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東西,戚報國就笑眯眯的走了。
臨走前看朱寅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小財神。
寧採薇把妹妹塞到朱寅懷裡,就張羅著嘎洛添油點蠟,鋪床架帳。
又在各間屋子,點上新買的艾草香。
每人又分發了豬毛牙刷、汗巾、香胰子、香囊、牙粉、香薰等日常之物。
對於跟著自己的人,寧採薇從來不會小氣。
比如之前朱寅給她當貼身保鏢,工資待遇比廳級都高。
要不然說沒錢萬萬不能呢。這一花錢購物,整個寫意齋就燈火通明,活色生香了。
荒廢的碧雲院這才有了人間煙火氣,像個住人的地方了。
哪怕在古代,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已經紅燭高照、燈籠高懸的廳堂之中,眾人圍著一張八仙桌,打開酒樓送來的幾個食盒。
據戚報國說,是鼓樓街大店餌月樓的酒食。價格不便宜,但手藝也真是好。
打開一看,首先是一張淡紅色的薛濤箋,香氣淡雅,上面是幾個印刷的字跡:
「貴客聯袂到,相酌餌月樓。菜色如春色,當飲幾杯無。」
下面卻是手寫的小楷,都是菜名。
檔次一下子就出來了,不愧是大酒樓。
朱寅笑道:「這是酒樓的GG了。」
寧採薇也是微微一笑,對古人的商業頭腦有了新的認識。
幾個食盒裡的菜品拿出來,對應的菜名卻是:
糖熘鯉魚、清燉全鴨、膠棗糕、糟燉鵝、紅油肘子、炙驢肉、軟香粳米飯、枇杷果…
肉菜鮮果,林林總總,共有十八品,擺滿了一大桌子。
更有一壺秋露白,一壺登州朝霞。
幾人也不分主僕尊卑,就這麼家人一般圍著桌子,大動筷箸,觥籌交錯。
至於寧清塵,吃的卻是從女真帶來的干奶酪,用水泡開了將就著喝。
朱寅和寧採薇雖然是第一次吃到明朝中原的飯菜,但也罷了,畢竟和後世差別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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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蘭察、梅赫等女真人,卻吃的恨不得多長一張嘴。
就是嘎洛這個小姑娘,也拿著一塊肘子大啃大嚼,母狼一般進食。
他們第一次吃中原漢人的菜品,想不到是既好看又好吃。
中原真是好啊,什麼都好。
就是有點熱。
蘭察一連喝了三杯秋露白,這個深山老林的女真少年忽然哭了。
「蘭察啊,你為何像個孩子那樣哭泣?難道中原的酒水,不合你的心意麼?」
朱寅用女真語問道。
這幾個女真人,還沒有到學會漢語的地步。
蘭察停杯拭淚道:「額真啊,我阿瑪能喝到一壺野果子酒,就會高興的跳舞祭祀酒神媽媽。」
「要是他能喝到這麼好喝的中原美酒,吃到這麼好的美味,那該有多好啊。」
此言一出,梅赫和尼滿也眼睛濕潤了。
朱寅伸出小手,小大人似的拍拍蘭察的肩膀,「總有一天,你的阿瑪也會喝上中原的美酒。」
「美酒會有,華服會有,高屋廣廈,榮華富貴都不是不可得。」
「或許將來,你們會比城主、貝勒們過得還要滋潤!」
「來!」朱寅舉杯,「歡迎你們來到中原!」
「謝額真!」蘭察等人又高興起來。
一高興,就在廳外載歌載舞。
朱寅和寧採薇在女真部落待了近半年,也都習慣了,對此也不以為意。
寧採薇低聲對朱寅道:「今夜這一大桌酒菜,怕是有三四兩銀子吧?」
朱寅點頭:「古代食物貴。這桌酒菜…最少三兩。」
寧採薇道:「所以,咱們可不能頓頓這麼吃。要不然,光是每月的伙食費,就要二百兩。」
「以後我們養的人越來越多,開銷也越來越大,成本控制一開始就要定好基準。」
「眼下還沒創業呢,錢要省著花。今晚我就定個飲食標準,開始節流了。」
朱寅道:「這個你決定,我肯定服從安排。不過也不能太苦了。」
用完了酒菜,朱寅就挑著一盞燈籠,出了碧雲院,往東邊的中庭止止堂而去。
戚府很大,也很是空曠。寧採薇不放心,派了蘭察跟著他一起走夜路。
一彎夏月升起,高高在上的俯視戚府,冷漠無情。
月下青竹森森,花木幽幽。
朱寅仰頭,看著明朝的月亮,小臉上一片幽邃。
今夜仰望明朝月,不是明朝月圓時。
樹上的蟬鳴、池塘里的蛙聲、草叢中的蟲語、闃然空樓的貓叫…編織成寂寥空庭的夏夜晚唱。
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讓朱寅有種行走在鄉間小路的感覺。
隨處可見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飄蕩,迷離如夢。
