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聽蟬
微風輕拂。
林白與曲如意對視,兩人皆不言語。
坊市大街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林白陡然聽聞「轉輪」之名,似有夢回花溪縣之感。
那時,人人都稱轉輪,人人都羨轉輪。
曲如意仰頭看著林白,她也沒做什麼防備,正了正斗笠,放下黑紗,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她邁步往坊市外走。
林白看了眼她的背影,又環視一圈,見根本沒人注意,便跟了上去。
那縹緲之機愈加明顯,看來果然是與她有關。
聽姚千園說過,這曲如意是出外訪友。可怎來了這裡?
往東隔海是與雲霞宗有怨的九陰山,再往北是亂戰之地,她是雲霞宗金丹後輩,嬌生慣養的,來這裡找罪受麼?
再說她還未築基,就算出任務,也不該獨自一人才對。
想到這兒,林白只琢磨出一個解釋:她天啟已至,來尋築基之機。
林白不再多問,隨她一塊兒往外走,心裡還在想著事。
先前所感,如若沒有此行,便會失去極其重要的東西。
難道說,她會在築基天啟中遇到生命危險?可即便如此,這也不算失去極其重要之物吧?
林白非常清醒,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也就秀秀和裴大姐了。
冷酷一點的講,曲如意若死,自己固然會傷懷當初那個著男裝騎高馬的少女,但不至於就有悲痛欲絕之意。秀秀與她交好,必會大哭一場……可秀秀就算再傷悲,也不會比白大夫死時還悲。
再說了,既入修行,這種事是免不了的。因資質天賦、心境曲順之不同,修為進境必然不一,壽元也會不一。
大道前行之路不是騎馬策鞭,走快了能停下等等。而是無情亦有情,自然免不了看著昔日友人親朋漸漸落後,乃至化為枯骨一堆。
這般想來,可能會失去的不一定是曲如意,而是其帶來的機緣。
曲如意既然來尋天啟,那縹緲之機多半應在她的天啟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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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坊市,曲如意取出紫竹舟,載上林白,兩人往北。
行了半日,不見人跡。
這裡是一處平原,樹木高聳,綠黃相間,一望無際。
兩人落到地上,腳踩枯葉。曲如意先觀察四周,見無異樣,才鬆了口氣。
她摘了斗笠和黑紗,收到儲物戒中,靠著一株高聳大樹,抱胸於前,笑著道:「我還以為你死了。」
「天不欲我死。」林白回。
「裴寧呢?」曲如意又問。
你什麼意思?林白皺起眉頭,看向曲如意,道:「秀秀還好吧?」
「自然一切都好。」曲如意笑的開心,「與你分開前,伱嘮叨半晌,那丫頭都記心裡了。她聽話懂事,勤學好問,又有一股子韌勁兒。老祖拿她當親傳,師伯師叔也都寵她,師兄師姐們也沒人欺負她。就是比在花溪縣時瘦了些。」她說到這裡,見林白聽的認真,便促狹一笑,補充道:「都是想你想的。你不知道,她天天……」
話突然止住了。
「天天怎麼?」林白心痒痒的問。
曲如意笑而不語。
林白就發現,女人這東西大都精擅拿捏之道。但凡露出破綻,那必然得出血!
「曲道友,此番相逢,著實有幸。」林白作揖一禮,「不過我身負要務,你既不願多說,那咱們暫且別過吧!後會有期!」
說完,又是一禮,林白轉身就走。
這一招是欲擒故縱,林白時時對裴寧用,只要停下來不動,她雖嘴上不說話,但肯定是要掐人的。
果然,只默數了三個數,便聽曲如意在身後呼喊:「別走啊!我還有話問你呢!」
她急忙上前,拉住了林白。
「那秀秀每天做什麼?」林白問。
「還能做什麼?分開時你不是把你常戴的木簪還她了嗎?」曲如意嘆了口氣,好似也有無奈,「她跟老祖學了個推演之法,整天閒了就借木簪做推演。」她目光頗有幽怨,「結果什麼都算不到。她還以為是她修為淺薄,殊不知是你境界高於她。」
「原來如此。」林白點頭。
「裴寧呢?」曲如意又問。
林白有些頭疼,這個曲如意不問花溪縣舊事,不問自己為何來了這裡,偏只打聽裴大姐!
