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宴無好宴,考弊閻羅?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繆宗仁在城隍廟外開始枯等的時候,譚晉玄已經順利地進入了陶鐵的洞府。
陶鐵這麼做,倒不是他已經決定與譚晉玄冰釋前嫌,或者想多管閒事。
而是他基於自己過去了解到的一些信息,今晚觀看的「直播」內容,對留仙縣的陰陽形勢,與譚晉玄不自己上報仙神司、也不向縣文學求助、而是找上他的原因,有了一定把握的大膽推測。
深夜答應譚晉玄的求見,一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二是想著或許能抓住一個更好的機會立下更大的功勞。
作為仙神司都管的嫡系,擔任甲班巡查使副班頭一職,單單立威並不足以服眾。
還需要顯出能力。
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是也。
想要達成這一點,沒有什麼法子比率領甲班巡查使立下一個大功來得更加直接。
就算譚晉玄今晚不找上門,給出如此好的契機,陶鐵其實也已經有了一個做些事情,鬧出些動靜,爭取立下功勞的計劃。
這個計劃同樣從留仙縣漸顯混亂的幽冥秩序入手,
與八仙鄉土地公喻鐔道人私下豢養鬼物有關,
也與近來一段時間,留仙縣郊外鄉野總是發生屍變、還魂、鬼影、鬼火、鬼哭等鬼事有關,
走的是鄉村包圍縣城路線,
目標直指留仙縣的城隍-土地陰司轉運體系。
仙神司統管一切涉及修行人、神祇、妖、魔、鬼、怪之事,可不是虛言。
從法理上講,仙神司理所當然具有介入轄地幽冥秩序的資格!
除了皇帝與朝堂諸位輔弼皇帝的明公,沒有任何人、神與勢力能夠置喙。
陶鐵耐心花了七天時間,打窩釣魚立威,統合甲班內部力量,讓自己的意志能夠被甲班所有巡查使貫徹,而不是陽奉陰違,就是為了這個計劃的落地做準備。
攘外必先安內,正是此理。
如今有了比原定計劃更好的契機,陶鐵不是頑固不化的性子,當然不會拒絕變化的到來。
反而要積極擁抱變化,重新制定計劃。
「直說吧,你想怎麼做?」
在自家洞府的會客廳分賓主坐下,陶鐵開門見山,直接問道。
絲毫沒有遮掩自己接到譚晉玄的私信以後,立即用了手段,展開監視一事的打算。
事實上,譚晉玄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一點都不震驚。
不過他也沒有順著陶鐵的話頭,大談特談自己想怎麼做,而是果斷且堅定地表態:「班頭想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儘管明知譚晉玄這是在阿諛奉承,並非真心,陶鐵依然很是受用。
人就是如此,都喜歡聽好話。
但受用歸受用,除了態度稍稍軟下來一些,沒有先前那麼生硬,其他方面,陶鐵可沒有絲毫退步。
只聽陶鐵呵呵一笑問道:「確定嗎?」
「確定!」
譚晉玄斬釘截鐵給出回答。
陶鐵眯了眯眼睛,拖長了音調:「哪怕我讓你拿你未婚妻作餌,伱也願意?」
喉頭聳動,咽了咽口水,譚晉玄聲音艱澀回道:「不願。但如果這麼做,能在不對我未婚妻造成傷害的情況下,打消班頭對我的怨氣,也不是不能做。」
「呵呵……」
陶鐵又笑了笑,沒有繼續就此事說下去。
只是自己心裡對讀書人的提防,又更甚了一些。
難怪總是有人講,負心多是讀書人啊。
譚晉玄便是此話典型。
為了一些利益,可以日.鬼,可以娶鬼,當然也可以賣鬼!
之所以猶豫,沒有當機立斷捨棄,無非是幽魂小倩還於譚晉玄有大用罷了。
陶鐵讀過《素女經》,知道房.中.術中對「陰陽和合」有好幾種解釋。
其中一種左道解釋,便是乾男與坤女,陽人與陰鬼!
譚晉玄修為突飛猛進,靠的就是這一手。
略過這個容易引起積怨或者引來大河蟹的話題,陶鐵話鋒一轉問道:「如果你在我的位子上,你會怎麼做?」
這一次,譚晉玄沒有迴避,仔細想了想,認真說道:「倘若我在班頭的位子上,有班頭的實力、資源和靠山,我會第一時間向都管匯報我所了解的的所有信息以及判斷,然後聽候都管的指示。」
「如果都管說,此乃小事,讓你自行處理呢?」
「那就自行處理。」
「如何處理?」
「首先,請功曹以仙神司的名義,行文城隍廟,請城隍陰司配合我司甲班巡查使接下來的行動;其次,請功曹以仙神司的名義,行文縣文學,請縣文學配合我司甲班巡查使接下來的行動,最後,甲班巡查使集體出動,直奔霧山寺,捉拿所有不在籍更不安分的鬼修!」
譚晉玄一番話說完,等於沒說。
陶鐵真要按這三條去做,不僅立不下功,還會弄得一身騷。
那麼,譚晉玄真的是這麼想,真有這麼蠢?
