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
龍虎山天師府摘星台。
在背劍小道童現身後,又有一位故意以水雲煙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台階底部施了個萬福,然後得了天師法令,女子這才緩緩登高。她踏上台階之後,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了真容,雖然一身羽衣女冠裝束,卻儀態萬方,天然嫵媚,眉心處有一顆紅痣。
她不但是浩然天下,也是數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頭天狐,擔任龍虎山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三千年之久。她在龍虎山山中化名煉真。
早年龍虎山大天師下山雲遊,煉真就假裝成一名村姑,偷偷跟在只是弱冠之齡的年輕大天師身邊,大天師也故意不揭穿她的身份,准許她遠遠跟隨,更默認她旁觀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後,年輕天師雲遊四方,一路斬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陰,她藉助天師的功德庇護,得以避過數次天劫,最終自願跟隨大天師一起進入龍虎山修行,作為回禮,大天師親手鈐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至台上,高臨天極,仿佛一伸手就能夠摘星攬月。
天狐煉真登上摘星台後,立即止步不前,並沒有走近那位年輕容貌的大天師,主要還是因為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無累的背劍道童。
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尤其是劍仙的飛劍斬頭顱,一劍破萬法,殺敵也好,斬妖除魔也罷,可不是那些志怪小說和稗官野史的憑空杜撰。
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劍萬法化身成的人形。
煉真被摘星台禁制壓勝,又不好運轉神通與之抗衡,便取了個折中法子,現出半數真身,十條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階,幾乎將整條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給掩蓋住了。
大天師轉頭與天狐煉真微笑點頭致意。煉真趕緊還禮,很見外地打了個道門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師身邊婢女自居;登台之後,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劍靈無累身側,煉真只得勉強以道友自居,省得惹來對方不快。
煉真與無累幾乎從不言語,雙方打照面的機會其實也不多。
大天師對他們兩位都稱呼以道友,平輩相交,從不視為侍從、婢女。
煉真知道為何今天大天師要與無累相聚此地,登高遠望那座位於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搖洲。不過如今扶搖洲是蠻荒天下版圖,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師的道法,施展掌觀山河神通,依舊會看不真切。
大天師繼續先前話題:「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葉洲,你留在這裡看護山門。」
無累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勢,已經值得你涉險行事不假,但是千萬別死在周密手上,不然還要我來斬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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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真憂心忡忡,她想要勸說一番,又哪裡敢在這種大事上對主人指手畫腳。
就如主人昔年親口所說,人間時時玄妙,處處被壓勝,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腳下道路只會越來越少,山上天上則風越大。每一個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與光陰長河萬古同寂寥。
至於那個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語內容,煉真倒是見怪不怪了。劍靈雖說是名義上的侍從,但是大道純粹至極,幾乎沒有後世所謂的半點善惡之分。
大天師伸手輕輕虛提一物,腰間便現出一支青竹笛,銘文卻取自世間仿古風字硯的八字開篇:「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猶在符籙於玄之上。哪怕爭論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萬法之首的無上讚譽。龍虎山歷代大天師本身就是當之無愧的世間雷法第一人。
一劍破萬法。可四把仙劍之一的萬法,本身又被趙天籟持有。
趙天籟不但是龍虎山歷代天師當中最長壽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僅次於那位遠遊天外、不再歸來的開山祖師,況且趙天籟還被浩然天下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幾人之一。
只不過世事無常,擁有一把仙劍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劍次數遠遠不如一位山上的尋常劍修。
有好事者專門算過三把仙劍的現世次數,白也從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邊借取仙劍太白之後,遞劍次數,應該不會超過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無敵,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中,更是撐死了只有一手之數。此外與那些已算山巔強者對敵,依舊根本用不著帶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劍落玄都觀。道老二身披法衣,與號稱道門劍仙一脈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觀問劍。至於和飛升天外天的阿良,雙方較勁,更是赤手空拳,一個無稱手佩劍,一個舍了仙劍不用。
摘星台上這位龍虎山大天師,出劍次數相較於前兩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雲遊後,在每一境遞出三五劍。
至於第四把仙劍,浩然天下知曉內幕的山巔修士一樣屈指可數,趙天籟因為擁有一位劍靈,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剛好算一個,不但知道那把仙劍名為天真,還清楚此劍既不在南婆娑洲鎮劍樓,也非三千年前斬龍之人所持長劍,而是遺留在了劍氣長城,萬年之久。
至於那位橫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隕落的斬龍之人,身份名諱,都是不小的忌諱,只知道他來自一座至今還是封禁閉關的上等福地,卻與兵家初祖有著牽扯不清的大道淵源。不管如何,斬龍期間,還能夠教出白帝城鄭居中這樣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說不得在後世繁雜野史,此人都會一直占據著極大篇幅和極多筆墨。
趙天籟轉頭笑道:「煉真道友,桐葉洲好像有位與你算是同道。」
煉真輕輕點頭:「她與我同道不同脈,與白先生身邊的青嬰是同脈。」
煉真始終嗓音輕柔,不敢高聲言語,委實是無累道友蘊藉的劍意太過驚人。
作為四位劍靈之一,本身殺力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存在,又絕無人之性情,對於一旁煉真這類精怪魅物而言,實在是有著一種天生的大道壓制。
遠古神靈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現之前,碾壓斬殺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眾多妖族。
其中唯獨那些真龍,才被神靈稍稍高看一眼,收攏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靈之一麾下。
天庭共主。
持劍者。地位類似後世劍氣長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師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類似劍氣長城的隱官,洞察天地萬事萬物。
火神。管轄萬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陰長河。
除此之外,還有十二尊高位神靈,動輒提挈天地,拖曳星辰。其中又有兩位,掌管飛升台,負責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為神道真靈,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位列仙班。
先有劍術和神通落人間,人族不斷崛起登高,通過飛升台躋身神靈的存在數量越來越多。然後出現了一場水火之爭。這就是楊老頭對阮秀、李柳說的你們雙方罪責最大。再有持劍者負責破甲。傳聞兩者皆已隕落,而且按照常理,確實理當如此,這也是楊老頭為何始終將她視為以劍靈姿態延續萬年的緣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劍侍姿態存世。最終三教祖師與兵家老祖,四人聯手登天最高處,打碎舊天庭。
無累難得有些猶豫。
趙天籟說道:「不得不承認,躋身十四境,確實比較難。」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憑藉聖賢功德與山河合道,與天地共鳴。
亞聖更早憑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卻是白也自己心中詩篇,簡直就是讓人嘆為觀止,某種意義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讓人更學不來。後世唯一一個被讀書人視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譽為萬詞之宗的風流人物,卻也要感傷一句「詩到白也,堪稱人間幸運,詩至我處,可謂一大厄運」。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轉詩為詞,還讓旁人與後世,如何敢以詩詞合道?
