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七年,元日的最後一日,天寒地凍,李治戴著義陽公主織的一雙手套,坐在寢殿裡看書。
忽然,王伏勝來報,說五皇子李弘求見。
李治道:「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李弘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手中還捧著個捲軸,像個小夫子一樣,下拜道:「孩兒拜見父親。」
李治道:「你一個人來的?你母親呢?」
李弘道:「母親去佛光寺祈福去了,讓孩兒將功課拿給父親指正。」
佛光寺就在宮中,屬皇家寺廟,距離甘露殿還很近,只不過李治不喜寺廟,從未進去。
李治接過李弘的課業,本想在桌上攤開。
誰知滾了半天,竟滾不到頭,一直延伸到地上,才總算全部攤開,竟有近兩丈長。
李治不由愣住了,四歲不到的孩子,就要寫這麼多作業?
細細一想,旋即明白。
自李世民起,唐朝皇室就非常重視教育。
皇子三歲以下,由生母啟蒙,過了三歲,就要送去崇文館聽學,等到十多歲後,便可單獨開府,再由皇帝親自給兒子聘請老師。
唐朝學府共有「六學二館」組成,二館指的是崇文館和弘文館。
弘文館教授的是三品以上高官貴戚子弟。崇文館位於東宮,只教授皇太子和皇族子弟。
李治的六個兒子中,除一歲的李賢不用上學,其他孩子都已在崇文館讀書。
皇帝重視教育,崇文館的學士們自不敢怠慢,每當過節時,就會留下大量課業。
李治看了李弘一眼,問:「這麼多功課,你花了多久寫完?」
李弘脆聲道:「回父親,兒只用了四天就寫完了。」
李治無語。
一共才七天假,還有各種各樣的活動,相當於放假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寫作業上。
李治不由對他多了幾分憐愛,仔細檢查起他的課業。
李弘的字估計是武媚娘親自教的,這麼丁點的年紀,就已經寫的相當不錯。
教習給皇子布置作業,都是仔細斟酌,根據每個皇子的年齡和學業進度出題。
李弘目前只讀了兩本書:千字文和急就章。
所以他的課業很簡單,都是些姓氏名字、器服百物等題目。
李治見他答的不錯,正要抬頭嘉獎幾句,忽見他胸口鼓鼓囊囊,似有什麼東西在動。
「弘兒,你衣服里是什麼東西?」
李弘微微有些驚慌,遲疑了一會,小心翼翼的從領口中拿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仔細一看,原來是只小雛鳥。
李治皺眉道:「你怎麼把小鳥放在胸口裡?」
李弘一副犯了錯的表情,垂著小腦袋。
「孩兒過來時,在一處殿檐下發現這隻小鳥,見它快凍死,就、就塞進衣服里,給它取暖……」
李治怔了半晌,暗道:「這孩子果然打小善良。」
李弘雖然柔善,卻和李顯那種懦弱不同,很受唐高宗喜愛,在朝中也有強大根基,監國數次,受到滿朝文武擁戴。
他曾為了救義陽公主和高安公主,與母親武媚娘爭鬥過,並不怕母親。
只可惜他從小體弱多病,二十五歲不到就死了,如果是他登基,武媚娘很難成為女皇。
這也正是李治沒有立他為太子的原因。
望著低頭垂目的李弘,李治暗道:「這孩子和唐高宗一樣,身體不好,以後得讓他多鍛鍊一下。」
「好了,弘兒,你去吧。」
李弘見父親沒有責怪自己,喜道:「孩兒告退。」行了個標準的禮儀,離開了宮殿。
李治沉吟片刻,喊來王伏勝,讓他傳一道旨意,讓所有皇子帶課業來甘露殿一趟,接受檢查。
對大部分皇子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壞消息,只有李忠例外。
陳王李忠在宮外開府,是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
李治從弘文館中,給他挑選了幾位學士做老師。
李忠對這幾位老師很是尊敬,他們留下的課業,早已做完,並不怕李治抽檢。
倒是李忠的幾位老師非常緊張,將他的課業重新檢查之後,又囑咐許多話,才放他離府。
李忠離開王府後,徑直朝著皇宮而去。
