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機扣動,子彈飛出。
譬如驚雷霹靂,一縷猩紅的軌跡驟然自天穹之上浮現,隨著轟鳴聲的擴散,筆直的殘光之中滲出無以計數的猩紅,向著兩側擴張開來。
就像是一道利刃從虛空中劃開的傷痕。
無休遺恨自此刻焚燒。
血雨傾盆。
在子彈飛出的瞬間,龐大的手槍完成了使命,伴隨著那巨手的隱沒,化為飛灰。而那一道地獄所噴涌而出的灼紅則向前,筆直延伸。
瞬間,撕裂了無窮漫捲的虹光,破裂之聲不絕於耳。
宛如琉璃一般的子彈自空中迴旋,時間好像被放慢了無數倍,一寸寸的向前,所過之處,自無形的屏障之中鑿出了一道道擴散的裂痕。
撐起天穹的大孽化身漠然警來,終於,抬起了一隻手。
擋在了子彈的前面。
輕而易舉的,將那無窮遺恨抵禦在外。
可就在那一瞬間,泉城之中,原本黯淡的璀璨流光,驟然升騰而起,進發,擾動,暴起!
那是陶公殘軀所化的現世之楔!
仿佛昔日那個寬宏高遠的老者再度出手。
這一份那同大孽實在相較過於薄弱的殘留餘力,只是微微的變化,輕描淡寫,卻又仿佛以無厚入有間,自節骨眼上,截斷了一根至關重要的脈絡,
便令大孽的靈質供應,驟然波動一瞬。
盧長生的三眸睜圓。
錯。
轟鳴聲過後,封鎖分崩離析,裂痕擴散。
那一隻擋在子彈前面的龐大手掌之上,浮現出一個貫穿的血洞,碎裂的骨骼和血肉如此分明,血色如雨灑下。
創口之後,錯的面孔之上,已經浮現出深邃的彈痕,無窮遺恨、怨毒和苦恨自裂隙之中擴散,如焰光升騰焚燒,
就仿佛,三目之外,再多一目!
轟!!!
在地動天搖的巨響之中,他身後,那原本高聳入雲、宛如天柱的工坊陡然動搖一瞬,再然後,伴隨著籠罩泉城的接連不斷破裂聲,無數維繫至今的脈絡,轟然斷絕。
黑暗消散,顯現出工坊最頂端的慘烈模樣。
無以計數的靈質迴路自虛空之中顯現,消散,星星點點的上善精粹和幽邃神髓如血那樣,從工坊之中升起,噴出,消融不見。
兼元,後退了一步。
在他面前,葉限依舊漠然,染血的面孔之上滿是裂痕,右手已然齊根而斷,而就在她腳下,斷裂的刀劍碎片幾乎堆積如山。
全部都是兼元的傑作。
最後,兼元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前。
那個貫穿的大洞,乃至,瀕臨極限、不堪重負的靈魂。
無聲一嘆。
余的字典里沒有仁義道德。
恰恰相反,講究的就是打瞎子、罵啞巴、猛端瘤子那條好腿。
寡婦門好端,絕戶墳才容易挖。
就在季覺靠著天軌,瘋狂機械降神遍灑泉城,猛猛背刺舉重冠軍盧長生的時候,葉限也毫不客氣的抓緊了機會。
外有協會的入侵和角力,近有葉限的突入和襲擊。為了維持泉城的穩定和人工天軌的存在,還需要分出大量的心神去維護支持-··
內外交攻之下,兼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虛弱。
終於,一著不慎—
在槍聲響起的瞬間,毫無徵兆的,葉限右手中緊握的莫邪之劍驟然崩潰爆裂。
玉石俱焚!
