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已是星移
巍巍崑崙,銀龍匍匐,天池點綴,日月齊光。
大雪山的景致,相比外界雖是單調,卻怎麼也不叫人感到乏味。
許多天池門人,都喜歡在完成課業之後,邀來三五好友,飲宴賞雪,煮茶論道,實在快哉。
這日天池山中,頗為有名的小鏡峰上,臨著峰頂如鏡似的潭池,便有弟子一眾,正在聽風談玄,對雪演法。
氣氛正到熱烈之時,忽有一名少年道士匆匆趕來,便聽席上有人喝道:「崔奇,怎麼來得如此之晚!」
崔奇不去應話,卻是哈哈一笑,說道:「眾位且瞧,我帶誰人來了?」
眾人聞言,紛紛望去,只見風雪之中,有個戴斗笠的道人緩步行來,帽檐之下露出一張英氣的臉。
「鄭師兄!」席中,有人歡喜起了身來,喚道,「你回來了!」
「王師弟。」來人微微一笑,應道:「好久不見。」
原來此人正是鄭簡,起身迎他的,則是與崔鄭兩人同為蕭山門下的弟子王堯。
王堯起身迎了兩人,寒暄幾句,便忙要引兩人入席。
鄭簡在山中名聲不小,在場弟子即使不曾與他交往,多少也聽說過這位師兄,見狀皆是熱情相迎,很快便騰開了位置,叫三人並座。
鄭簡微笑應下,才剛坐定下來,王堯便迫不及待問起:「師兄離山十年,倏然還返,莫非是已集齊外藥,馬上將要嘗試凝丹了?」
「集齊外藥,豈是易事?」鄭簡微微搖頭,說道:「我這一次回山,是因師父傳訊召我回來。」
「師父親自傳訊召回?」崔奇訝道:「究竟是為何事?」
「尚不知曉。」鄭簡道:「今日風塵僕僕,暫歇一夜再去面見恩師。」
崔、王兩人聞言,皆是點了點頭,正要錯開話題,旁座有個名喚『耿光令』的弟子卻忽湊了過來,說道:「我或許知道,師兄為何會被召回山來。」
「嗯?」崔奇不信道:「光令,我知道你消息靈通,不過我師有何想法,豈是你能知曉?」
「哈哈。」耿光令笑道,「蕭師伯的想法,我自無從知曉,不過我卻知道……」
耿光令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近來門中,凡是根基上乘、功底可佳的弟子,都得到了一定栽培。」
「值此關頭,鄭師兄被喚回山,不定就是為此事哩。」
「哦?」鄭簡瞧了崔奇、王堯一眼,卻見兩人皆是若有所思,似乎聽聞耿光令言,多少有些後知後覺,不由略感意外。
天池玄微,立派未久,門人其實並不甚眾,又是師徒相授,同門之間更加緊密。
因此像這樣的消息,雖說不應廣為人知,但是落到實際之上,卻多少都會流出風聲。
耿光令的說法,鄭簡本不太信,但見崔、王兩人這般表現,卻不似是空穴來風。
只是門中以往風格,對於弟子成長少有干涉,卻又為何忽然有了轉變?