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與心中聖賢道理真正合道。
蠻荒天下那位已經死在戰場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煉化月魄,是想要進入浩然天下,與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斷合道為一。
火龍真人,身為龍虎山天師府半個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師,被浩然天下練氣士譽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絕,反而合道不易。
符籙於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蘆里半真半假的那條心相「星河」。
遠古道家曾有樓觀一派,結草為樓,擅長觀星望氣,故而名為樓觀,於玄對這一脈道法造詣極深,而且樓觀一脈,與火龍真人大道緣法不淺。火龍真人和符籙於玄,兩人成為摯友,不單單是性情相投那麼簡單,切磋道法,相互砥礪,未嘗沒有大道同行、聯袂躋身十四境的想法。
趙天籟輕輕嘆了口氣,輕輕一揮袖,稍稍打開禁制,免得到時候給某人找到由頭叫苦喊冤。
無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煉真最為後知後覺,她也最是無奈。
煉真小聲問道:「我去待客?」
大天師沒好氣道:「待什麼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學宮,中土穗山,鎮白澤樓,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為主,表現得比主人還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來幫忙待客。
龍虎山天師府內宅禁地。此地禁制森嚴,猶勝符籙於玄的祖山。
一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來,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在心中默喊幾遍,主人不應,就當是答應了,他直接來到大天師的私邸內宅,總算沒好意思直接跨門而入,而是站在前廳外停步仰頭,對懸有讚頌當代大天師仙風道骨、道德清貴的一副對聯,嘖嘖稱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有這等生花妙筆。當代大天師也是個眼光好的,捨得摘下原先那副內容一般般的楹聯,換上這副。
楹聯內容,口氣極大:
道尊德貴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劍危坐,仙風契清涼,我不知道誰知道。
鎮妖伏魔心系凡間,萬邪退散去。黃紫貴人懸印御風,神骨壓五嶽,誰不修行我修行。
橫批則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門再去中廳,就是那頭天狐的修道之地了。後廳則是當代大天師的問道之地。
遙想當年,先生跟幾個弟子一個個在牆根那邊喝了酒,拿手當扇子使勁散酒氣,就聊到了天師府的這頭天狐,有猜是九條還是十條尾巴的,也有猜測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與大天師結成道侶而求之不得的,最後便問先生答案,老秀才當時還聲名不顯,哪裡有錢去遊歷天師府,一些個說法,都是從野史雜書上邊搬來的,連他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亂與弟子瞎掰,只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教一個少年大失所望。後來老秀才成了名,出門都不用花錢了,自有人出錢,隆重邀請文聖去各地講學傳道,老秀才就專程走了一趟龍虎山,偏不乘坐仙家竹筏渡船,而是選擇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搖大擺上了山。當時天師府擺出那陣仗,真真了不得,前無古人不敢說,前無幾個古人,老秀才還是自認問心無愧的。
當時那條神道兩旁皆是黃紫貴人和各大宮觀、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驚且喜,驚訝的是文聖在這之前從不踏足儒家學宮書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這算是為龍虎山破了例,而且據說還是文聖主動與天師府遞交文書,饒是龍虎山這般道門聖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幾分。喜的是文聖主動駕臨龍虎山,而且當時正值再次贏過三教辯論,更有接連兩樁驚世駭俗之舉——一樁是文聖去往天幕,伸長脖子請道老二往這裡砍往這裡砍,再就是辯論結束後,文聖有請釋道兩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廟第四神位,連贏兩場爭論,故而那時候文聖出人意料蒞臨龍虎山,以至於連大天師都破天荒親自在山門迎接。
最終老秀才與當代大天師一起坐在前廳,老秀才以誠待人說著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卻一直斜瞥中廳,每喝一口茶,就嘿嘿笑一聲。
老秀才總算沒好意思徑直跨過門檻,轉去別處逛盪起來。將龍虎山祖山當作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與主人太過客氣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楹聯和橫批,不枉費自己當年連刷子、糨糊都一併帶上了山,都不勞駕大天師費力張貼。
什麼叫客人,這就叫貴客!
老秀才去了龍虎山祖師堂所在的道德殿,道德殿中懸掛歷代祖師掛像,還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師的兩位高徒之外,其餘都是歷史上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祖師堂內大柱上盤踞有八條符籙金龍,傳聞仙人只要幫忙點睛,再噓以白雲,便有龍從雲生,出門鎮壓一切入山犯忌的妖邪。
老秀才唏噓一番,龍虎山的開山祖師確實豪傑,當年禮聖率領眾人遠遊征伐神靈餘孽,雖然成效不大,畢竟天外之大,無法想像,禁制之多,更是無比誇張,可其實慘烈廝殺是很有幾場的,龍虎山第一代大天師就是在歸途隕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導致了龍虎山在後世最終失去了「符籙為首」的說法,不過也絕對算不得符籙於玄乘人之危,大道補缺罷了。
老秀才便在門外作了一揖,權當遙遙祭拜先賢。
一口天井,名為鎮妖井,井口懸有一塊玉璞鏡。關押著被天師府各地鎮壓、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天井四周圍有一圈白玉護欄,雕刻有雪白蛟龍在內的九尊異獸,是歷代天師府黃紫貴人煉化的雷電之精。
一座從不開啟的大殿,大門上張貼有歷代大天師以信物天師印層層加持的一道符籙,傳聞裡邊鎮壓著無數凶祟邪魔。歷代大天師,一生中會有前後兩次鈐印,分別是在接印時與辭印時。
大天師私宅後院,種植有一棵樹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牆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還是沒能找到一塊石子。這棵桂樹,是大天師昔年仗劍遊歷寶瓶洲之時,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統月宮種。用桂子釀造出來的桂花酒,埋在水雲間,拿來待客,山上一絕。
至於那次跨洲遠遊,趙天籟當然是去砍那個一路遠遁的琉璃閣閣主粉袍客。他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小師弟又如何,天籟老哥照砍不誤。
龍虎山大天師背劍下山,本身就是一種對白帝城的遙遙威懾。當然,那位懷仙老弟,也極少講究什麼同門之誼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膽識,但是這個如今化名柳赤誠的傢伙,相當可以,與陸沉半個首徒的桂花島老舟子是同道中人。惹過龍虎山大天師,挨過符籙於玄的一道龜駝碑符籙,在寶瓶洲好不容易脫困,又陸陸續續惹過小齊和小平安,還有道老大之一的李希聖、水神李柳……
真是條好漢,真是個人才啊。下次見面,先喊鄭居中一聲老弟,再喊你柳赤誠一聲柳兄都成。
畢竟白帝城與文聖一脈,一向關係不錯。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難免悲從中來,與魔道巨擘關係好,好像也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事情。
敕書閣是保存中土文廟聖賢、各大宗門仙府所贈匾額、楹聯,儲藏各國皇帝聖旨詔文書信以及請神寶誥之所。閣內珍藏金書玉牒青章無數,文運之濃郁,龍氣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讓人只看一眼就要轉頭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饞。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尷尬。負責看守此處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輕,卻在天師府輩分極高,她本身就坐鎮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所以她敏銳察覺到老秀才的一絲氣象後,立即在門口現身,打了個稽首,非但沒有向擅闖此地的老秀才興師問罪,反而以心聲輕聲問道:「文聖老爺,敢問左先生是否無恙?」
老秀才跺腳道:「我這弟子豬油蒙心睜眼瞎啊。當年如何捨得對趙姑娘的那位嫡傳出劍,將那劍仙坯子帶回龍虎山,與趙姑娘好好商量有那麼為難嗎?!」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過自己的弟子,老秀才這才收斂神色,小聲安慰道:「左右那痴子還好,讓趙姑娘擔心了。」
女冠鬆了口氣,笑道:「我那嫡傳,身為黃紫貴人,卻濫施道法,出劍無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會責罰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個兒逛去,不耽誤趙姑娘清淨修道。」
女冠輕輕點頭。
龍虎山大天師是她的兄長。
其實天師府可謂枝繁葉茂的黃紫貴人們,絕大多數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輩分一事,比較特殊,分祠堂家譜和道牒輩分,更奇怪之處,在於後者需要遷就前者,而不是前者為後者讓道。所以她與趙天籟在兩個輩分上都一致,在龍虎山天師府極其罕見。
老秀才離去後,還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開點竅,自己這位先生就要跟著小小沾光,勉為其難當趙天籟的半個長輩了,那麼你左右的小師弟,豈不是就與龍虎山大天師是半個平輩?再使得落魄山與龍虎山成了半個姻親,這龍虎山還不得開心壞了?
有一座百花園。相傳歷任大天師遊覽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們將精心培育的一種種花卉作為禮敬天師府的禮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於一方巴掌大小的硯池當中,底部銘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實則有第三池的說法,品秩僅次於倒懸山那座洗劍池,以及一座傳聞遺落在北俱蘆洲某地的雷池。此物一直被擱置在大天師書案上,天師府每年都會有開筆儀式,若是大天師閉關或是遠遊,就交由天師府黃紫貴人嫡傳,代為持筆「蘸墨」,書寫一封封金書符籙,除了自家之用,其餘或贈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張五雷正法符籙,無論是帝王君主用來轉手賞賜給山祠水府,鎮壓山河氣運,還是被宗門祖師堂賜給譜牒嫡傳,當作一件護身的攻伐至寶,都功效極為顯著,被奉為至寶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不談那幾座牽連眾多龍脈、山峰的山水陣法,光是來歷不明、用途難測的二百仙蛻懸棺在崖,就是一種莫大震懾。
只說摘星台外邊三座高低不一的雲海,便各有講究,各有一尊某種意義上屬於大道顯化而生的雨師、雷將、電君,分別負責坐鎮雲海其一。
這就是一座山巔仙府苦心經營數千年的深厚底蘊。
歷史上龍虎山聲勢最為鼎盛時,有十大道宮、八十一座道觀,此外猶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國,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他們紛紛耗費巨大財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揚道法,將國內最拔尖的修道種子送入此山修行。所以那個時候的龍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譽,還在名義上主領三山符籙,掌管天下道教。
符籙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龍虎山。
香火道脈悠長,綿延八千年。
論摩崖石刻和題詠碑碣之多,不計其數,龍虎山只輸穗山。
論家底,比起自家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龍虎山確實暫時還是要略勝一籌。
問題是龍虎山藏著這麼多不太用得著的好東西,借也借不來,搬也搬不走啊。說到底,還是串門次數太少,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不夠。
也虧得左右不在身邊,不然先生肯定有話要說,老秀才有道理要講。當學生沒話說,頂好頂好,可是怎麼當的師兄?
