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將軍旗吹得獵獵作響,已經升至最高處的日頭、讓急忙後撤的蜀軍上下份外焦急。
正在被典滿率軍拆毀的壘牆以南、大約一里多遠,魏延的兩千士卒正在慌忙結陣,且是一邊維持陣型、一邊向南緩行。
陣勢結的不好,甚至可以說頗為散亂,但魏延已經顧不得這些了。魏延立在馬上,眺望著北面不遠處、一炷香之前還屬於自己的營寨,眼中的憂色更甚了。
魏延當然不想耽擱,但他更不能獨自棄軍而逃。
他心中知曉,魏軍騎兵一旦沖至自己身側,若無軍陣遮護、自己的這兩千兵恐怕瞬間就會被衝散,恐怕沒多少兵能堅持逃回斷山口。
此時此刻,作為蜀漢軍中、為數不多的宿將,二十年前的長坂坡一戰,給當時還不到三十歲的魏延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當時就是劉備身邊所剩的十餘騎之一。
自己和吳班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萬人,若是被騎兵兜住去路,再被魏軍步兵壓上就危險了。若能撤至斷山口東面的塬地,自己這支步卒差不多就可以保全了!
此刻的蜀軍共分為三部。
馬岱統五千步兵已經向南立陣接近三里,魏延部約兩千步卒、離寨牆已經有將近二里遠。而吳班所統的兩千餘步卒,此刻也全然不如剛退時的百人一隊,在近在咫尺的騎兵威嚇下,在原野上不成陣勢、散作星星點點般,演變成了真正的潰敗逃亡。
而蜀漢的討逆將軍吳班本人,與親衛共十餘騎正在隊伍的最前端,朝著魏延尚未成型的軍陣衝去。
魏延大急。
並非吳班的兩千兵多麼寶貴,真正有價值的乃是討逆將軍吳班本人。十餘日前鄧芝之死,已經令諸葛亮下令斥責馬謖、將馬謖訓得不敢絲毫改動諸葛亮親自點頭過的布置。
自己尚且不如馬謖受寵,若吳班死在自己面前,又該如何向諸葛丞相交代?更別說吳班還有一個權勢熾熱的族兄吳懿,此刻正在從南邊急速向略陽援來。
就在魏延向吳班的方向張望、並且揮舞旗幟示意吳班向自己靠攏之時,程喜所部的騎兵已經南下,沿著被典滿部撕開的寨牆口急速湧出。
馬蹄聲與喊殺聲瀰漫遍野,如同此時冬日的北風一般、迅疾而又猛烈的向南衝來。
在數千騎兵的兵鋒威勢面前,馬岱與魏延兩部已經驚懼了起來,而吳班所部就更加不堪了。
魏延原想著要等一等吳班,當下再也顧不得接應,而是下令本陣即刻向東南前進、跑到小河對面去。吳班雖然重要,卻也不比自己的兩千兵更貴!
過了小河,再過三十丈左右便是山腳。有了山勢在一旁遮掩、可以抵住騎兵的衝擊,魏延才能從容的向西南的王平、趙雲營寨行去。
若事有不諧,還可以上山躲避嘛!
沒錯,此處這條小河、與西南八里處的略陽城北的小河,正是同一條。受制於隴右多山而少平地的地理,略陽城處於一片山間平原之中,有一條小河穿過其間。
略陽城外的張郃、陳憑等將,自然知道這條小河名為清水。在魏延、趙雲等蜀漢將領看來,這條表面結冰乾涸近半、最深處仍不過膝的小河,誰都未將其當成一回事。
可在如此亂戰之時,一條近乎枯水的小河,卻成了魏延保存性命的依仗。
河灘上還零零散散的有些積雪,碎石和薄冰夾雜其間。魏延率親兵壓在陣後,驅趕著士卒們儘快過河,慌亂中有士卒跌倒、軍陣也不曾有半分停止。
而吳班?且讓吳班自求多福吧!
趙雲大營在西,魏延之所以率部向東南過河,只是為了在騎兵衝擊下求一條生路罷了。
稍北一些的地方,吳班俯在馬背上不住的向前衝去,身邊只有十餘騎親衛在旁。當看到魏延不向西南、而向東南過河行去,這個安排顯然是為了保全軍陣。
吳班一時竟猶豫了起來,勒馬在河灘前緩緩停,轉身向北看去。
親衛們催促道:「將軍快走吧!再不走就真來不及了!」
可吳班並未接話,看到身後衝來的魏軍似乎並無追殺自己所部的意思,而是直接朝著西南馳去。
吳班明白,迎面這支魏軍不選擇追殺自己所部的原因,定是魏軍主帥令其阻斷西、東兩部漢軍的聯繫。
與這種戰略目的相比,些許殺傷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有那麼一瞬間,吳班似乎懷疑這支魏軍不理自己,是不是自己官職太低?
吳班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誰讓這隊魏軍騎兵身後,還有更多數量的騎兵呢!在兩軍爭搶勝機的當下,自己的腦袋確實並非最重要的目標。
就在吳班遲疑要不要如魏延一樣、向東渡河以求生路之時,他驚訝地發現西邊趙雲營地的方向,竟有一股人數更少的騎兵朝著魏軍衝來!
