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陳州南部的小村落,來了一群外人,
村口的老樹下,黃髮的小兒,拄杖的老人,抱著嬰孩的婦女,紛紛將自己的目光投向那條老泥路。
那群人牽著馬驟,馬驟拉著木車,木車上不知載的是什麼,用灰色的油布蓋住。
木輪嘎吱作響,車馬越來越近。
「是外地來的行商。」老人說。
「錯,不是外地的,是本地。」另一個老人反駁。
「那不是那天來過的道長麼?」婦女說。
十日之前,有一個佩劍的道長,來過村子裡,雖然只在此借了鍋灶,待了半日,但這等偏遠的小村子,一年到頭,也沒幾件可讓人記住的事情,所以村裡的人都還把那模樣俊俏的道長記得清楚。
道長似乎是在前面領路,有人上前詢問。
「道長來幹什麼的?」
「赴約。」
「要在村中借宿麼?」
「我們只是路過,這就走了。"
道人說的不假,這裡恰巧有一條路,這條路恰巧通往他們要去的地方,
所以走這裡過罷了。
只是路過而已,村里人雖然好奇,但也不至於刨根問底,非要打聽別人是去幹什麼。
但私底下,他們還是嘰叭喳喳,有細聲討論的聲音。
鄰里鄉親,都出來湊熱鬧,田間扯草的漢子直起腰,放牛的牧童,爬到了牛背上,水車下搓衣的婦女,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視線紛紛聚集到一塊。
周圍有人的,就與旁人道出自己內心的猜測,無人的,就安靜地看那些馬驟往前走。
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這個小村子,道士,馬騾,木車,這些對他們來說很新奇。
很快,道人就領著人,從村口,到了村尾。
可那些車馬要去的地方,卻不再有路了,那裡通往野林,村裡的老人都說那林子裡有吃人的妖怪,如果小孩子不聽話了,晚上不乖乖把門關好,待在家裡,妖怪就會把你抓走,吃進肚子裡。
那裡明明沒路了,道人卻還在往前走,那些個車馬,也跟著他往沒路的地方走。
黃髮小兒擔心道士也被妖怪吃掉,大喊道:「那邊有妖怪,要吃人的1
道人對著小兒微微一笑,並不言語,依舊大步向前。
身後論話的聲音,大了起來。
那前面沒有平整的路了,蒼耳子的枝蔓和茂盛的麥瓶草擋住了去路。
如果是一個人,一匹馬,要走此處過,還能踩著葉子慢慢地蹭過去,可道人的身後跟著三十餘人,七八匹拉著木車的馬驟,就是泥路,也只能供那木車勉強通行而已,到這種無人修整,無人平路的地方,那車該如何過去?
怕不是馬騾才踏出幾步,車輪就要被草植捲住,或是被石頭暗坑磕絆住,動彈不得。
「仙師,那邊沒路了!」有人好心提醒,「仙師若還想往前去,得走這邊來,往這邊走才能到大路去,官道也在那邊呢。」
「多謝足下指路,但我們就是往那裡去。」道人拱手回話。
那人眼神中透著狐疑,這地方,怎麼才能走的過?
