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上,一座座山巒連綿起伏,溝壑縱橫。
昨夜的一場大雪給古老的高原披了上銀裝,居民窯洞上也積滿了厚厚的雪,遠遠望去,風中,窯洞上的棵棵枯草,仍頑強挺立。
劉家畔。
村民們笑著嬉鬧著打量著村外開進來的兩輛吉普車,當車子一停穩,村裡的娃娃就嘰嘰喳喳地圍上前來。
縣文化局和文化館的人介紹著高景文老師,聽說是北平的大幹部到村里體驗生活,戴著白頭巾身穿老棉襖的村長臉上的溝壑就笑得更深了。
趙亮、趙小川率先下車,熱情地跟村長和老鄉問好,江潯接著也跳下車來,一身皮夾克牛仔褲,寒風中,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可是太陽明晃晃的,照著雪後的村莊,照著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們,也照著他這張年輕的臉。
「這後生生得俊俏……」
「長得象電影明星……」
村里一大群小媳婦大姑娘老嬸子嬉鬧著,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江潯,這樣的裝扮,只有電視上才看得見,現在村里就大隊一台電視。
「人家是來體驗生活的。」村長笑著介紹著,「別瞎胡鬧啊,有什麼騷情話回去被窩裡說去…」
「啥叫體驗生活?體驗個㞗生活!」他剛說了兩句就被一高大的漢子打斷了,人群里頓時爆發出一陣歡笑聲。
「啊,晚上就用你的㞗跟你婆姨體驗生活。」村長也不惱,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人群中立時又爆發出一陣笑聲。
大略聽得懂幾句,高景文老師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可是他實在想笑,這原始粗獷的語言啊……
語言雖然粗,可是村長安排得細,高景文和他們仨就住在村委三孔土窯里,一應吃食都由各家分派。
哦,江潯還真有些餓了,可是村長卻很熱情,在文化局領導的陪同下,非要先帶他們熟悉一下村裡的場景。
好吧,看著一大幫村民象看西洋景看著他們,正好也尋找一下生活原型。
趙小川飾演的李金斗是生產隊長,他一路跟著村長,這就是典型的原型嘛。
趙亮飾李金明,是隊裡的飼養員,村里生產隊沒有解散之前也是有飼養員的,一個隊一位飼養員,他的生活原型也好找。
可是一天下來,走遍了村子,江潯沒有找到一個瘋子。
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響,他順手團起一個雪球,抬眼就看到了上午那個高大的漢子,一米八幾的個子,骯髒的中山裝洗得發白,上面打著幾塊補丁,外面偏偏還罩了一件羊皮襖。
「體驗生活……」他的口音很重,臉上譏笑著從袋子裡挖了一鍋煙,不聲不響地遞過來。
哦,遞煙,男人之間的禮節。
江潯沒有猶豫,接過來猛抽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從喉頭直衝他肺管子。
「這學生娃……」高大的漢子板著的臉鬆開了,「走吧,到額家裡吃飯去。」
他叫王貴財,家裡住的是三孔土窯洞,兩孔窯洞裡邊堆著一些玉米秸,還有盛糧食的袋子,可是炕上收拾得乾淨重利落。
另一孔窯洞不用過去,他就聽到了羊叫的聲音。
他的婆姨叫玉英的很熱情,做了一鍋的麵條,麵條很寬,跟褲帶似的,再澆上臊子,撒上蔥花、蒜末和辣椒麵,滾燙的熱油往上一澆,「刺啦」一聲,香氣立時鋪滿了整個窯洞。
王貴財看他一眼,又拿出兩個碗來,不聲不響地給他倒上一碗散酒,「學生娃,不讓人家喝酒。」玉英馬笑著攔阻道。
「男人都會喝酒。」王貴財端起大碗,咕咚,一口喝了半碗酒,嘴裡發出滿足的聲音。
「貴財哥,玉英嫂,這碗,我敬你們。」江潯也端起粗瓷大碗,咕咚咕咚——一碗立酒立時見底,他感覺從喉頭到胃頭,就象被鐵烙鐵燙著一樣,絲絲直冒青煙。