「莫非……」鄭簡畢竟不是尋常弟子,而且在外遊歷,對於一些風聲也更敏感,沉吟少頃之後,目光卻忽一閃:「是為天南法契之故?」
鄭簡心念百轉,一時沒有出言,場面卻是忽冷下來,耿光令不由有些尷尬,忙道:「宗門,師長,本不應該妄議,是我冒昧了。」
鄭簡反應過來,微笑道了一聲無妨,便自然把話題錯開:「說來我回山門之時,見那雪山脊上,有幾名修士正在苦苦攀登,瞧著也不是我天池門人,不知這是何故?」
「師兄離山在外,有所不知。」崔奇道:「此事距今已經三載有半,當時我正值守山門,有個散數修士來到山中拜師。」
「要說此人確也有些天資,在紅塵俗世之中打滾修行,竟能煉炁到了一十二重。」
「可惜能有如此成就,已經消磨盡了潛力,門中自然不願收下,便打發了他攀爬山脊,不僅要他攀上山巔,才能拜入門中,還不知道施了什麼手段,使他寸步難行——」
鄭簡聽到此處,已經發覺有些異常。
果然,崔奇說道此處,竟是露出追憶之色,笑了笑道:「當時我與一同守門的關師弟,都是這麼覺得,後來想想,這其實定是門中考驗。」
「我本以為此人早晚都會認清現實下了山去,但他不僅堅持了下來,還用足足九十九日,攀上了雪山之巔。」
「是日,此人立地胎息,一舉練炁三十六重,頓開天地之橋,顯現玄光九丈……後來便被收入門中,至今還在閉關修行。」
耿光令道:「此事傳出之後,便有不少散數修士聞風而至,想要復現仙緣,頗是有些惱人。」
「奈何門中似是不意驅趕,也只能由他們去了。」
「原來如此。」鄭簡微微點頭,卻道:「這麼說來,門中又添一位秀出後進,實在可喜。」
「上乘道基,自是可欽。」耿光令恭維道:「不過小弟覺得,還是師兄這等人物,才配稱句秀出卓犖。」
「師弟謬讚了。」鄭簡哈哈一笑,「鄭簡又算什麼卓犖之輩,莫說天下之大,就是山中同門,功行勝過我者,也逾五指之數。」
王堯在旁聽著,不禁抬了抬頭。
在他印象之中,鄭簡本來是個自信的人,尤其對於自己所擅的劍術,從來不讓於人。
所以從鄭簡口中聽見這樣的話,無疑是極少見的,至少王堯記憶之中只有一次,而那已要追溯到他,兩度敗在輕鴻劍手下之時。
「難道,師兄已被磨去銳氣?」可是王堯注目鄭簡,從他神態之中,卻瞧出來一種平靜。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似乎鄭簡確實變了,他雖自謙,卻無自嘲,他是真的覺得,天下之大,天才無數,自己只是其中最最尋常的一員——
但這並不妨礙,他走自己的路。
於是王堯便又生出一念:「難道,師兄已找到了師父說的『劍心』?」
王堯心中游思,其餘幾人說話卻沒停下,聽聞鄭簡之言,崔奇當即便道:「師兄何必如此自謙?」
「天下之大,修道天才確不勝數,但如師兄一般,能夠名列四字評又有多少?」
「師弟莫不是在奚落為兄?」鄭簡打趣道:「我在妙一字末,可僅僅呆了一年,便又被人趕超。」
崔奇卻真覺得,能在妙一字末呆上一年,已經極了不得。
這些年來,每至更歲,四字評都會變動,有些名字穩坐不動,有些名字卻進進出出——
如此便差了麼?不,修行之人,逆水行舟,每時,每刻,每分,不知多少人在向上爭渡,你若慢了一步,自有快者居上,尤其對於這些修道天才而言,誰人修煉不是一日千里,日新月異?
能夠登上妙一字末,已是同輩之中第一等的人物。
鄭簡聞言,不過笑笑,端起案上的杯,發覺其中泡著雪茶,卻又放了下來。
他從腰間摘下一個酒壺,獨自昂首飲了一口,這才笑道:「稀鬆成就,如何值得這般吹捧?」
「列入過一次妙字末位,便是第一等的人物,那若四榜在列,又該怎麼揄揚?」
四榜在列!
道玄法妙,區區四字,但能悉數通曉的,已是極少之數,何況做到樣樣居上?
這樣的人,以往也只應仙麟一人而已。
不過此時耿光令聞言,卻下意識道:「師兄說的莫不是,許恆許師兄?」
鄭簡一笑,飲酒。
他早知道這位師弟乃是天縱奇才,許恆登上妙一字,列居玄一字的進境,他也一一看在眼中。
只是誰人又能想到,他竟又在短短三年之內,道業、法術,皆上青雲,如今已是四榜在列,而且無一不居於前?
