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來迎接「表妹」的青年,正是田義之子田正。
他相貌英武,身穿暗花素緞箭袖衣,外罩絲赤色比甲,頭戴玄青網巾,腰間一條躁金帶,打扮的爽利幹練,看看像個武人。
寧採薇立刻停下腳步,盈盈道個萬福,聲音好似乳燕歸巢:「小妹見過表兄,萬福。」
朱寅也長揖行禮:「小弟見過表兄,此廂有禮。」
「免禮!」田正打量了兩個孩子一眼,不禁暗自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真誠了三分。
難怪這朱寅能發現耶穌會的陰謀,果然是個少年老成的早慧之相。
娘認下的這個娘家侄女,也是個冰雪聰明的。
笑著說道:「家宴即將備好,也沒有外人,今日娘親分外高興,爹心情也就很好。請吧。」
朱寅和寧採薇一起謙讓道:「表兄表嫂先請。」
當下田正拉著朱寅的小手,謝琅拉著寧採薇的小手,在火者侍女的簇擁下一起進入內庭。
朱寅被田正拉著小手,感到這便宜表兄的大手,滿是老繭。
所謂見微知著。光是這雙手,朱寅就知道田正不是紈子弟。
田正眼下擔任江防八營之一的三江口把總,管著瓜州到廟港一百五十里信地,魔下七百水兵,四十四艘船,可謂實權武將。
他年僅十九,就做到了正七品的把總,雖是因為父親田義的恩澤,也因為自身確有一些將才。
田正在血緣上,是田義的親侄子,也是田夫人寧氏的表侄。
他是正式過繼過來的嗣子,可不是桃子。宗法上就是田義之子,等同親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田義這等人物,挑選嗣子怎麼會馬虎?當然會挑選侄子中最優秀的,
可是如今文貴武賤,由義為何不選個讀書種子,卻要選個愛武之人?
朱寅有點不解。
眾人經過一個抄手遊廊,穿過一個花木扶疏的庭院,又繞過一道影壁,
就來到一座高大華屋之前,五間七架,雕欄畫棟。
上面的鎏金匾額上是三個隸書大字:自牧堂。
意思是卑以自牧。光看這個堂號,就知道鎮守太監想標榜什麼了。
南京鎮守太監遠離北京,乃天子三千里外親臣,封疆南直,大權在握,
當然要強調「自牧守節」。
但見門前廊下懸著一個湘妃竹鳥籠,裡面一隻綠毛鸚鵡,偏著鳥頭見到來客,立刻喊道:「含章可貞!含章可貞!」
漢白玉台階下,一隻憨態可掬的松獅犬,站起來搖頭擺尾,張開狗嘴伸了個懶腰,脖子下面的銀鈴叮鐺作響。
朱寅見了,不禁親昵的伸手摸摸松獅犬毛茸茸的狗頭。這可是華夏本土犬之一,漢朝就有的品種啊。
田正見狀笑道:「小兄弟也愛犬麼?額軍中還有幾條江西虎斑,十分兇猛,你敢要麼?」
朱寅道:「謝過表兄好意,虎斑小弟可不敢要。」
虎斑也是華夏本土良犬。但要是收了一條虎斑,恐怕會被黑虎咬死。
眾人進入大門,先是一個宮燈璀璨的穿堂閣子,盡頭再是一座八尺高的九扇紫檀絲大圍屏,上繡《喜得連科》、《象馱寶瓶》、《三陽開泰》等吉祥畫。
絲工藝極其複雜,乃是織中之聖,向來就是「一寸絲一寸金」,價格十分昂貴。這麼大的絲屏風,價值不知幾何。
真就是侯門深似海。繞過了紫檀絲大圍屏,又是一道四檀廊罩垂花門,兩個侍女見到客人來,趕緊蹲身一福,就一起素手卷了湘簾。
過了湘簾,便是一架紫檀鑲嵌玉石的大插屏。
插屏之後,又是一面明光璀璨的珍珠帘子,但見寬敞精緻的廳堂之中,
香氣暖人,紫煙匐盒。
直到此時,才算登堂入室了。
瓶盤、鼎、玉器、珍玩、書籍充盈桌案台幾之上,字畫、宮燈、香器、屏風、花盆遍布壁廊櫥櫃之間,珠光寶氣、琳琅滿目。
朱寅稍一打量,就見那些字畫多是古畫精品,其中赫然有郭熙《早春圖》、吳鎮《漁父圖》、王冕《墨梅圖》。
就是本朝近人字畫,也有唐寅《秋風紈扇圖》、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圖》等。
書法有徐鉉《今有私誠帖》、蘇軾《太虛詩帖》、黃庭堅《諸上座帖》
