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聽到房租,頓時老臉微熱。他負手側身的看著夕陽晚霞,老神在在的說道:
「老四,房租的事就算了吧。伯虎是吾義子,你的義弟…」
「伯虎?義子?他麼?」戚報國一臉錯愕的看著朱寅,語氣弱弱。
這才多大會兒,爹就收朱寅當義子了?
是俺…不行?
「對。」戚繼光笑道,「老夫收了朱寅為義子,取字伯虎。」
戚報國擦擦額頭的汗水,可能是熱的。
「爹,你老不要頑笑啊。」戚報國作為親兒子,就沒有朱寅那麼客氣了。
「這是認真的?先別說他這么小就取字。俺年已十五,也還沒有呢。」
「只說一點。唐伯虎名聲雖大,人稱江南第一才子,可他也是一生坎坷,命運多舛。」
「這首先就有點晦氣了。八字不硬那就扛不住,招災惹禍啊。」
「再說,朱寅用他的字,若是不如他,特惹人笑。若是比他強,又不免吃虧。」
戚繼光一愣,居然點頭道:「也是。老四啊,這次是你說的對。」
他此時才覺得,取字伯虎是太過隨意了。
稍一思索,沉吟道:「寅這個名,實在難以取出美字。嗯,你年紀幼小,卻猶如乳虎,已有食牛之氣。」
「你是獨子,可長又可幼。就叫…稚虎!」
戚報國笑道:「稚虎,那就是小老虎了,這個不錯,比伯虎好。」
小老虎…朱寅有點無語了。
他的女真名,就是小老虎啊。
但稚虎這個字,的確比伯虎要更適合他。
嗯,愛犬叫黑虎…
戚報國剛說完這句話,笑容就寡淡下來。
「爹。」他的聲音有點幽怨,「朱寅才九歲吧?他就有字,可是俺…」
戚繼光拿起拐杖走開,扔下一句話:「你嘛…等到加冠再說。」
戚報國用袖子擦擦汗,衝著老人的背影道:「房租不收,家裡可是沒米下鍋了。」
戚繼光頭也不回的說道:「家有孝子,何患無食?」
戚報國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朱寅。
朱寅指指自己,「小弟就是孝子。有小弟在,孝敬就在。」
「四哥,等一下我就給你送銀子來。」
說完就邁著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了。
「嗯?稚虎你…」戚報國看著朱寅風一樣奔跑的背影,不禁笑了。
當孩子,真好。
「這個小兄弟還真是孝順。爹是不是有福了?」
「就是不知道,他的孝心,到底重多少兩。」
戚報國嘆息一聲。
巧男難為無米之炊啊。
他一屁股坐在園中的青石上,看著被青山吞噬的殘陽,眸中一片迷茫。
將來怎麼辦?
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已經盡識愁滋味。
前些年,他還嘗過富貴日子。
可是自從父親被貶為廣東總兵,那時還沒罷官呢,家中景況就急轉而下。
先是聽到風聲的債主,上門追債了。
以前,他們可不敢!
父親當年為了撫恤死傷部下,打點權貴放手練兵,不但花了自己的俸祿,掏空了家庫,還對外舉債。
嫡母王氏就是為此,和父親翻臉決裂。
嫡母說父親是敗家子,只顧不相干的黎民百姓,只顧忠君報國,卻不顧自己的妻兒老小。
大明朝沒了你戚元敬,難不成就亡國了?
就算亡了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你又何必認真?
大明朝是朱家的,是相公們的,不是你一個武將的!
別人當官為將,都像是撈錢的錢耙子、偷油的夜耗子,可勁的往家裡撈錢揩油。
這大明朝的武將,別說做到總督,就是參將游擊,誰不是富得流油?
可是你呢?
你戚元敬做官做到一品,統兵達到十萬,朝中還有張居正、譚論鼎力支持,卻越來越窮!
老娘眼睜睜的看著堂堂少保,賣田賣地,典當家私。
好好一份家業,被你折騰的山窮水盡,最後搞得債台高築。
嫁給你,老娘倒了八輩子血霉!
戚報國想起嫡母之前的怨言,也不知道誰對誰錯。
可是看到戚家的結局,看到天子和朝臣的刻薄寡恩,他越來越覺得,或許嫡母是對的。
唉,父親,你何必認真啊。
如今咱家欠了那麼多錢,你又沒了俸祿,還不願意賣兵器、馬匹、書籍。
等到債主再次上門,你又往哪裡躲?還要去海邊釣魚嗎?