就連兼元都沒想到,手握著這種已經邁入天人之境的矩陣聖物,葉限居然說砸就砸,說爆就爆。
將這種足以世代傳承的天工當做一次性消耗品,直接用在了兼元的工坊之上。
解離術破壞過不知道多少別人的作品之後,葉限自然心得眾多,甚至將自身作品的解離也當做了另一種破壞的方式。
即便是兼元,也未曾預料———
死寂里,幽邃宗匠遺憾一嘆,搖頭。
「可惜了。」
「無非是工具罷了,毀了再做就是。「
葉限淡然,面無表情的拋下劍柄,「當斷則斷,當棄則棄,這還是我破門而出時學到的經驗呢。
宗匠和那傢伙鬥了這麼久,為何又寡斷如此?」
兼元沒有說話。
許久,揮了揮手,便有一堆雜物從工坊破碎的牆壁里飛出來,落在地上。其中,兩塊水銀尤其顯眼,一塊堅硬如鐵,一塊柔韌如綢。
「還給他吧。」
他說,「倒灶玩意兒,留著實在礙眼。」
葉限不解:「宗匠這要走了?」
「不然呢?為山九仞功虧一。盧長生撐不住了,難道我要留在這裡給他墊背?」
兼元漠然:「在一個小鬼的身上輸了一陣。居然又在他老師的身上,再輸一陣。短短一天,臉已經丟的夠多了。」
葉限冷淡搖頭,「宗匠若能不執於全,捨棄一二,今日也不會如此狼狽吧?」
就像是她一開始所說的那樣—·
總要有所取捨。
有時候,想要兩全其美,徒勞到最後,只有可能兩樣都得不到。
兼得兼有,全知全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昔日兼元就是因為執著於「全」,才會偏執入魔,不惜投身滯腐。如今也因為執著於『全」,不肯放手,才會在葉限的手中輸了這一手。
某種程度上來說,即便未曾受孽,兼元這一份傲慢之心,也已然註定是滯腐之屬了!
在同一時間,不僅僅維持人造天軌和泉城的幽邃脈絡,而且還在抵禦協會的反撲和侵蝕,同時,還分出心神來,對抗葉限的入侵和攻擊·
這裡面每一樣,都足夠尋常工匠耗盡心力,可偏偏在全盤崩潰之前,這三樣他都未曾落在下風,甚至遊刃有餘的壓制看後學末進的猛攻。
直到盧長生受困現世之重、安全局全面反撲,而後有個叫季覺的倒霉催的,還在駱駝的後背上再灑下十萬根稻草···
靠著天軌,直接來了一手機械降神的DDoS攻擊,無孔不入的增加海量的壓力。
以至於,一損俱損,一失俱失。
何至於此?
此刻聞言,兼元再忍不住輕蔑笑:「不愧是那傢伙的學生,說起話來,和你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師簡直一模一樣。
我一生求全,起落至今,可汝等安知我不能全?
我若見難而退,又和那個傢伙有什麼區別?!"
「誰知道?」
葉限搖頭,滿不在乎:「宗匠執著於正統之名,請去和他分說。
我一個自立門戶的破門叛徒,連籍冊都除名了,麻煩請別再把我跟這些東西扯上關係可以麼?」
「唯獨這時候,你卻最像那個傢伙。」
兼元搖頭,嘲弄一嘆,卻不知道究竟在嘲笑葉限、她的老師,還是他自己。
只是在抬頭時,不由得望向那一點高懸的幻光,忽然問:
「他叫什麼名字?」
「季覺。」
葉限回答,「我的學生,季覺。"
兼元瞭然點頭,最後回眸,看向一眼面前的對手,卻不由得想笑。
為了正統,自己和那傢伙鬥了一輩子,可偏偏那傢伙最鍾愛的學生,卻破門而出,對此棄之如履。
不屑於幽邃滯腐之道的老師,卻又教了個徘徊在上善和大孽之間的邪門學生。
而還有的人,明明追逐著死亡和毀滅,卻又沉浸在輝光四射的上善之夢裡-·-偏偏自己一個幽邃宗匠,居然還會因此而惋惜。
所謂命運,總是如此離奇。
不,所謂的工匠,或許就是如此。
即便是捨棄了道德與良心,卻放不下一心之執,至死不休。
「工匠啊——」
他輕嘆著,揮了揮手。
潮水一樣的陰影升起,吞沒了他和工坊,無聲消散,再也不見。
自漸漸稀疏的孽化之雨中,葉限抬起頭,望向崩裂動盪的泉城,仿佛沉向地獄中的一切,最終,視線望向了天穹之上那一點宛如星辰的閃光。
修無自幽邃宗匠手中贏下一手的欣喜和得意,反而忍不住搖頭,無聲一嘆。
攤上這種學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要不找個機會,把他開除了吧?
也省的將來再捅出什麼彌天大禍來,牽連了自己這個無辜的老師-·
天穹之上,龐大的創口無聲的合攏。
輝光遍照,漫捲,失去了漩渦的投影之後,現世之重再度暴增,崩裂之聲從大孽之軀上進發,裂痕蔓延。
「事已至此,難有作為了。」
老僧的幻影自盧長生的面前顯現,端起手中的魚缸,缸中的魚兒懶洋洋的擺了擺尾巴,老僧說道:
「它問你,何必再執著不休呢?」
「這是我所發起的戰爭和挑戰,又豈能虎頭蛇尾?」
大孽化身淡然一笑,警著眼前數十年心血的崩潰,忽然平靜下來:「倘若此刻丟盔棄甲,抱頭鼠竄,豈不是讓天元笑我?
