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神色悲愴,虎目含淚,憤然轉身拄著拐杖往回走。
他再也不回頭看一眼,口中喟然道:
「四十年夫妻之情!到頭來,奈何不得苦窮老病!奈何不得這一身…苦窮老病啊。」
「吾不知卿,吾不知卿!不冤,不冤!」
「我不該為了你,遣散了三個妾室!」
「哈哈哈!」扶杖老者縱聲大笑,突然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咳的滿臉通紅,高大的身軀蜷縮成一張弓。
而那年近六旬的華服老婦,聽到他的咳嗽,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
她自言自語般漠然說道:「妻離子散,合該如此。」
摸摸頭上的一堆首飾,竟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爹爹!」一個虎頭虎腦、衣服很不合身的白衣少年,趕緊衝過來扶著老者。
這少年只有十四五歲,他神色擔憂的捶著老者的背,目光怨憤的看著華服老婦的背影。
「嫡母太無情了!趕走了俺娘,又拋棄爹爹和我等!她自捲走細軟,回娘家享福受用!」
「兒去追她回來!」
老者喘息著拉住兒子的手,苦笑道:
「報國啊,老夫也對你不住,聽了她的話,打發走了你娘。」
「事到如今,反倒是她這個髮妻,最為絕情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咳咳,隨她去吧…咳咳!」
那少年神色悲憤,「爹爹眼下說這些作甚!你身子要緊!兒這就去找大哥,就算去當苦力,也要孝敬爹爹!」
老者一邊往前走,一邊搖著斑白的腦袋,「老夫是革職戴罪之人,呵呵,張相公一黨嘛,是老夫連累了你們。」
「眼下誰都躲著老夫,躲著戚家人,生怕沾染一絲干係。你們兄弟就算當苦力,也沒人敢收。」
「破鼓眾人捶啊。」
不遠處的朱寅看到這一幕,聽到這番對話,哪裡還不知道這個老者的身份?
戚元敬,就是大名鼎鼎的華夏名將、民族英雄戚繼光啊。
戚少保,字元敬!
雖然知道登州是戚繼光的老家,可朱寅也沒有想到,他一回到中原,就見到了戚少保。
這不是巧了嗎?朱寅頓時又驚又喜。
戚繼光可不僅僅是個軍功卓著的抗倭英雄和大軍事家。
他還是一位被軍功掩蓋的詩人。而且著述頗豐,留下五卷《止止堂集》,其詩的水平還很高,連錢謙益都很推崇。
只是,他在軍事上的成就太過耀眼,《紀效新書》蓋過了《止止堂集》,使得他的詩詞文章不為世人所知。
戚繼光還是和俞大猷齊名的武術宗師,精通技擊,可謂高手。
所謂「北李南戚」,戚繼光抗倭時,曾經是和李成梁齊名的「帝國雙璧」。
兩人都是張居正重用的大將,也是張居正「黨羽」。
可是李成梁在張居正被清算後,仍然如日中天,朝廷不敢輕動。
而戚繼光被罷官革職,削奪兵權。
戚繼光為官清廉,從不喝兵血。他雖然給張居正行賄過,可他本人卻並不富裕。
是人格比較完美的人。
加上他喜歡私人掏錢撫恤部下,平時不治產業、不營田畝,又不懂理財經濟之道,也不知節儉度日,自然家無餘財。
革職之後斷了進項,一大家子的生活就陷入困境,很快就衣食難繼了。
他本有五子,夭折二人。還有一子離家出走。身邊只剩下戚祚國、戚報國。
年紀最大的祚國,也才十八歲。因為父親被革職查辦,屬於回籍罪臣,他受到連累,也沒有入仕。
戚報國更是只有十五。
雖然都是將門虎子,可只會弓馬刀槍,又不能生財。
如此一來,一家人就更窮困了。戚繼光甚至出不起醫藥費治病。
歷史上,就在今年冬,戚繼光在窮困交加之下死於肺病,年僅六十。
朱寅看著戚繼光蕭瑟無比的背影,不禁為他感到悲哀。
英雄落幕啊。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張居正死後,戚繼光被彈劾為江陵黨羽,革職罷免。有人上書請朝廷起復他,也差點被震怒的萬曆帝罷官。
大明朝最璀璨的將星,居然落到這個下場。
朱寅還知道,歷史上就在七八年後,在朝鮮抗倭有功的戚繼光舊部,因為「鬧餉」、「叛亂」,被赤手空拳的騙到一個操場,被屠戮殆盡。
有功於大明的戚家軍,在失去主帥之後,居然以這種慘烈方式淒涼落幕。
渾河之戰時的戚家軍,已非真正的戚家軍,只是單純的浙軍罷了。
戚繼光若是地下有知,得知舊部的結局,會不會後悔當大明朝的忠臣?