螢火蟲,這種只在書中和故事中存在的精靈,朱寅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過了一座小橋,又往北穿過一條抄手遊廊,就是戚繼光的文書房:止止堂。
戚繼光文武雙才,書房都有兩個。
一個是止止堂,一個是橫槊堂。
此時的止止堂,冷冷清清的懸著幾盞燈籠。屋檐下掛著的鳥籠空空如也。
窗前,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在燈影之下寂然不動。
「你就在外面。」朱寅對蘭察說了一句,就走到精舍門口。
「稚虎到了?進來吧。」
書房中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響起。
「是。」朱寅推開雕花門進去,轉過屏風,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整整三面牆的書籍。
一股濃郁的書香味,充溢著偌大的書屋。
當真就是書盈滿室啊。
西窗前一條長長的書案,上面文房四寶,琴瑟琵琶。
兩盞燈台幽照之下,銀髮老將的面容更是峻峭幽邃,猶如一尊石刻雕像。
坐在太師椅上的戚繼光氣度沉靜,輕袍緩帶,花白的頭髮只用一根黑木簪子挽就,渾身不沾半點奢華,卻不怒自威,氣象貴重。
看到朱寅進來,戚繼光的面容頓時生動了很多,仿佛石雕神像瞬間活了。
「爹。」朱寅叉手行禮,「孩兒給大人問安了。大人可安好?」
戚繼光撫須問好,「老夫很好。」
朱寅又問:「大人用過晚膳了嗎?」
戚繼光點頭含笑,「用過了。」
朱寅道:「那大人今夜就能睡踏實了。」
這就是晨昏定省中的「暮禮」。
朱寅第一天當義子,當然要很知禮。
戚繼光很滿意朱寅的「知禮」,指指旁邊的三腳鼓腹圓凳,「稚虎,坐下說話。」
「是。」朱寅首先拎起書案上的青瓷執壺,給戚繼光斟茶。
然後才坐下來。
但也只坐了半張椅子,不敢深坐。
這也是禮。
戚繼光喝了一口茶,撫須淡然說道:
「俺少年承襲指揮僉事、明威將軍,可謂世食明祿,豈能不報國恩。」
「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可是捐軀易,報國難。朝中無人,寸步難行。」
「朝中罵俺是張居正『門下走狗』,購買千金美姬、虎狼之藥賄賂張相公。」
「對。俺是自稱門下走狗。俺還賄賂嚴分宜、高新鄭、徐華亭,這都沒罵錯,沒有冤枉俺。」
「俺想為國家做事,就要不惜替權貴為奴。直到你自己成為權貴為之。欲剛先柔。你,明白麼?」
朱寅知道戚繼光要對自己說什麼,站起來道:
「義父大教,孩兒謹記。欲剛先柔,要為國家做事,先替權貴為奴。義父這是真正的大勇,不得已而為之。」
「義父為了做事,不惜自己的名節,正是失自己之小節,得天下之大節。」
戚繼光嘆息道:「朱寅,你真是聰明過人的早慧之人啊。」
「俺敬佩海剛峰,那是個錚錚男兒。可是他做事卻不如俺,因為他不夠大方,他捨不得他的氣節!」
「所以他想做的事,幾乎都做不成。」
「俺呢?」
戚繼光笑了,笑的非常坦然,非常豁達。
「俺少年時想做的事,大多已經做成了。俺不想做的事,俺也沒有做。除了後繼無人,衣缽難續,俺已經沒有遺憾了。」
「稚虎啊,你知道為父不想做的事麼?」
朱寅點頭,「義父是說…謀反?」
戚繼光目光波瀾不驚,經過之前朱寅的規勸,他已經沒有心結了。
也不會反應過激,焦躁易怒了。
「不錯。張希皋彈劾俺是張黨餘孽,有人說俺想勾結張江陵謀反,欲擁護其為帝。」
「天子未必相信,可天子不放心俺。京畿精銳都在俺手裡,誰也不放心。」
「可俺若真有謀反之心,還能一道聖旨,就乖乖離開薊鎮麼?」
「隔著長城,就是蒙古大軍。俺若是不走,學那李成梁養虜自重,朝廷那些書生,又能如何呢?」
「李成梁在遼東,以城為府,富可敵國,養了三千家丁,兩千家妓,聲色犬馬,驕奢淫逸。還封了伯爵。」
「俺佩將印數十年,家無餘田,囊無宿鏹,家徒四壁,債台高築,惟集書數千卷耳。最後一身老病,罷官奪俸。」
「公道自在人心,俺自問比李成梁強。他的富貴名爵,本非俺所欲也。」
「俺免不得要替朝廷擔憂啊。沒有俺在薊鎮,誰能壓得住李成梁的遼鎮?」
「沒有南軍制衡,北軍將來若是尾大不掉,朝廷又將如何呢?藩鎮之禍,殷鑑不遠啊。」
說到這裡,戚繼光露出釋然之色。
「天下英雄,各領風騷數十年。一代人只管一代事,張江陵如此,俺戚繼光也如此。」
「以後誰替大明朝遮風擋雨,那就只有天知道。」
「後輩來者之賢愚良莠,就看國朝的國運造化了。」
「稚虎啊,俺說了這麼多,你可明白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