等,都是宋元精品。
家具木器無不是鐵力木、紫檀、花梨、香楠、雞翅之屬,雕刻著夔龍、
首、鳳紋、垂魚、卷草等圖案,甚至刻著整篇經文、字回文、四合如意,極盡精巧奢華。
就是地屏(地板),也是一色的黃楠木鋪就,桐油拋光,燦如銅鏡。
朱寅和寧採薇一進入花廳,就感到衣襟生香,一身貴氣。
此處光是爐瓶三事等香器,就有博山爐、銅算、熏籠、熏球、香盒、香獸等。
用的薰香也有伽南、龍涎、安息、蘇合、麝香,都是珍貴香品。
寬闊的花廳之內,每走三五步,香氣就有變化,絕不雷同。
就是廳里廳外侍奉的火者、奴婢,都是華服錦繡,衣飾不俗。
朱寅不禁心生感慨。
什麼是富貴?這就是了。果然是房子有價裝修無價。光是這間花廳的陳設物件,怕是要值好幾萬兩銀子。
他和寧採薇如今所有的資產,都換不到這間花廳。
真是人間榮華地,世上富貴天。
田正夫婦請兩位小客人在圈椅上坐了,笑道:「你們且用一杯茶,大人隨後就來相見了。」
兩人所說的大人,當然是指嫡母寧氏。至于田義,肯定不會主動出來見兩個孩子。
茶几上茶香裊裊,卻是頂級的羅芥。小婢女獻上的茶點,也是進貢給宮中的蕎酥、奶皮子、手剝核桃。
田正夫婦道聲失陪,就一起離開,卻是更衣去了。
兩人一走,廳中的奴婢也都退下。
偌大的花廳頓時安靜無比,只剩下朱寅和寧採薇二人。
朱寅和寧採薇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端起茶杯,心平氣和的品嘗,落落大方淡定從容,毫無拘謹侷促之色。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主不是客。
朱寅乃是特務出身,職業習慣是改不了的,進入陌生環境就一定會暗自觀察。
而且他的觀察向來是不動聲色。
他目光毒辣,很快就發現東邊一架繡屏邊,宮燈之下,有一道淡淡的燈影。
因為宮燈很多,花廳中亮如白晝,這道影子很淡。要是不刻意觀察,根本就無從發現。
朱寅眼晴一,就心中雪亮。
屏風後面有人。
有人躲在屏風後面,偷偷觀察自己和寧採薇的反應。
還想聽聽自己和寧採薇說什麼。
也是。
田夫人認了寧採薇當娘家侄女,只是臨時起意,感情使然。她回來後告訴田義,田義會怎麼做?
田義知道夫人娘家親人已絕,肯定不會傷妻子的心,反對她認下寧採薇。
可不反對是一方面,不代表田義心中沒有顧慮,
他地位權勢在這擺著,削尖腦袋巴結的人太多,盡多鑽營取巧之徒,他身份敏感,怎麼能不慎重?
哪怕兩人只是孩子,他也要考察一番。
那麼,這屏風後的人,一定是他安排的探子。
朱寅若無其事的放下茶杯,看著寧採薇的清眸,說道:
「採薇,你常憾恨父母早亡。自小伶仃,比風木之嘆更加傷懷,今日和田夫人一見如故,今後也有孝敬的人,也算聊補缺憾了。」
寧採薇聞言,立刻會意。她也放下茶杯,不著痕跡的露出一絲孺慕的神色,語氣動情的說道:
「我是真高興,這位新認的姑母大人,就像娘親一般親切。可惜,可惜」
朱寅皺眉道:「可惜什麼?」
寧採薇嘆息一聲,苦笑道:「姑母太富貴了,貴為鎮守夫人,雖是好事,我卻不免為小人所妒。」
「姑母什麼沒有?就算我想盡孝,那也不易,反有攀附之嫌。」
朱寅搖搖頭,小大人般肅然道:
「採薇,你著相了。我們何必在意他人議論?你心我知,我心你知,但問心無愧,便素履以往。」
寧採薇輕蛾眉道:「我知道姑母對我是動了真情的。可是姑父大人位高權重,真的會接納我麼?今晚家宴,姑父大人會不會為難我?」
朱寅暗贊她聰明,故意給自己創造評論田義的話題。
朱寅笑著安慰道:「你放心便是。田公官聲清譽,乃是中貴之中卓然丈夫,君子大器,公忠體國,人稱一代賢宦,絕非那些倔傲錦可比。」
「你怕他為難你一個小姑娘,豈不可笑?」
寧採薇釋然而笑:「這麼說,那真是我想多啦。」
兩人這一番話,雖然說的比較低聲,看上去似乎壓抑著嗓子,但朱寅又會讓屏風後面的人聽到。
寧採薇忽然問道:「你說,田家表哥是個什麼樣的人?看似很熱情。」