「她有要務在身,不方便露面。」林白嚴肅的開口。
「我還想跟她說說話呢。」曲如意嘆氣,又看林白,問道:「當初你跟宋清遇到什麼事了?為什麼他死了,你好好的?他為何中了枯木蟬秘術?」
終於想起正事了?
「另有奇遇。」林白不打算告訴她詳情。
「你……」曲如意後退兩步,做出防備,「你不會是入了九陰山吧?」
這會兒才想起防備?
「我無門無派。」林白笑著道。
「那你為何不來雲霞宗找秀秀?她想你想的緊,老祖也答應收你。到時裴寧也來,咱們時時相聚,不也挺好的麼?」曲如意又笑著問。
林白笑笑。
曲如意見林白不欲多說,她沉吟了一會兒,面上似有不信,但旋即落寞,「我會幫你照看好秀秀的。」她抬頭看向林白,又問:「要不要跟她說?」
「不用。」林白道。
曲如意點點頭,「我也不會讓老祖知道的。」她說完笑了笑,又問:「現在可以跟我說你來這裡做什麼了吧?」
「我心有所感,隨意出來走走,正好遇到了你。」林白說的是實話,又不太誠實。
「果然!」曲如意竟信了,她一手抱胸前,一手摸下巴,「我也心有所感,這才去那坊市的。我還以為能撿個合我本命之物呢!沒想到竟遇到了你。」她仔細的看著林白,心想難道他也是我天啟機緣的一部分?換裴寧來多好啊!
天啟機緣玄之又玄,或遇人遇事,或見物見景。
通常都是獨自完成。若是有長輩陪同守護,那築基機緣往往消散,或者難度陡增,實乃得不償失。
「你打算去哪兒?」林白笑問。
「你打算跟著我?」曲如意也笑。
「昔日在花溪縣時,是裴寧跟在你身側,你們入妓館之事我可羨慕的緊!如今也該換我來了。」林白笑。
曲如意盯著林白,審視了一番,「我早看出你二人有姦情!只可憐秀秀,她還對你念念不忘!」
說完,她轉身就走。
林白立即跟上。
兩人也不乘坐紫竹舟,只步行往前。
此地是平原之地,高木林立,地上是厚厚枯葉。
林白與她並排,一邊防備四周,一邊問道:「我聽聞你們雲霞宗和九陰山有元嬰去了橋山派,所為何事?」
他語氣輕鬆,似隨口打聽。
「我也不知。」曲如意沒甚防備之心,隨口道:「老祖在我跟前提過一嘴,好像是九陰山謀奪了橋山派的一樣東西,似乎非常珍貴。」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家老祖和高元元有空去天池派做客,合著不管雲霞宗的事!
林白不再多問。
兩人走了半天,曲如意好似回過神了,開始套林白的話。又是問林白作何營生,又是問跟誰學藝,又是問跟裴寧常在哪兒睡覺。
林白全都打哈哈,硬是不說半句實話。
又往前走了一天,樹木更密,但枯敗之樹卻多了起來。
不時有鳥獸竄出,蛇蟲襲人,但都是尋常之物,並非妖獸。
兩人沿著溪流走,只聞溪水湍湍和蟬鳴之聲,林中愈靜。
林白不敢生出半分輕視之心,雖趨吉避凶並無所感,卻還是拿出火麟劍護身。
曲如意倒還是老樣子,雖有警惕之心,卻不似林白一樣過分謹慎。
再往前走了一里,枯枝落木更多,腳踩上去咯吱吱的響。
啾啾蟬鳴中偶有幾聲清脆鳥語,風吹樹木颯颯作響。可越是如此,越顯的林中安寧一片。