竟有自家騎軍來救!吳班大喜之餘,親自從親衛手中將軍旗奪了過來,擎在手中高舉起來、率先向東渡河。
原野上散亂奔跑著的蜀軍士卒,見自家將軍已經過河、也紛紛朝著河對面跑去。
程喜率部從北向南馳來,見到西面有一隊蜀軍騎兵向自己衝來,不怒反笑、即刻下令軍旗向西略微偏轉,直衝沖地對撞了上去!
正是句扶所部。
步兵交戰尚有戰線僵持,勝負之分並非片刻就能明了。而騎兵連人帶馬、在高速馳騁之時當面迎擊,巨大的動量帶動兵刃向前,考驗的不僅是一腔血勇和膽氣,更是平日裡、軍營中的次次苦練。
句扶所率的一千騎兵,成軍時間不過五年左右。雖說曾與諸葛亮一同征討過南中,且尚未經過與魏軍這般大規模的合戰歷練。
反觀程喜所率的三千騎兵,從戰事經驗、陣勢訓練甚至士卒的從容程度,都比蜀軍騎兵強上不止一點半點。
強者當即就會獲得勝利,而敗者迎來的只有速死。
魏蜀兩支騎兵,一部三千、一部一千。幾乎在瞬時便分出了勝負。
僅僅是第一次衝撞,蜀軍騎兵就損失了五百騎,占到了半數之多。長矛帶著馬匹的速度,朝著對面騎兵的甲冑衝去。
矛尖迅猛地撕開鎧甲的防禦,穿入敵人身體的同時、帶著血花冒著熱氣噴出。或者長矛直接插入胸甲與兜鍪的縫隙中,刺穿對面馬上騎士的脖頸。
這樣的場景,正在數不清地重複著。顯然蜀軍騎士們倒下的更多,掉在馬下、被後面一擁而上的馬蹄踐踏,縱然一時沒死、也會被馬蹄予以終結。
兩支騎軍錯開,魏軍騎士的損傷還不到兩百騎。
程喜似乎對這種戰果早有預料,面上的神色並沒有太多波瀾。一騎當先馳在隊首,率部緩緩調轉馬頭,通知親衛晃動軍旗。
兩翼的騎兵先行,中間的騎兵後行,呈雁形陣向句扶部剩下的五百騎衝來。
句扶此時面色煞白、幾無血色。原本只想聽趙雲之令、替南下撤退的魏延部、吳班部遮掩一二,隨後撤退便是。
自詡前程廣大的句扶,卻絲毫沒有半點想過要死在這裡!
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句扶心中動搖,當即就沒了戰意。西邊的歸路被程喜部所阻,自己又無法沖透魏軍騎軍。情急之下的句扶只得如同方才魏延的舉動一般,主動向東南渡河逃去。
見蜀軍騎兵紛紛向東南過河,程喜勒馬緩緩停下,一時間竟愣住了。
此處乃是從西南延伸至東北的一片山間平地,小河北面的面積遠大於南邊。魏延、吳班、句扶紛紛過河。程喜此時覺得,若是自己進逼過甚,對面這些蜀軍要麼會依山結陣抵擋、要麼會直接登上兩側並不陡峭的山上。
騎兵又無法上山……
想清其中關竅之後,程喜竟然嗤笑一聲,當機立斷、率部向西南行去,想要兜住正在向趙雲營寨靠攏的馬岱部西側。
夏侯和部的三千騎軍也抵達戰場,經過程喜部衝殺的戰場,比起剛才已經明朗多了。既然程喜已經向西,夏侯和率部亦是向東過河,朝著散亂的吳班部追去。
戰況瞬息萬變,誰都沒有預知全部的能力。
親自在營壘處堵住魏軍的魏延,竟然能將手下士卒都帶到河水東南、過河依靠山勢尋得生路。
吳班也迅速決斷向東過了河,雖說還在被夏侯和部追殺中,但暫時護住了他自己的生命安全。
只一次衝鋒便損失了五百騎的句扶,也過河朝著魏延逃去,同樣躲開了當面最直接、來自程喜部的威脅。
反倒是原本在最後面、離交戰最遠的馬岱部五千士卒,先是被程喜阻住退路,後又被追趕過來的孫禮部團團圍住。
孫禮此人的仕途倒也不同尋常。
先是作為徐州大郡、琅琊郡太守之職,率郡兵南下參與作戰,在壽春城外的大閱禮上被皇帝看重。
而後又調入洛陽,在城南郊獵之時、面對猛虎當面擋在皇帝身前,因而在洛中聲名鵲起。
隨後又被皇帝親自下令,徵召到中軍為將。
實話說,孫禮當日在淮南作戰,只不過是在山地中率郡兵與吳軍僵持罷了,手下並非強軍,也並非領到關鍵之任。
而今日則完全不同了。
三千精銳騎兵在側,足矣讓任何一位將領膽氣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