「不錯。」鄭簡微笑道:「你們恐怕不曾見過,否則便知這位師弟,才是真正天人之姿。」
「確是如此。」崔奇不禁點了點頭,應道:「當年許師兄回山,我正值守山門,有幸見過一面,確是風采玉立,天人養成。」
「原來許師弟早已回山了。」鄭簡略略一訝,崔奇便道:「正是。」
「不過許師兄回山之後,沒過多久便閉關不出了。」
「欸,這便是你消息閉塞了。」耿光令道:「許師兄早已出關,曾在藏書閣、演法地都現過身哩。」
「哦?」鄭簡眉目微動,飲了幾口酒後,卻忽然道:「承蒙諸位師弟熱情招待,我實十分歡喜。」
「不過,為兄才回山中,尚有許多事項待理,恐怕不能奉陪到底了。」
眾人聞言,皆是訝然,不過鄭簡既如此說,總也不好強留,只得相送離席。
鄭簡在山門之中,自也有處極好道場,但他下了小鏡峰來,卻是沒有回府之意,而把身軀一縱,便化玄光御起劍氣,朝著一個熟悉的方向疾馳而去。
未久,便見一柱岩石呈現玉質的峰頭進入視線,原來正是到了玉台峰了。
他朝峰頭落去,輕車熟路找到許恆洞府,微一彈指,送入拜帖一封,只是等了片刻,卻沒傳出回應。
「莫非師弟不在府中?」鄭簡有些可惜,正想擇日再至,忽的有所感應,於是抬眼一望。
只見不遠天中,乍現一點金光,旋即便有一道驚虹衝出風雪,遁至玉台峰上一轉,化作一名髻簪烏木枝,身著寬道袍的年輕道人,朝他微微一笑:「鄭師兄,久違了。」
此道除了許恆,自然不會再有他人。
久別經年,許恆器宇,一如往昔,身上氣機變化,卻是翻天覆地也似,竟叫鄭簡有種錯覺,仿佛仰望霧隱雲山,窮極目光也難照見全貌,憑虛而立,還可見得神竅之中,似有金焰一朵,隱隱搖曳。
不過他一開口,便打破了十數年沉積所至的生分,鄭簡聞言亦是一笑,拱手問道:「師弟這是才做完功課?」
「可算是吧。」許恆道:「我正嘗試採取太陽之精,修煉真火。」
說話間,他神竅中的金焰之影,已經漸漸淡去。
「哦?」鄭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常聞火法高深之士,能從日照中採得太陽之精修煉真火,原來許恆也已到了這一境界。
不過這是他人法術之秘,鄭簡沒有追問,只是轉過話題:「我也才到師弟府前,便遇師弟結束功課,倒是湊巧得很。」
許恆卻哈哈一笑,說道:「如何能是湊巧?正因感應到了有人投貼,我才特意暫歇課業回返。」
「請。」說著,便將洞府大門啟開,引著鄭簡入內。
鄭簡也不客套,隨著許恆直入大廳入座,許恆知道他喜飲酒,因此也沒上茶之意,只是可惜道:「如今府中無酒,卻是只能怠慢師兄。」
鄭簡大手一揮,卻道:「為兄身上,最不缺的便是好酒。」
說著,便從囊中取了一個冰壺,兩隻小盞出來,說道:「師弟可知道,這是什麼酒麼?」
「哦?」許恆道:「莫不是瓊漿玉液?」
「哈。」鄭簡笑道:「若是瓊漿玉液,我可不願分享,這是酒中仙高炎的火神釀!」
「酒中仙,火神釀?」許恆眼前一亮。
酒中仙高炎,也是傳說中的奇人,八大散仙之一,傳說他愛飲酒,也愛釀酒,當今世上許多赫赫有名的珍釀,都是出自他的手中。
不過想要從他手中求得珍釀,卻非一件易事,除非是以同等美酒去換,否則便要替他做一件事,才能從他手中,求得美酒一壺。
許恆也沒想到,鄭簡竟能有此機緣,一時來了興致,便催促道:「如此,師兄還不快快斟來。」
鄭簡哈哈一笑,便把冰壺一傾,道了聲:「請。」
此酒喚作『火神釀』,卻以冰壺裝著,斟來也似清水模樣,瞧著實在不符其名。
許恆取過酒盞瞧了一眼,看不出來什麼異處,便往口中一倒,卻是不禁一震。
那清水模樣的酒液一入喉中,登時化作萬千火線,沿著經脈,深入骨髓,浸往體膚……橫衝直撞也似,到達每個角落,縱使許恆道體之強,竟也覺得發熱,足足過有三息,才漸恢復原狀。
而在此之後,卻有一股仿佛涓涓細流的溫潤力量,又從每處火線抵達的每一處中汩汩生出。
以他對身軀的掌控,頓時感覺出來,這股溫流竟是有著,淬鍊道體,滋養根骨,提升資質……種種神妙。
雖然許恆仙胎道骨,又只不過淺飲一口,效果也近眇乎於無,但也可見此酒之奇了。
「好酒。」許恆不禁贊道:「果然不愧酒中仙的珍釀。」
回首去望鄭簡,卻見他還沒飲下盞中的酒,只是雙目微微睜大,滿面驚奇。
「師弟這……」鄭簡搖了搖頭:「你可知道我初飲此釀,醉了多久?」
許恆聞言,不禁莞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