他不再出聲了,只是默默地看道人往前去,目不轉睛。
只見道人身旁的女子走到了最前方,也是位道長,穿著樸素的道衣,一頭青絲用發繩簡約地綁住。
不做打扮,可瞧見了她,卻讓人如沐春風。
年輕女子長發飄飄,彎下腰,伸出手,在那些草植上,輕輕一點。
她指尖蒙繞著綠色的光亮,那光亮生機勃勃,哪怕是凡夫俗子,也能看出其中奧妙無窮。
仿佛一顆石子落入了湖中,泛起圈圈漣漪。
又好似一陣大風吹過,那些草葉紛紛晃動起來。
接著,草浪分開,便自己讓開了一條路來。
那路不寬不窄,正好容得下一輛車馬通行。
本沒有路的地方,多了一條路,於是道人接著前行,漸漸遠去,帶著那木輪車的嘎哎聲,消失在村民們的視野里。
村里談論聲一時寂靜了下來,沒有人敢再亂說話了,尤其是說閒話。
直到一位老人打破了寂靜。
「這是遇到了神仙啊...」
林中,老狐狸帶著妖怪們等待著道人的到來。
來的妖怪並不多,除了老狐狸以外,每個妖族,就只派出了一些代表性的妖。
聽聞人慾妖交好,山中妖族,多是抱有懷疑之心。
但妖族有難處,並非虛妄,便也各自派出了一些妖,前來鑑別人的意圖何在。
不多時,那趴著假寐的狼妖,睜開了眼。
「有人來了。」狼妖說。
妖怪們起身,都做警戒狀。
狐狸豎起了耳朵,聽到了車馬的聲音,也嗅到了道人的味道。
車隊從林中穿梭而來,三十餘個人隨行。
這林中,本沒有路,可那些草木卻自己「讓」出了一條路來。
眼尖的妖,已經看出是那個女子的手筆。
這是門高深的法門,那女子的修為,也讓妖忌憚。
幾頭狼妖吡牙向前,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道人抬手,身後的車馬停下。
這幾隻狼妖,先前他並未見過,此前,這林中,只有些狗妖和貓妖,遠不如這狼妖來的兇狠。
眼前這三頭狼,最大的那頭,有小牛犢般大,最小的那頭,也並不差多少,絕非一般野狼可比,比起當年他在那破廟見得的白尾豺,只強不弱。
它們身上狼毫蒼白堅硬,利爪鋒銳,在泥石上抓出白痕,眼看,並非善類。
莊行先拱手行禮,說道:「三位,十日前,在下與狐道友相約在此,我們來的時日不遲,應當不曾失了禮數。」
老狐狸連忙上前來,說道:「先生,這三位,是狼妖族的十夫長,我已將先生那夜與我所談,皆轉告給了狼妖族,但狼妖一族,與尋常妖族,並不相通。」
「狼妖之中,只以實力排資論輩,便是來見了先生...也想...也想與先生先切磋一番..:」
「切?」莊行看向那狼妖。
他心想,怕也不是想切磋,是想試試他的底細。
妖族生活在山野之中,山中,自是弱肉強食。
而狼,又極為有紀律性,野生的狼就會自發地聚集在一起,形成聚落。
狼群之中,總是有一頭優勢的狼,便是人所稱呼的頭狼。
它們按照強弱,來劃分等級,弱的聽強的,這是狼群的規則。
便是化了妖,像人的軍隊一樣,取炮個「十夫長」的名號,來自它們本性里的習性,似乎也不曾減弱過。
說是切,大概是想試試,莊行到底有幾分本事。
在野外,大多狼群,也就是十頭左右的族群罷了,在這裡,它們叫「十夫長」,換句話,它們就是頭狼。
在自己的族群中,它們不是狼王,也是頭領了。
或許,是心有不服,或許,是不信人的話,所以想先打一架。
「道士,你若是怕了,現在還可以回頭。」體型最大的那頭狼妖說道。
「三位真想與我切?」莊行問。
「你若能打贏我們,聽你的安排,也無妨,若是打不贏,就別說大話了,不如奉上些牛羊牲畜過來,讓我們安穩過個冬,也好放你們的村子一馬,免得和你們結下什麼血仇。」狼妖說。
「道友說的也是。」莊行說,「那便領教領教道友的本領吧,你們是一個個來,還是三個一起來?」
「我們是狼,狼捕獵的時候,都是一起去的。」狼妖說,「不過,我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可以再叫兩個人一起來和我們打,但最多只能叫兩個。」
「下手可有輕重?」
「我們自己在族群里也經常打架,但只是決定誰先吃肉,不會下死手。」
「那就是點到為止了。」
「點到為止?」
「就是該收手時,就收手,不傷其性命,也不傷了和氣。"
「那就點到為止。」
「那,請三位到那邊來吧。」莊行指著那邊香椿樹下的開闊地帶,「我們去那邊切,免得誤傷了無關之人。」
三頭狼妖互相看了一眼,先走到了那開闊之地去。
