。

  寧姚等候已久,在這之前,四下無人,她一遍又一遍地玩過了跳房子,可還是百無聊賴,於是蹲在地上,找了一大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子,一次次手背翻轉,抓石子玩。

  等到察覺到那些遠古餘孽的蹤跡,寧姚立即站起身,而最先靠近「劍」字碑的那個存在,好似與其餘三尊餘孽心有感應,並沒有著急動手,直到四尊龐然大物各自占據一方,剛好圍困住那塊石碑,它們這才一起緩緩走向暫時失去仙劍天真的寧姚。

  寧姚就由著它們圍剿自己,只是腳尖輕點,將一顆顆石子踢飛出去。

  她隨便瞥了眼其中一尊遠古餘孽,這得是幾千個剛剛練拳的陳平安?寧姚嘴角微微翹起,又迅速被她壓下。

  寧姚抬起手,一把仙劍出鞘也出匣,被她握在手中。與此同時,再無須與天真問劍的本命飛劍之一斬仙現世。

  斬仙瞬間刺透一尊遠古餘孽的頭顱,後者就像被一根纖細長線懸掛起來。斬仙去勢極快,整個遠古餘孽如同被一條條劍氣絲線禁錮在原地,只要稍稍一個掙扎,就要扯裂出無數道巨大傷痕。

  寧姚陰神遠遊,手持一把劍仙。一個好似飛升境大修士的縮地山河大神通,一個渺小身形驀然出現在身高千丈的遠古餘孽眼前,雙手持劍,一道劍光斜斬而至。與此同時,大地之上,細微劍氣茫茫而起,雲霧升騰,方圓千里之地,仿佛處於白雲中。

  天空高處,雲聚攏如海,浩浩蕩蕩,緩緩下墜。

  沒什么小天地,劍意使然。

  一尊餘孽雙臂亂砸,金光縈繞全身,龐然身軀依舊如墜劍氣雲海當中,它以雙臂和金光與那些凝為實質的劍光瘋狂搏殺。

  被寧姚陰神一道劍光斬成傾斜兩半的巨大身軀中金色熔漿如修道之人之鮮血,相互牽扯裹纏起來,自行彌補傷口。

  劍仙一斬再斬,相較於別處戰場,井然有序的斬仙劍氣牢籠,一把仙兵品秩長劍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條劍光,毫無章法可言。純粹以劍修至大殺力對敵。

  寧姚現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風離開「劍」字碑,手持劍氣凝聚而成的一把長劍,一劍削掉一尊遠古餘孽的頭顱,再一劍釘入頭顱當中,暫時失去頭顱的神靈餘孽轟然後仰倒去,被寧姚法相一腳踩在心口處。寧姚法相再抖腕,用貫穿餘孽頭顱的那把長劍,再次刺穿遠古餘孽,後者如無頭屍體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遠古餘孽其中一條胳膊被寧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條胳膊試圖打斷寧姚法相腳踝,被寧姚彎腰一把拽住手腕,使勁一扯,隨手丟往遠處。

  至於寧姚真身,依舊留在原地,這場廝殺的真正大敵,不在於這四尊難以真正斬殺的遠古餘孽,而是正在緩緩生成的大道天劫。它們要趁仙劍天真不在這座天下,以一場本該仙人境破開瓶頸後引發的天地大劫鎮壓寧姚。


  好像完全無事可做的寧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等著那場天劫,一開始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趕回戰場,也極有可能會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大道受損。寧姚在天劫後跌境,天真就能夠找機會顛倒身份,從劍侍成為劍主。

  寧姚不覺得那個好似頑劣小丫頭的劍靈能夠得逞,不愧名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遠古餘孽,看似連寧姚真身都無法靠近,但事實上,寧姚同樣難以將它們斬殺殆盡,它們總能死灰復燃一般。方圓千里之地,出現了無數條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澗,然後剎那之間就能夠重塑金身,再分別被寧姚本命飛劍斬仙、劍氣雲海、寧姚法相、手持劍仙的寧姚陰神一一打爛身軀。

  這就是劍修的唯一癥結所在,飛劍也好,劍氣也罷,都殺力巨大,冠絕天下,但是唯獨最怕劍走落空。

  若有幾門上乘的術法神通,或是類似天地隔絕的手段,將那些象徵著大道根本的金色鮮血分開拘禁,或是當場煉化,這場廝殺,就會更早結束。

  對於大地上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鮮血,這些比天地靈氣更加精粹的「神靈金身根本之物」,哪怕寧姚飛劍和劍氣再鋒銳無匹,就算能夠肆意切割、粉碎,卻始終無法像尋常對敵那般,只要飛劍洞穿對手身軀魂魄,就可以將劍氣縈繞滯留在人身小天地當中,順勢攪碎修士一座座好似洞天福地的氣府竅穴。可如果沒有那道越來越大道顯化的天劫,長久以往,哪怕雙方就按照這個形勢持續消耗下去,一個折損金身大道,一個消耗心神和靈氣,寧姚依舊勝算更大。因為那些仿佛契合天地大道的金色鮮血,哪怕飛劍都不能損其絲毫分量,可是遠古餘孽想要聚攏重塑金身仍會出現一種先天損耗。