所謂蟬噪林逾靜。
可林白總覺得耳朵里亂嗡嗡的,把心都要攪亂似的。
好似回到了花溪縣的那個夏日,家裡棗樹上的黑蟬不知疲倦,啾鳴不休;街道外面人聲嚷嚷,包子鋪熱氣滾滾。
曲如意似感受到了什麼,忽的加快步子。
林白落後十餘丈,遠遠墜著。
不過盞茶功夫,便見曲如意停在一株枯敗的棗樹前。
那棗樹不知有多少年頭了,樹皮皸裂,枝幹枯朽腐敗,蟲眼密密麻麻。
上面並無一片樹葉,似風一吹,雨一淋便會散了架。
而在棗樹四周,則是綠意盎然,皆是茁壯樹木。兩者一對比,頗為詭異。
蟬鳴愈加刺耳。可蟬全都趴伏在枯敗棗樹上,似根本瞧不見四周綠樹。
林白與曲如意對視一眼,兩人都想到了木妖老道。
那木妖雖是金丹,可名氣著實大的很。只因其手段奇詭,尤其是枯木蟬神通,能掠去光陰,奪人壽命,使人蒼老衰敗。
修士乃是求長生之法,對這種陡然使人變老的秘法著實是忌憚的很。
林白在信義坊時,也曾向人打聽過木妖。但見過木妖的人極少,聽過木妖的人極多。
而且貞姐曾說過,她是木妖的晚輩,但林白沒聽人說起來木妖的來歷。
再看曲如意,她眉頭皺起,面上有鬱郁之意。
林白也是動都不敢動,生怕自己像宋清一般。
「這裡是木妖前輩的居所麼?」林白語氣都恭敬許多。
「可能是。」曲如意語氣也弱的很,「我聽聞木妖前輩曾因修為不順,仿蟬蛹之法,入地枯坐數十年。而後破土而出,繼而金丹圓滿,得證道元嬰之機。」
「已經證道元嬰了?」林白問。
「不知道。」曲如意搖頭,她盯著枯敗棗樹瞧,輕聲道:「這樹不是積年的古樹,至多百年。上面的黑蟬亦是尋常之物,並不帶有靈氣。」
林白點點頭,趨吉避凶並無所覺,他也瞧不出出端倪。
「你心中所指,應在此處麼?」林白問。
「是。」曲如意隨口回,她又瞧了眼林白,笑著道:「我能否築基就在這裡了!」她並不隱瞞。
說著話,她揮動衣袖,招來一陣風,吹散棗樹下的泥土敗葉。
棗樹下出現一洞口,約有手臂長寬。黑漆漆的,深不見底。
「天啟機緣就在裡面!」
曲如意自信滿滿,解下腰上的一個袋子,放出一隻鼴鼠。
「好寶寶,幫我探路。」曲如意語聲柔和的很,像是哄孩子。
那鼴鼠轉了個圈,然後就不動了。
「它在害怕?」有些野獸對危險的嗅覺極敏銳,是故林白有此問。
「不是。」
曲如意否認,她嘆了口氣,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個小小布袋,放到地上,解開了口,是乾果。
「吃吧。」曲如意似乎有些累。
鼴鼠興奮的嘰嘰,然後埋頭開吃。
林白與曲如意就坐在旁邊,看那鼴鼠吃了小半個時辰。
「吃飽了就幹活兒。」曲如意催促。
那鼴鼠很是講究,撫撫鬚毛,又去那枯棗樹上磨了磨牙。
林白看曲如意,曲如意臉紅的不敢對視。
鼴鼠磨完牙,終於開始做事。它沿著洞口往下爬,可沒爬幾尺呢,卻好似方才吃的太飽,咕嚕嚕的滾落下去了。
隔了良久,有沉悶聲傳回,還伴有嘰嘰聲,應是沒死。
忙活半晌,就這?
林白假裝沒看到,心說你們宗門家族的子弟,就沒一個靠譜的!