當然不是。
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心存顧慮罷了。
明知頂頭上司是一個睚眥必報小心眼的性子,自己又曾經深深得罪過對方,至今還沒被徹底原諒,譚晉玄怎會那麼傻地去犯新的忌諱。
不管陶鐵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客套話,把這個當作客套話對待,總不會出錯。
謹慎一些說話,迂迴一些提示,終歸是好的。
陶鐵其實是在真心徵詢意見,但是得到譚晉玄如此謹慎的回應,便沒有再問一遍的打算,轉而問道:「你未婚妻那邊,沒有問題吧?」
這一句話,問得有些沒頭沒尾,不甚清晰。
但是譚晉玄一聽就懂了。
無非就是小倩能不能接受她的娘家鬼,在為了立功而展開的行動中出現傷亡,乃至冚家鏟的結果。
譚晉玄點頭:「沒問題。」
「好。」
陶鐵也點頭,「那你回吧。」
「打擾班頭了。」
譚晉玄起身,恭敬一禮,利落離開。
陶鐵一個人安靜坐了一會兒,思考了一會兒,方才取出通訊終端,給黃教習發了一封長長的私信。
黃君實與裘老兩人,此刻正透過光鏡關注著等在城隍廟外的縣令繆宗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對陶鐵與譚晉玄這裡的小事,沒有之前那麼上心。
收到陶鐵發來的私信以後,黃君實把其上內容投影出來,與裘老一同觀看。
瞥了一眼,迅速看完,裘老呵呵笑道:「我就說嘛,這個說他謹慎又莽得很,說他莽撞又過分謹慎的小子一定會找你的。」
黃君實沒有就此說些什麼,只是當著裘老的面,給陶鐵回了一個字:
可!
有了黃教習的同意與保駕護航,陶鐵對自己新的立功計劃的信心頓時十足,然後安心休息,養精蓄銳。
翌日。
陶鐵照舊早早起床,練拳,做早課,採藥鍊氣。
做完這些,恍若無事一般去仙神司當值。
除了在晨會的時候與乙班副班頭莫雨晗、丙班副班頭青雲道長傳音入密,簡單聊了幾句,
又在正午休息的時候抽空喊來了楚明圖,把金蟾送寶擺件贈給商行,得來楚明圖千恩萬謝的感激,與必然認真經營商行的保證,
其它一切照舊,無有異常。
無論誰來看,皆是如此。
至於甲班巡查使三隊隊長陳路回與那個老油子的處理結果,法曹以未有先例可依為由,決定謹慎對待,需要一些時日進行內部討論與向上請示,暫時無法給出確切的處理結果。
什麼時候能給出確切的處理結果,也沒個准信。
總之一句話,等著就是了。
陶鐵很平靜地接受了法曹的這個回復,沒有藉機擴大事端,牽連更多的老油子。
這讓很多人鬆了一口氣。
傍晚的晚會結束,陶鐵便在有些人若有若無、若明若暗的關注中,迤迤然回了西城區的四合院,繼續教導杜伯練習形意拳。
有了昨晚的先後兩次機緣,陶鐵不僅把鼻、舌、唇的肉身神通挖掘了出來,對形意拳,特別是五行拳的掌握程度大幅提高。
指點起杜伯來越發輕鬆。
從杜伯的視角看,則是陶老爺的話變少了,但每一句話都更容易記住,且更容易聽懂理解。
以前較為艱澀的內容,現在三言兩語就能講通。
在一些人留意陶鐵一舉一動的時候,譚晉玄也在某些有心存在的關注下,獨自一人離開了縣城。
譚府管家福伯帶著一肚子不滿,不情不願地指揮起僕役們,布置府邸,為子時舉行的婚禮做準備。
新娘子幽魂小倩,身著一襲白衣,沒有蓋蓋頭,端坐在洞房,等待良人的歸來。
本應生活在城隍廟鎮守的幽冥鬼蜮,沒有陰司允許不得擅自來到陽間的小倩娘家鬼,拄拐老嫗、尖嘴猴腮中年、爛牙老頭與肥頭大耳,頂著夕陽餘暉的些許灼燒,悄悄跟在譚晉玄的後面,來到了霧山寺。
兩個多月過去,霧山寺愈發破舊了,殿宇又坍圮了好幾間。
不過繪有天女散花壁畫、供奉大威德金剛塑像的文殊殿側殿倒是完好得很。
除了灰塵多了些,沒有其它的衰敗跡象。
譚晉玄甫一進到側殿之中,秦壽生的鬼影立即從壁畫上飄了出來。
這一次,秦壽生切切實實以鬼體面對的譚晉玄,沒有附身在活人身上。
看著大變模樣,虎頭人身,氣息渾濁的鬼體秦壽生,譚晉玄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好好的人不做,寧願做鬼也就算了。
至少也要做一個有望修成鬼仙的清靈之鬼吧。
現在這樣「人」不「人」,「獸」不「獸」的,做一個鬼修,能有多大發展空間?
還欠下了一大筆錢!