  這四尊遠古餘孽,和寧姚先前打殺的幾頭顯然大不相同。之前那些存在,不至於難纏難殺到這個地步。

  寧姚抬頭望去,天上好似懸有一圈金色光暈,仿佛一顆遠古高位神靈的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了自己。而大地之上,那四尊遠古餘孽竟然自行如積雪消融,徹底化作一整座金色血海,最終剎那之間矗立起一尊身高萬丈的金身神靈,一輪金色圓暈,如後世法相寶輪,剛好懸在那尊恢復真容的神靈身後。然後大道顯化而生,神靈手臂上各纏繞有一條金色蛟龍、蟒蛇。

  神靈俯瞰人間。劍修問劍天庭。

  寧姚高高揚起腦袋,與那尊終於不再藏掖身份的神靈直直對視。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當中,披甲者麾下有獨目者,執掌賞罰天下蛟龍之屬、水裔仙靈,其中職責之一,是與一尊雷部高位神靈,分別負責化龍池和斬龍台。

  這尊在遠古戰場上大道受損的高位神靈,在第五座天下沉寂萬年,既是在縫補大道,也在與天地大道緩緩契合,所以它就是天劫本身。

  難怪如此難殺。難怪當初白也都未曾出劍斬殺這頭餘孽,因為它已算天地的一部分。

  此時此景,不問一劍,就不是寧姚了。

  對一切與真龍有關的存在,遠的近的,是人不是人,說過話沒說過話的,寧姚早就不順眼很久了。

  本命飛劍斬仙懸停在寧姚肩頭一側,陰神歸竅,寧姚身穿法袍金醴,手持劍仙。就在此時,寧姚眯起眼,有些意外。

  先有一粒劍光破開天幕,去向似乎是飛升城附近。再有一道更為完整的雪白劍光破開天幕,筆直一線從那尊神靈的後腦勺一穿而過,劍光越來越清晰,竟是個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模樣,只是一撞而過,雪白衣裳上邊裹纏了無數條細密金色絲線,小姑娘暈乎乎如醉酒漢,含糊不清嚷著「嘎嘣脆嘎嘣脆」,然後搖搖晃晃,最終整個人倒栽蔥一般,狠狠撞入寧姚腳邊的大地中 。

  那尊再次折損大道的遠古神靈驀然消散,就此離去。

  寧姚沒什麼猶豫不決,等飛升境再說。她彎下腰,將小姑娘姿容的劍靈天真像拔蘿蔔一般拽出。

  寧姚問道:「怎麼說?」

  小姑娘盤腿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兩腮鼓鼓氣呼呼道:「就不說。」

  飛升城內。

  一位遠遊至此的年輕儒士,在酒鋪那邊找到了唾沫四濺的鄭掌柜,畢恭畢敬作揖道:「趙繇拜見鄭先生。」

  今天酒鋪生意興隆,歸功於寧丫頭的祭劍和遠遊,以及後邊的兩道突兀劍光落人間,使得整座飛升城鬧哄哄的,到處都是找酒喝的人。

  鄭大風笑著起身:「可喜可賀。」

  趙繇輕輕點頭,沒有否認那樁天大的機緣。


  趙繇年輕容貌,不過真實歲數已經奔四了。

  鄭大風其實最早在驪珠洞天看門那會兒,在眾多孩子當中,就最看好趙繇,趙繇坐著牛板車離開驪珠洞天的時候,鄭大風還和趙繇聊過幾句。

  一來鄭大風每次去學塾那邊,向齊先生請教學問的時候,經常會手談一局,趙繇就在旁觀棋,偶爾為鄭先生倒酒續杯。

  鄭大風和趙繇勾肩搭背:「趙繇啊,這兒好看的姑娘,多是多,可惜你來得晚,留給你的不多啦。鄭叔叔幫你選中幾個,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芳齡幾許,性情如何,境界高低,都有的,我編了本小冊子,賣給朋友要收錢,你小子就算了,多光顧我這酒鋪生意就成,往這兒一坐,讀書人最吃香,尤其是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鄭叔叔我也就是吃了點年紀的虧,不然根本輪不到你。」

  趙繇苦笑道:「鄭先生就別打趣晚輩了。」

  這麼多年的離鄉遠遊,讓趙繇成長頗多,昔年獨自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先是落難,卻因禍得福,在孤懸海外的島嶼遇到了當時他不知身份的那位人間最得意。之後登岸一路遊歷,最終在龍虎山一座道宮落腳,修習道法,砥礪道心,不為境界,只為解心結。等到聽說第五座天下出現,趙繇就下了山,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飛升城。因為這個選擇,趙繇要想返鄉寶瓶洲,就要八十多年後了。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開枝散葉,香火傳承,這等大事,如何打趣得?」

  趙繇笑著不說話。

  鄭先生的恭賀,是先前那道劍光,其實趙繇自己也很意外。

  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劍身,一分為四,分贈四人:陳平安、劉材、斐然、趙繇。

  殺力最大的劍尖,蘊藉劍氣最多的一截劍身,劍意最重的劍柄,承載著一份白也劍術傳承的剩餘半截劍身。最終四個年輕人,各占其一。

  鄭大掌柜用屁股擠走了兩個相熟的酒鬼,拽著趙繇在一張酒桌前坐下,要了鋪子裡兩碗最好當然也最貴的酒水。

  鄭大風輕聲問道:「怎麼來這兒了?你小子真捨得離鄉未歸百多年啊。」

  趙繇笑道:「就是比較好奇這座嶄新天下,沒什麼特別的理由。這會兒其實挺後悔。」

  鄭大風輕輕嘆息,算了算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這種銀子揪著心,旁人就別去扯了。

  喝過了一碗酒,趙繇突然轉頭望了眼遠處,起身結帳告辭離去,鄭大風也沒挽留。

  趙繇好似隨便逛盪到了一條大街街口。

  寧姚御劍極快,並且施展了障眼法,因為腳下長劍後邊懸空坐著個小姑娘。

  在寧府門口落地後,寧姚收劍入匣,小姑娘就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寧姚走上台階,沒理睬身後,小姑娘只好自己起身,跟在寧姚身後。

