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霞滿天,夕陽如血。
海岸邊,水道傍,到處都是扎紙錠、做河燈、打紙錢、糊冥衣的人群。
識字的男子,則是在冥衣、紙錢上寫著一個個逝去的名字。
紙仍不便宜。可民間清明、中元祭祀,卻又絕不吝紙。
上了年紀的老者身穿素服,三五成群的對著天空稽首,口中念念有詞。
上了年紀的老婦忙著蒸穄米飯,用青葉包裹。還準備瓜果、魚、雞等祭品供饗。
島主有令,今日中元節,全島軍民統一大祭。
不光祭祀之前的陣亡者,也祭祀他們自己的祖先親人。
緬懷先人,感懷英靈,表忠孝節義之心,此乃華夏大禮!
不少扎紙錠、做河燈的婦人叮囑自己的孩子道:
「今天的供品,莫吃。」
「莫拍人肩,莫讓人拍你肩,摸你頭。」
「紙錢燒完後的菸灰,莫踩。」
「天黑放河燈,莫在河邊看燈。」
「可都記住了?」
…
磨盤山上,忠義祠前,已經紙幡遍布,標祀飄飄。
大門前豎起一根三丈多高廢棄桅杆做成的「燈篙」,上面一個橫樑,懸掛三盞白紗燈籠。
幾門虎蹲炮一起轟鳴,號角、鐘鼓聲也悠悠響起,驚動一片海天。
「轟轟—嗚嗚—咚咚—」
大片的海鷗被驚飛,盤旋在岱山島上空,一片潔白,唳聲如訴。
六百多岱山海盜,人人素服麻帶,在丁火根的率領下,整整齊齊的站在祠堂之外。
更外圍的地方,是海盜們的家屬,以及從海民中選拔出來的四百新兵。
氣氛十分肅穆。
把總劉廉風遞上一束香給主祭的丁火根,丁火根點燃香火,率先跪下。
六百披甲、四百新兵、千餘家屬一起下跪。
「倖存之輩、苟全之徒丁火根,謹率岱山軍民四千八百人,祭三十年來,我陣亡之袍澤!」
「英靈不遠,武德永存,山島有義,滄海有情!」
「祈願諸位亡靈兄弟,冥冥之中佑我岱山,佑我舟山,安靖一方海疆!」
「英靈再上,願秉承戚帥訓誡,遵循戚帥志願,剪滅倭寇丑寇,萬死不悔…」
「拜!伏惟尚饗!」
眾人一起叩拜,祈願不已。
一堆堆的紙錢、紙船、紙甲、紙刀、紙炮、紙銃、紙弓、紙馬…都被一起點燃。
紙灰飛舞,香菸繚繞。
「轟!轟!轟!」一排虎蹲炮再次轟鳴起來。
隨即,燈篙上的三盞白紗燈籠一起點燃。
此時,已經夜幕降臨了。
海邊和水邊早就準備好的海民,聽到炮聲之後,一起燃燒紙錢,點亮河燈。
轉眼間,整個海岸都是飄流的水燈,倒映海面,猶如一片星光。水燈上寫著亡者的姓名,在海波中蕩漾。
海港中的三艘大戰船上,也響起了炮聲,聲動海天。
整個岱山島,都沉浸在莊嚴肅穆之中。
很多人望著天空,感到似乎會發生什麼。
就在一輪明月冉冉從海上升起之際,忽然劉廉風等人發現東北方的海面上,出現一片雲帆。
七艘戰船!
這必然是倭寇和海盜!
「敵襲!」劉廉風等人一起大喝道,「準備迎戰!」
警報發出,息烽台點燃,警鐘和號角也被吹響。
戰士立刻披甲,海港的寨橋也被封鎖,數千海民紛紛登上島中河道邊的小漁船,帶著錢糧物資,攜家帶口的避往河道深處。
一時間,河道之中密密麻麻都是小漁船,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艘。
這是之前丁火根早就安排好的法子。外敵來襲,沒有戰力的海民,第一時間乘小船躲進水道。
倭寇海盜的戰船進不來,漁民們也就安全了。就算倭寇上島,也拿海民們沒轍。
甲兵們不用保護百姓,就能沒有後顧之憂的應戰。
丁火根進入島主後宅,一個英姿颯爽的勁裝少女就持刀而出。
「爹!來了多少倭寇?給俺一套綿甲!」
「胡鬧!」丁火根喝道,「甲本就不夠用,哪有餘甲給你!」
「紅纓,快護著你娘和姨娘坐小船進水道,島上不需要你,快去!」
年僅十四的丁紅纓一挺胸脯,「俺不進水道!俺要和爹一起殺倭,上陣父女兵!」
「戚帥的《辛酉刀法》,孩兒已經大成了,十人敵啊。」
「大成個屁!就你還十人敵?」丁火根最討厭女兒吹噓,「你若不聽話,俺就將你立刻嫁了!」
丁紅纓聽到一個嫁字,渾身氣勢立刻瓦解,賠笑著說道:
「爹莫氣惱,女兒雖是十人敵,卻是孝字為先,女兒聽話便是。這便護著娘親和姨娘去水道。爹放心,女兒一刀在手,萬無一失。」
「倒是爹爹你,沒有女兒護著,卻要千萬保重。」
丁火根很是無語。這個女兒不愛紅裝愛武裝,那也正常,畢竟是自己生的,不可能當嬌小姐。
可是她這吹牛皮說大話的毛病,既不肖父,也不肖母,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自己只教她辛酉刀法,沒教過她吹牛啊。
她的刀技最多只是入門,還是花架子居多,對付尋常男子倒是綽綽有餘,可要是遇見倭寇武士,必死無疑。
丁紅纓吹了幾句,就轉身入內。
丁火根正要喚親兵披甲出戰,忽然神色一變,猛然一躲。
然而還是遲了一點。
只聽「嗤」的一聲,一支冷箭從儀門後面射出,插入他的肩膀。
丁火根之前中過箭,都是刺痛感。可是這一次,卻是一股麻癢,居然不痛。
箭上有毒!
