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船票
辰時,萬物舒伸。
屋檐上積著雪,檐角掛的鈴鐺隨風而動,發出清響。
薛白站在台階上,目送著吉溫遠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轉頭一看,正是李岫。
「見過十郎。」
「在想什麼?」
薛白道:「吉溫說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擺手打斷,不以為然道:「他的話豈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樁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後為杜家所救,一睜眼,見到的是滿地的積雪。他們問我姓名,我還沒反應過來,腦中空蕩蕩的,莫名說了『雪白』,他們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來如此。」李岫朗聲大笑。
但笑過之後,他搖了搖頭,臉上卻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難為吉溫為了害你,特意為你尋了個薛姓的逆賊,這些酷吏平素就是這般羅織罪名。阿爺重用這等人,我……唉。」
話到這裡,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有一聲長嘆,換了個話題。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圖報,這很好。」
「應該的,互相幫助。」
「追查東宮罪證之事,伱做得亦很好,不僅逼得東宮死士出手,還查出了吉溫與東宮暗中聯絡。方才阿爺倦了,雖沒來得及誇你,但想必對你是很滿意的。」
薛白道:「吉溫並非我查出來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韋堅案以來,無辜者被牽連無數,如今阿爺能有你這樣的人才,辦事實實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實李林甫不是沒有過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後都遭到李林甫的嫉妒而被弄死了。
李岫這話雖是讚賞,卻讓人不安。
「十郎謬讚了,我做的並不好,也就是有對比,才顯得不太難堪。」
李岫頗喜歡這種對相府門下那些無能之輩的嘲諷,會心一笑道:「羅鉗吉網眼中只有私利,擔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說心裡話,我著實無意身陷這等爾虞我詐之中,唯願讀書、科舉,為百姓做實事,過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觸,點頭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負手嘆息道:「你莫看我與王准、賈昌吃喝玩樂,那不過禮數往來罷了,昨夜那賭坊我還是初次去。我平生所願,只想過安生日子。」
這確是他的心事。
李林甫曾被評「無才幹無聲望」而不得升遷,以構陷政敵而登高位,每一步都是踏著旁人的屍骸,而且他又極為妒賢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風吹草動,凡有可能造成威脅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遠慮,曾多次苦勸李林甫不要再樹敵,但右相之勢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難收。仇怨廣結,一旦示弱於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馬上就要撲過來撕咬,豈能罷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韋堅,待韋堅拜相,難道會因為姻親關係而違背東宮的意願、對李林甫高抬貴手?
李岫日夜憂心,深知往後一旦某日起了風雲,李家子孫恐有傾覆之禍。
「旁人看我身為宰相之子,錦衣玉食,可謂富貴登峰。可……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倒不必過於憂慮了,活在當下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們到花廳談。」
「好。」
李岫沒有見外之意,薛白也是語態自然,不卑不亢與他應答,兩人很快便熟絡起來,仿佛相識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廳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開口卻是到道:「其實,我也想與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憶?我對身世沒有半點印象,也沒有任何頭緒。」
他再次給李岫灌輸了一個印象——連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溫更查不到。
李岫沒有回答薛白的問題,先是就這話題說道:「你也得儘快找回身份。」
薛白應道:「我明白,我會儘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後,你也該儘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對了,我聽聞你與杜家兩個女兒關係頗親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對他的審視、管束,坦然應道:「我與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視杜家兩位娘子為姐姐。」
「那就好。」李岫顯然是個愛操心勞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爺已與你說過,不需我再重複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著顯出些許喜意。
李岫對他的態度非常滿意,點了點頭,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門第配不上相府,卻也為難。」
薛白故意發愣,靜待下文。
「門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說。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講究門當戶對。」李岫道:「不妨直說了吧,你可願入贅?
「據我所知,贅婿不能當官吧?」
「有阿爺在,低階或散職不難,但官身無用。」李岫輕描淡寫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卻比朝廷大員威風許多。」
不久前,他才與薛白談論彼此的志向,述說對未來的憂慮、展示自己的遠見。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當然還是權貴思維。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點賞賜,就足以飛黃騰達了。
至於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過相府的安排嗎?