  趙繇本以為寧姚會往自己這邊看一眼,他就好打聲招呼,不承想寧姚渾然不覺,趙繇只好出聲喊道:「寧姑娘。」

  寧姚停下腳步,轉頭問道:「你是?」

  趙繇笑道:「驪珠洞天,趙繇。」

  寧姚問道:「然後?」

  先前寧姚是真認不得此人是誰,只當是遠遊至此的扶搖洲修士,不過因為四把劍仙的關係,寧姚猜出此人好像得了一部分太白劍,好像還額外得到白也的一份劍道傳承。但是這又如何,跟她寧姚又有什麼關係。

  等到這會兒趙繇自報姓名,寧姚才終於有了些印象,當年她遊歷驪珠洞天,在牌坊樓下,此人就跟在齊先生身邊。

  趙繇被寧姚問得啞口無言,他剛要硬著頭皮說幾句客套話,只見那個不知身份的古怪小姑娘扯了扯嘴角,斜瞥了一眼趙繇,然後翻白眼,最後扯了扯寧姚袖子,稚聲稚氣道:「娘,咱爹活得好好的哩,這不剛得手一截仙劍太白的劍尖,娘親你跟爹打個商量,以後當我嫁妝吧?咱年紀還小嘞,可捨不得嫁人離開爹娘身邊,就按照爹的家鄉習俗,先余著唄。」

  在玉圭宗護山大陣和蠻荒天下軍帳之間的廣袤戰場上空,一襲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重光懸空而立,他身上法袍名為沉彩。進入浩然天下之後,重光負責統籌三大軍帳戰事,在桐葉洲煉化了不計其數的戰場魂魄,故法袍越發鮮艷,細看之下,每當法袍表面泛起輕微漣漪時,便是小天地當中大河萬里、血海滾動的慘烈場景,數百萬魂魄幽靈如同置身於煉獄油鍋當中,被一種類似大火走水的煉化法門烹煮。這件法袍便是重光試圖再造一條「幽明光陰」的合道之物,亦是重光將來躋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機所在。


  如今桐葉洲別處再無戰事,重光就專門盯上了玉圭宗,因為甲子帳那邊給出承諾,只要他能夠斬殺姜尚真,戰功相當於斬殺一位飛升境,類似蕭愻劍斬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飛升境荀淵。

  又因為劍氣長城那位年輕隱官披了件相同顏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個「老隱官」的綽號,他對此還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滅的大妖重光,猛然抬頭,他毫不猶豫,駕馭本命神通,大袖當中飄蕩出一條鮮血長河,沒了法袍禁制,那些長河當中數十萬殘破魂魄的哀號響徹天地。長河浩浩蕩蕩撞向一張大如蒲團的金色符籙,後者突兀現身,帶著一股讓大妖重光備感心顫的浩然道氣,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鮮血長河撞在那張渺小符籙之上,幾乎一瞬間,就出現了成百上千的符籙,是一張張山水符,桐葉洲各國五嶽、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張張符籙上顯化而生,山矗立水縈繞,山脈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

  重光稍有猶豫,便駕馭鮮血長河當中的那撥強大英靈鬼物,稍稍後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這處戰場,還有王座袁首負責督軍,私底下重光和袁首有過一樁約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條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頭、修士都歸袁首。

  一位丰神俊朗極有古風的年輕道人憑藉自創的山河跨洲符現身桐葉洲南端戰場,只見身穿黃紫道袍的年輕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劍訣,一道雪白虹光驟然亮起天地間,讓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籙之術,還是劍仙飛劍,瞬間就將那條鮮血長河直接攔腰斬斷。

  重光心中驚駭萬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賣弄幽明神通,他竭力收攏潰散的鮮血長河歸入袖中。不承想那個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一手再掐道訣,大妖重光身邊方圓百里之地出現了一座天地併攏為方正牢籠的山水禁制,好似將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虛的印章當中。趙天籟再一手高舉,法印驀然大如山嶽,砸在飛升境大妖重光頭顱上。

  重光只得現出真身,卻依舊未能撞開法印,不但如此,重光在那方法印壓制下,筆直墜地。

  大妖真身被鎮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重光不願就此坐以待斃,他雙手撐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長消耗戰,本命遁法更是蠻荒天下的一絕,所以哪怕和一位大劍仙對敵,重光依舊絲毫不懼,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與懷潛聯手,重光雖說對敵其中之一都談不上勝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無非是狼狽些,折損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籙於玄這等更不怕消耗戰的老神仙,更怕傳聞一手天師法印、一手持仙劍萬法的龍虎山趙天籟!