他日命喪九泉,又有何顏面對陶公?」
「死不悔改啊,盧長生。」老僧輕嘆。
「難道這不就是我麼?」
盧長生毫不在意,抬起頭來,眺望著夜幕之外的天穹之上,那一道道激盪的烈光,咧嘴一笑:「兼元已走,各位且去吧,不必掛懷。」
他說,「我還有下一場呢!」
此刻,泉城之中,所有的倖存聖所之內,居然整齊劃一的進發出高亢的鐘鳴。
諸多上位之孽的恩賜和神髓流轉,落入了盧長生的身軀之內,他隨意的揮手,任由下屬們四散奔逃,毫不在意。
只是抬起手來,透過指掌之間的裂口,望向天穹之上,那高懸的閃光。
季覺。
只可惜,隔著這麼遠,除了一張臉之外,什麼也看不清。
不過,那樣的眼神——.
確實分明!
即便是他日有幸在茫茫人海相逢,必然也不會混淆吧?
「毒恨血仇,純粹如此,實在是,難能可貴。」
能夠感受到,此刻依舊在隱隱作痛的傷口中,諸多大孽的氣息和性質流轉變化,滯腐、狂屠、絕淵、塔與狼···
幽邃之道,何時又多了這麼一個種子?
來日現世與幽邃,怕不是也要被攪得不得安寧了。
不想今日除了天元之外,還能再多一大患。
實在可喜!
實在可惜·—·
「我沒機會了。」
他收回視線,遺憾一嘆,「你也沒有。」
那一瞬間,盧長生終於鬆開了手。
放任這一份陶公所饋贈的現世之重,從手中落下。
浩蕩天光如暴雨灑下,就在泉城的最深處,陶公所饋贈的天元之律令如潮水擴散,輝光縱橫,瞬間,剝去了化邪教團的一切殘留,斬斷一切大孽殘留。
就此,奠定勝負之分!
可伴隨著這一份沉重的鬆脫,大孽的氣息升騰變化,恢弘擴張,伴隨著他緩緩起身,無窮虹光再度匯聚,籠罩一切。
即便深受重創,可那殘虐凶暴的氣魄,卻仿佛更勝以往!
『天元之大,現世之重—————·陶公這一課,我領教了!『
他伸手,撫摸著胸前那一道裂痕,貫入大孽之軀的天元之創,卻不舍抹去,回眸,望向天上:「有勞各位久等,不知哪位來讓我領教一下厲害?」
來者無言。
一道道森冷的眼神自天穹之上投下,漠然俯瞰。
樓氏、童氏、蔣氏、于氏,甚至中城姬氏、荒州李氏----十數位天人現身於此,殺意獰!
伴隨著泉城孽化的功虧一簧,賭局的勝負揭曉,天元通吃。聯邦一地的大孽之屬遭此大敗,再度潰散為一盤散沙,投下重注或是迫切觀望的的各方一無所獲,只能而去譬如天命流轉,盧長生潛伏爪牙數十年籌備這一日,一躍而成足以決定現世未來走向的關鍵一子。
倘若能一舉功成,自然萬孽來投,成為現世的漩渦代言人也不在話下。
可如今,卻又在這一日之內,滿盤皆輸,自然再無任何助力和僥倖可言。
可有一點沒有改變--只要他還活著,但凡還有一口氣,都將是現世的禍患!
清算的時刻到來了。
那一瞬間,霹靂驚起,虹光奔流。
自狂笑之中,人世之孽再度變化,悍然升上天空,毫不猶豫的一頭撞向了早已經為他準備好的天羅地網!
自尋死路!
轉瞬間,陰雲消散之後的混沌夜空之中,五光諸色變化,狂風浩蕩,烈光衝撞,驚心動魄的靈質狂潮擴散向四面八方。
自癲狂的笑聲里,那一道宛如焚燒的詭異虹光左右衝突,針鋒相對衝撞,血如暴雨灑下,可未曾來得及落地,便被盡數蒸發。
頃刻之間,不知多少圈境和時楔封鎖籠罩,虹光漫捲又被寸寸碾碎,絞殺。
到最後,宛如焚燒的群星之間,一雙浩大宏偉的眼晴緩緩睜開。
俯瞰而下。
只是凝視,仿佛就令群星停滯,萬象凍結,一切都化為塵埃蟻,都再難自那至上之力的面前造次。
那便是天元之道的頂點,上善之力自人世的顯現化身。
所謂,【天督】!