當然,李岫終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誠懇地又說了一大番話。
「門第至關重要,你若無好的出身,入仕這條路必定走不遠。你有才幹,但可知有多少才華橫溢之人困守科場直到白髮蒼蒼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過是只有授官的資格。授官還須守選,看的依舊是你的門第、有無門路,及第而當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識得的那幾名官員。吉溫,故宰相吉頊之從子;羅希奭,其舅父官至鴻臚少卿;楊釗,弘農楊氏,宣州司士參軍之子;楊慎矜,更不必說了。你若沒有一個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門第,即便右相府為你靠山,入了官場,比羅鉗、吉網、唾壺之處境,能好幾何?」
「到時,你每日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風華正茂之姿,蹉跎於蠅營狗苟之間,何益啊?倒不如入贅相府,我會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榮華富貴不遜高官,還能不為官場規矩所困,活得瀟灑,如神仙眷侶。恰似李太白詩言『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你還年少,心氣高,不知世事有多難。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後不妨看看,長安城有多少才華橫溢、滿腹經綸之高才,求來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職。」
「……」
談到最後,薛白點了點頭,應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記下了。但,這是右相之意?還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贅的。區別大概只在於,李林甫要他入贅之後當個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類的角色,繼續對付東宮;李岫為人好一些,願意保他入贅當個清閒居士,照顧妻子。
要高攀權貴,付出些代價是難免的。
想要上一條大船,船票當然得買。問題只在於,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會,許諾道:「放心,我在阿爺面前,還是能說上話的。」
「多謝十郎。」薛白既已遞了個台階,便道:「此事並非你我交談幾句便能定下,我還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聽他說過志向,以為他是心氣太高,此時見他依舊平和、沒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滿意,點頭笑道:「不錯,先找到身世要緊,也許你家門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還是得告知父母。」
「不錯不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岫覺得薛白真是沉穩有度,愈發欣賞,連連點頭,道:「這樣吧,上元節之前給我個答覆,如何?」
「上元節?是否太快了?」
「就在上元節前。」
李岫徑直敲定下來,卻不給解釋。
他只是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心道時間不等人啊,待過了年,那個執拗的妹妹就成十六歲的老姑娘了……
~~
相府大堂外,王鉷正要離開,卻聽得身後有人低聲喝道。
「王鉷。」
當世,唯有楊慎矜一人還敢對他直呼其名。
王准當即惱火,正要說話,卻被王鉷狠狠一瞪。
「與你二叔到那邊等我。」
王准也不應,與王焊走到一旁的小亭中,罵道:「老狗,既不長眼,不如把一雙眼睛挖了!」
王焊也不高興,抱怨道:「我才是王家嫡子,表叔如何不找我說話?」
「唉。」
王准白眼一翻,暗想不如找人殺光了這些親戚來得痛快。
……
楊慎矜臉色難看,拍了拍王鉷的背,道:「既然查清吉溫勾結東宮,我那別宅被搶擄一空,右相如何說?」
王鉷稍稍滯愣,故意流露出為難之色。
若換一個人,哪怕是戶部尚書章仇兼瓊,見了他這臉色,也得心中一凜,有什麼屁話都得憋回去。
楊慎矜卻是以長輩的目光看著王鉷。
「楊釗助吉溫抄家,難道不可疑嗎?」
王鉷依舊為難,沉吟著道:「如此……侄兒去勸勸他,讓他將搶走之物歸還表叔,泯了恩怨,可好?」
「哼!」
楊慎矜重重一摔袖子,大步而去。
王准見了,上前問道:「阿爺,老狗又要如何?」
「要右相給他個交代。」王鉷似覺好笑。
「阿爺就是太給他臉了!」王准恨鐵不成鋼,皺著眉盯著王鉷,氣惱道:「以阿爺如今的聖眷,他給阿爺賠笑都不為過,為何還每日給他好臉?!」
「閉嘴,莫讓聖人與右相覺得我忘恩負義,得了勢便翻臉不認人。」
~~
相府前院。
杜家姐妹等了許久未得召見,愈發心慌。杜妗也不理會索鬥雞府上的規矩,推門而出,往儀門方向看去。
「二娘,過去等著吧。」
杜媗害怕右相之威,低聲提醒道。
她的目光也往儀門內看去,想著薛白若能出來,也就能鬆口氣了。
忽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
「是杜大娘?」
杜媗不喜這稱呼,還是轉身行了個萬福,只見一個穿著深紅官袍的中年男子從東側門過來。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在大理寺見過的御史中丞楊慎矜。
「楊中丞萬福。」
「又見到大娘了……原來杜良娣也在,失禮了。」
楊慎矜見杜妗也轉過來,連忙打了招呼,他們曾在天子御宴上遠遠見過一次。
「不是良娣了。」杜妗淡淡應了,「我如今在右相門下為阿爺求官,當然也在。」
此言入耳,楊慎矜雖同是右相門下,卻也替東宮尷尬。
一時也不知如何答話,總不能答應替杜有鄰求個官。
他又看了杜媗一眼,彬彬有禮道:「兩位娘子若是來作證的,已經可以回去了。」
杜媗看向儀門,想問些什麼,卻不知如何問,也不敢問。
楊慎矜目光看去,只見她舉止真是端莊,這一動不是扭著脖子探頭看,而是柳腰轉動,儀態優美。
從側面看去,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長,眼中帶著關切,溫柔如水。
「兩位娘子可乘我的馬車回去,我正要去曲江別宅一趟,順路。」楊慎矜不由露出了笑容,道:「若有要打聽的,或許我略知一二。」
他的馬車十分豪華。
「不必了。」杜妗道:「聽聞昨夜楊中丞的別宅出了事,楊中丞還是儘快去看看為妥。」
楊慎矜再次尷尬。
下一刻,杜家姐妹卻忽然回過頭,露出驚喜之色,甚至沒忍住歡呼了一聲。
「薛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