  趙天籟飄落在法印之上,雙腳觸及印面之時,法印一個勢不可當的轟然下墜,將試圖掙紮起身的大妖重新壓下,戰場上頓時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壓頂大妖,更有九千餘條閃電雷鞭,聲勢壯觀,如有四條瀑布共同傾瀉人間大地,將那個撞不開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鎮妖,還要將其當場煉殺。

  一棍迅猛砸來,傾力一擊,有開天闢地之聲勢。

  趙天籟真身紋絲不動,只是在法印之上現出一尊道袍大袖飄蕩、渾身黃紫道氣的法相,抬起一隻手掌擋住長棍,同時一手掐訣,五雷攢簇,造化無窮,最終法相雙指併攏遞出,以一道五雷正法還禮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轟然炸開,打得御劍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腳踩飛劍一併踉蹌後退,一口氣撤出數十里才穩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龍虎山大天師。

  袁首雖然不太介意法印下邊那頭飛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這個傢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終究不好跟甲子帳交代,尤其是周密那廝,如今更是讓袁首忌憚萬分,他與仰止合計過,雙方最好都別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來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戰場,仰止則去了南婆娑洲戰場。

  趙天籟那一尊法相黃紫兩色道法真氣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盤旋不定,斗轉星移,繁密卻有序。

  一隻手掌攔長棍,一記道訣退王座,趙天籟真身則環顧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手掌晶瑩剔透,虛實不定,趙天籟最終凝神望向一處,一雙眼眸中隱約有日月光彩流轉,然後他輕喝一聲「定」。

  吾法篤定,精神專一,氣合體真,專克遁術。萬鬼精怪,魑魅魍魎,雖能變形隱匿,而不能在我鏡中影變絲毫。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鏡訣,將好似「蛻皮」離開真身而非什麼陰神遠遊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條好似被冰凍起來的光陰長河當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廢物只會聒噪!」袁首怒罵一句,不過仍是選擇救下重光。袁首驀然身高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師法相,後者雙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攢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龍虎山天師府秘術之一的道訣五雷指。

  世人只傳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劍天師,卻不知道凡入山渡江、祛病治邪、請神敕鬼,龍虎山天師皆有掐訣書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殺萬鬼。

  一般的天師府黃紫貴人,生成這門指訣,就該言出法隨,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師法相卻再改道訣,五雷纏繞手腕之外,又雙手背對,右上左下,雙手中指和無名指相互勾連,左手向外旋轉,最終兩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萬千,如有雷鳴震動,與此同時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氣呵成,雷光交織,一瞬間就結出一記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勢待發的五雷指,趙天籟法相已是兩印在手,道法蘊藉雙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懸戰場上空。

  可遠道而來的趙天籟依舊意猶未盡,電光石火之間,又結紫薇印,再施展一門玄妙神通,以一法生萬法,紫薇手印不動如山,但是有法相雙手虛相,稍稍變換手指道訣,一鼓作氣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訣,再變五嶽印,最終落定為一門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雷局」。

  一法生萬法,萬法歸雷法。且有一座八卦圖陣緩緩旋轉雙手之外,加上三座斗轉星移的大千氣象,又有五雷攢簇一掌造化中。

  趙天籟到了戰場後也不說一字,就要打殺一頭飛升境大妖,不但腳下法印已經鎮壓大妖重光,看樣子還要與王座袁首分個勝負生死。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一道道指訣、手印、雷局,當真只是龍虎山大天師法相的彈指之間,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無法看清趙天籟的天師法相到底掐了幾記道訣,更別談看清楚趙天籟如何握捻法訣。而且趙天籟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穩固道法真意,所以這都不算是什麼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隨,而是在山巔修士當中流轉的「心起道生,萬法歸一」。

  最終趙天籟法相掐訣收官,竟是將所有道訣法印合成了一記劍訣。如手托一輪白日,光芒萬丈,宛如九萬劍氣同時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蠻荒天下的攻伐大軍,不管遠近,無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閉上眼睛,絕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好像是那雷聲大雨點小的光景?只是再一看,王座袁首竟然手中無長棍,而是破天荒單手持劍,懸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曳著那頭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個背後都血肉模糊,以一頭飛升境的堅韌體魄,仍是不見絲毫痊癒跡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謝過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頭一看,突然鬆開手,再一腳跺穿重光胸口,輕輕擰轉腳踝,更多攪爛對方胸膛,他提起手中長劍,抵住重光的額頭,大怒道:「好傢夥,先前一直裝死?!當我的本命物不值錢嗎?!」

  重光由著袁首的泄憤之舉,袁首腳下對自己造成的這點傷勢,哪裡比得上趙天籟那份法印道意和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廝殺,差點兒讓重光在桐葉洲的大道收益全部還回去。只不過袁首願意出劍斬劍訣,救下自己,重光還是感激萬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撥開劍尖。重光無奈道:「袁老祖,那龍虎山大天師劍印兩物,最是天然壓勝我的術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損,我必會雙倍償還。」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銘文定海的長棍,只不過折損得越發厲害了,先後經歷過與白也和趙天籟的兩場大戰,這根長棍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除非將來能夠煉化一整條大瀆,才能恢復,只是近一些的那條寶瓶洲齊瀆、更遠些的北俱蘆洲濟瀆,袁首如今都不太願意靠近了。

