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露(一)
從金陵動身時,王家族人便反覆叮囑過王錫琛等人,待回了天長,必不可多提王者輔于吉林火葬之事,族人們恐貞儀少年心性藏不住話,便又使王錫琛務必約束好女兒。
那副僅僅安放著王者輔一捧輕飄飄骨灰的棺木,就這樣在眾人的哭送下入了土。
待得下葬事宜畢,從吉林返回金陵,又自金陵回到天長,一路勞頓的貞儀終於還是在這場秋燥中病下了。
晚間,主動擔起了看護事宜的橘子將一隻前爪搭在貞儀額頭,察覺爪下灼燙,便奔去王錫琛房中,拿貓拳頭將王錫琛打醒。
貞儀反反覆覆燒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時,橘子反覆試探貞儀額溫,每每爪下觸感皆是冰冰涼涼,終於再不見起燒跡象了。
橘子安心下來,總算恢復了往日懶散姿態,並得以打理梳洗稍顯潦草的毛髮——照顧病號孩子是這樣的,做家長的勞心勞神,總是很容易蓬頭垢面。
燒退了,但貞儀還在咳,聲音也悶啞著。
董老太太的身體狀況也不大好,老太太在回到金陵時便病過一陣子,眼下喪事完畢,一樁心事了結,身體便好似突然鬆散下來,壓著的病症都冒了出來,幸而無大礙,只是要好生調理一陣子。
王家兄弟商議罷,決定在天長住上一段時日,讓母親養一養身子是首要的,恰也能與族人們談一談有關族中日後的打算與出路。
王者輔在天長留有一座老宅,多年來由一位姓韓的老僕看守,老僕已年過六十,髮辮花白,腰背彎駝,董老太太讓貞儀喚他韓爺爺。
「哪裡敢有這樣的稱呼……」老僕惶恐地彎著腰連連擺手:「二小姐喊老韓就是了。」
「她也是吃著你種下的糧米和瓜菜長大的,喊一句韓爺爺不為過。」董老太太笑著說。
老韓是王者輔的舊仆,一直將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條,又顧著幾畝田地和菜園,每到收成時,都會挑了最好的糧米瓜果菜蔬,一筐筐碼放整齊,讓王家族人捎帶送去金陵。
貞儀又喚一聲「韓爺爺」,老韓終於才敢點頭應上一聲,一面抬袖拭淚。
老韓帶著孫兒提前收拾出了幾間臥房,王錫瑞帶著王元住一間,王錫琛與王錫璞共住,貞儀則和大母同臥,下人們分住在東西兩間偏房裡。
王家族人們不時來送幾樣東西,小到碗碟、油米、小炭爐,大到桌椅、屏風、挽床子。卓媽媽領著桃兒和幾名小廝也添了些日常雜物,如此添置六七日,漸也有了家模樣。
詹家父子也未急著離開,平日裡或幫著王家料理後續事,或與王錫瑞兄弟三人一同走訪親友,亦或相互引見附近一帶有聲望的皖派文人。
董老太太病下後,詹枚隔日便來探望一次,順道也探望貞儀,貞儀剛病下那幾日不便起身相見,詹枚便守著禮隔著屏風問候。
詹枚來時,總會捎帶些吃食飲子,貞儀病中胃口不好,飲食又有忌諱,可即便如此,詹枚也總能在妥帖之餘又尋來許多花樣吃食。
跟著飽口福的橘子,便覺得孩子們果然還是要多出去闖蕩遊歷的,就如同這見識廣的詹家兒郎,雖說年少,在吃食之道上也比旁人精通得多,半點也不含糊。
至於這位少年郎的學習成績,橘子也從王錫瑞幾人和詹父口中得知了些——詹枚自幼隨父遊學,拜過的先生老師比認下的乾爹還多,學的廣而雜,未曾正式入過私塾書院受教。詹父卻不著急,他覺得讓孩子先行萬里路、磨礪沉澱心性更加重要,而今詹枚年滿十七,詹父打算待到來年二月中,再讓詹枚試著去考院試不遲。
橘子覺著,在這個人人為功名前程埋頭苦學的封建時代下,能夠如此不急不忙,穩當從容,倒也不見得是壞事,這算不算是某種反內卷呢?
而這詹家小子隨著長大,氣態愈發潔淨清和,周身如有清風清流,不愧是屬樹的。
詹枚,屬相為樹——此乃橘子獨家認證——橘子對十二生肖的存在耿耿於懷很久了,沒有貓的十二生肖,算什麼權威?
