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感覺冬天一直沒走似的。
中戲馬上就要開學了,可是江潯心裡還沒有丁點的信心,他沒信心自已能站在舞台上,面對觀眾,理直氣壯地說一句請您買票!
晚上一宿象翻燒餅似地睡不著,他突然就想到了于是之院長,對啊,于是之成名的角色就是龍鬚溝里的程瘋子啊……
你說,身邊有這麼一座巍峨的山峰,自已還在這兒睡不著,他恨恨地拍拍自已的腦袋瓜,明天就去人藝找於院長去!
可不巧,排了一上午戲,快到中午的時候趕到人藝,傳達室大爺說,于是之出去吃飯去了……
「大爺,這天兒……」江潯看看暗沉沉的天空,小北風颳得跟刀子似的,「能到哪吃飯……」
「這天啊,我也不知道,興許滿北平城跑遍了,還得回人藝的食堂吃……」大爺有意逗江潯玩。
嘿,大爺,說了這不跟沒說一樣嗎?
這天氣太冷,就得吃口熱乎的,滷煮,炒肝,涮羊肉……對,於院肯定是去了東來順吃涮羊肉……
江潯也不耽擱了,他也最愛吃老北平的涮羊肉。
等他一路緊趕慢趕,趕到東來順,門前的長隊能排出二里地去,只為能吃上一口正宗的羊肉火鍋。
國營飯店東來順涮火鍋所用的羊肉,是經過閹割後的公羊片下來的羊肉,這種羊肉質地柔軟,並且最大的特點就是脂肪少,最適合用來涮火鍋。
從隊尾走到隊頭,他沒有看到于是之。
待走進去,整個飯店裡座無虛席,不用費事,江潯一眼就瞅到了于是之,夏淳,英若誠……哦,還有修宗迪。
這幾個人,普通的卡其色外套,普通的圍巾,普通的棉鞋,他們坐在飯店裡,跟普通市民沒什麼兩樣。
他們的心思不在這些表面的東西上頭,他們心思都在演戲上,上了台閃閃發光,下了台默默無聞,這就是江潯眼裡的人藝。
人藝所以叫人藝,不是一個兩個這樣,是90、99個全是這樣的!
「於大爺,英大爺,夏大爺,梅大爺……修大大……這麼巧,您看你們都吃上了……」修宗迪身旁坐著的是梅阡,人藝四大導演之一,也是書畫家,大律師,電影家,編劇家,電視劇末代皇帝就是他導的……
嗯,要說人藝里有一人改了門風,此人非眼前小伙子莫屬,皮衣夾克,戴一棒球帽,把自已捯飭得跟美國人似的……
「潯子,你也來吃飯啊,……」修宗迪顯得很熱情,他看一眼江潯的行頭,又看看桌上肥瘦相間的羊肉,這都是手切的,按照紋路切的,看起來就有食慾。
「對啊,這大冷天,是得吃頓火鍋……」江潯看著于是之,笑得很燦爛。
梅阡看著小伙子光看著就是不走,他就明白了,吃白食來了!
「那就坐下吧,」于是之笑了,院裡誰都不反感這小伙子,也都知道他能吃,也好吃,「一塊吃。」
「你們吃,我就看著。」江潯說著,自已個給自已個把電鍍的皮面椅子拉開,還真坐下了。
「那你還讓不讓我們吃……」英若誠笑了,可是他馬上笑得更厲害,小伙子已經手腳麻利地在給自已拌著醬料。
東來順所用的醬料有芝麻醬、醬油、黃酒、韭菜碎、辣椒油、蝦醬和腐乳,江潯偏愛芝麻醬與豆腐乳,口感豐厚,再加點小蔥和香菜,得,齊活!
「得,英大爺發話了,那我得坐下,還得好好吃,」江潯說著就操起筷子,于是之就露出王掌柜一樣的無可奈何的笑,「服務員,麻煩再上三盤羊肉,兩盤白菜,兩盤粉絲……」
嗯,耳朵里一邊聽著幾位人藝大家擺龍門陣,嘴裡也不閒著,江潯跟前的盤子裡堆滿了羊肉。
修宗迪看一眼他,這吃羊肉的勁兒,人藝除了於院就是這小伙子了。
「我說,小潯子,你今天還真是特意來吃羊肉的?」
「哪啊,我可不是吃貨……」
這話一出,滿桌都笑了。
夏淳導演笑著糾正道,「不是吃貨,是美食家。」
「對,對,」江潯放下筷子,「我啊,昨晚突然想到程瘋子,於院,您就是程瘋子啊,您得教教我,教我怎麼演好這個瘋子。」
說到演戲,于是之認真起來,「潯子,你錯了。」
哦?