  大妖重光站起身,心中悲憤萬分,除了法袍折損大道之外,被趙天籟法印鎮壓在地,又有無數雷鞭煉化體魄,使得他神魂傷勢遠遠比表面看上去更重。只是蠻荒天下強者為尊,許多大道之爭都在搏殺上,一旦他被附近三大軍帳知曉真正傷勢,肯定會有不少野心勃勃的晚輩要蠢蠢欲動,試圖取而代之。

  趙天籟已經收起法印,一場獨力面對一王座一飛升的廝殺,這位當代大天師從頭到尾都顯得雲淡風輕。

  當然和袁首不願真正搏命也有些關係。

  趙天籟來到玉圭宗祖山,與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個稽首。

  龍虎山天師府道號無累的童子,負責看家,獨自盤腿坐在伏魔殿外,盯著那張歷代大天師重重加持的符籙封皮。至於仙劍萬法的那把劍鞘被無累擱放在了水井那邊。


  姜尚真還了個不合規矩的道門稽首,算是大禮了。只不過姜尚真這種人,行事向來百無禁忌,只要這位幫宗門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師趙天籟願意,說不定他揉肩敲背都沒問題。

  姜尚真笑道:「大天師術法無敵,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沒機會祭出飛劍。原來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別。」

  趙天籟笑著搖頭,然後感慨道:「好一場苦戰死戰,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說道:「比起咱們那個身為一洲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玉圭宗修士的骨頭確實要硬幾分。」

  桐葉洲北邊的桐葉宗如今已經歸順甲子帳,一群老不死的挺屍一般,當起了賣洲賊。所以地盤相當於兩個半寶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還在負隅頑抗。桐葉宗倒戈甲子帳後,玉圭宗一下子就越發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處遊蕩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門,估計這會兒一洲大地就真沒什麼戰事了。

  姜尚真當初被一洲險峻形勢逼得只得現身,重返自家山頭,確實有些心煩,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了,實在由不得他繼續在外逍遙,不然他寧願當四處亂竄的過街老鼠,自由自在,四處掙戰功。

  果然,祖師堂那張宗主座椅,比較燙屁股。早知如此,還當個屁的宗主,當個雲遊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丟一劍就立馬跑路,豈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濟濟一堂的祖師堂,椅子已經空去大半,別說各位祖師、譜牒嫡傳,就連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這也就罷了,關鍵是玉圭宗那麼多張年輕面孔,說沒就沒了,還一個個毫不惜命,戰死得轟轟烈烈,自以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連姜尚真這種自認足夠鐵石心腸、無情無義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問道:「天師,白也真死了?」

  趙天籟點點頭:「若說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間再無仙劍太白。」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場仗打得真是誰都死得。」

  趙天籟說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覺得蠻荒天下的所謂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後的修為實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覺得整個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對手了。」

  姜尚真無奈道:「打架一事,蠻荒天下的畜生們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沒點數嗎?」

  很快,姜尚真就自問自答道:「當然沒數,劍氣長城心中有數,浩然天下心中沒數。」

  九弈峰的那九座劍陣,早已蕩然無存。大妖重光之外,袁首也親臨玉圭宗,除了名義上幫著重光指揮調度妖族攻伐山頭之外,也會時不時現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陣法,卻也不傾力出手,不去刻意針對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說既然你們山頭有錢,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幾枚神仙錢。

  袁首還曾撂下一句:「爺爺連白也都殺得,一個仙人境姜尚真算什麼。」

  金甲洲一洲覆滅之前,蠻荒天下一座軍帳再次施展鏡花水月手段,一幅畫卷反反覆覆,就一個畫面——劉叉一劍斬殺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無最得意,再無詩無敵。

  這幅枯燥乏味卻又驚心動魄的畫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見了,姜尚真如果不是聽了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親口確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實在是心煩意亂至極,以至於有次主動離開山水大陣,找到那頭飛升境畜生,實實在在單挑了一場。

  雙方一場各自壓箱底手段盡出的廝殺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說妖族,就連玉圭宗許多相對年輕的譜牒仙師,對於姜尚真的真實戰力都不太清楚深淺。他們多是從師門長輩、祖師那邊道聽途說,早年只知道風流倜儻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來,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證能活,打修為低的或是境界相當的,對方必死無疑。

  等到親眼見識過了那場廝殺,才知道原來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葉斬仙人,是如此凌厲無匹。

  趙天籟歉意道:「仙劍萬法,必須留在龍虎山山中,因為極有可能會有意外發生。」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現出混不吝神色,更沒無賴言語,反而臉色凝重,眼神誠摯點頭道:「天師能夠跨洲來此降妖,已經仁至義盡,我們玉圭宗不會昧良心奢望更多。」

  這就是跟真正聰明人打交道的輕鬆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輕聲道:「天師稍作休息,最好去護著那棵梧桐樹,那是鎮妖樓陣法中樞所在,玉圭宗還能支撐一段時日,長則半年,短則三月。只是勞煩天師離開之時,幫忙帶走一座雲窟福地。一些個年紀小的,都會被我按著腦袋丟進福地去。至於一些個相對年紀大輩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趙天籟說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帶人一併遷徙離開?人存地失,終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會人地兩失。」

  姜尚真搖搖頭:「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們玉圭宗確實學不來,不過學誰都別學桐葉宗,姜尚真再不要臉,這點臉還是要的。如果不當這個宗主,自然哪裡都去得,可既然當了宗主,哪怕被打腫臉,也要乖乖受著。況且我要是走了,那麼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積攢了數千年的心氣就算全毀在我手上了,以後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譜牒仙師再多,都只是個竹篾紙糊的空架子。」