一個心湖漣漪,龍虎山大天師問道:「看夠了沒?」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階,見著了那十條雪白狐尾鋪地的絕美畫卷。他哎喲喂一聲,高聲大呼道:「煉真姑娘,越發俊俏了,美不勝收,龍虎山十景哪裡夠,這般雪壓摘星閣的人間美景,是龍虎山第十一景才對,不對不對,名次太低……」
煉真趕緊運轉神通,收起那十條狐尾,瞬間來到台階底部,稽首行禮,與管著敕書閣的女冠仙人一樣,敬稱老秀才為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著擺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煉真姑娘如此客氣作甚,都要讓我心中惴惴了。」
趙天籟來到第一級台階上,與老秀才並肩而行,一起緩緩登高。
無累盤腿坐在摘星台邊緣,自顧自遠眺雲海,只當沒老秀才這個人。
老秀才輕聲問道:「當年為何拒絕火龍真人的提議?不讓那小道士繼任外姓大天師?龍虎山虧,天師府更虧。憑那火龍真人的脾氣,哪怕就此卸任了職務,卻肯定只會比以往更加護道龍虎山。」
趙天籟反問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境,一個年紀輕輕且境界不夠的外姓大天師,空有其名,卻需要早早挑起許多山上恩怨,對他們師徒二人都不是什麼好事。與其被大勢裹挾其中,還不如讓年輕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來,火龍真人也不用對龍虎山心懷愧疚。當是一場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競秀,各有各高。趙天籟對符籙於玄,對火龍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許多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至今仍是看不開一個「符籙」頭銜,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為大天師的趙天籟都要一門心思拘泥於此,龍虎山道統才是真正的危機暗藏。非是全然不爭,而是爭在大道更大處。不然若有別家山峰高起平地間,龍虎山就要一劍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於玄一枚符籙壓山巔,火龍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來,浩然天下本土道統數脈,乾脆認了白玉京三脈做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對對對,豪傑不談利弊,只認定心中是非,大道大道,總不能只是嘴上說說,腳下卻偷偷使絆子。」
老秀才這種話聽了就算。
趙天籟直接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沒有藏藏掖掖,和龍虎山大天師抖摟什么小心機,只會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當說道:「老頭子在穗山的作為,你肯定看得出來,我那弟子左右,被蕭愻掣肘太多,離開南婆娑洲的陸芝,終究難敵劉叉,所以說來說去,扶搖洲戰場,最後就只是白也和於玄兩人面對蠻荒天下的七頭王座。劉叉一旦傾力出劍,定會使得一洲山河變色。」
跟在兩人身後的煉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讓大天師一定要如何捨生忘死,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嘴歪心斜,大義不真,念不正『道德』兩個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師盡力而為,就已經足夠,很夠了。比如哪怕救不下白也,好歹也救一救於玄,龍虎山單憑此舉,以後浩然天下,尤其是你們道門符籙派內部,關於『符籙』二字之歸屬,就不會吵得那麼面紅耳赤了。吵來吵去,真會死人的。這麼多年以來,山上人山下事,惹來多少筆大大小小的糊塗帳了?當然,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子,大天師如何不為難如何來。」
趙天籟更無藏掖,說道:「我打算走一趟桐葉洲,不會更改了。」
老秀才點點頭:「好極了。當得起那橫批。我相信龍虎山道脈,當真會如《龍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趙天籟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彎腰坐在無累身邊,說道:「忙忙碌碌,不至於庸碌到一事無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錯了。」
趙天籟盤腿坐在一旁。
無累已經站起身,不願與老秀才湊一堆。
老秀才問道:「要不要喝酒?」
趙天籟說道:「你請我喝?」
老秀才不說話。
趙天籟手持青竹笛,說道:「那些桂花釀,你喝一壇,當我請你的,其餘的都勞煩給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這句話了,抬起手,立即從袖中滑落一壺酒,當然不是貪圖這點山水草木靈氣,而是真饞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實白也當初劍落一洲,我就知道是個什麼下場了。現在一心所求,就是讓那個最糟糕的情況,變得稍稍好些。」
比如於玄能活,最好還是那個符籙於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於全死。哪怕從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劍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還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壺心碎酒。白也在哪裡,都是白也,還是那個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趙天籟吹奏竹笛,果真天籟。
黃鶴盤旋眾山巔,青鸞翱翔雲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黃珠子,滾動點綴著白珠簾。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以詩詞唱和酬答:
鑿開風月長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黃衣天上籍,碧桃開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龍飛,扶搖覲見五雷君。一澗琉璃萬堆煙,真人登山即為仙。
無累搖頭道:「拽文打油詩,不如天籟笛子曲。」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遠遠不如。果然文廟聖賢,要論詩詞曲賦功夫,輸給世間文豪騷客多矣。」
煉真先前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然後坐在了大天師一側。
等到趙天籟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壇天師府桂花釀。
老秀才沒捨得丟了酒罈拋入雲海,而是收入袖中,說道:「不做什麼神靈,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別。文海周密要以最簡單的強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絕天地眾生,所以你這趟桐葉洲之行,兇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於白也坐鎮扶搖洲,要小心那賈生啊,小心再小心。」
趙天籟笑而點頭。
年輕面容,道氣古樸。山風拂面,清俊非凡。
煉真好奇問道:「文聖老爺,我能問那飛升台一事嗎?」
老秀才笑道:「這有什麼不能問的。遠古天庭位於一處遙遠星河之中,如今所謂的仙人御風,說不定窮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靈蒞臨人間大地,除了極少數神通廣大,能夠全然無視光陰長河外,其餘絕大多數神靈也需要走那飛升台往返,所以飛升台不單單是接引地仙飛升這麼個用途。青童天君負責其中之一,因為其實有兩座嘛。」
至於另外一座,便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了。只是早已名不副實,當初陳清都與龍君、觀照一起問劍托月山,可不是做那意氣之爭。
不過剩餘這些內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趙天籟自己都不與煉真道友講,一壇桂花釀而已,可買不了幾頁老皇曆。何況那個獨自站著不嫌累的無累道友,作為遠古四位劍靈之一,恐怕比大天師趙天籟更知曉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雖然沒有遂願,可真真是託了煉真姑娘的福氣,上次是喝了一壺好茶,今兒又在這裡喝了一壺好酒,我這人登門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澀,卻也一向是最講究禮數的,上次送了楹聯橫批,今天還要送龍虎山某位結茅問道數年的年輕人一方印章,有勞大天師或是煉真姑娘,以後轉交給他。」
趙天籟站起身:「說來說去,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個昔年乘坐牛車離開驪珠洞天的趙繇,是齊靜春嫡傳弟子之一。後來遊歷中土神洲,在龍虎山一座道宮修行過一段歲月,都不算龍虎山不記名弟子,身份依舊是儒生,最終趙繇去了第五座天下。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飛升城。
因為些許蛛絲馬跡,按照道宮真人的推衍,趙繇竟然與白也關係不淺。
趙天籟只是雙手持笛,笑而不言。
煉真知道主人不願沾染過多紅塵姻緣,只好她來代勞,從文聖手中接過那方白玉材質的印章。事實上,她和那年輕人趙繇也算不得什麼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煉真姑娘只管看印文內容,反正又不著急轉交給趙繇,需要代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煉真也就不再客氣,雙指拈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心燈不夜。
趙天籟看了一眼,會心而笑:「丘壑精神,雲水陳人。心燈不夜,道樹長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籟兄,人間書都快要給你讀完了!」
趙天籟其實原本還有一句好話,是稱讚刻刀做筆字不錯,煙火氣裡邊生出一股仙佛氣。結果被老秀才這麼一說,便算了。
老秀才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馬屁拍馬蹄上了?我可以改。把話收回都成。」
煉真收起印章後,聞言忍俊不禁,文聖老爺這般讀書人,世間少有。
趙天籟問道:「接下來要去哪裡忙碌?」
老秀才猶不死心,繼續問道:「回頭我讓關門弟子專程幫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寫這『一個不小心,讀完人間書』,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數多留白少,沒問題啊,可以只刻四字,『將書讀遍』。」
趙天籟依舊不答話。
老秀才給自己找台階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雲流水,轉折如意,他已經開始撫須而笑:「兩位再傳弟子,一個是小齊找的,一個是我為關門弟子找的,就成了一個輩分,倆孩子剛剛湊巧匯合,我當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個眼色,大天師趙天籟只得施展神通,幫老秀才縮地山河,去往遙遠處。
無累問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趙天籟笑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弟子太出類拔萃,當先生的也會憂愁不已。只不過這等心累,別有滋味,尋常人求也求不來就是了。」
無累突然眉頭緊皺。
那個老秀才,沒還酒水!
