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默默站在病床邊,看著孩子的父親拉扯絲線,努力給孩子表演。唱腔嘶啞,女聲假嗓是唱不出來了,甚至是男聲的曲調都荒腔走板。
然而手忙腳亂當中,卻別有一分專註:
「有生之日責當盡……」
孩子,爸爸不是個好爸爸,爸爸沒有盡好自己的責任,把你逼到了跳樓的地步。
但是相信爸爸,爸爸以後,一定會努力做一個好爸爸的!
「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
孩子,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
你的腿,你的腰椎,你的脊柱,你的神經,一定要康復,好不好?咱不癱瘓,好不好?
「藩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那點病痛,那點傷勢,都不算什麼的!
咱們努力,咱們加油,咱們好起來啊!
他一邊唱,一邊哽咽,淚水不知不覺湧出眼眶,流得滿臉都是。
病床上,張子涵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淚流滿面的父親,有點驚訝,有點驚慌:
「爸爸,爸爸你不哭……我不疼,我不疼了……」
沈樂默默站在旁邊,看著男人笨拙地拉動木偶,唱著荒腔走板地戲詞哄孩子開心。
在他眼裡,那木偶上懸吊的絲線都沒怎麼繃直,完全是小木偶在自己拉動自己,自己給自己跳舞;
舞蹈中,小木偶的身上,幽幽然亮起一個光圈。一呼一吸,一漲一縮。
光圈所到之處,病房裡一些陰晦、黑暗的氣息,被絲絲縷縷吸入,再被悄無聲息地絞成虛無。
每吞吐一次,孩子的神情就明朗了一點,甚至病房裡的另一個病人、乃至擠進來旁觀的那些病人和病人家屬,他們的神情,都跟著舒展一分……
咦?
小伶有點本事啊!
這是什麼能力?
沈樂側目而視。沒等他研究出個所以然來,病房外,遠遠地揚起了一個聲音:
「孩子腿有知覺了?!——讓一讓,讓一讓!」
人群勉強散開,讓出一條窄窄的通道。
一個白大褂跟在孩子母親身後,奮力擠進來,一轉身,就對塞了半個病房的閒雜人等怒目而視:
「散了散了!都擠在這裡幹什麼!你不是病人家屬?你也不是?——出去出去!出去!」
把閒雜人等轟出病房,關門,拉床簾,再一轉身,立刻變了一副面孔。和顏悅色,向床上俯下身去:
「小朋友,你是哪裡疼啊?」
「腿疼……」
「嗯,醫生知道了。來,稍微忍一忍,我們檢查一下啊。我現在摸到的,是你的左腳,還是右腳?」
「左腳!」
「左腳的腳趾動一下?——嗯,很好,很好!現在試試看,左腳五個腳趾一起蜷起來?右腳?左腳腳掌能動嗎?右腳腳掌?」
一頓檢查之後,白大褂直起腰杆,非常肯定地表示:
「病人下肢神經有感覺,能夠運動。目前看來,之前暫時沒有感覺,可能是脊椎血腫,神經遭受卡壓導致。有康復的希望。」
一瞬間,孩子的父親和母親擁抱在一起,淚如雨下。
沈樂收回木偶,躡手躡腳往外走,留給醫生和這家人一點空間。
走出醫院,走回街上,天色已經黑得透了。沈樂慢慢返回南華街,不知為何,忽然就覺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抓心撓肺:
他左右張望,老街上,只有三分之一的屋子亮著燈光,還基本上只有住戶。
只有老街盡頭,和圓通禪寺隔水相望的一家飯館,掛著「天香樓」牌子的,霓虹燈閃閃發亮,溫暖的燈光從店堂里直透出來。
沈樂想也不想,就往那裡走去:
那家飯館以賣羊肉出名的。貴是貴了一點,沈樂平時捨不得吃,可今天,他就是想獎勵一下自己!
修好了小木偶!
銅片有了增長!
治好了那個孩子,最起碼,那孩子已經不會癱瘓了!
而且,似乎,仿佛,好像,孩子和父親之間的心結,也有點解開的意思?
做了這麼多好事,完全值得獎勵自己一頓大餐!不就是羊肉嗎?這錢,我出了!
珠溪鎮的羊肉乃是周邊一絕,每到夏天,從入伏開始,家家戶戶都要吃羊肉,有「伏羊一碗湯,不用神醫開藥方」的美譽。
天香樓的羊肉更是出名,常常有人從濱海市驅車六十公里,來這家店吃羊肉的。
哪怕一斤白切羊肉一百二十塊,一斤紅燒羊肉一百五十塊,也擋不住浩浩蕩蕩的食客。
早上九點開賣,中午街上就排起長隊,到了下午三四點鐘,連肉帶湯,全都賣得乾乾淨淨,舔盤子都沒得舔了。
幸好今天還沒賣完。沈樂一頭扎進飯館,揚聲就喊:
「老闆,來碗紅燒羊肉麵!加一份肉!」
「咦?」
櫃檯前,後廚門口,還有飯館大堂里,同時響起幾個驚訝的聲音。
沈樂抬頭一掃,就看見大堂里三五食客,一起扭頭看他,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你怎麼進來的?」
「我……」沈樂茫然地左右望了一圈。大堂里香味濃重,門邊一口大鍋肉湯翻湧,燈光透過玻璃直照到路沿上。入目種種,一切正常……
「我就這樣進來的啊?」
「小伙子,今天賣完了,你走吧!」
老闆娘托著一個大托盤,從後廚閃身而出,笑呵呵道。話音未落,大堂角落裡一個食客,忽然發聲:
「哎,相逢就是有緣。老闆娘,他既然能進得來,就給他吃一碗嘛。」
沈樂愣了一愣,看看老闆娘,再把目光轉向開口的食客。
那食客坐在飯館最偏僻的角落,一件最簡單的白色老頭汗衫,一條沙灘褲,腳下踩了雙塑料拖鞋,要多隨意有多隨意。
看著二十五六歲模樣,然而這一身打扮,放在街角下象棋的大爺群里,毫無違和感。
沈樂仔細看了他兩眼,看不出什麼奇怪的地方。
僅有的違和之處,就是那食客對面,坐著一個青春靚麗的美少女,一頭緞子也似的長髮,在背後束成一束,一直垂到背後。
兩人面前,五六個盤碗,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少女正捧著一份五顏六色的冰淇淋,笑吟吟地吃著。
男子只說了這一句話,就不再開口,目光轉回對面女孩身上,靜靜凝視,眼裡流轉的儘是喜悅。
沈樂:……我好像被塞了一嘴狗糧……
等等,賣不賣羊肉麵給我,為什麼要他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