「這娃……」王貴財一臉驚喜,他也喝乾了剩下的半碗白酒,接著又給江潯倒了一碗,「能喝咧,不象學生娃,吃麵。」
哎。
江潯答應著,看王貴財拿起筷子在老羊皮襖上一蹭,他也有樣學樣在自已的皮夾克上一蹭,就端起了麵條。
用筷子挑起一根,「吡溜吡溜」地嗦入口中,冰天雪地里,這滋味就是享受。
喝酒,吃麵,聽著貴財和玉英的兒子狗蛋喊他叔叔,屁股下的炕頭燙屁股,江潯就感覺跟做夢似的,這才一天功夫,他感覺跟這一家人象是認識了一輩子似的。
「這學生娃,還怪能喝咧……」
吃了三大碗麵條,喝了三大碗白酒,王貴財就先倒在炕上,玉英嫂把他的老皮襖給他蓋上,他就呼呼睡了過去。
江潯也舒服地躺下,卻仍在逗弄著小狗蛋,「狗蛋,你說,放羊為了什麼?」
「為了掙錢。」狗蛋吃著江潯掏出來的巧克力,大聲答道。
「掙錢幹什麼?」江潯只感覺上眼皮下眼皮直打架。
「找老婆。」
窯洞裡立時響起江潯的笑聲,還有玉英嫂笑著的喝罵聲。
「那找老婆幹什麼?」炕頭真熱啊,熱得他五臟六腑翻來覆去地舒服。
「生娃娃。」狗蛋站在炕頭大聲道。
「那生娃娃又是為了什麼?……」江潯感覺自已迷乎在一團熱氣里,窗外的寒風在扣擊窗欞,他已是沉沉進入夢鄉。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窯洞裡早已點上了煤油燈,這個村還沒有通電線,窯洞裡昏暗,可是暖和。
「潯娃子,以後你就住額們家,旁邊還有一孔閒窯,裡面放著糧食,額讓你嫂子給你收拾出來了,炕也燒熱了……」
王貴財翻了個身,「你這娃娃,哪象個學生嘛,比額都能喝酒……」
江潯笑了,他沒問,自已也沒說,他可是正宗的山東琴島人!
……
當桔紅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映照著這片雪野的時候,江潯終於從炕上爬起來了,他想刷牙洗臉,可是卻又忍住了。
「貴財哥,我們倆換換衣裳?」早上,吃著黃饃饃,喝著金黃的小米粥,他就打量著王貴財這身老羊皮襖。
「不用換,讓你嫂給你找一件,」王貴財一邊端著飯碗一邊吩咐,「把我過年的衣裳拿出來。」
江潯嚇了一跳,「不用,不用,額就要你身上這件。」
嗯,他自已穿上中山裝,罩上老皮襖,頭上再裹上王貴財的毛巾,卻讓王貴財穿上自已的皮夾克和牛仔褲,可是王貴財就試了一試就脫了下來,這根本不是莊稼人幹活穿的樣子嘛。
擔水,鍘草,和面,做麵條……江潯就在王貴財家裡住了下來。
今天,圈了幾天的羊終於也可以在野地里撒歡了。
王貴財的鞭子甩出幾個響花,江潯就把鞭子接了過去,一群羊就撲向了雪地里的雜草和殘餘的玉米秸。
朔風撲面,王貴財咳嗽一聲,緊了緊棉襖,就掄出幾句信天游來……
「對壩壩那個圪梁樑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咱們要命的二妹妹……」
火熱滾燙的信天游好象一下把江潯的心點燃了,他用力甩了幾個鞭花,長鞭在雪野里發出清脆的響聲。
「二妹妹我在圪梁樑上哥哥你在那個溝,看見了那個妹子哥哥你就擺一擺手……」
突然,對面的山樑上就響起了歌聲,晴空,雪原,這古老原始的歌聲在天空里不斷迴蕩。
「東山上的那個點燈吆西山上的那個明,一馬馬那個平川呀瞭不見個人……」
江潯終於按捺不住了,他朝著雪原的山樑上嘶吼。
「哎~~~妹妹站在圪梁樑上,哥哥他站在那個溝,想起我的那個那個親親呀,想起我的那個親親淚滿流……」
一串信天游後,人去了,不知道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
可是聲音好象還在天空迴蕩,眼前卻只有王貴財的憨笑和羊吃玉米秸的沙沙聲。
「潯娃子,要麼,不回北平了,就在這裡給你找個女娃子……」王貴財點燃一鍋旱菸,遞給江潯,「生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