趙天籟笑道:「所以我還了一個不小心。」
老秀才在極遠處落腳,筆直撞入一條江河中。
老秀才鳧水上岸後,不知為何,長嘆一聲,再次御風遠遊。他找到了在一處王朝書院碰頭的小寶瓶和裴錢。
老秀才卻沒有立即現身,只是遠遠看著不知不覺就長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都已亭亭玉立。
她們的小師叔和師父,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過很多人,很多了。沒有主動害過誰,一個都沒有。
青山綠水千萬重,翩翩少年思無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話,老人都不捨得說給外人聽。怕人知道,偶爾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頭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剛剛開闢出一處距離飛升城極遠的飛地山頭,不過暫時還只是城池雛形。
飛升城劍修眾多,但是哪怕吸納了相當一撥遠遊依附飛升城的扶搖洲練氣士,廝殺之外,還是人手不夠,處處捉襟見肘。在這個過程當中,出身皚皚洲的供奉鄧涼確實功勞不小,肩負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攏扶搖洲修士的職責,待人接物,遠遠要比刑官、隱官兩脈滴水不漏。不但如此,鄧涼還幫忙完善了飛升城泉府的部分機構。高野侯為首的泉府,如今風氣如何,舉城皆知,簡直就是見錢眼開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什麼「泉府修士駕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麼「寸草不生、見好就收」,一個個口頭禪流傳無數。
鄧涼又是隱官一脈劍修出身,那麼自然是得了上任隱官幾分真傳本事的,所以鄧涼在個個嗷嗷叫大肆四處搜刮山河撿破爛的泉府修士那邊,穩穩妥妥的座上賓。
由於這處無形中又圈畫出一大片廣袤轄境的山頭,幾乎已經位於飛升城與天下南方的中間位置,所以飛升城與那些不斷向北推進、一路瘋狂割據山頭的桐葉洲修士,先後起了數場爭執。
這處飛升城精心挑選的飛地,實在是一處當之無愧的風水寶地,除了一條萬里大江,還可以打造出五嶽之勢,山水相依,擱在桐葉洲,說不定就是一個王朝的龍興之地。其餘三處用以幫助飛升城大範圍開疆拓土的飛地,其實都不如南方這一處如此霸道蠻橫,只是相對更加靠近位於天地中央的飛升城。
用暫領隱官的某位女子大劍仙一場問劍過後撂下的那句話,就是「欺負的就是你們桐葉洲」。
齊狩和高野侯作為刑官、泉府兩脈領袖,對此也無可奈何,況且劍氣長城對桐葉洲印象確實糟糕至極。
最終按照第二場祖師堂議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頭最高處矗立一碑,單單篆刻一個「氣」字。此外東方立碑刻「劍」,西邊刻「長」,北邊刻「城」。
最大的意外還是在「劍」字碑地界,一位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不但劍劈石碑,還將飛升城劍修全部驅逐出境。
在那「劍」字廢墟,寧姚趕到山巔,然後御劍直去,找到那個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寧姚一場二話不說的問劍,最終一劍將那枚曾是倒懸山的山字印斬落在地,不但如此,寧姚還劍挑山字印,搬回「劍」字碑山頭,她在搬印離去之前,和臉色慘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話:「以後再有問劍,與我打聲招呼,劍分生死。」
那位劍毀「劍」字的道祖關門弟子默認此事,然後不得不暫時閉關養傷。
經此一役,原本還小有異議的嶄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寧姚無疑了。
寧姚返回「劍」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飛升城的飛劍傳信,他們在南方「氣」字碑地界,與一大群桐葉洲修士起了爭執。
由於先前那場氣氛凝重的祖師堂議事,其間隱官一脈提及如何與外界打交道一事,難免讓許多劍修束手束腳,不太敢傾力出劍殺傷對手,所以寧姚只好御劍南遊,再次對外出劍。
在那之後,連同南方建城劍修在內,整座飛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獨對桐葉洲修士不用太客氣,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氣」死這幫桐葉洲譜牒仙師不償命。
鄧涼對此要比齊狩和高野侯看得更遠,私底下主動找他們兩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說寧姚出劍,不但解氣,更划算,因為如此一來,與整個桐葉洲修士結怨不假,但是無形中會拉近飛升城與扶搖洲修士的關係,能讓後者心中越發舒坦幾分,對飛升城會有一種額外的天然親近,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於桐葉洲那些譜牒仙師,別看如今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將來飛升城的外門譜牒身份只要開出一個口子來,對方只會一個比一個更願意砸錢。
寧姚返回飛升城後,卻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寧姚難得去了一趟酒鋪。昔年驪珠洞天小鎮的看門人,如今當起了酒鋪代掌柜,混得很是風生水起。鋪子每天酒鬼賭棍一大堆。
寧姚端著酒碗,在酒鋪裡邊看牆壁上的無事牌。
鄭大風只是笑著與寧姚招呼一聲,就繼續壓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邊和那幫客人侃大山,具體說他那晚到底是如何夢了個好夢,夢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個個如何的國色天香。最後感慨一句:「我們老男人啊,哪個心裡邊不關押著個女子,光棍什麼,天底下其實就根本沒什麼光棍,尤其是喝過了我家鋪子的酒水,就更不是光棍了。」
其實方才寧姚出現後,酒鋪這邊氣氛就驟然一變。只有當寧姚進了鋪子後,才稍稍恢復幾分正常。
沒辦法,寧姚劍術越來越高,威望越來越大,所以飛升城自然而然已經將她當作第二位老大劍仙來看待了。
刑官、隱官和泉府三脈之上,猶有寧姚一人獨一份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所幸寧姚去了鋪子,不然這酒喝得就要拘謹了。
有少年聽不太懂鄭大風的言外之意,只是傻樂和,就問鄭掌柜:「到底咋個說法,怎就關押了個女子,是你們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不成?能不能學?」
鄭大風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趕緊滿上,鄭大風痛飲一大碗,然後瞧向鄰近酒桌一處,是位舊玉笏街豪門女子劍修坐處,她如今經常拉著幾位女子劍修來此喝酒,出手闊綽。鄭大風使勁剮了幾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著轉移了視線,然後同時點頭,會意會意了,難怪酒鋪的長凳好像越發窄了,鄭掌柜果真是個讀過書的學問人哪。
在那女子轉頭之際,鄭大風立即收回視線,輕輕抹嘴,轉頭與少年說:「老弟你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裡是什麼術法神通,男子心中掛念某位女子,便是一雙自顧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侶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還是山下女子,都會永遠是十幾歲的模樣,或是二十幾歲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眾人頓時恍然。還真有那麼點道理啊。
鄭大風一手撓頭,一手抬碗,又被旁人倒滿了酒水,然後說道:「兄弟們都起來!搔首走一個。」
鄭大風喝著酒,笑容依舊,只是偶爾低頭喝酒的眼神當中,藏著細細碎碎的不可言說,不見酒水,遙遙見人。
寧姚喝過酒後,第一次主動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縫衣人捻芯。
可能隱官一脈任何劍修來見捻芯都是忌諱。寧姚當然是例外。
捻芯住處在一條僻靜小巷,十分簡陋。
夜幕中,寧姚入屋落座後,開門見山道:「捻芯前輩,他是不是留了信在這邊?」
身披一件寬大法袍的捻芯點點頭:「確實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陳平安的約定,暫時還不能交給你。事實上,這封密信,寧姑娘最好這輩子都不用打開。」
捻芯言語之間,雙指輕輕拈動桌上一粒燈芯。
