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七班,自打今年春天開始,江潯參演了話劇天下第一樓,那他在班裡的台詞和表演考試中,每次都是排在前面,大家已經熟悉了現在的江潯,熟悉了這個處處拔尖的江潯。
可是現在的江潯,在蘇民老師跟前,沒有表揚,反而處處不是。
這已經是第二天,自打昨天蘇民老師在課上說到江潯的表演不松馳,他練得就更勤快,可是蘇民老師還是一直沒有通過。
「蘇老師,潯子的台詞哪兒不鬆快,您倒是給提個醒兒?」
朱彤老師正拉著蘇民商量著什麼,江珊就蹦跳著走了過去,她是班裡的聰明學生,一點就透那種,這樣的學生哪個老師都喜歡。
「就是,都練了一上午了,我們感覺潯子一點也不緊張,何冰也逗……」陳小藝也跟了過來,自打上次江潯請她們倆爬城樓,這三人就成了鐵磁。
「我知道,您是看他買了雙耐克,您就故意要磨一磨他?」最後,兩人好象總算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表演的問題,這是生活作風問題,不是那種作風問題,就是四個字,鋪張浪費。
「你們以為我是在打擊報復?」蘇民笑了,他看一眼朱彤,「小潯子現在心氣浮得厲害,本來身上有那麼點靈氣,可是現在靈氣都沒了,假大空就上來了,你們說,能演好戲嗎?」
演了天下第一樓,又在封神榜里給自已爭取了一角色,還遇到了林青霞,現在,他真的把自己當成明星了。
既然是明星,就不再是演員,風衣,墨鏡,美國鞋,生活里就處處在端著……
上海之行消磨掉的靈氣,短時間很難重新找得回來。
這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對於蘇民這樣在舞台上磋磨了一輩子的老演員,這樣對藝術精益求精的老演員,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不是還有您嗎,……」江珊笑嘻嘻地拉住蘇民,「您倒是給點撥一下,您也不能光顧著批評……」
嘿——
蘇民老師笑了,這幫學生,每個人都有百八十個心眼子,他可不能松這個口,「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說沒有用,」他招呼著胡軍過來,「江潯實在鬆快不下來,你的作品上……」
胡軍大喜,他還沒怎麼著,何冰倒先嚷嚷上了,「老師,這不能夠,潯子的小品是我拿九個本子換來的!那我不是虧大發了!」
九個本子換一個本子!
蘇民笑著搖搖頭,這孩子,倒會做買賣了,這心思就沒用在表演上!
「何冰,你跟江潯晚上去一趟史家胡同,找朱旭老師去。」他終於想起昨晚那事來。
史家胡同?
何冰狐疑地看著蘇民。
……
叮鈴鈴——
一路上,江潯的自行車騎得飛快,何冰坐在后座上,嘴裡也不閒著,他一句話沒答。
昨天和今天的小品表演,何冰的表現倒不是很精彩,但接地氣,不論從眼神、台詞來看,都很鬆快。
自己這些日子在上海,住申江飯店,吃高級飯菜,穿美國鞋子……自已個真的是把自己當成明星了,明星不是演員,是演不好戲的。
可是蘇民老師讓我去找朱旭老師作什麼?
朱旭老師也給八七班上過課,江潯也看過他演的譁變,老爺子也是人藝的寶藏演員,這樣的演員也住史家胡同人藝的宿舍。
「你們等我一會兒,我得先把這鳥籠做完,院裡的孩子們等著用呢……」
兩人進屋,都是萬萬沒有想到朱旭老師正在做鳥籠子,對,自已親手做。
看著他把鳥籠的小門輕巧地掛在籠子上,還貼心地用一細銅絲做了一把簡易的門鎖,江潯和何冰兩人就這樣大氣也不敢出的站在他身後。
「我說你們倆倒是坐下啊,別站著,那得多累。」老頭回頭看看這兩位,臉上一臉的滿足,「成了,你們瞅瞅……」
對這個手藝活兒,老頭顯得特滿足,也特滿意。
江潯與何冰對瞅一眼,來的路上,想著怎麼著老頭也得給他們上一課,或者把平生的舞台經驗傳給他們,可是沒成想,老頭在做鳥籠子。
做完鳥籠子,還要給自已養的小魚接生……
「晚上吃什麼,你們來一趟,也不能讓你們餓著……」朱旭老師終於洗手的時候,江潯和何冰都已是正襟危坐,等待上課,沒成想,老頭子要吃飯。
「我啊,知道你們要來,就想給你們做炸醬麵吃,這炸醬麵,弄點青蒜,再來點醋,我們爺仨晚上喝點?」朱旭給自已個紮上圍裙,真的去做麵條去了。
哦,江潯聽丁志誠說過,春天,在劇院找不到朱旭老師,他一準在家做春餅呢,人藝食堂的師傅都跟他學過怎麼做春餅。
「敢情蘇民老師讓我們過來學做炸醬麵?」何冰一邊嘟囔著,一邊倒底給朱旭老師打起下手。
朱旭笑著撈出溫水裡泡發的香菇,切成小丁。
「我啊,就喜歡咱們北平這種干黃醬,還有甜麵醬,再加點蔥花,咱不要薑末,也不要蒜末,江潯,會切蔥嗎?」
切蔥?