  趙天籟笑著點頭,對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傳聞,真真假假,山水邸報之上,一些個大義凜然言之鑿鑿的言語,反而就那麼回事,一部分真相,只會遠離真相,倒是某些三言兩語一筆帶過的,反而藏著餘味無窮的浩然正氣。

  姜尚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棵草嚼在嘴裡,突然笑了起來,抬頭說道:「我早年從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聽說她和龍虎山那位天狐前輩有些淵源。九娘心高氣傲,對我這個花架子宗主,從來不假顏色,唯獨對大天師一向仰慕,不如借這個機會,我喊她來天師身邊沾沾仙氣?說不得以後對我就會有幾分好臉色。債多不壓身,大天師就別跟我計較這些了?」

  趙天籟微笑道:「當然可以。」

  大泉王朝邊境客棧的掌柜九娘,真實身份是浣紗夫人,九尾天狐。龍虎山天師府那位名動天下的護山供奉煉真卻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傳信,九娘立即從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風而來,落腳處距離兩人頗遠,然後快步走去,對龍虎山大天師施了個萬福,趙天籟則還了一個道門稽首禮。

  姜尚真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蹲在崖畔眺望遠方,沒來由想起祖師堂那場原本是恭賀老宗主破境的議事,沒來由想起當時荀老兒怔怔望向大門外的白雲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兒不太喜歡什麼詩詞歌賦,唯獨那篇有「歸去來兮」一語的抒情小賦,最是其心頭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為開篇序文「余家貧」三字,就能讓他喜歡一輩子。

  老宗主荀淵其實生來就是山中人,衣食無憂,修行無憂,大道路上可謂順風順水,所以連姜尚真都想不明白,這麼個荀老兒怎就偏偏對這三個字情有獨鍾。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著九娘向趙天籟詢問些修行關隘事。姜尚真嚼爛了草根,嘴中空無一物了,依舊下意識地用牙齒嚼。

  余家貧。與君借取青竹杖,從此深入白雲堆,芒鞋踏破無人管。田園將蕪胡不歸?

  姜尚真後仰倒去,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

  自己擔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蓮藕福地提升品秩為上等福地,姜尚真註定無法觀禮了,所以當時手握福地,收納桐葉洲難民時,早早留下了幾份禮物在福地,除了必需的天材地寶神仙錢之外,姜尚真還隨手插柳成蔭,在福地那邊圈畫出一塊私人地盤,終於有點祖師堂供奉該有的架子了。只是不知為何,柳樹水畔,姜尚真親手種下了最尋常的一株山野香草,香草名為蘅蕪。

  柳成蔭,花也開。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遠遠去,念念人猶還在,柳蔭納涼看花開。

  有一襲鮮紅法袍安安靜靜懸在高出城頭數丈的空中,雙袖垂下,若是偶有風過,就隨風飄蕩,就如江河之上的一葉浮萍,又像高出城頭些許的一朵孤零零紅雲。

  習慣了天地隔絕,等到周密不知為何撤去甲子帳禁制,陳平安反而有些不適應。好在這種感覺並不讓人陌生,當年竹樓練拳久了,被餵拳多了,等到下山遠遊,陳平安也會渾身不自在。

  在這之後,真有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著瀟灑御風過境,完全當腳下的年輕隱官不存在。他們倒是不敢登上城頭賞景,因為那些殺之不死卻個個相當於地仙劍修的劍仙英靈如今還在城頭各地駐守。

  一開始陳平安還擔心是周密的算計,便拗著性子讓一個又一個的妖族修士從高處掠過城頭。

  陳平安將一個和自己境界相當的大妖殷勤挽留下來,客套寒暄一番,由著對方登門送禮,一大通術法紛紛亂亂砸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陳平安一邊乖乖挨著打,一邊用比對方還要字正腔圓的蠻荒天下大雅言問了些小問題,只可惜對方答話言語都太不見外,真把自己當貴客了,沒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後陳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頭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後蹲在對方身後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揉著下巴,遙遙看著那頭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該陪著對方一起樂和,還是該送他一程。

  怎麼就不是條漢子了?


  除了最早那頭時運不濟的過境妖族被陳平安拽落,以偽玉璞境界當場打殺。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隱官蕭愻,出劍之人是王座龍君,比拼術法神通的是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是誰都能夠打殺一次隱官大人的嗎?

  所以作為待客之禮,陳平安將那頭金丹境大妖的腦袋擰了下來,不去管無頭屍體,只是將那顆頭顱高高丟起,身形旋轉一圈,一腳踹出去幾百丈。

  禁制一去,這般怪事趣事就多。

  有妖族修士不敢躍過城頭,就只是御風升空,稍稍拉近距離,欣賞那些城頭刻字。

  對面城頭,還有過一位攀牆登頂的少年妖族武夫,揚言要和陳平安切磋一場,不過得等他再習武三十年。

  還有來自蠻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個妖族劍仙,聯袂御劍來此遊歷,卻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賞景一番,就轉身返回家鄉。

  又有一撥年輕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門的緣故,十分膽大,以數隻白鶴、青鸞牽動一架巨大車輦,站在上邊,很是鶯鶯燕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其中一個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專門尋覓年輕隱官身形,終於發現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後,個個雀躍不已,好像瞧見了心儀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個個當這是一處遠在天隅的遊覽勝地了?