寧姚點點頭,只是瞥了眼那盞古怪燈火,沒有向捻芯討要那封密信。
不承想捻芯從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過我覺得還是早早拆開得了,說不定還可以討個好兆頭。」
寧姚有些猶豫。
捻芯將密信擱在桌上,自言自語道:「我有遵守約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實上,陳平安先後給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給捻芯的這封,還有一封交給太徽劍宗翩然峰嫡傳劍修白首。當時私底下跟少年只說在你師父比較傷心,以至於一個人會主動喝酒的時候,再將此信交給你師父。那封信上,陳平安只是懇請了劉景龍一事,即幫忙和嫁衣女鬼講道理。關於此事,陳平安覺得劉景龍只會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當時在春幡齋交給了韋文龍,其實算是一個信封裝有兩封信,都算家書。一封轉交朱斂,一封轉交劉羨陽。
那封落魄山家書事無巨細寫了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讓曹晴朗擔任下任山主,同時一定要照顧好裴錢。
寧姚手中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輕隱官最早提筆卻又是最晚寫好的一封。
寧姚拆開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話,她便立即轉過身去。
捻芯幽幽嘆息一聲。那個年輕隱官,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混帳話,能讓寧姚這樣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將桌上那盞燈火一併帶走,將屋子獨自留給寧姚一人。
寧姚依舊轉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話。
「寧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後一刻,亦是如此。」
此後有些信上內容,寧姚會少看幾遍,有些言語,會多看幾遍。
「對不起,明明大勢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處境又像是年少時上山採藥,來到溪澗旁,只不過當年跨過去了,然後有幸遇到了你,這次沒能做到,讓你傷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該去劍氣長城找你。只是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不去找你,再給我一萬次機會,也會去找你一萬次。」
「沒辦法,陳平安不可能永遠是泥瓶巷的孤兒,也不可能永遠是學什麼都慢的窯工學徒,一樣不可能永遠是大驪龍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歡寧姚的陳平安了。其實長大以後,這些年遠遊也好,歇息也罷,都沒覺得如何不自在,沒覺得怎麼吃苦頭。失望難免會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話,你總是聽了就羞惱,我就只好一句句余著了。你曾經問我,喜歡一個人,有那麼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對你說,陳平安喜歡寧姚,寧姚喜歡陳平安,當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啊。人間萬萬年,就只有我們相互喜歡啊。」
「遇見寧姚,是陳平安在四歲之後,最高興的一件事。」
「你好,寧姑娘,我爹姓陳,我娘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寧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寧姚收起信,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終於起身來到門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從廂房那邊走出,以心聲問道:「這就是你無法破開仙人境瓶頸的原因?」
寧姚點點頭。
這把溫養多年的仙劍天真,竟然想要讓她寧姚成為劍侍,由本該是劍靈的她來當劍主。所以躋身仙人境後,寧姚在心境中兩次差點兒將其直接拘禁起來。這些年天真就像個頑劣丫頭,一直四處逃遁,哪怕寧姚都很難尋覓蹤跡,至於先前異樣,是同樣作為劍靈的仙劍太白,與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相信其餘兩把仙劍,龍虎山萬法,與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說道:「慢慢來吧。」
寧姚默不作聲。
捻芯看著寧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傷心。」
寧姚說道:「因為我相信他。」
老秀才依舊只在自家人眼前現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變成大姑娘嘍。」
裴錢下意識抱拳,然後覺得不太對,見寶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著向文聖老爺作揖行禮。
裴錢是前不久跟隨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後聽說了郁氏附近的這座書院,她就獨自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遠遊至此,至於那個小啞巴阿瞞,死活不願意挪窩,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邊繼續當啞巴。裴錢只好叮囑他別忘了練拳,孩子當時依舊沒說話,既不答應,也不拒絕。
這座書院不在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如果是,裴錢反而就不來了。只是裴錢沒有想到竟然能夠碰到寶瓶姐姐。
老秀才和她們擺擺手,疑惑道:「怎麼,又跟人吵架了?」
李寶瓶點點頭。
書院山長就是那位最早點評何謂醇儒之人,不但如此,還寫了諸多文章,慷慨激昂,針砭時事。這位出身亞聖一脈的書院山長,專罵自家聖賢,為自己贏得山下無數讚譽,只是聽說有些扶搖洲和南婆娑洲的返鄉修士和士子,想要來此與山長爭辯,好像都被拒之門外了,一來二去,山長就又寫了篇文章,寫世風日下,實在堪憂。此文一出,與山長同憂同慮者更多。
李寶瓶與那位山長的某位嫡傳學生爭論過,李寶瓶先認可了山長言論的一個個可取之處,說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肯定容得人人說心裡話和難聽話……然後李寶瓶只是剛說到第一個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長之真心言語,所謂的真話,便一定是真相了嗎?讀書人讀到了書院山長,是不是要自省幾分,稍稍耐心幾分,聽一聽持有異議的年輕人到底說得對不對……不承想對方立即滿臉譏諷,甩袖離去。
李寶瓶當時只是嘆了口氣,又是這樣。
當時裴錢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李寶瓶身旁,對著那個背影當場罵了一句:「去他媽的。」
那位書院山長嫡傳這時耳聾又變耳尖,立即轉頭,質問裴錢在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遍。於是裴錢就又說了句「去你媽的」。
大概是不願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轉頭跟李寶瓶說:「你瞧瞧,這些就是你們持有異議之人的態度,值得我們山長先生聽半句嗎?」
老秀才聽過了李寶瓶簡明扼要卻又一五一十的闡述,笑眯眯點頭:「小寶瓶講理說得好,裴錢罵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聖一脈,除了關門弟子,嫡傳都是拿來罵的,可是再傳弟子,老秀才當然是怎麼夸都夸不夠的。
裴錢微微赧顏,習慣性撓撓頭。原本還擔心文聖老先生會責怪自己幾句。罵自己再多都沒關係,可如果連累師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讓她們稍等,去找了那罵天罵地罵聖賢、憂國憂民憂天下的書院山長。結果那個山長起先沒能認出老秀才,爭論一番後,山長嫡傳嘀咕了一句:「你算老幾?」
老秀才立即回罵了一句:「我算老四!」
山長愣了愣,有些瞭然,反而越發書生意氣,一身的大義凜然,質問早已不是文聖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經的聖賢身份讓他閉嘴不言?
