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幹啥呢?」
沈樂左看右看,不得要領。小油燈已經喊了起來:
【那邊!那邊!拆掉了!他們把它拆掉了!】
「哪裡?」
沈樂來回扭頭。人群烏央烏央擠成一團,一時半會兒,根本看不出哪裡出了事情。
沈樂豎起耳朵聽,起腳尖找,還沒找到,一顆銀白色的光團已經飛了起來,嗡嗡嗡地上下飛動,努力領路:
【這裡!這裡!】
沈樂跟著它快步過去。那些忙碌的電工,以村口那根電線桿為中心,圍成一團,最大、看著最複雜的一輛黃色工程車,牽出七八根線連在電線桿上;
而電線桿附近的空地上,一台老式的變壓器已經卸下,安安靜靜,滿身疲憊地停在那裡,沒人注意。。
比起沈樂記憶嶄新明亮中的模樣,它已經舊了太多,黯淡了太多。表面上斑斑鏽跡,訴說著幾十年來,一天不停的努力奉獻。
【他們把它拆掉了!把它拆掉了!】
銀白光團近乎狂亂地舞動著,一會兒湊近變壓器,一會兒又飛回到沈樂肩膀上,來來回回。
飛了好一會兒,一頭扎到沈樂手心裡,蹭來蹭去。電光星星點點,蹭得沈樂手心一陣酥麻:
【明明沒有壞...沒有壞就拆掉了··我在村子裡認識的朋友,又少了一個嗚嗚嗚嗚—····】
不是,這變壓器難道也要成精了?!
沈樂大吃一驚,穿過人群,急步湊過去看。用肉眼看,沒有異狀,只是一個安靜的、極其陳舊的變壓器;
再用靈眼去看,也沒有異狀,變壓器上、變壓器周圍,都沒有那種特有的氣息,甚至變壓器內部也沒有。
所以,只能認為是小油燈有什麼特殊的方法,和這些電器設備溝通吧?
「好啦,別傷心了。」沈樂遁出人群,悄悄走到僻靜處,摸摸手裡的光團,口不應心地安慰它:
「它在這裡被拆掉,也會在別的地方被用上的,不哭啊!」
【不會的,不會的。】小油燈的情緒越發低落,光團縮成了小小的一粒,嵌在沈樂手指縫裡,滾都不滾一下:
【拆下去了,就不會再拿來用了。就像我一樣,明明好的,明明能用的,就這樣一直一直放著,一直一直放著·---】
沈樂心知確實是這樣。這種農村裡的舊變壓器,拆掉了就是拆掉了,基本上只有拆解賣廢品的價值。
但是,小油燈實在哭得可憐。為了哄它,沈樂也只能承諾:
「你別哭啊,我去問問是怎麼回事。用得好好的,忽然要拆,總得有個理由吧!」
關鍵是,是這變壓器也沒有壞啊?
上次來人檢查的時候,那幫專家,還說變壓器一切正常來著!
沈樂想不出原因,索性湊上去拍了拍向陽的肩膀:
「欽,這是在幹什麼?」
向陽擠在人群里,看著電工們忙忙碌碌,切線、接線、換線,正看得如醉如痴。
被沈樂一拍,整個人激靈了一下,回頭看到是他,才笑著放鬆下來:
「換個新變壓器啊!」
「啊?怎麼突然要換新的?」
「噓——·你別在村里亂說——·
向陽向沈樂招招手,走開幾步。距離走出人群,壓低聲音:
「這不是查了半天,查不出故障點嘛。他們就索性上報,換個新的,更大的箱變,這樣就不容易跳閘了———"
啊?還能這樣解決啊?
查不出來,就換新的?
這電工也太好做了!
沈樂一時間吐槽不能。他對向陽道了聲謝,退出人群。拎起小油燈,輕輕晃了一下:
「你聽到了?因為查了半天,查不出來故障,就上報換變壓器了。換句話說,如果一直沒有故障的話,這個變壓器,根本不用換的!」
都是你啊!
都是因為你胡鬧,你的朋友,那台用了幾十年的變壓器,才被換掉的!
【哇一一】
小油燈豪陶大哭。燈罩里,銀白光芒一晃一晃,幾乎要哭得渙散開了。
沈樂本來就不是什麼鐵石心腸,見小油燈哭成這樣,本能地就想要安慰它,卻又找不到詞。
想了想,拎著油燈鑽進人群,左右張望,想要找到一點話題。一邊看,
一邊走近向陽身邊,忽然發現了自己的盲點:
「嗨,向陽,怎麼已經開始換電啦?我剛剛在裡面幹活,都沒有發現!