到時你去做那『海上釣鱉客』,還不是俺和大哥來應付債主?
唉,你到了這步田地,為何不寫信給薊遼的老部下,開開老口?
他們不會不援手啊。
戚報國越想,越覺得生無可戀。
……
碧雲院,是個占地一畝的小庭院,本是戚繼光妾室沈氏所居。
幾年前,正妻王氏以家貧為由,趕走了沈氏。
沈氏帶著自己的兒子戚昌國,憤然離開戚府,回娘家討生活去了。
這院子就空了下來。
加上奴僕全部遣散,院子十分清寂。不但雜草叢生,還有野貓野狗出沒。
眼下,這個幾乎荒廢的小庭院,就「租給」朱寅等八人了。
面闊三間的正房寫意齋,當然是朱寅和寧氏姐妹居住。
的確是精緻優美的華屋精舍。
似乎比住客棧闊氣的多。
可在推開朱門翠戶的那一刻,一股嗆人的灰塵就辣的眼睛生疼。
一隻野狗「嗷嗚」一聲,嚇得寧採薇花容失色的同時,就縱身竄出,沒入院牆邊的野草。
好在,屋子不但雕樑畫棟,家具俱全,而且還不漏。
嘎洛等人簡單拾掇一下,寧採薇就帶著妹妹安置下來。
客廳很是明亮,左右兩面落地扇窗。可是後面的臥房就很陰暗了。
眼下天還沒黑,臥房中就暮色逼人,需要掌燈了。
這就是古人講究的「明廳暗房」。
古人信奉風水。人物臥室是夜間休息之地,不可明亮。
這當然是有科學依據。褪黑素嘛。
臥房中間的床,居然是那種千工拔步床,就像一個小屋子。
就連梳妝檯,也在這「小屋子」裡面。
這千工拔步床是紅木打造,描金繡彩,雕花刻縷,十分華麗考究。
可是在昏暗的臥房裡,寧採薇姐妹感到這床有點陰森瘮人。
很像中式恐怖電影中的那種床。
給人一種深深的夢魘感。
寧採薇想點燈,卻發現燈盞中早就油盡燈枯。
燭台上的蠟燭也燒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燭台。
寧採薇在梳妝檯的抽屜里翻找一會兒,也找不到蠟燭。
反倒是一抬頭,看見了昏昏沉沉、模模糊糊的銅鏡。
鏡子也昏了,不知道多久沒有磨過。
唉,這個戚少保,怎麼就窮成這樣了?好歹也是一品大員啊。
寧採薇不想待在陰暗的臥房,又抱著妹妹來到客廳,剛好看見朱寅一頭熱汗的走進來。
「戚家沒錢了。你拿五十兩銀子,給他們救救急。」
朱寅見面就要錢。
寧採薇點點頭,將暖寶寶一樣的嬰兒塞給朱寅,就折回臥室拿錢。
等到朱寅抱著寧清塵被她熱出一身汗了,寧採薇才從裡面慢慢出來。
她手裡是幾個銀錠,都是好成色的雪花銀,一剪就斷。
「剛好五十兩。」寧採薇自顧自坐下來。
「租房肯定要不了這麼多,這是接濟他們的,不夠了我再給。總之,不能讓戚少保為錢發愁。」
她一邊說,一邊玩弄著銀錠,似乎有點捨不得離手。
「但是吧,咱家錢也不多啊。付了船錢後,就剩下一千三百兩,明日還要打點縣衙,又要出次血。」
「這可都是寶貴的原始資本啊。」
朱寅皺皺眉,「寧總你說的有道理,可是你能不能先把她接過來?我這麼抱著她,小火爐一樣。」
三伏天抱孩子,熱。
寧採薇笑道:「你就再抱一會兒嘛。我都抱了半天了,出了一層汗。」
「蚊子喜歡咬她,要一邊抱一邊抖。」
朱寅小臉一拉。
我抖毛線。
熱死了。
寧採薇用小手扇著風,「我身上都餿了,晚上怎麼洗澡?」
「燈也沒有,洗澡的地方也沒有,蚊子不少,蚊帳也沒了。」
「唉。」
朱寅只能將寧清塵放在桌子上,擦擦額頭的汗水坐下來。
寧清嘴一癟,又想哭了。
都不管我鴨!
東北冬天的時候,怎麼不嫌我熱?
蚊子咬我了!你們看不到嗎?
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