朱寅道:「不是紈子弟,是個有本事的,和那些繡花枕頭截然不同·—
唉,不說了,我們不可背後議論,這可是在主人家裡,慎言。」
寧採薇伸伸舌頭,俏皮一笑,不再說話。
朱寅也不說話了,只是端起茶杯喝茶。
喝了半盞茶香淳厚的羅芥,再抬頭時,屏風邊那道淡淡的影子,已然消失了。
朱寅微微一笑。這番作秀,田義未必會相信。
可是很多時候,在大人物眼中,態度、懂事、乖巧才是最重要的。
至於你的真誠------如果有人輕易相信你的真誠,那就很難成為大人物了。
距離花廳僅僅一園之隔,田義私人書房之內。
五旬出頭的田義一身松棉道袍,頭戴四方平定幣,氣度圓潤,意態閒適,正在書案上畫著一幅梅花圖。
一副儒雅士大夫的模樣。
一個高大男子站在旁邊,用玉鎮紙壓著畫卷。正是換了一身白衣的田正。
一個火者(小太監)正跪在地上稟報導:
「奴婢觀察片刻,特稟老爺知曉-其神,淡定從容。其行,舉止有度,
絕無輕洮——」
「其言,對夫人應屬情真意切———
火者將在屏風後面聽到的話,包括朱寅和寧採薇的神態,一五一十的細細稟報,居然一字不漏。
連兩個孩子的表情也一併說出。
田義一邊聽一邊畫畫,間或「嗯」一聲,表示在聽。
等他畫完最後一朵花蕾,換了筆題寫自己的名字,又取了私鈔蓋了印,
這才抬起頭,漫不經心的問道:「完了?」
小太監的腦袋低下,「回老爺,奴婢說完了。可需奴婢再稟報一次?」
田義端詳著自己的畫作,神色沉吟,似乎在尋找畫中的問題。
口中兀自漫不經心般說道:「滑頭。」
「老爺?」小火者有點不解。
田正道:「父親大人的意思,是他們在要滑頭?」
田義神色玩味的笑了。
他活動有點酸麻的手腕,對火者道:
「你個瓜皮,被兩個孩子騙了,他們怕是發現你了,擱那給你演戲哩。」
「啊?」火者有點不信,「奴婢被騙了?老爺,奴婢——」
田正業有點難以置信,「大人,兩個孩子真有這等心機?孩兒不敢相信啊。」
田義讓火者退下,對田正說道:
「世上有一種天生的聰明人,敏銳警覺勝過常人多矣。而鍾靈剔透又勝過常人多矣。當年的世廟爺爺,徐華亭,張江陵等等,都是這種天資卓絕之人。」
「這個朱寅,莊廷諫說他是神童,九歲就能以詩臧否,還能發現洋夷和倭寇的陰謀,發耶穌會之奸。海瑞也是因為他的幫忙,才破獲了大案。」
「你娘說今日他和採薇還買了填玉閣。填玉閣是那麼好買的麼?必是那孩子洞察其中機會。」
「九歲足以看大看老,這是個能幹大事的孩子啊。那個採薇,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額很少看錯人。這兩個孩子,是一對小狐狸哩。
他十歲入宮,數十年風雨,不知道經歷過多少人心險惡,可謂閱人無數,不說火眼金晴,也早就洞悉人性了。
田正皺眉道:「如此說來,他們純粹在欺騙額娘,居心不誠,處心積慮巴結討好,蓄意利用了?」
田義搖頭笑道:「你還是太年輕,哪有什麼誠與不誠?利不利用?所謂論跡不論心,也不是說誠。」
「男子納妾,初愛其色,可謂愛之誠也。不幾年,色衰愛馳,見之憎惡,又是厭之誠也。是以,誠又何足恃?」
「人心如水,水至清則無魚。苛求人心誠純,無疑是求全責備,唐肆求馬。正人君子能做到賢賢易色,也未必能完全做到推誠相見。」
「處上位者,觀人察人,態度二字可知端倪。朱寅即便是做戲,可他戲可亂真,那就未必是假。寧採薇做戲是真,可對你娘的情義,也未必是假,
或者說,不願為假。」
「人心真偽,不願為假,那便是真。」
田正咀嚼著父親的話,「人心真偽,不願為假,那便是真-—」點頭道:「孩兒謹記大人教誨。」
田義繼續說道:「這兩個孩子,既然認真做戲,而且無可挑剔,了無痕跡,那態度便是真。」
「他們能因勢利導,靈活應對,那就更加不易。這聰明乖巧四字,就坐實了。」
他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