秦壽生對譚晉玄的表現很是留心,非常敏銳地從譚晉玄眼神的細微變化,覺察到了驚愕、憐憫、悲戚之類的情緒。
但它今次沒有像昨晚那樣破防發作,只是虎目一瞪,冷冷問道:「我的骨灰帶來了嗎?」
「嗯。」
譚晉玄點頭,右手一揮,從腰間一個通體湛藍的儲物袋中取出秦壽生的骨灰罈。
這是他上午的時候,在陶鐵的「縱容」下,尋了個時間特意去挖出來的。
秦壽生認真感知了一下,確定無誤,很是滿意,當即就要攝走罈子。
「不是現在。」
譚晉玄忽地收起了骨灰罈,沒有就這麼交出去。
言外之意,便是秦壽生不立下一些誓言,保證今後不再拿小倩的往事來威脅他,他便不會交出骨灰罈。
面對此種變故,秦壽生也不惱,更不著急,而是邀請譚晉玄往天女散花壁畫中去。
這個表現,無疑有問題。
譚晉玄自然而然地生出懷疑,很是猶豫了一番,方才取出幾件陣器,布下一個防禦法陣,護好自己的肉身,然後神魂出殼,隨秦壽生進入壁畫。
過了不久,小倩的娘家鬼大搖大擺地走進偏殿,做起事來。
從這個表現看,要說秦壽生與小倩的娘家鬼不認識,誰會信?
問題來了,早就認識的情況下,秦壽生為何還要繞個圈,從譚晉玄這裡弄冥幣呢?
沒用容易暴露的圓光術水鏡,也沒有用【千里眼】和【順風耳】,
而是通過分作三波,一波隨譚晉玄進入壁畫內里的「太虛幻境」,一波監視偏殿,順帶護持譚晉玄肉身,一波在霧山寺外蹲守的五鬼第一視角,
做最詳盡也是最隱蔽「窺視」的陶鐵,不禁心生疑惑。
不過他很快便顧不上深入思索這一點了。
附於容納在譚晉玄神魂中的通體湛藍儲物袋/五鬼袋上的「春」鬼與「冬」鬼,實時地把它們的所見所聞,轉播了過來。
只見譚晉玄隨著秦壽生進入「太虛幻境」以後,瞬間「來」到了一個宏偉壯麗、建築規格像是王者才能居住的城郭。
入城以後,沿著寬廣的大道行了一段路,便來到一座宮室儼然的府廨。
門上有一牌匾,書著「閻羅殿」三個篆字。
秦壽生徑直領著譚晉玄入了府廨,熟門熟路地穿行一陣兒,來到一間高廣的大堂。
堂下一東一西立著兩塊篆刻有綠色大字的石碑,一邊寫著「孝悌忠信」,一邊寫著「禮義廉恥」。
門上懸著一匾,上書「考弊司」三字。
兩邊石柱的木板上刻著一副綠色大字楹聯:
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
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
秦壽生領著譚晉玄在「考弊司」大堂門前站定,沉聲問道:「晉玄朋友,進去之前我問一句,錢帶了嗎?」
「錢,我自然帶了。」
譚晉玄給出肯定的答覆,旋即問道,「你不是說你請客設筵嗎?在這裡?你的客呢?你的筵呢?」
「客一會兒便至。」
秦壽生笑了笑,語氣詭異說道,「筵嘛,時間倉促,只準備了一道下酒菜,還請晉玄兄莫要嫌棄。至於菜名,晉玄兄稍後便知。」
話音落下,什麼城郭,什麼府廨,什麼門匾與楹聯,統統消失。
「太虛幻境」也轟然破碎。
秦壽生的鬼體與譚晉玄的神魂瞬間回到現實中的文殊殿偏殿。
原本落滿灰塵的偏殿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一張上首可坐一人、下首可坐一人、兩邊可各坐六人的長桌擺在殿中。
桌面上,譚晉玄的肉身與不知如何被挪移至此小倩的幽魂並排躺著。
小倩的四個娘家鬼跪在角落裡。
「晉玄兄,菜名……夫妻肺片。」
秦壽生幽幽說道,然後不顧譚晉玄神魂愕然的目光,徑直跪在小倩四個娘家鬼旁邊。
與四個娘家鬼一同齊聲喊道:
「無量壽,無量福,壽生寄庫,考弊司主,閻羅殿下,幽冥淨土。」
這是愚痴盲信的口號,也是巫覡一道的簡易版獻祭儀式。
快速完成「召喚」,五隻丑得各有特色的鬼耷拉下腦袋,不敢抬頭,恭迎所謂「閻羅殿下」與「考弊司主」的降臨,享用所謂的「夫妻肺片」。
與五隻丑鬼一同等待「閻羅殿下」與「考弊司主」降臨的還有不少人。
比如譚晉玄,
比如陶鐵,
比如下值歸家之後,以各自的方式潛伏至霧山寺附近的乙班副班頭莫雨晗,與丙班副班頭青雲道長,
比如端坐在縣衙里,遙望城隍廟的縣令繆宗仁,
又比如城隍陰司中泥塑木偶一般的城隍。
架空三十年,不敢發一言。
此時此刻,城隍只盼著那位像過去一樣,
肆無忌憚,跋扈囂張,
蔑視朝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