丁火根轉頭一看,只見白淨面皮的親衛把總劉廉風,正神色猙獰的舉著弓箭。
他身後還跟著四個心腹披甲,手持兵器。
「是你!你是奸細!」丁火根沒有想到,自己委以練兵重任的老部下劉廉風,居然暗算自己。
「爹爹!」丁紅纓聽到動靜,持刀衝出扶著中了毒箭的父親,怒道:「劉廉風,你敢暗算將主!」
她的母親和姨娘出來,也都神色慘白。
「夫君!」
「劉廉風!你…」
「哈哈哈!」劉廉風大笑,「兄弟們都被我假傳將令,去岸邊禦敵了,我說你隨後就到,帳外已無一兵一卒!」
「只要你一死,群龍無首,誰還能抵抗松浦船主的日本武士?」
丁火根只覺得箭傷處一片麻木,整個右臂都抬不起來了,身子搖搖欲墜。
「原來你才是倭寇奸細!」丁火根咬牙切齒,「俺沒想到是你!你圖什麼?」
此人隱藏的太深了,自己居然一直沒有察覺,還這麼信任他。
劉廉風一身鐵甲,帶著幾個心腹緩步逼來,「丁火根,你早該死了!」
「好好的游擊將軍你不干,偏要帶著弟兄們亡命海上。既然當海盜,那就像個海盜的樣子,燒殺搶掠就是了。」
「你又不干!你整天戚帥戚帥,一副愛民如子、愛兵如子的樣子,倒是賺了名聲,可是我呢!」
「大明朝的把總,誰不是吃香喝辣,三妻四妾的受用!誰沒有發家致富?」
「可我好好的把總幹不了,快要升千總的前程,卻跑到海上打魚抓蝦,不拿朝廷一兩餉銀,還要幫你抗倭!」
「出海之時,你還有一千五百兵馬。可這些年死的死,亡的亡,只剩六百老兄弟!」
「你今日假惺惺的祭祀他們,不過是收買軍心,又有何用?!」
「如今,招安是不可能了。你斷了我們的後路,無法再讓朝廷相信,戚帥自身難保,也顧不上咱們。」
「我已經受夠了,忍的太久了。」
「既然不能再當官,那就只能當個真正的海盜,和倭寇合作,同樣可以吃香喝辣!」
他扔掉手中的弓箭,拔出長刀,「松浦忠信答應,只要殺了你,就讓我統領餘部,准許我去日本經商。」
「水道中的隱蔽炮台,島上的虛實,我也告訴了松浦忠信,岱山島完了。」
「告訴你這些,是讓你死個明白。今日是鬼節,倒是個好日子,我給你們全家一個痛快。」
說完長刀一揮,就對著丁火根劈來。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刀光閃電般飛起,直刺劉廉風的脖子。
丁紅纓!
劉廉風從來沒有把丁紅纓這個小輩放在眼裡。在他看來,這就是個滿嘴大話的小姑娘。
不過一刀的事。
他凝神戒備中了毒箭的丁火根,也沒把只會花架子的丁紅纓當回事。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太小看丁紅纓了。
因為這一刀的速度和兇狠超出了他的意料,猝不及防之下,他居然躲避不及!
可是,這明明是個喜歡吹牛的女子啊。
「噗」的一聲,脖子被刀鋒刺入,他劈向丁火根的兇狠一刀,居然再也沒有力量。
說時遲那時快,丁紅纓長刀一拔,劉廉風脖子中的血就飆射而出。
丁紅纓看都不看,就一刀刺向最近的一個劉廉風的心腹。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