牽馬的人,都有些不安,不敢大聲言語。
這狼妖的模樣,實在駭人,這麼大的一頭狼,怕是一口就能把人的腦袋咬下來,而且還會說話,真成了妖怪。
雖說來之前,就聽說了這裡有妖,但真見到了妖,心中難免還是有畏懼之情。
而道人就是要與這樣駭人的狼妖「切磋」,難免讓人擔憂他的安危。
更讓人害怕道人要是敗下陣來,眼前這些看似友好的妖怪,會不會忽然換了一副面孔,露出獠牙與利爪,要前來食人。
「你們真要與這狼妖賭鬥?」白瑜看著莊行與芸苓,微微皺眉,撇了撇那邊的巨狼,「心中可有底子能贏下?」
數日前,她收到了莊行寫來的信,後去了清玄山,才了解到實情,將那年,她們一起下山的孩子應莊行的召集,喊了過來,成了今天的隊伍。
她倒是不怕妖,而她與當年的孩子們也對莊行有足夠的信任,所以願意陪同他前往,與他一同來此赴約。
來這裡的一路上,她已經見識到了莊行與芸苓的本事,但那能口吐人言的妖狼,還是讓她心裡有不安之情。
「不是我們,我一人去即可了。」莊行說。
「你一人去?」白瑜眉頭更皺,「那狼妖不是說了,你可以再喊兩人麼?你莫要托大了,這些妖怪,可不知留手,要是有個萬一...芸苓你也不勸勸他麼?」
「沒關係的。」芸苓平淡道,「不必擔心。」
「芸苓,麻煩你幫我拿劍了。」莊行將腰間的佩劍取下,連著劍鞘一起,交給了芸苓。
「嗯。」芸苓點頭,雙手將劍抱在懷中。
白瑜插不上話,莊行隨手摺了一根樹枝,就往那三頭狼妖處走去。
芸苓面不改色,好似道人不是要去與狼妖賭鬥,只是過去摘一朵花,捻一株草。
白瑜還想說些什麼勸誡,但芸苓握住了她的手腕,對她搖了搖頭。
「不會有事的。」芸苓風輕雲淡地說。
她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關心莊行,但她也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了解莊行。
她心如止水,不是因為她多麼有自信,多麼有傲氣。
只是,其他人還在不安,還在疑惑,還在不解與志志的時候,她早已看到了結局。
「三位,請。」
道人立於三頭狼妖之前。
狼妖不講禮數,也不問道人為何只一人應戰,只是朝著道人撲來。
狼狩獵,只為了一件事:一一把肚子填飽。
當它們成群地去山野之中追尋一頭鹿,或是一頭野豬時,無論是圍攻,
還是引誘和偷襲,它們都無所不用,當冬日來臨的時候,它們甚至會連夜追逐上百里的路程,將獵物的體力耗盡。
人類會說狼狡猾,說狼奸詐。
但在狼的世界裡,並沒有狡猾和姦詐一說,它們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一件事,那就是殺死獵物,然後吃肉。
它們已經和道人提前說好了規矩,當道人入場之時,它們所做的事情,
也只有一件,那就是贏下這場切磋,咬住道人的咽喉、腳踝或者是手臂。
為此,它們無所不用。
三頭狼發出了悠長的狼嚎聲,這是它們威對手的吼叫,這聲中有種震盪之氣,常人聽了,會心神不穩,四肢僵硬,無法動彈,而對狼妖來說,這吼叫聲,卻能讓它們的血液加速流動,更有力量。
三個十夫長,已經是狼妖族裡頂尖的狼妖,就是一頭山虎,被它們盯上,這一下也只有喪命當場,被活活咬死的下場,頂多臨死前在狼身上抓下幾道不足以致命的傷痕。
但那道人在圍攻之中,腳步未動,唯一的動作,是舉起了手中那脆細的樹枝,輕輕一揮。
無形的劍氣,順遂而出,畫出一道圓弧。
狼妖身上一沉,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四周起了塵埃,土塵之中,傳來了道人的說話聲。
「三位,承讓了。」
塵埃落地,才見得那其中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只剩下了道人立足之地,道人的四周畫出了一個完整的圓,圓所經過的地方,連青石都被切成了光滑的兩半,三頭狼妖也身處弧線之中,那弧線從它們的腰腿頭顱划過。
狼妖站起來,看向身下,自己所壓著的土地,下方依然是細如絲線的圓弧。
它們頓然明白,倘若道人方才想殺它們,它們已然與那石頭一樣,被斬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