根本沒停電啊!」
「那當然,現在的技術,已經不用停電了。」年輕電工仰頭笑了起來,
滿臉陽光,燦爛自豪。
他指向那台移動箱變車,再用力一甩手,畫了個圈子:
『這是最近幾年的新技術,利用移動箱變,可以做到不停電換變壓器。
怎麼樣,從頭到尾,你們沒感覺吧?」
「真的?!」
沈樂張大嘴,從左向右,從右向左,來迴環顧。他小聲嘀咕:
「怪不得要來這麼多車——
「肯定要來這麼多啊。」向陽理所當然地回答。見沈樂還有點茫然,他上前一步,一樣一樣,指給沈樂看,順便也指給湊過來的父親看:
『你看,這一輛是移動箱變車。咱們不停電換變壓器,就是先把電線接到移動箱變上,換好變壓器,再接回去這接電線,切換電,還要穩住電壓的技術可難了,我都不會;
這是吊臂車,有了這個,就能把人和變壓器直接送上去,省得爬杆,也省得用吊車往上吊;
那邊兩個都是工程車,一輛主要拉變壓器,一輛主要拉人。換這個東西,至少得出四輛車,不能更少了!」
他邊指邊說,自豪之色溢於言表。沈樂還有些茫然,老電工向國慶的臉上,已經湧起了兩團紅云:
「真好——.—
老人死死盯著現場,目光一轉不轉。那神色,像是要把每一台設備,每一個場景,都牢牢地刻進腦子裡:
「現在的技術真是發達了啊—····-也有錢了····-以前我們幹這個,最多來一輛車,來幾個人——."
「吊車都沒有嗎?」
沈樂好奇扭頭。沒有箱變車,大不了大家停電一天,把舊變壓器卸下來,再把新變壓器安上去;
沒有運人的工程車,大不了大家在貨車上擠一擠,實在不行,自行車,
甚至走路都能到;
沒有吊臂車,大不了用吊車,連吊車都沒有,這麼幾百公斤重的東西,
怎麼扛到好幾米高的電線桿上去?
『沒有啊。」老電工理所當然地回答。扭頭看到沈樂驚訝的目光,他自豪笑了起來,伸手比劃:
「你們年輕人不知道了吧!沒有吊車,就用鏈條葫蘆,一點一點往上拉。
那時候,好多重的東西,都是用人力,用鏈條葫蘆,拉到上面去的!現在,再也不用了—·.—
真好啊-----你崔伯伯,就是拉鏈條葫蘆的時候,手一松,砸斷了腿—··..」·
最後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目光已經落到了兒子身上,神色卻近乎自言自語。
真好啊,不用再挑著、背著、扛著沉重的器材往山上爬;
不用再咬著牙,死了命地拽鏈條葫蘆,手酸透了都不敢泄半分勁;
不用踩著木頭綁繩子的爬杆腳扣,一步一步往上爬,一不小心摔下來就摔斷了腿—···—·
「真好——.
沈樂也跟著老人輕輕感嘆。他目光轉動,從四輛嶄新的工程車上掠過,
抬頭遠望。
連綿不斷的電線,從地平線上,從視野盡頭之外,沿看一根根聳立在山脊上的電線桿,一路拉到村口。
村口電線桿上,電工們終於安放好了新的箱變,開始準備撤退。
而整個村子裡,燈光明亮,穩穩地照徹了整個村落,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連變壓器也沒有換過一樣。
「你看。」
沈樂輕輕撫摸了一下小油燈,舉起它,慢慢走到電線桿旁邊。
朝向那台新的變壓器,和已經被拉到貨車上,等待拖走的老變壓器:
『現在的供電,已經很穩了,現在的技術,已經進步到換個變壓器,大家都不會有感覺的地步了。
你之前的老朋友,那台老變壓器,也已經拆下來,徹底退休了—————.
靈眼中,小油燈銀白的光芒,輕輕跳躍著。
沈樂右手四指勾住油燈提手,大拇指按在提手另一邊,像是安慰一個老朋友一樣,反覆摩:
「謝謝你過去的付出———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辛苦你為山村帶來光明,辛苦你在供電不穩的時候照亮村落,辛苦你這麼多年默默的守候,只希望有一天,能夠被重新點起:
「從此以後,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了——"
油燈光芒大放。靈眼中,銀白色的電光炸開,籠罩住油燈,籠罩住沈樂,籠罩住沈樂身邊的年輕電工。
光圈還在不停地伸縮吞吐,每一次變化,都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從光圈上飛出去。
落在電線桿上,落在新安上的箱變上,落在已經卸下來的老變壓器上。
落在一台台工程車上,落在一個個電工的身上。
像是在和老朋友們打招呼,像是在和新朋友們炫耀,又像是在—--和這些相處了幾十年的朋友,和這些第一天見面的朋友,做最後的告別。
一股巨大的熱流衝進沈樂心田。仿佛是高三老師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學生們相互說笑著,一個個遠去;
仿佛是父母相互倚靠著站在村口,看著子女第一次離開村子,踏上出去打工的道路;
又仿佛是烈士陵園裡沉睡的烈士們了,看著孩子們在陵園前的廣場上歡笑,打鬧,放風箏———
酸楚,欣慰,釋然。那樣濃烈的感情,從小油燈上,衝進沈樂心底,沖得他呼吸不穩,雙眼模糊。
他胸膛起伏,努力深深呼吸。好半天,才摩著小油燈的表面,聲音輕輕:
「跟我走吧———」
沒有回答。
沒有聲音,甚至,沒有透過銅片,傳達過來的心聲。
但是沈樂知道,小油燈是真的放下了,真的願意和他走了。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拎起小油燈,抱在自己懷裡:
「等你跟我回家,會有一棟大宅,一整棟宅子的電路,隨便你竄來竄去!
會有兩個朋友,兩個和你一樣,也是老物件活過來的器靈。你們可以一起玩耍,一起聊天,絕對不會寂寞的!
我說到做到!」
靈眼裡,小油燈的光芒歡快地跳動,宛如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