「這是我家族兄借我的,不是我的。」曲如意說。
「我信。」林白說。
兩人不再說話。
等了半個多時辰,那鼴鼠還是沒回來。
「你的小夥伴死在裡面了?」林白問。
「沒有。」
曲如意十分肯定的搖頭,不過她似也有了焦躁之心,一直在那洞穴邊來回度步。
又過半個時辰,曲如意終於不耐,罵道:「能吃不能幹!」
「……」林白心中並無吉凶之感,那縹緲之機卻還猶存。
「我下去,你去不去?」她氣呼呼的看向林白,好似是林白把她的鼴鼠禍害死的。
「來都來了。」林白說。
「好!」
曲如意反手拿出一柄小小的青玉如意,散發淡淡青光。另一手捏著訣,目光嚴肅,似有赴死之意。
「我先下。」曲如意說著話,便跳入那黑漆漆的洞穴中。
過了盞茶功夫,裡面傳出一道細微之音,「進來吧,慢點,裡面濕滑的很。」
林白閉目,放空心神,來到石盤上。
外面霧氣有淡淡的月白之色,是秀秀所留。另有絲絲的黃色靈氣湧入,這是土屬靈氣。
「並無異狀,心中也無所感。」
林白睜開眼,手拿火麟劍,跳入洞中。
火麟劍受靈力激發,散出赤紅光芒。這洞穴豎直往下,不見山石,只有潮濕泥土。
林白每下十餘丈便緩一緩,如此七八次才落了地。
地面鬆軟之極,潮氣極大。
前面是個一人高的半圓路徑,斜著向下而去。幽黑深沉,並無半分光亮。
「這裡還真像是蟬蛹居處。」曲如意手執玉如意,面上不見半分輕鬆。
「你來之前,曲成甲可曾說過什麼話?給你什麼護身法寶?」林白擔心遇到危險,是以想了解同伴的實力。
「你放心便是。」曲如意腰板挺直,「等閒遇到兩三築基也不怕。」
這是有符寶在手,且不是一張!
「若是金丹呢?」林白又問。
「……」曲如意愣了下,道:「區區練氣修士的築基機緣,還能遇到金丹?你莫不是以為我是天之驕子,需受許多磨難才能得道?」
她說完話,邁步往前,「林轉輪!跟緊了!呵呵,裴寧護不住你,我卻能護!」
曲如意的話很是張狂豪邁,就是微微有些顫。
林白沒吭聲,心中依舊無所感,便邁步跟上。
地上和洞壁潮濕異常,氣味怪異。時時還有蟬蛹涌動,詭異可怖。
這條路是斜著向下的,兩人小心翼翼的行了三百來丈,便有闊然開朗之勢,出現一五十來丈方圓的洞窟。
林白估摸著已經深入地下兩百丈上下。此間潮濕之意不見,溫暖異常。
洞窟呈圓形,像是個鍋蓋在地上。
空曠的很,頂上有幾盞散發柔柔黃光的螢石。
另還有了八個洞穴,也不知通向何處,幽深漆黑。加上林白與曲如意走的洞穴,總計九個。
九為數之極,也不知在此間有何含義。
洞窟正中有一枯木樹樁,上面放著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黑色玉蟬。
在木樁旁邊,趴伏著一具屍體。衣袍髒亂,頭髮花白,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那屍體旁邊另有一隻小小鼴鼠臥著,似還未死。肚子微有起伏,只是不知為何一動不動。
「就是它了。」曲如意看向枯木樹樁上的玉蟬,聲音微微顫。
正欲邁步,卻被林白拉住手腕。
「怎麼了?」曲如意見林白面色嚴肅,她也不敢動了。
「有點不對。」林白環視四周,火麟劍橫在身前。
心中並無所感,那趨吉避凶的神通毫無提醒,但心裡就是沒來由的慌。
曲如意眉頭微皺,看向那枯木樹樁上的玉蟬。
幽深洞府之中,那玉蟬竟嘰嘰出聲。
兩人立即後退到洞口,又仔細檢查自身,並無半分損傷。
曲如意面上似有驚駭,她伸手探入胸口。
然後摸出一個掛墜,是一個小小玄龜。
「這有何用?」林白皺眉問。
「這是老祖送我的,她老人家能憑藉此物尋到我。」曲如意說完,將那玄龜掛墜丟給林白。
這東西的功效類似朱見水的那殘破銅鏡。
入手微暖。林白細看,只見龜殼已經出現裂紋,毫無光澤。
「效用已失?」林白問。
曲如意微微點頭,「已經斬斷了我與老祖的聯繫。」
「曲成甲是金丹……」林白道。
「木妖至少金丹圓滿,甚至已證道元嬰……若玉蟬是他所留,確實能輕鬆破了老祖的道法。」曲如意嘆氣。
林白依舊心無所感,趨吉避凶沒半點提醒。也不知是玉蟬之威,還是別的緣故。
「不對!」林白面色終於嚴肅起來,「我們已入陣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