因為李治並未規定檢查課業的時間,李忠也不急,準備先去拜見母親,再去見父親。
他為了儘快見到生母劉氏,進太極門後,拐入左延明門,抄小路沿龍首渠而行。
一路快步急行,穿過一座石橋時,忽見橋東南方向有一座殿宇,那是翰林院所在。
李忠心道:「阿娘近來在學習畫畫,我何不挑選幾幅好畫,送給阿娘鑑賞臨摹?」
想到此處,命隨從們拿好功課,在原地等著,他自個則快步朝翰林院而去。
翰林院外有一片花叢,從這個方向走,需從花叢小徑繞過去才行。
李忠還有幾分孩童心性,不走正路,從花叢樹枝間穿行,還伸手去抓花枝上凝結的冰錐。
正當他邊走邊玩時,忽然在花叢深處聽到一道聲音。
「你在宮中過的還好嗎?」
那聲音李忠聽得好耳熟,悄悄走了過去,透過樹枝縫隙看去。
只見遠處一片花叢中,站著兩個人。
一人是個小內侍,年紀和他差不多大,另一人卻是個近三十歲的青年,中等身材,長的氣宇軒昂。
李忠驚道:「那不是八叔嗎?他在這做什麼?」
李忠的八叔,便是越王李貞,這次也回長安參加了大朝會和宴會,皇家狩獵時也去了。
那小內侍道:「回越王殿下,奴過的很好。」
李貞緩緩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也瞧出來,陛下對長孫無忌已沒多少耐心,且再忍兩年。」
小內侍顫聲道:「殿下,我……」
「叫我八叔吧,今日是沐假日,翰林院沒人,況且我已命人守住路口,不會被人聽到。」
李忠暗暗尋思:「他讓小內侍叫他八叔,難道那小內侍也是皇族中人?」
小內侍道:「八叔,我弟弟和妹妹……他們過的還好嗎?」
李貞道:「不必擔心,他們雖被發配嶺表,有我和你十叔關照,一切安好。」
李忠腦中「轟」的一聲,皇族之中,發配嶺表之人,不就只有三王叔吳王李恪的後人嗎?
「難道……那小內侍是三王叔的兒子?」李忠心中砰砰直跳。
小內侍跪在地上,泣聲道:「多謝八叔。」
李貞沉聲道:「起來。你父親是何等颯爽英姿的人物,你怎麼動不動就哭?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是。」小內侍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
李貞沉默了一會,說:「我過幾日就要回封地,你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露出任何破綻。」
小內侍點頭答應了。
李貞又交代幾句話,轉身離去了。
小內侍也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李忠又等了一刻鐘,見周圍再無動靜,這才離開花叢,與隨從會合,朝承香殿飛奔而去。
「阿娘,阿娘!」
劉氏正在殿內繡一隻錦囊,忽聽外面傳來兒子的聲音,心中一喜。
剛將錦囊放下,李忠便奔進來了,滿臉慌張。
劉氏笑罵道:「都多大的人了,還這般猴急,又惹老師生氣了?」
李忠急道:「不是,阿娘,我剛才在翰林院附近……」
說到這,轉頭朝身邊宮人看去,低聲道:「阿娘,你讓他們下去。」
劉氏見兒子這般反應,只得屏退下人,問:「怎麼了?」
李忠壓低聲音,將剛才看到李貞的事情都說了。
劉氏大吃一驚,驚惶道:「那、那小內侍,難道是……」
李忠道:「孩兒想,他一定是孩兒的堂兄弟。」
劉氏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跺足道:「哎,這可怎麼是好……怎麼是好啊!」
李忠道:「阿娘,事情很糟糕嗎?」
劉氏道:「此等大事,如不告訴陛下,就是欺君,如果說了,勢必得罪越王和紀王,只怕整個宗室都要得罪光了。」
李忠呆呆道:「那我當做沒聽到還不行嗎?」
劉氏搖頭道:「宮中耳目太多,誰能保證沒有別人瞧見你?若是被抖出你欺君不報,也是重罪啊!」
李忠道:「那怎麼辦?」
劉氏吸了口氣,道:「得罪宗室總比欺君好,你……你去告訴你父親,剩下的事,咱們也管不了了。」
李忠點點頭,快步離開了承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