貞儀病後第六日,病氣好歹消了大半,終於被父親允許出屋子走動。詹枚再來看望時,便不必一直隔著屏風說話了。
一場秋雨,浸壓下飛塵,潤濕了天地,空氣潔淨清新。
老院中的青石磚每一塊都承載著歲月的痕跡,連同老棗樹上搖晃的密密薄葉,都被雨水洗得發亮。
詹枚站在棗樹下,說:「還記得寄舫書屋外,也有這樣一棵老棗樹。」
「是啊……」王元點了頭,負手望著棗樹,片刻,道:「那棵棗樹結的棗子又大又甜……這棵似乎也不差,瞧著也該熟了?」
說著,踮腳伸手揪住一截棗樹枝,另只手去摘棗子。
一旁,坐在竹凳上的貞儀還沉浸在見棗樹思及寄舫書屋,憶起往日被大父教著讀書習字等舊事的潮濕心緒中。
臥在另一隻竹凳上的橘子便在心中感嘆,一棵棗樹,教仁者見仁,教智者見智,教吃者見吃。
吃者王元嘗罷一顆,認真評價——甜味尚缺三分,棗皮仍有些微生草青澀之味,再待三五個日頭曬一曬,方是最佳賞味時。
桃兒提了一壺陳皮茶過來,王元喝罷一盞,被父親喊去了。
午後棗樹下,橘子揣手蹲趴在竹凳上,和貞儀以及侍立在旁的桃兒一起聽詹枚說著各處見聞。
因病瘦了一圈兒的貞儀,手裡頭捧著溫熱的茶盞,聽到感興趣處,便追問詹枚兩句,或也說起自己在吉林時的經歷。
說起吉林,事事處處都有大父的影子,這是避也避不開的,貞儀雖未流露出悲緒,但最深的思念往往正是藏在最平常的話語中。
詹枚的大父也在兩年前過世了,兩位老人生前乃是知交,同樣經歷過這份離別之痛的詹枚試著寬慰貞儀,只道王公或已見到了他家大父,二位老人久別重逢,此時或正在下棋吃酒。
這是很美好的設想,並且妙在足夠輕鬆,也可見安慰者的溫柔用心,貞儀卻很不懼煞風景地說:「若能如此,自是很好,可我向來不是很信這個。」
聽到這般反饋,詹枚私心裡卻很高興。
依二妹妹待人時的體面作派,縱不認同,原也可以敷衍過去,可二妹妹不曾敷衍——又怎能說這不是一種不加掩飾的清晰坦誠相待?
這稍顯出些微「叛逆」底色的二妹妹,才是真正的二妹妹。
於貞儀而言,坦誠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出於潛意識,在這份意識里,這位詹家兄長讓她覺得很可信、很安全,她幾乎可以篤定,他並不會因為她的實言而不悅,或是誤解她的用意。
這份可信和安全,讓人覺得很放鬆——也讓貓覺得很放鬆。
詹枚非但不曾不悅,待回過神來,且自愧不如道:「不信身死後仍有神魂存在之說,卻仍可從容面對生死之別,二妹妹遠比我堅韌得多。」
突然還被誇贊了一句,倒是出乎貞儀意料,叫她莫名有些窘然,拿食指輕輕撓了撓被一縷髮絲拂得有些發癢的太陽穴。
因她那句直率的「不信」,詹枚顯得莫名高興,於是問她:「聽二妹妹方才提到的吉林事,可見是仍在習算學了?」
貞儀點頭:「有幸得大父傾囊相授,一日未敢荒廢。」
詹枚顯得更高興了,忽然說了句:「二妹妹稍等一等!」
他快步出了院子,從車內搬出一隻藤編的書箱,小廝在後頭緊跟著:「公子,讓小人來搬吧!」
詹枚卻走得飛快,袍角飛揚,抱著那隻書箱,放到貞儀面前,屈一膝蹲下,打開書箱讓她瞧。
貞儀伸手去接他遞來的幾冊書,再望向書籠里,只見大多都與籌算有關,書籍或新或舊,刊刻墨色深淺不一,有些甚至還是手抄謄寫的。
詹枚拿起一冊又一冊書,邊說著它們的來歷,這冊是從何處書局中得來的,這冊是去年秋時向好友討要來的,那冊是遊歷途中從某位道士手中偶然所得……
橘子呆住——這和出門旅遊,每到一地,便給孩子背回十來斤刷題書作為特產禮物有什麼區別?
偏偏貞儀如獲至寶,驚喜萬分。
這份禮物對貞儀來說實在貴重,甚至讓她生出無功不受祿之感,思來想去,便問詹枚,他平日裡喜歡看什麼書,日後她也試著替他留意尋來一些。
詹枚笑著道不必,只說他與王介相交多年,出門在外時也常替王介尋書,尋些籌算典籍不過是順手之事,又道王詹兩家本是世交,王家對詹家多有幫扶,如此小事,讓貞儀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對上貞儀的眼睛,少年又補一句:「留之的妹妹,便也等同是我的妹妹,你既也喚我一聲兄長,便是自家小事,又何足掛齒。」
留之,是王介的字。
詹枚唯恐貞儀會推辭,因此話中很快轉移開貞儀的注意力,翻出一冊書,找到自己不解的一頁,向貞儀請教。
詹枚問罷又有些後悔,萬一二妹妹也不曾學會這個呢?