「你娘是性情中人,從不知勢利二字。卻歪打正著,收了一個好侄女啊。只有聰明人,才是最會盡孝的。你娘,賺了。」
田正笑道:「娘賺了,那父親大人不也是賺了?」
田義眯著眼晴,點頭道:「還真是這個理。收了這兩個晚輩,的確是賺了。」
「朱寅已經是南雍的監生,將來若能科舉入仕,也是一個臂助。你不要因他年幼,就心生輕視。」
田正沒有想到,身為南直疆臣的父親,居然對朱寅的評價這麼高。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侍女過來稟報導:「老爺,家宴準備好了,夫人請老爺入席。」
田義呵呵一笑,心情極好的說道:「走吧,入席。」
花廳之內,田夫人手持佛珠,身穿家居常服,正在和寧採薇閒聊。
兩人用關中話,神態親密,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是一家人。
朱寅反而插不上話,只是在一邊當陪襯。
紅木鑲嵌大理石圓桌上,一道道酒菜正依次擺上,說是家宴,卻都是山水八珍。
緊接著,家班歌使也魚貫而入。
田夫人笑問寧採薇:「採薇,你在筵席上,愛聽曲看舞麼?」
寧採薇搖頭道:「額不太喜歡哩。」
田夫人也不喜歡,立刻揮手道:「樂師歌伎都撤了吧,吃頓家宴,又沒有外人,用什麼歌舞,吵死人哩。」
謝琅揮揮手,家班立刻退下。
朱寅見一老一小兩個寧女士聊的正高興,不禁覺得自己有點多餘,就站起來看傍邊的一個宣德爐。
這種後世很珍稀的古董,在這個大廳卻只是個擺件,而且不止一件,顯然田義喜歡收集宣德爐。
他仔細端詳宣德爐,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道:「喜歡?」
朱寅回過頭,見到氣度儼然的大宦官,趕緊肅然下拜道:
「孩兒拜見田公—」
田義伸手一扶,「免禮。」
寧採薇也趕緊斂社行禮,落落大方的說道:「侄女斗膽,拜見姑父大八一邊盈盈下拜。
她如今能毫不客氣的稱呼田義為姑父了。
「免禮。」田義笑道,「你和你姑母說話,老夫自和你將來的小夫婿說話。」
顯然,他對朱寅更感興趣。
「稚虎。」田義直接稱呼他的字,「你也懂宣德爐麼?」
他見朱寅看的神情專注,顯然不是瞎看。
朱寅也毫不客氣的改口道:「回姑父大人話,侄兒不敢說懂。只是家父生前收購過宣德爐,是以有些了解。」
田義點頭微笑,「你且說來聽聽,看看有幾分見解。」
這其實就是考較了。考較朱寅是不是言之有物,見解有理。
往往一個問題,就能掂量一個人的成色。
知物,也非易事。
朱寅沉吟一會兒,組織了一下語言,借用後世的話說道:
「宣德爐用的是暹羅國進貢的紅銅,宣廟敕工匠必十二煉,每斤得其精者才四兩耳,故所鑄特為美妙...」
「孩兒以為,宣德爐最妙在色澤,其色內融,從黯淡中發奇光,柔膩可掐,燦爛善變.」
田義聞言,不禁頷首微笑。朱寅的回答,已經超出他的期待。
小小年紀,已能鑑賞古器了。
其器,不小!
「善哉。」田義不吝讚賞的說道,「稚虎啊,你年紀雖小,已能發妙語了。」
對于田義這等身份來說,一個「發妙語」的評價,還是對一個孩子,真的很不容易。
眾人說了幾句,就一起入席。剛剛淨手後準備動筷,忽然一個紅衣宦官手持牙牌而入,恭聲說道:
「田公,爺爺密旨!」
「爺爺密旨?」剛拿起筷子的田義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匆匆離開。
按照規矩,只要來了旨意,無論在幹什麼事,立刻放下,第一時間領旨。
「萬歲爺來密旨了?」田夫人臉色一變,「會是什麼事哩?」
原本氣氛輕鬆的家宴,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PS:今天就到這裡了,比較忙,將近六千字。蟹蟹,晚安!各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