再然後,絕罰降下。
漫天虹光凍結,停滯。
再然後,沙啞的笑聲戛然而止,死寂之中,大孽之軀分崩離析,神魂湮滅,徹底從整個世界上被抹去—"
再也不見。
死寂之中,天督之眼自塵世掠過,自天軌之上停滯一瞬,又毫不在意的遠去,到最後,漠然合攏,消失不見。
諸多天人四散而去。
一切異狀都再也不見,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難以想像,剛剛此處還存在一個自命不凡想要攪動塵世的邪愚之孽,一個想要跳出棋盤掌控天命的野心家··.·
「有如此偉力,又何必等到現在?」
季覺站在殘破的窗前,凝視著空空蕩蕩的夜空,昂首發問:「塵世如棋,下起來難道就這麼爽快麼?!」
無人回應。
就好像塵埃的困惑話語太過渺小,以至於聽不見。
亦或者,天命高遠,不屑回答。
季覺閉上了眼睛。
當一切迎來結束,你死我活的廝殺告一段落。
泉城再度陷入了沉寂,救贖亦或者墮落到來又離去,廢墟卻還是廢墟。
只有最後的哭聲,消散在遙遠的風裡。
在殘破的街道,坍塌的磚石之間,怪物們徘徊在舊的家園中,卻無處可去。可此刻,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
自尖銳刺耳的摩擦聲里,它們挪動著身軀,一步步的走出了陰影之中。
獰的面孔之上還殘留著血水,爪牙之上牽連著屍骸。
此刻,卻的抬起頭,望向天穹,那如夢似幻一般的閃爍輝光。
在令人心安的高遠夜幕之中,點點星光閃爍,彼此匯聚,化為浩瀚的河流,奔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望向塵世時,便灑下溫柔又澄澈的閃光。
絲絲縷縷,匯聚在一起。
宛如輕柔的撫摸。
照亮了那些滿盈著癲狂和痛苦的面孔。
那些猩紅的眼眸仿佛被這溫柔的光芒所刺痛了,驚恐的後退,收縮,卻又捨不得離去。
只有漆黑的淚水緩緩滑下,落入塵埃。
有光。
無休的遺恨在漫長的黑暗裡焚燒殆盡,當太過漫長的噩夢迎來盡頭時,
逝去的魂靈們呆呆的凝視著星辰的模樣,滿懷著恐懼,又心醉神迷。
哪怕看不見太陽。
寂靜里,破碎的聲音再度響起。
當奇蹟的饋贈迎來結束,豌的裂隙從鏽蝕的鋼鐵之中浮現,殘缺的身體漸漸崩潰,墜向大地,在最後的瞬間,怪物們昂起頭來,縱聲嘶鳴著,向著天穹之上的那個孤獨的身影。
眼淚流盡了,哭聲不再。
當終結到來的時候,為何這聲音仿佛歡笑一般呢?
季覺沉默。
在屏幕上,倒計時漸漸結束的時候,他再一次的伸出手,向著靜寂的世界。
最後一次調動了天軌的力量。
輕柔的波瀾擴散。
一盞盞街燈,自掙扎中再度亮起,照亮蛛絲、塵埃、破敗的一切。
溫柔的光芒自殘破的街道之上綿延,行走在空空蕩蕩的小巷之中,點亮7沉寂的商場和破碎的樓宇。蒙塵的塑料模特佇立在櫥窗里,得意的展示著落滿塵埃的裙擺。寫字樓的格子間裡,暗淡褪色的文件在微風中微微掀起。
夜幕之下,燈火霓虹如潮。
自燈光之中,一切都仿佛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廣廈林立、草木清翠,遠方吹來了潮濕又涼爽的風。仿佛有喧囂的人聲自街市之上再度響起了,看不見的人流自街道上穿行,喇叭聲擴散,寬闊的道路上,汽車奔行。
苦難和絕望的雨已經落盡了。
一場幻夢的盡頭,輝煌如舊。
季覺抬起手,擦掉眼角濕潤的痕跡,看向自己所創造的一切。
於是,便和他們一樣,輕聲笑了起來。
「真美啊,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