老秀才就懶得多說什麼了,重新找到李寶瓶和裴錢,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個郁老兒果然是個臭棋簍子。
老秀才猛然抬頭。
壯哉!一劍率先離開龍虎山天師府,直去扶搖洲。隨後又有一劍,破開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再有第三把仙劍,同樣是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搖洲。連破扶搖洲三層天地禁制。
與白也所持仙劍,四把仙劍,首次齊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龍虎山大天師,萬法。
劍氣長城,第四把仙劍,天真。
一人身側,仙劍齊聚。
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離開桐葉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後找到了賒月和斐然:一個在隨便逛盪山野,在異鄉和家鄉接連吃過兩個虧,棉衣圓臉姑娘越發小心謹慎,開始勤勤懇懇收攏、煉化各地月色;一個正在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巔賞月。周密隨手將兩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拘到身邊,讓他們陪著他一起來此欣賞一座法相顯化的建築,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後的梧桐樹。
繡虎崔瀺擅長不與他人最強處爭勝,喜歡先補齊短板,再將某些自身長處發揮到極致,這就使得寶瓶洲之爭奪,周密再如何耍心機、使手段,意義都不大了,只能以攻對攻。
斐然和賒月各自與周先生行禮。周密笑著點頭,然後望向斐然,微笑道:「終於捨得搬出師兄切韻的名頭了?」
斐然道:「讓周先生看笑話了。斐然事後願意主動去與戊子帳賠罪,按照軍功大小,交換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夠,就與師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暫時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陣法如何難以撼動,不是大泉邊軍聚攏收縮一城之後如何難攻,而是斐然先前離開桃葉渡後,臨時起意,在照屏峰異想天開,竟然飛劍傳信舊戊子帳,要求將大泉蜃景城作為他在桐葉洲的最新地盤,而且是斐然獨自一人占據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帳索要此地,這就與駐紮在南齊舊京城的戊子帳起了極大衝突,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頭銜,還不至於讓整座軍帳如何忌憚,最後雙方之所以沒打起來,是斐然用一句話就說服了對方。
「切韻是我師兄。」
斐然都不用說什麼拿師兄切韻的戰功換取蜃景城,戊子帳數位上五境修士就已閉口不言,默默離去,一個字的狠話都沒撂下。
甲申帳劍修涒灘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緋妃尊稱為公子,加上斐然與切韻是師兄弟的關係,這些都是甲子帳的頭等機密。
在蠻荒天下,講理最輕鬆。只不過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調侃,斐然當然也就願意換一種法子講理。
在蠻荒天下,之所以講理簡單,當然是規矩太淺顯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對錯是非皆可覆蓋。
周密擺擺手,說了一番讓斐然不明就裡的言語:「小事。回頭我會親自幫你算帳。別說一座蜃景城,就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該得之物。」
桐葉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幾乎都察覺到了一洲的天時變化。所幸談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寬慰幾分。
桐葉洲中部出現了一座早該出現卻不出現、晚不該出現偏出現的雄偉建築,正是儒家文廟建造的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妖樓,是壓勝桐葉洲一洲之物。
這座鎮妖樓圈畫出一條囊括千里山河的圓形地界,周密剛好與賒月、斐然站在界線外,周密伸出併攏的雙指,輕輕抵住那個天地禁制的陣法屏幕,漣漪微起,以至於千里之地都開始景象搖晃起來,斐然和賒月作為妖族修士,瞬間察覺到一種大道壓頂的窒息感,斐然以劍氣消去那份天然壓制,賒月則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密依舊渾然不覺,卻不是因為這位賈生並非妖族的關係,恰恰相反,不知為何,哪怕周密還不曾涉足鎮妖樓轄境之內,在那股激盪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陰漣漪中天地氣象好似凝為實質,不斷凝聚在周密手指處,威勢大小,只看斐然和賒月各退數步便知,這還是鎮妖樓陣法始終被周密鎮壓的緣故,不然斐然和賒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離此地了。
周密收起雙指,禁制異象漸漸消散。他仰頭望去,與賒月說道:「荷花庵主是必須要死的,只不過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邊對你一直比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傳弟子新妝,早年經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卻對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從來都是冷眼旁觀。新妝昔年真身曾是月宮中澆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妝對荷花庵主當然看不上眼。」
賒月說道:「有猜過想過,一直不確定。」
周密突然笑道:「勸君高舉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謀,胸堵萬冰炭,冷卻一副熱肝腸,燒掉心中聖賢書。
賒月聽了也當沒聽見。
斐然問道:「這座雄鎮樓,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償失,所以目前沒必要。不過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當花架子的雄鎮樓,確實礙眼又礙事。」
斐然對這位來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確實由衷欽佩。早年斐然曾經在周密身邊求學數年,只不過雙方沒有什麼師徒名義就是了,臨別之際,周密曾經與斐然笑言,說聖賢書,要只讀半本。少了裝不成聖賢,多了就是真聖賢。半本剛好,名利雙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麼。
斐然驟然間劍心震顫,下意識就要遠離周密。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釋重負了,只是賒月卻不知所終。
周密輕輕抖袖,一隻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輝,他望向浩然天下那輪明月,微笑道:「以防萬一。」
扶搖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撒手鐧,除了圍困白也,更在於周密以通天手段,強行拘押那一洲的光陰長河,成為一座幾乎靜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聲跟斐然說道:「你師兄要我捎話給你,代師收徒這種事情,他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以後就看你的了。」
斐然臉色漠然,死死盯住這位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身形卻瞬間消逝不見。
一道劍光劈開天幕,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間仙人御風,極難快過飛劍,這是常理,而作為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此次遠遊,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處,陸沉去而復還,一屁股坐在欄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聽勸的二師兄。
道老二微微皺眉不悅,問道:「作甚?」
陸沉抬起雙手,扶了扶頭頂那頂象徵著掌教身份的微斜蓮花冠:「就不怕與太白劍落得一個下場?真無敵是真無敵,八千載不墜的美名,難道要被師兄自個兒弄丟了?白也再念舊情,也得白也能活下來,才能還上這份天大人情,我看懸。師兄這筆買賣,做得讓師弟糊塗了,敢問師兄贈劍的理由?」
一旦沒有了那把很稱手的仙劍道藏,師兄真無敵的頭銜說不定就會花落別家。
道老二反問道:「將那化外天魔潛入姜雲生道種,師弟這般違例行事,需要理由嗎?」
陸沉一臉無奈道:「當然有啊,只是曉得師兄肯定懶得聽,師弟善解人意,才不願意講的。」
道老二說道:「那我丟劍浩然天下,確實沒有理由。算計來算計去,以有為近無為,累也不累。這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只不過你一向是個聽不見別人看法的,我這當師兄的,以前一樣懶得對你多說什麼。」
陸沉扭頭望向仙氣縹緲的五城十二樓,感慨道:「師兄做事無須理由,大概這就是我與師兄道不相同,卻還是認了師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三位掌教,其實關係極為微妙,從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勢,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條大道,尤其是陸沉和師兄道老二,更是讓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頭霧水,捉摸不定。
當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聽從白玉京的規矩,最不服約束者,當初以大玄都觀那位收攏了無數道脈的天縱奇才最為著稱於世,結果就被道老二親自問劍,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與大玄都觀就此徹底結下死仇。
輪到陸沉坐鎮其中,天下百年就又會自行其道,聚散、亂平皆不定,脈絡繁雜,一團亂麻。而陸沉與大玄都觀,或是歲除宮這些白玉京三脈道統之外的道門聖地,其實香火情都不差,他經常遊歷其中,肆意談天說地,飲酒賞景作樂,就是不切磋道法。傳聞歲除宮宮主閉關多年,以及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夠與一位死敵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女修最終結為一對神仙道侶,其實都與這位最逍遙遊的白玉京三掌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潛在形勢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跡象,諸多道統道官、王朝豪閥和仙家府邸,得以休養生息,各自壯大。
倒是他們這兩位師弟,與代師收徒的道祖首徒,關係都相對融洽,陸沉從家鄉天下飛升來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將未來的大掌教師兄與道祖一起並列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陸沉在乘舟出海之前,專門跑去找到了一處遺落在光陰長河當中的古天水遺址,因為在那裡,昔年道祖駕青牛薄板車過關,有人強使著書,才為後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後來的道祖首徒,一個讓陸沉都要讚譽一句「天象地理,仰觀俯察,莫不洞徹」的古之真人。
簡而言之,陸沉覺得大師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幾近於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眼中,陸沉卻未必如何認可那個自稱「文有第一,武無第二」的道老二。
陸沉閉上眼睛,以秘術通過一位嫡傳弟子的眼觀山河,感知了片刻浩然天下的命數流轉,睜眼後,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氣傲的大天師趙天籟,比師兄送劍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個不小的笑話。」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的仙劍更早進入那座扶搖洲。」
道老二隨手揮袖,一股氣勢磅礴的青冥道氣如銀河掛空,浩浩蕩蕩追隨那把仙劍而去,再次破開天幕。
陸沉忍不住轉頭問道:「師兄這也要爭個先後啊?」
道老二反問道:「真要我搬出師尊,你才肯老老實實去往天外天?」
陸沉正要緩緩起身,悠悠御風,緩緩離去,突然笑呵呵道:「我這牽紅線的月老,當得真是沒誰了。」