「我不是!」于是之鄭重說道。
江潯一下就懵了,于是之卻又笑了,「孩子,你記住,演員只可能無限接近角色,永遠不可能是角色,你要不斷努力,而且這種努力永無止境。」
「那怎麼接近呢?」江潯還真有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瘋勁。
「怎麼接近,我聽說你這些日子一直練習朗誦,我想你應該學學相聲,相聲是你給一下我給一下,有交流,詩歌就是管自己不管別人……」
詩歌應該是演員的基本功之一,不過,于是之很不同意演員在訓練時朗誦詩歌。
「對,看看馬三立先生說相聲的身體姿勢,臉上有,身上有,手上也有……」梅阡笑著舉起杯子。
「你象三字經里,潯子,看過相聲三字經嗎,裡面馬先生那動作,那叫一個傳神……」夏淳導演竟然主動給江潯倒上一杯啤酒,這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馬三立老先生在《三字經》中說到孔融四歲讓梨,按照尊卑長幼,都讓過了他才吃,做吃的動作時雙手放在嘴前,十指聯動模擬老鼠吃東西的形狀。
雖然沒提老鼠,但能使人感到是老鼠,捧哏講:「這是耗子啊!」
模擬動作傳神,包袱響了!
「嗯,我記得蓋叫天老先生說過……」英若誠喝得臉上紅紅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談塑造人物形象的體會時講,要在整齣戲中貫穿如一,無論唱念做打都得保住這身份,往往有人亮相挺好,亮完相一邁步,人物全跑了。
他說,引用到相聲的表演,經過藝術處理的動作姿態表情,符合人物身份,不能游離於人物特徵之外,肢體語言應注意塑造統一完整的形象……」
……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江潯感覺自已就喝了兩杯啤酒,就快醉了,不是醉了,是糊塗了。
在這個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的飯店裡,幾位大師一齊傳授武功,他就跟郭靖這個二傻子似的,面對著七位師父,不知道該怎麼練了。
不知道怎麼練,可是知道怎麼吃。
他用筷子在銅火鍋里撈著羊肉白菜,這年代也沒有一雙公筷,大家都是用自已的筷子。
還有兩盤羊肉,他還想下去鍋里,于是之突然一伸胳膊,護住了眼前的羊肉。
那動作跟王利發一模一樣,「小潯子,悠著點,你這肚皮,再把我吃窮了,我們老哥幾個今兒好不容易湊兩錢吃頓火鍋,這點東西都快被你吃沒了……」
……
雖然于是之「攔」著,江潯到底還是把兩盤肉下進鍋里,在座的數于是之工資最高,江潯想要結帳,可是於院死活不讓。
下午,江潯到中央台找到劉瑞琴導演,要來了完整的馬三立老先生說相聲的錄像帶。
大冷天,他就拿了一床被子,備了了些過年時的瓜子花生,準備在學校的放像室戰鬥一晚上了。
甲:就算我身上逮住一個大虱子,哎喲,嗬,這該怎麼辦?
乙:擠死
甲:擠死啊?太損啦。
乙:那怎麼辦?
甲:那是條性命,擠死啊?
乙:扔地下
甲:扔地下就餓死啦!
乙:那怎麼辦哪?
甲:無論找誰,往脖子那兒一擱。
乙:啊?
哦,這段有意思,江潯裹了裹身上的被子,這段是《開粥廠》,馬老先生的表演,倆手一直表現捏著虱子沒鬆手,直到往脖子那兒一擱鬆開手,倆手指捻一捻表示放進去了。
包袱大響!
對,如果這個動作中間斷開,然後再做捏著虱子的動作,手勢動作的傳神散了,神散了就會使包袱的效果受到影響,身體姿態表情傳神一定要把握一致性和整體感。
虱子?
對啊,那個年代,陝北高原的農民不講衛生,身上肯定有虱子啊!
李福林一個瘋子,他拿起虱子來,是放到青女身上,還是扔地上,還是踩死……
江潯想琢磨越順,忍不住拈了一料花生米丟進嘴裡,個崩——
他突然呆住了,對,對,對……
他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地在放像室里跑起來,連江珊進來也沒聽著。
江珊是北平人,家就住北影廠宿舍樓,她是來請江潯到自已家裡去吃飯的。
「掐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江潯一把把住江珊的胳膊,「嘿,潯子,你掐到我了……」江珊臉色通紅,怎麼到陝北體驗生活,回來後真瘋了?
「對,瘋了,瘋了……」江潯自言自語。
于是之院長《茶館》第二幕,王利發挓挲著兩隻手,表現操勞、麻利又好乾淨,他說,一個演員捕捉到一個對角色最恰當的手勢,是多麼要緊吶!
現在,江潯也捕捉到了李福林的手勢,這個手勢,他要在全劇中從亮相到拉幕,一直保留著……
江珊看著他,「你到底去不去啊……」
「不去,不去。」江潯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裡,「我是穿越過來的,可以不吃飯。」
「不吃飯不得餓死,那你幹嘛不穿到天上去?」江珊笑道。這越瘋胡話就越多。
「不,」讓她納悶的是,江潯清醒了,「我閱盡千帆,看遍浮華,依舊相信人間值得!」
在人間,因為有這些為藝術傾盡一生的大師!
「我很有幸,重生在一個大師輩出的年代,能跟在他們身後,心甘情願老老實實當一個小學生,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
他突然把手掌圈起作成筒狀,看著頭頂的電燈,順著手掌,他看到電燈發出絢爛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