  陳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攢簇,砸出一道去勢驚人的雷法。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的宮裝女子腦子進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裡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將一道雷法裝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後她非但沒有半點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滿臉得意,好似在和身邊閨閣好友們顯擺什麼。

  陳平安站在城頭那邊,笑眯眯和那架寶光流轉的車輦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湊近些,管夠。看在你們是女子模樣的分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憐花惜玉,還可以多給你們一些。到時候禮尚往來,你們只需將那架鳳輦留下。

  看樣式,是一架帝輦無疑了,除了幾頭仙禽不說,車輪竟是分別以些許月魄、日精煉化而成,至於車輦外飾,更是極盡豪奢,前垂一掛車簾,竟是郁羅蕭台、玉京丹闕的圖案。這要還只是一件法寶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話,陳平安就白當那麼多年的包袱齋了。

  可惜只見那車輦依舊懸停不動,那些女修卻一個個眼神熠熠、秋波流轉,竟是瞬間安靜下來,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畫卷中的年輕隱官,竊竊私語,好像是在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評頭論足。

  風水輪流轉,以前只有陳平安噁心龍君、離真的份,如今倒好,遭報應了。

  一陣罡風吹拂過城頭,那襲扎眼的鮮紅法袍便再次隨風飄蕩起來。

  來劍氣長城遠遊賞景的妖族修士,絡繹不絕,亂七八糟一大堆,真正來城頭這邊找死的大妖卻越來越少。只不過所有收穫,陳平安一件不取,很不包袱齋。

  陳平安好似酣睡,雙手迭放腹部,呼吸綿長,背靠一把狹刀斬勘,只是狹刀被寬大法袍遮掩了蹤跡。

  陳平安的一個個念頭神遊萬里,有些交錯而過,有些同時生發,有些撞在一起,混亂不堪,陳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坐鎮城頭的那位儒家聖人,曾經跟人說他在想那人慾天理之爭,只是一直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既有的蓋棺定論,不太妥當。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價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們戰死之時,城池飛升已經遠去,那些遠遊劍修,都未能瞧見兩位大劍仙此生的最後出劍。

  兩位大劍仙,劍氣長城的巔峰十人的候補,就那樣說走就走,都沒什麼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壯語。

  如果連老子都死在這裡了,最後誰來告訴世人,你們這些劍仙到底是怎麼個劍仙,是怎麼個豪傑斫賊書不載?!

  你們都給老子活過來,老子要問劍,一人問劍你們一群劍仙,什麼岳青、米祜、孫巨源、高魁、陶文,全都加上,有一個算一個,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就跟老大劍仙一個姓!

  劍仙之外,不是劍仙的劍修,年老的,年輕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戰場上,死在戰場上。

  我還沒有去過太平山。也還不曾見過雪落後的蜃景城,會是怎樣一處人間琉璃境地。

  坐鎮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是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遠遊青冥天下的劍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們,會不會去遊覽一番。


  不知道那個頭頂蓮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夢到底如何,大道顯化七物又會如何。

  先前看到了賒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難不想到當年那個喜歡在城頭上盪鞦韆的女子劍仙周澄。她的本命飛劍七彩,劍光同樣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擁有七把本命飛劍。這樣的遺憾,實在太多太多。

  劉材。陸抬。

  身為練氣士,竟然會恐高。還有那玄之又玄的體質,陸抬身為陸氏嫡系,修為境界卻不算高,雖說陸抬一身法寶倚仗多,也能打消許多疑慮,但是陸抬身邊沒有任何護道人,就敢跨洲遠遊寶瓶洲、倒懸山和桐葉洲。雙方最早相逢於老龍城范家渡船桂花島,後來在春幡齋,陳平安讓韋文龍私底下翻閱過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記錄,陸抬並非中途登船,的的確確是在老龍城乘坐的桂花島,陸抬卻從不言說自己遊歷寶瓶洲一事。不過當時陳平安信不過的是中土陰陽家陸氏,而非陸抬,事實上陳平安早已將陸抬視為一個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鍾魁是一樣的朋友。

  但是在飛鷹堡,陳平安曾經有過古怪感受,遇到過一個人。陸抬說過自己有兩個師父。後來陸抬竟然能夠附身在一個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經身在一處洞天福地中。東海觀道觀老觀主,作為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之一,規矩極重。所以陸抬單憑自己,肯定沒有這個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的規矩,以老觀主的身份來歷,又絕不至於賣中土陸氏這麼大的面子。

  所以陳平安無比希望當時造訪劍氣長城的棉衣圓臉姑娘就是那個萬一,是劉材。所以賒月才會疑惑,詢問陳平安為何確定自己不是劉材之後會惱火。

  陳平安不是憤怒陸抬是那個「一」,而是憤怒讓陸抬逐漸成為那個「一」的幕後主使。

  陳平安甚至想過無數種可能,比如以後如果還有機會重逢的話,陸抬會不會手拎一串糖葫蘆,笑意盈盈,朝自己走來。

  怎麼辦?只能等著,不然還能如何。

  四歲之後的多年困頓,和一場突如其來的人生絕境,讓一個原本習慣了一無所有、哪怕有什麼都覺得留不住的執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道不該如此小。行走天下,從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袖袍翻轉,一瞬間就站在了城頭崖畔。