原來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劍天真,緊隨久負盛名的萬法和道藏。其在劍氣長城沉寂萬年,終於第一次現世了。當年陸沉在驪珠洞天辛苦擺攤,為了牽上這條紅線,可是讓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將板車推到了泥瓶巷。只不過後來在劍氣長城,寧姚那邊的一半紅線被陳清都斬斷了。只是不知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是有意無意一直留著不斬紅線。
人性之複雜難測,本就在神性和獸性之間游移不定,在人心間相互拔河,才能夠讓人族最終成為打碎遠古天庭大道的那個一。神靈將其視為最壞,人族卻做到了最好,各走極端,此消彼長,從而更換了一個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揚揚的師弟陸沉。
陸沉正要繼續說話,一位少年面容的小道士出現在欄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與陸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無察覺。
陸沉立即閉嘴,收斂神色。
道老二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弟子余斗,拜見師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鄉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載。
陸沉趕緊一個後仰,翻轉落地,直腰後打了個稽首:「弟子陸沉,拜見師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陸沉,道號逍遙,家鄉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過道祖在蓮花小洞天的觀道容貌卻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親眼見到白也出劍。」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壞了規矩。至聖先師和道祖佛陀,當年三教祖師共同為天地訂立規矩,此後萬年,各自都不曾違例一次。
在這「少年」身邊,稍晚一步,出現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鄉來客——浩然天下桐葉洲東海觀道觀老觀主。
對於十四境老觀主,道老二餘斗顯然並沒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陸沉笑道:「老觀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與我師父掰手腕了,當年怎就輸給了老秀才,以至於先輸了一枚簪子,又輸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實在讓晚輩備感意外。」
老觀主嗤笑道:「輸?道有先後?法有大小?虛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隨口言語,卻言出法隨,以至於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皆有感應,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暫時空懸的神霄城最是搖晃不已。
陸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余斗冷哼一聲,神霄城異動隨之停歇。
道祖說道:「陸沉。」
陸沉立即心領神會,笑道:「謹遵師尊法旨。」
不過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觀。
道老二餘斗則去往天外天,近期註定要幫著師弟陸沉收拾爛攤子了。
老觀主說道:「第五座天下,要變天。」
一座天地初開的嶄新天下,大道壓勝最重,誰高壓誰肩頭。但是寧姚先前實在「氣盛」,鋒芒無匹,以至於連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暫時避其鋒芒,原本沒有意外的話,寧姚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才是大道關鍵所在,畢竟天下第一位飛升境,與天地間第一位十四境積攢下來的天道劫數大小,雲泥之別。
但是當那個小丫頭祭出一把仙劍,遠遊浩然天下時,便會牽一髮而動全身,變數極大。那些蠢蠢欲動的遠古存在,不會對此視而不見,極有可能不再蟄伏各地,而是會蜂擁而起。
道祖說道:「不然。」
老觀主點頭道:「天變未必變天。」
道祖笑道:「然也。」
飛升城。
捻芯看著臉色微白的寧姚,問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實在不認同寧姚的選擇。太冒失,太激進。她都有些後悔將那封密信提早給寧姚看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出劍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劍也罷,猶大有餘力,但是寧姚如今畢竟只是仙人境劍修瓶頸,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飛劍,遠遊別處天下不說,還要摻和那場當之無愧的神仙打架,怎麼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劍天真遭受破損,受傷而歸,就已經是莫大損失,仙劍若是就此崩碎遺落在扶搖洲戰場,說不得寧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境,飛升城等於失去了那個穩居天下第一寶座的大劍仙寧姚,寧姚則距離嶄新天下的飛升境第一人不近反遠,最終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寧姚自身大道受阻,飛升城極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爭天下的大好先機。
寧姚坐在門檻上,默不作聲,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處的鮮血。
不管如何權衡利弊,寧姚都不該如此意氣行事,捻芯搖頭道:「如果陳平安在這裡,一定會攔阻你。」
「為飛升城,該做的事,我都會做。」寧姚說道,「但飛升城是飛升城,我是我。如果飛升城沒了一位飛升境劍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勢,我不覺得飛升城有了寧姚,就真的可以爭得天下。飛升城真要就此失勢,我一樣不虧欠飛升城半點。」
只是虧欠了陳平安那麼多的辛苦謀劃。而寧姚也不覺得他在身邊,會攔阻自己出劍。
再說了,如果有陳平安在飛升城當隱官,她只會更閒,哪裡需要這麼勞心勞力,出劍就是了。
寧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劍,非同小可。
在這之前,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只有董三更、陳熙在內的寥寥幾位老劍修,知道她其實擁有斬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飛劍。何況即便是那把本命飛劍斬仙,寧姚也不太願意祭出,因為很容易被天真牽引,導致她劍心失控。到時候她就真要淪為仙劍天真的劍侍了。一把仙劍劍靈桀驁不馴,劍心純粹至極,修道之人,要麼以境界強行壓制,要麼以堅韌劍心砥礪,別無他法,什麼善惡人心,什麼大道親近,都是虛妄。
寧姚溫養兩把飛劍本身,就既是煉劍,又是以斬仙問劍天真。
事實上,寧姚曾經私底下詢問過老大劍仙一個問題,那個甲子之約,陳平安真的沒事嗎?當時陳清都答非所問:「看那位前輩到時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皺了皺眉頭,說道:「你要小心這座天下的大道針對。」
寧姚轉頭望向這個縫衣人。似乎這句話,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後捻芯再來提醒自己。
捻芯搖頭道:「這件事情,我還是要信守承諾的。」
寧姚點點頭:「沒有天真,我還有斬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來:「能讓他喜歡,果然只有寧姚。」
當年在牢獄,關於和寧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輕隱官從不和誰提及,就像個……守財奴吝嗇鬼,好像多說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銀錢。倒是那頭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為與年輕隱官相互算計的緣故,得以知道些內幕,實在憋得慌,就與捻芯多說了些。
霜降其實也不曾真切看清陳平安近乎迷宮的複雜深邃心境,只是和捻芯說了兩個相對模糊的心相景象:一個是少年腳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內猶如有一盞燈火點亮,光明,溫暖,草鞋少年在門口那邊略作停頓,看了一眼屋內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開懷起來,這讓少年跨過門檻後,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少年卻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捨得走快了。再就是少年獨自走向一座廊橋,步履蹣跚,天地間越發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是當死氣沉沉的少年緩緩抬頭,見到台階上坐著一個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墜古井深淵的一雙眼眸,如驀然瞧見日月光明。
寧姚告辭離去。捻芯重新將那盞燈火放回桌上。
龍虎山天師府。
老秀才離開摘星台後,趙天籟說道:「有勞無累道友,走一趟扶搖洲,總不能教幾座天下笑話我們天師府有劍等於沒劍。」
小道童點點頭,化作一道劍光,率先去往扶搖洲。
老秀才在天師府現身之時,其實正是扶搖洲戰場最為形勢險峻之際。
故而老秀才離開穗山,故地重遊天師府,當然不是無頭蒼蠅亂撞,只不過老秀才火急火燎趕往龍虎山之前,至聖先師卻給了個奇怪說法:「到了天師府那邊,先隨便逛逛,不著急敘舊。」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趙天籟一點酒咋了,那副楹聯寫了多少個字?尤其匾額橫批「天人合一」四個字,是能隨便給的?
文廟那邊當年為此不是沒有吵鬧,覺得會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統文氣,關鍵是與禮不合,尤其是那兩位有重塑文脈道統之功的文廟正副教主,最終道理是聽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沒給他什麼好臉色,所以老秀才我不過喝你一壇桂花釀而已,都補不回來與人吵架的那幾大缸口水。至於其餘幾十壇不小心忘了放回原處的桂花釀,當是幫你天師府余著啊,何況退一萬步說,送誰喝不是喝,天師府貴客絡繹不絕又如何,可這裡邊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嗎?能有白澤嗎?有至聖先師或是禮聖老爺嗎?做人得講點天地良心,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什麼好習慣,改改。
老秀才被趙天籟丟出摘星台之後,扶搖洲戰場一分為二。
在白也心相顯化一部分的古戰場天地當中,中土符籙於玄與枯骨王座大妖白瑩捉對廝殺。
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與浩然十人之一對峙,撒豆成兵的符籙傀儡與麾下白骨大軍的廝殺無處不在,戰場遍布天地。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於玄以數以萬計的符籙支撐而起,這等縫補天地的仙家術法,不可謂不神通廣大,其實比單獨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舊持劍太白,一斬再斬五王座,劍詩俱風流。
仰止終於說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這位「浩然詩無敵」之心中詩篇。幾乎同時,和符籙於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瑩座下劍侍龍澗,手持那把以觀照魂魄煉化而成的長劍輕輕抖出一個劍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顫而出,化作灰燼,天地間卻沒有多出一絲一毫靈氣。
切韻無奈撫額,笑眯眯道:「我的親娘唉,仰止妹妹你總算瞧出來了啊。可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嗎?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還剩下幾篇詩文,剩下幾句詩文?」
十四境的合道。大致可以分為天時、地利與人和三種。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屬於地利,類似浩然天下的亞聖和文聖。
荷花庵主、符籙於玄則屬於合道天時,與那亘古不變、仿佛不被光陰長河侵擾的日月星辰有關。
白也合道十四境,則屬於人和。
此外劍修想要躋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時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則毫無意義。何況劍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無拘我劍」,豈會主動去與天地契合證道?