貞儀的表情已然變得認真,她微微傾身側首看過去,思索片刻,讓桃兒給自己取了紙筆來,將書箱合上當作小几,鋪紙寫畫間,慢慢向詹枚解答。
詹枚起初半蹲著,後來站起身來,垂首仔細凝聽。
貞儀坐在竹凳上,以書箱為桌,傾身執筆。
午後秋陽下,橘子聽得昏昏欲睡。
詹枚垂首時,不經意間總能看到貞儀認真的眉眼,那裡俱是嚴謹的神采。
詹枚不精於算學,但他能夠清晰地察覺到,貞儀是那個真正能夠體悟到深層算學之中蘊藏的無上妙趣與無邊浪漫的人,從她七歲那年便是這樣。
她有天賦,且這樣珍視學術並銳意探索,按說該有矚目的成就與之匹配才對。
數日下來,同貞儀交談算學或詩詞文章時,詹枚常有這樣的思緒。
此一日,詹枚再過來時,貞儀正在院中的石桌上鋪紙寫信,寫的是家書,王元在旁口述,讓二妹妹代寫。
見詹枚過來,王元忙笑著招呼。
詹枚剛走到棗樹下,突然「咚」地一聲,一顆棗子砸在了他肩頭。
詹枚下意識地抬頭,只見橘子爬到了棗樹上,正伸爪夠棗子。
王元稀奇地道:「……橘子也是好客,見客登門,竟懂得打棗兒相贈!」
詹枚不禁笑了,彎腰撿起那顆棗子。
王元仍在稱奇,只是心口不一,比起橘子打棗兒相贈,他倒更相信這是橘子故意砸人,畢竟王元與橘子也算是從小打到大的交情了。
橘子眼中的王元——嘁,一無是處紈絝敗家子一個。
王元眼中的橘子——嘖,為非作歹邪惡大黃貓一隻。
詹枚卻深信橘子是出於一番好意,他將那顆撿起來的棗子吹了吹,擦了擦,很珍視地吃了下去。
聽詹枚說棗子很甜了,王元便張羅著取竹竿來打棗子,貞儀寫完了家書,也跑過來跟著一起撿棗。
如此忙活了小半時辰,得棗大半木盆。
詹枚幫著打了井水來,半盆棗子洗得乾乾淨淨,端上院中石桌,王元招呼著大家一起吃棗。
老太太坐在廊下,笑看著院中熱鬧的一幕。
打棗子,摘石榴,吃紅薯,正是白露時節最常見之事。
王家兄弟三人和詹父談到白露節氣,便吟起詩詞來。
老韓拿衣擺捧托著棗子,用地道的天長口音也說了首諺語詩:「豆圓穀子黃,彎腰是高粱。無心觀露白,家家收秋忙。」
又念什麼:「……白露秋風夜,一夜涼一夜。」
老人念罷,見王錫琛等人都笑起來,神情便有些侷促,自覺鬧了笑話。
卻聽貞儀笑著說:「既說了節氣之象又兼顧農事,通俗易懂也壓上了韻,是好詩呢。」
王元吐出一顆棗核,道:「怎光聽著父親他們來吟了,二妹妹也撿一首好詩吟來聽一聽!」
既是要吟,便要合乎白露時節的,貞儀隨口吟了曹丕《燕歌行》中的一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又讀到白居易的:「清風吹枕席,白露濕衣裳……」
詹父聽了,連聲誇讚。
這兩首詩的傳頌都不算廣,可這小姑娘信手拈來,可見博學程度,書必然是沒少讀的,且絕非只讀了淺表。
聽得女兒被誇贊,王錫琛只是笑笑,並與貞儀道不可譁眾取寵,刻意賣弄。
他語聲溫和,並不是真的責怪,或只是出於為人父母的謙虛,但也的確認為女兒家在男子間吟詩並非正道。
禮尚往來般,王錫琛提議讓詹枚也吟一首白露詩。
論起白露,再不通詩詞的,縱是橘子,似乎也能至少吟上一句朗朗上口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詹枚腦中也無可避免地出現了此段名句的聲音,可他下意識地避開了。
那是有意識的迴避。
可這種迴避,似乎恰恰說明了什麼。
少年壓下有些亂的心鼓聲,只是吟道:「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小院上空,恰掠過一群應時節南飛遷徙的燕。
今日霜降。
(雖然更新遲了,但本章字數多咳咳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