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陛下說得對
誰也沒有想到,局勢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官家剛剛的那番話,雖然是對著蔡齊說的,但是,話里話外的含義,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些忍不住對號入座。
尤其是蔡齊,他此刻的臉色已然是慘白一片。
看得出來,趙禎的這番誅心之言,實實在在的摧毀了蔡齊所有的心理防線。
他嘴唇顫抖著,似乎是想要說什麼,但是,努力再三,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最終,這位蔡御史雙膝一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深深的叩首,聲音嘶啞,道。
「太后,臣冒犯陛下,萬死難贖。」
「懇請太后,將臣罷黜官職,依律問罪!」
和剛剛帶著尖銳鋒利的對抗情緒不同,這兩句話,蔡齊的口氣當中,帶著濃濃的愧疚和後悔。
古語有云,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此時此刻用在蔡齊的身上,可謂恰如其分。
他這種喜歡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別人的人,對付他最好的辦法,就是站在比他更高的制高點上。
正因為蔡齊本就堅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所以,當趙禎毫不掩飾的揭露出他隱藏在自己心底最深一層,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幽暗時,他才會真正的被摧毀信念。
他此刻的痛苦,並不來源於趙禎給他施加的壓力,而來源於,他無法欺騙自己。
作為言官,蔡齊並不害怕強權,不管是宰相還是皇帝,只要他認為不對的,
他就敢於提出質疑。
他不怕貶官,甚至不怕死。
但,外力越無法摧毀的東西,往往內里就越脆弱。
一片壓抑當中,珠簾微晃,劉娥的聲音反倒平靜下來,道。
「蔡卿不必如此,官家年幼,行事難免衝動任性,今日下朝之後,吾自會對官家多加教導,蔡卿快快請起吧。
?
這番話,劉娥說的十分誠懇,沒有半點說反話的口氣在內。
但是,放在如今的狀況下,尤其是那句『官家年幼』,卻讓人怎麼聽怎麼感覺彆扭。
眾人如此,蔡齊更是如此。
劉娥的這番話,頓時又讓他想起,剛剛官家離開的時候,臉上的失望和落寞。
於是,他心中情緒越發激盪,俯首道。
「太后仁慈,臣感激莫名。」
「然則,身為人臣,臣大逆不道,竟敢輕視官家,此誠大罪矣。"
「縱使太后與陛下不加責罰,臣亦無顏再立於朝堂之上。」
「還請太后,依律問罪!』
這番話說的沉重之極,任誰都可以聽出,其中的懊悔之意。
見此狀況,劉娥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考慮著什麼。
片刻之後,一聲輕嘆響起,劉娥道。
「蔡御史,你的心情吾能明白,但是,你可曾想過,如若真的責罰於你,但傳揚出去,外人只會說,官家剛剛登基,就不納諫言,罷免台諫之臣。"
「此後,朝中眾臣會如何議論官家?後世史書,又會如何言說?」
這話一出,蔡齊的身子頓時一僵,愣在了原地。
於是,劉娥的口氣轉緩,帶著濃濃的安撫之意,繼續道。
「你若真的知道自己的過錯,那麼,便不應就此消沉,而應該更加盡忠職守,兢業用事,好好約束己身,為大宋,為官家效力,以彌補自己的過錯,而不是動輒就想要求去,明白嗎?」
蔡齊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隨後,腰身又漸漸恢復了挺拔,目光也從迷茫愧疚,變得清明起來。
於是,他端端正正的對著空空的御座和晃動的珠簾一拜,鄭重道。
「臣明白了,請太后放心,臣日後定當竭盡全力,為官家效力!」
見蔡齊總算是被安撫了下來,劉娥似乎也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額角,道。
「今日議事,出了不少變故,所幸沒有真的鬧出亂子,官家那邊,吾回宮之後,會多加教導,之後朝中諸事,還望諸公盡心輔弼。」
雖然說,鬧妖的都是這幫御史,連帶著挨了皇帝一頓罵的其他大臣有些冤枉。
但是,太后的姿態都擺的這麼低了,他們也只得苦笑一聲,紛紛俯首,道。
「臣等領命。」
「嗯·——.
珠簾微晃,劉娥輕輕點了點頭,也沒有繼續停留,帶著人起身離開了。
待得殿中的內侍走了大半,只留下幾個人將珠簾捲起,眾臣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忍不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皆是看出了對方的想法.—·這都算是什麼事兒啊!
三三兩兩的低聲交談著,眾臣紛紛離開。
其他一幫御史,也圍到了蔡齊的身邊,擔心的看著他。
「蔡副台—」
「我沒事。」
倒是蔡齊自己,臉色早已經平靜了下來,面對眾人的關心,甚至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應。
但是,儘管如此,眾人也依舊能夠看得出來,他此時複雜的心緒。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於是,遲疑片刻,鞠詠試探著開口道。
「蔡副台,今日鬧成了這個樣子,那王欽若———"
顯然,小官家走之前說的那些話都是氣話,當不得真的。
所以,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這幫御史,今天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僅得罪了小官家,而且,鬧成了這個樣子,再想攔下王欽若拜相一事,只怕也不可能了。
這個結果,不免讓人有些消沉。
反倒是蔡齊,沉吟片刻之後,緩緩開口,道。
「諸位,今日之事,其實是我等莽撞了,拜相本為內製,乃聖心獨裁。"
「我等身為台諫,固然有糾彈百官之責,但越權行諫奏之事,本已違制,皆因諫院諸人尸位素餐,不得已而為之。」
「但即便是要諫奏君上,也只是對官家陳明利害,竭力勸之,並非脅迫官家必須遵從我等。」
「官家方才說得對,蔡某今日所作所為,實乃心中少了敬畏,便是要進諫,
也不該是如此進諫。」
「如今,官家和太后雖然不罰,但我自己心中難安,自今日起,蔡某所有的俸祿,會拿出一半來,救濟京中孤兒,興建學堂,以報陛下。」
聽了這番話,在場眾人有些沉默。
蔡齊在他們當中,威望很高,他這番話一出,其實才真正讓其他的御史,也開始反思起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有些不當。
片刻之後,眾人對視一眼,紛紛嘆了口氣。
遲疑片刻,王道。
「的確是這個道理,不過,雖然我等不該如此逼迫官家,但終歸那王欽若,
並非良相之選啊!」
面對這個問題,其他言官臉上也露出一絲憂慮。
不過,蔡齊反而是看開了一樣,道。
「此事我方才也想過了,王欽若雖非良相之選,但是,正如官家所說,我等也不能光憑風聞,就下了論斷。」
「官家既然除拜了王欽若為相,那麼想必自有考量,如若他任相之後,的確德不配位,行事不端,我等自當據事彈劾。」
「但是,毫無實據,便固執己見,無端廝鬧之事,卻絕不可再有。」
說著話,蔡齊抬頭看著在場的同僚,道。
「諸位,官家說得對,朝廷自有典制,我等台官,分掌六察之事,當依事糾彈。」
「若朝中官員有過,即便是宰執,我等亦當秉公彈劾,但若對方無過,我等僅憑觀感便要彈劾,既是越權,也是濫權。
「台諫當察事,而非察人。」
「此一句,與諸位同僚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