這個江潯會,愣不丁聽朱旭問自已,他還以為朱旭要從切蔥開始教自已怎麼表演。
沒聽說過這切蔥跟表演有什麼關係啊!
朱旭倒沒再說什麼,倒油,翻炒肉丁蔥花,倒醬,「我啊,還得加點料酒,去腥。」
得,老爺子的手藝還真利索,紅亮的炸醬一會兒功夫就成了!
黃瓜清香,蘿蔔清甜,都切成細絲,把下好的面撈入涼開水過涼,舀上炸醬,拌上菜碼,再配上青蒜,再倒點香醋,就成了!
「正宗的二鍋頭,喝點?」老爺子笑著舉起手裡的酒瓶,還真一人給他們倒上一小盅,他抿了一口,「幹了?」
「別,朱老師,還得準備小品大賽呢。」何冰是真的干著急,朱旭就是不提表演的事兒。
「那也得吃飯,也得喝兩口,」朱旭笑了,「沒事,喝多了就在我這兒睡,有的是地方。」
嘿,這老爺子!
吃著噴香的炸醬麵,抿一口二鍋頭,這酒後勁忒大!
何冰看一眼江潯,他怎麼這麼能吃啊,這都第三碗了!
朱旭也笑呵呵地看著江潯,又給他的盅里倒了半盅酒,「潯子,會下象棋嗎?」
會啊!
江潯舉起酒盅,跟朱旭一碰杯,「滋」——爺倆都是把盅里的二鍋頭一飲而盡。
史家胡同人藝宿舍的大門口,有個外綠內白的搪瓷燈罩,春夏秋三季,你多晚回家,准能看見燈罩下圍著一堆人。
「臭棋簍子,你下的什麼棋?」
「當頭炮,馬來跳,跳馬啊……」
……
朱旭拉著江潯和何冰就站在人堆里,老頭子就這樣嚷嚷著,江潯看一眼何冰,何冰的小眼睛也在瞅著他
得,這就是推銷員之死里的查利?這就是譁變里的魁格?這就是末代皇帝里的溥儀?
「老爺子,您伴個奏,我想吼兩嗓子……」一位年輕人央告著,朱旭就笑呵呵地拿來胡琴,歪著頭一臉認真地拉著……
悠揚的音樂飄過,江潯卻認真地看著朱旭,看著一臉陶醉的老爺子閉著眼拉著胡琴……
對了,什麼主角,什麼配角,什麼端著,什麼松馳,都是在演,我不需要去演,對,演是不演,不演是演,這才是最高級的表演!
表演是什麼,表演就是吃喝拉撒,就是鳥籠子,就是炸醬麵,就是給小魚接生,就是拉胡琴伴奏!
老爺子配角主角演了一大堆,也沒拿自已當個角兒,當個明星!
渾身上下透著自在,這就是演員那種鬆快勁兒!
會生活,才會演戲!
生活中自在,演戲必然自在!
江潯好象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渾下上下突然間說不出的輕快。
我不是天生的好演員,可是我就是角色,角色吃飯我也吃飯,角色喝水我也喝水,角色呼吸我也呼吸,角色想演主角我也想演主角……
江潯突然感覺到全身都空了,這是不是就叫……「開竅」?
這種「開竅」並不來自某一場戲的刺激,不來自某一次感悟,而是突然就懂了。
「是你把敵人引到這裡來的?」
嗯,你說什麼?何冰正聽著胡琴,冷不丁就聽到一句台詞,「你說什麼?」
「皇軍托我給您帶個話,只要你能夠投降皇軍……」
何冰是真傻了,大院裡還有這麼多人呢,可是江潯自已個就演上了。
可是這是在人藝大院,沒人笑話他,也沒人看他,這都叫一個稀鬆平常。
胡琴聲戛然而止。
朱旭把胡琴一收,笑道,「小潯子,找到感覺了?」
「找到了,」江潯騰地跨上自行車,「朱老師,改天還到您這裡吃麵條,喝二鍋頭!」
「好我可等你。」朱旭笑著揮揮手。
這就找到了?
何冰再抬眼一看,江潯的車子已經騎出去二里地,「哎,你等等我,我還要回學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