明朝對為國家浴血奮戰的將士,實在逃不過「刻薄寡恩」四字。
也難怪數十年後明朝滅亡,鮮有武將殉國死戰了。
想到這裡,朱寅對如今的大明君臣,就更是沒有好感。
瞧瞧你們這些昏君奸臣,都幹了什麼好事?
好好一個大明朝,被你們搞成了什麼樣子?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漠視蒼生的蛀蟲民賊,就那麼心安理得嗎?
「你怎麼了?」寧採薇問道。
朱寅指指已經走上碼頭的老者,「你知道他是誰麼?」
寧採薇神色一動,「誰?姓戚,不會是…戚繼光吧。」
後面的徐小白忽然插話道:「他就是戚繼光!我之前在南京城外見過他。」
「他可是張江陵黨羽,不被抄家下獄,實屬走運。」
「唉,想不到威名遠播的東南之柱戚大帥,居然成了這般模樣,真是虎落平陽啊。」
「他尚在世,江南就有百姓自發給他修建生祠了。得民心如此,朝廷豈能不更加嚴厲。」
「之前朝中說江陵意圖謀反,戚繼光就是他的刀把子。說來也是冤吶。」
「江南誰不為他抱屈?都說他是條好漢。」
寧採薇在朱寅耳邊低聲道:「怎麼幫他?我們不能不管啊。」
朱寅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拉開和徐小白等人的距離,低聲說道:
「戚少保只能活半年了,史料中說是憂憤成疾,生了肺病。」
「肯定要救一救,哪怕沒有任何回報。」
朱寅又咬著耳朵和寧採薇商量了幾句,就邁著小短腿,抱著小黑,小跑著追上去。
「老爹!老爹!」朱寅跑到戚繼光身後,露出男童清澈的眼神,配上清稚的笑容。
「嗯?」面色潮紅的戚繼光轉過身來,看見是個粉妝玉琢的男童,面色頓時一緩。
「小娃娃,你叫老夫作甚?」戚繼光停下腳步,汗津津的臉上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
朱寅道:「我想去登州城,請問老爹,該怎麼走啊?」
一邊說,一邊摸著懷中的小狗。
黑虎其實早會跑了,但他就喜歡抱著。
戚繼光沒有立刻回答他話,指指小狗,又指指天上的六月炎日,「它是個毛球,你不怕熱?」
說完也不待朱寅回答,又指指南邊,「在那裡,可以跟老夫走。老夫就住在登州城裡,順便帶你們去吧。」
他眼睛忽然一眯,看著後面身材高大、戴著帽子、身穿漢服皂衣的蘭察。
「小娃娃,這是個虎狼之士啊,他是你的隨從?」
「嗯?他不像是漢人…不是女真人,就是蒙古人?」
說到這裡,他神色一凜,渾身散放出一股凌厲的氣勢。
「你們是什麼人?來此作甚!?」
「如實說來!」
PS:早上心情極其惡劣,上午又忙,更新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