  有一撥蠻荒天下不在百劍仙之列的劍修,陸陸續續到了對面城頭,大多年輕面孔,開始潛心煉劍。

  只不過沒了龍君坐鎮城頭,又無甲子帳的山水禁制,所以百餘個劍修都離崖畔極遠,免得被對面某個傢伙隨便一劍剁掉頭顱。

  一個年輕妖族劍修得到一縷純粹劍意後,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只是雙手拄刀站在崖畔,遙遙望向對岸,紋絲不動。

  那個面容年輕、歲數也年輕的劍道天才,御劍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換御劍軌跡,不過仍是極為謹慎,最後朝年輕隱官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南邊。

  極遠處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驟然停止,飄落城頭,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門法衣,外披氅服,腰間系掛一支竹笛,青竹色澤,蒼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錢貨。

  老者環顧四周,不見陳平安身形,蛛絲馬跡倒是有些,流轉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問道:「隱官何在?」

  陳平安緩緩在對面城頭現身,雙方隔著一條城牆道路。陳平安笑問道:「老前輩瞧著好風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淨貌稜稜,仙風道貌很岸然。是頂替龍君來了?」

  老者不計較陳平安的含沙射影,笑著搖頭道:「老朽化名『陸法言』多年,因為早年很想去你家鄉,見一見那位陸法言。至於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著呢。」

  陳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說來,老前輩真的有點老了,不然當不了切韻的傳道恩師。」

  「隱官大人果然學問駁雜,又有急智。」老者微笑道,「只不過隱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詩,於韻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實在讓老朽道聽途說都要揪心幾分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到過十四境?」

  老者點點頭。

  陳平安跟著點頭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輩這般歲數,至多二十八境。」

  這頭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父笑呵呵道:「年紀輕輕,活得好似一位藥王爺座下童子,確實可以多說幾句荒唐話。」

  陳平安一身正氣道:「老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可就別怪晚輩破例罵人了啊。」


  雙方看似敘舊,可若是隨便換一個地方,只要不是這座合道城頭,估計陳平安這會兒,要麼已經被對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麼生不如死。

  如今的陳平安,面對一位到過十四境的飛升境大修士確實沒法打。

  老人問道:「想不想知道劍修龍君當時面對陳清都那一劍,臨終言語是什麼?」

  陳平安感嘆道:「還能如何,多半是那罵人言語?龍君老賊,確實擅長此道,這些年來我沒少領教,苦頭吃飽。」

  老人搖頭道:「錯了,是『龍君領劍』四字。」

  陳平安嘆了口氣,果然如此。那就舊帳一筆勾銷,龍君那些出劍,就當是問劍自己了。以後如果還有機會返鄉,可以拿來勸酒劉景龍。

  老人問道:「說說看,圖個什麼?」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就圖個我站在這裡很多年,王座大妖一個個來一個個走,我還是站在這裡。」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說服老聾兒叛出劍氣長城。」

  老人突然說道:「雲卿可有遺物留下,比如那支名為謫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雲卿那支竹笛,在謫仙人之外,猶有一行小字,字與文,皆極美:曾批給露支風券。

  如今龍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隨便用,但越是如此,陳平安反而半點念頭都無。

  至於昔年關押在牢籠內的五個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唯獨雲卿,和陳平安關係相當不差,陳平安甚至經常跑去找雲卿閒聊。

  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這位清瘦風雅大妖的腰間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蘄州水芹不需酒。

  和雲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樣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銘文:碧水青天兩奇絕,老笛新悲竹將裂。

  陳平安突然沒頭沒腦問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陰神遠遊?曾經的十四境,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嗎?是不是太慘了點,你們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換成詢問一句「你和周密到底是什麼淵源」,大概就別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虛,果然要多讀書。」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這麼喜歡自己夸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學的?拜師了嗎?」

  反正認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陳平安又說道:「如今我道心一點就破,因為大勢我認命,大事再壞也壓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開禁制,由著妖族修士亂竄,是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說是奔著我的那支簪子而來?」

  老者笑著點頭。可惜眼前這個傢伙還是比較謹慎。方寸物、咫尺物,甚至是袖裡乾坤術法,都不去動一次。比起龍君在時,還要小心。

  周密的陽神身外身,是王座白瑩,自行修習大道,一步步躋身王座。但是陰神卻與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過這等好似改天換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沒有任何幫忙,只是冷眼旁觀,所以是周密以蠻荒天下的慣有手段,硬生生奪來的。

  望向這個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輕隱官,周密雙指袖中掐訣,先隔絕天地,再駕馭城頭之上的光陰長河,緩緩道:「陳平安,我改變主意了,披甲者還是離真,但是持劍者,可以將斐然換成你。」

  年輕隱官陳平安一個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罵道:「你他媽這麼牛,怎麼不去跟至聖先師道祖佛陀干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陰逆流,收回那番言語,結果陳平安竟然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罵人了。」

  饒是周密都有些煩陳平安,再次施展神通,逆轉半座城頭的光陰長河,直接變成自己剛剛露面現身、雙方初次相逢的場景。

  這一次陳平安只是皺眉不已,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蛛絲馬跡其實是有的,那就是對面城頭的些許天時變化,以及一個妖族劍修的氣機流轉,分心多用一事,加上陳平安走過多次光陰長河,所以確定身邊此人動過手腳。

  周密身形消散之前,只是搖頭笑道:「可憐一把劍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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