白也出劍不停,不但無視光陰長河的凝滯萬物萬法,劍光反而無跡可尋,更重要的是使得白也靈氣消耗得極為緩慢,出劍次數再多,除了些許遞劍消耗的靈氣,真正消耗的,其實只能算是心中詩篇。
有一條瀑布之水天上來,黃河落天走東海,落在人間與仰止大道顯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畫卷當中,萬里化水澤,聲勢不弱於仰止與緋妃的大道之爭。
白也一劍將仰止那尊不再維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斬為二。
袁首以萬丈真身持棍殺至,距離白也不過百餘里,成為最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劍橫掃,以開天地一線的璀璨劍光硬生生擋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長棍再次崩碎,他右手抖腕作勢一攥,手中又出現銘文定海的長棍,吐出一口血水。虧得白也心中詩篇無法重複祭出,不然這場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劍意餘韻又有心相生發,讓越發凶性大發的袁首揮棍亂砸,恨不得將天地一併打碎。
至於那個最早近身持劍白也的五嶽,與白瑩處境類似。
浮雲落日,青泥盤盤,悲鳥繞林,枯松倒掛,磴道盤峻,砯崖萬轉……大道青天,獨不得出。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況心相天地中的那頭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這般天地異象讓五嶽儘管三頭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頂天立地,依舊拳與兵器,皆開不得天。
訪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黃河之水,不承想白也又是一劍斬至。
白髮三千丈,我昔釣白龍,抽刀截流水,放龍溪水旁。
雪白飛劍三千,如雨齊齊落在溪澗中,劍斬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澗一側遠方,更有將軍白馬,旌節渡河,鐵騎列陣,密若雪山,飲馬斷水。
箭矢攢射,鐵槍突進,劍氣又如雨落。
邊塞白也。
仰止苦不堪言。
已經從金甲牢籠當中脫困的大妖牛刀,剛要近身白也,天地一變,朔雲橫天,萬里秋色,蒼茫原野,凜然風生。
風起處即是劍氣起處,劍氣重重如山攢嶺迭,一一連峰礙星河、橫鬥牛。
切韻紋絲不動,再次扯開皮囊,稍稍避開白也一劍,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為是天落白玉棺的劍氣砸地,再低頭看一眼人間,猜測會不會是三月麥壟青青的鄉野景致,不承想皆不是,而是一處鬧市酒肆旁。少年學劍術,醉花柳,同杯酒,挾此生雄風。年少俠客行,杯酒笑盡,殺人都市中。
遊俠白也。
切韻這一次沒能躲開少年遊俠的一劍。
下一刻,切韻剛剛合攏身軀,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他苦笑不已,連自己都要覺得煩不勝煩了,估計其餘幾頭王座就更是殺心堅定、殺意盎然了。
夢騎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隨雲空。高詠紫霞神仙篇,諸君為我開天宮。真靈煉玉千秋,橋躡彩虹,謫仙人步繞碧落,遺形無窮。太白蒼蒼,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劍依靠萬古松,誰道腳下天河此水廣,眼中狹如一匹練。驀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處戰場。
反正打架不用捲袖管親自動手,加上白瑩是差不多的路數,所以符籙於玄教會了白瑩不少俗語,什麼搶什麼都別搶棺材躺,蛙兒要命蛇要飽,什麼老子這叫沒毛鳥兒天照應,你那是母豬擠在牆角還哼三哼……
胡言亂語之際卻不耽誤於玄辦一件頭等大事。
於玄先將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悄無聲息掩藏在數千張品秩各異的符籙當中,懸在小天地東西兩端,分別是日符、月符,各懸東西,最終變成一枚明字符。日月交相輝映,大放光明照徹天下,無幽不燭,所以山上有讚譽:於玄此符一出,人間無須點燈符。
只不過於玄祭出這兩張符籙是為了確定一件事,扶搖洲天地禁制當中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還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的確切差異。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張明字符,依舊是勘驗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籠當中精準看出光陰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艱辛。
符籙於玄再丟出兩張青色材質的符籙,一心兩用,分別念咒,一袖兩乾坤,祭出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輟運,香雨旁註,甘露上懸。日影現光陰,流水定時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燭,水之在箭。當空發耀,英精互繞,天氣盡白,日規為小,鑠雲破霄!敕!」
於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丟擲出了一張青色符籙,是他自創的亭立符。
山中無刻漏,仙人於清泉水中,立十二葉芙蓉,隨波流轉,定十二時,晷影無差。
三符一出,剎那之間,大道盡顯。
雖然三張青符瞬間燃燒殆盡,可是於玄哪怕不過驚鴻一瞥,就已經窺得天機,跟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
符籙於玄驀然啞然。原來在他喊出半句心聲之時,剛好先後有三把仙劍破開扶搖洲天地三重禁制,三把仙劍剛好打消了符籙於玄「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三個說法。
不但如此,那個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韻剛好對白也微笑道:「人間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實。」
切韻當然駕馭不了三把仙劍,但是切韻卻能夠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陰長河。所以要符籙於玄勘破了天機,也無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說道:「賈生。」
替死之法,在白瑩;但是替身之法,卻在切韻。所以目前這個切韻,說生說死都可。
另外一個天地,或者另外一個「名副其實」的人間。
四把仙劍齊聚白也身側,白也先後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萬法,各自一劍傾力遞出,四劍斬殺白瑩、切韻之外的四頭王座。四劍斬殺,讓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韻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劍,卻是身死道消的那種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來劍,殺現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後說道:「以後再與我問劍一場,如果你我都還有機會的話。」
一劍斬至。白也毫不猶豫以現在劍斬眼前王座切韻。
周密竟是任由劍光斬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轉,光陰長河紊亂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覷,似乎不太理解為何自己還能活;牛刀和五嶽則神情凝重,望向那個不知為何大道突然崩散開來的白瑩。最大的疑惑,則是白也何在?再者為何切韻的氣息與白瑩如出一轍,好似大道徹底斷絕,卻又稍稍藕斷絲連,好像切韻莫名其妙變換成了周密?
至於符籙於玄和四把仙劍何去何從,更是讓一群死而復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著頭腦。
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斬殺的切韻和白瑩?
劉叉收劍歸鞘,神色複雜。
浩然天下再無十四境白也。
至於那把仙劍太白,除了劍鞘猶存卻不知所終外,長劍本身已經一分為四,分散各地,去勢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劍尖去往倒懸山遺址附近。灰衣老者龍君好像被一巴掌拍在頭顱,墜入腳下漩渦當中。
中土神洲,鄒子突然伸手一抓,從劉材那邊取過一枚養劍葫,將其中一道劍光收入葫內。之後將養劍葫還給劉材,讓這位嫡傳劍修,向那位讀書人作揖致謝。
自認只是出於無聊才護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見眼前懸停有一截劍身。
第三道劍光追隨那把仙劍天真,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個急墜,最終輕輕落在青衫儒士趙繇身邊。
看門的大劍仙張祿對過門而入的最後那道劍光視而不見,守門只攔人,一截碎劍有什麼好攔的,再說張祿自認也攔不住。於是那道劍光去往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猛然抬頭,雖然隔著一座甲子帳天地禁制,依舊察覺到了那股劍氣的存在。
離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那一襲灰袍第一次身形掠過北邊城頭,就為了阻擋那截仙劍落入陳平安之手。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陳清都手持長劍一劍斬向那一襲灰袍:「龍君接劍。」
陳清都此生最後一劍,竟是在身死之後多年為了劍斬龍君。
離真蹲在城頭上,雙手捂住腦袋,不去看已經看過一次的畫面。
中土神洲一處,李花白也,花開太白。
樹下,一個憑空出現的稚童環顧四周,略顯茫然,最後抬起頭望向那樹李花。
一個虎頭帽驀然拍在孩子腦袋上,一個老秀才摸著那頂精心準備的虎頭帽,大笑不已:「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帶你喝酒去?」
劍氣長城,陳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團灰白破布裹著一截劍尖,懸停在自己眼前。這是什麼情況?龍君老狗與離真小賊,都會用計謀了?瞅著本錢不小啊。
一個老人身影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彎腰一掌拍在年輕隱官腦袋上,說了一句:「當是失約的補償了。」
陳平安轉過頭,卻只看到老大劍仙消散的光景,不等陳平安起身,陳清都就已主動坐在地上,雙手迭放在腹部,輕輕握拳。老人笑問道:「這一劍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管他呢,誠心道:「厲害。」
陳清都笑道:「真是張嘴就來啊,像我當年。」
昔年河畔,年輕劍修說了一句「打就打啊」。
陳平安說道:「放心。」
陳清都點點頭:「很好。」
陳平安不再言語。
陳清都就此消散人間。
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片刻之後,陳平安身上法袍驀然變作一襲白衣,他站起身,來到城頭上,望向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
然後一個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劍,是劍客劉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