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三七死了。
下人用一卷草蓆將她屍體裹住,逕自丟出大門外。
她暴屍在了眾目睽睽下。
百姓們圍聚而來,下人高聲宣布她的『罪行』:
「虞家有女不孝不悌,忤逆犯上。虞三七在宮中冒犯太后,她自知罪大惡極,畏罪自殺,我家郎中大人不齒有此等孽障,今日將她逐出虞家族譜,以儆效尤!」
少女死不瞑目的圓睜著眼,血淚乾涸在眼角。
四周卻無一人同情,唯有唾棄鄙夷聲源源不絕。
意識已不清,她的魂魄像是被拉扯出了體外,又像飄到了空中。
她『看到』了自己一家人。
父親說家門不幸,接了這樣的喪門星回府。
母親掩面流淚,說後悔生了她,就該讓她死在外面。
大哥嘆氣,說她無可救藥。
二哥咒罵她狠毒愚蠢,想直接掐死她。
四妹淚眼盈盈,說不懂她為何要拉全家下水?
虞三七不懂。
她明明是救了太后,就連皇帝都說尚無定論,為什麼這些所謂的家人,卻一句話就判了她的罪。
「婆婆,三七錯了,三七不該回來。」她的靈魂顫抖。
她自小被拍花子拐賣,好不容易才逃到了黃全村,遇到了孟婆婆,又有了一群兄長、叔伯的陪伴。
十五歲時,明明是虞家求上門,才把她接回來。
她生來陰陽眼,可見幽冥,可見人心,卻被親情蒙了眼,看不清至親人的真面目。
父親仕途不順時,她請鬼問神,消耗自己的功德幫他趨吉避凶。
大哥一心求功名,她費盡心血,求了已故大儒找回真籍。
二哥跌馬傷了腿,她以身代之,用魂為祭,將殘疾轉移到自己的魂身上。
三七可入藥,化瘀止血、活血定痛,她把自己『煉』成了一味藥,全都獻給了所謂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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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來的卻是鄙夷、厭惡和唾棄!
是一句句『怪胎』『你該死!你怎麼不去死!』
普通人看不到,數不清的黑氣在雪地里翻湧,匯聚成一個個黑霧般的人形。
鬼物們朝此盤踞而來,它們圍著虞三七的魂魄盤旋,在她周圍竊竊私語,發出刺耳怨毒的譏笑,嘲諷著她的過去,她的愚蠢。
貪婪垂涎的望著她。
虞三七累了。
也並不反抗,任由鋪天蓋地的鬼物朝她蜂擁而來。
被吃掉的話,就不會這麼痛了吧?
她苦笑。
眼前的視野卻一瞬清空,鬼物們發出尖嘯,似瞧見了什麼可怕的存在,紛紛散避。
暴雪天,萬眾矚目下,青年將軍策馬而來,猩紅披風獵獵作響,列隊軍士跟隨在他身後。
人群里有人驚呼出聲:「是燕少將軍!少將軍大捷歸來了!!」
山呼海嘯的簇擁中,青年面容冷沉,冠玉般的面容上,一片冷漠,風塵僕僕也蓋不住一身氣度,只叫人想起一句話『性若白玉燒猶冷』。
他下了馬,朝虞三七的屍體而來。
人群如摩西分海,自動讓出一條路。
青年將軍立在她屍體旁,靜默了半晌。
虞三七也怔怔看著他。
燕少將軍!皇后的侄兒,護國燕氏僅剩的兒郎!
陛下親封的天賜神將!
他來做什麼?
下一刻。
虞三七透明的小臉上騰的一陣熱意。
冷玉般的人,穿過她的魂,如一團燃燒著的烈火,小心翼翼抱起的她的屍體。
她聽到他一字一句,宣告般道:
「虞家三姑娘,性純仁善,忠義勇敢,乃大善之人!」
「虞家棄她!」
「我燕度,不棄!」
虞三七的屍體被燕度帶走了。
她的魂兒也被跟著牽走了,她飄在青年將軍的身邊,看到他策馬疾行回府,看到他小心翼翼將她安置在自己的臥房內。
他叫來軍醫為她救治。
她看到他眼底的血絲與壓抑的怒意。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卻很感激:「謝謝你,但是我已經死了,活不過來了。」
可惜少將軍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死死攥緊她的手。
軍醫也紅了眼眶,「少將軍,虞三姑娘氣息已絕,還是、還是早些讓她……」
「拿皇伯父賜的續命金丹來。」
虞三七錯愕的望向他。
續命金丹她是知道的,據說全天下只有兩枚。
燕度卻要拿來給她用。
她見了太多不把自己當人的所謂家人,這時候有人要拿寶貝救她,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湊近燕度,想從這個人臉上看清楚他為什麼要對她好。
卻在他眼角看見了一滴淚。
虞三七怔怔看著他,燕度尚未及冠,虛歲十九歲的少年人,介於青年與男人之間,身上卻已是戰場沙血打磨出的肅殺穩重。
他性子一貫是冷的,京中愛慕他的女娘無數,他都不假辭色。
這樣冷玉般的人,此刻望著她那冰冷甚至算得上可怕的屍體時,眼裡滿是遮掩不住的心疼和自責。
虞三七聽見燕度說:
「對不起……」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明知道燕度聽不見,虞三七還是忍不住搖頭。
恰在這時候,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
「將軍!宮中有消息了!」
親衛快步進來,氣喘吁吁,他看了眼床上虞三七的屍體,眼裡露出一抹痛惜和不忿。
「太后娘娘已醒來,娘娘親口說是虞三姑娘救了她。」
「陛下還不知虞三姑娘已死,還下旨恩賞了虞家,傳旨的公公已快到虞府了。」
「虞家那些人,現在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聽到真相就要大白,虞三七的魂體忽然恍惚了一下。
或許是執念沒了,她攤開手掌,原本半透明的魂體就快要像一縷青煙一樣散掉了。
她忍不住自言自語道:「爹爹兄長他們……真的會後悔嗎?」
「他們才不會後悔!」燕度突然出聲。
虞三七嚇了一跳,才反應過來燕度是在對親衛說話,不過後面好像是真的在對她說了。
「他們只會仗著你死了,不能開口,繼續污衊你,把罪責都拋到你身上。」
「三七,你要活過來,活過來,才能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燕度的語氣逐漸轉向陰沉。
「懺悔無門,他們該下地獄。」
虞三七不知道為什麼,隨著燕度字字落下,她原本逐漸消散的魂體愈發堅實起來,甚至,她還看到了原本沒能看到的東西。
一隻只鬼手從地下冒出來,抓住她的腳。
正想要趁她不備,吞噬她。
虞三七原本失去的一部分記憶忽然回來了,她生來便能吞噬鬼的,在鄉下時,她不覺得自己奇怪,直到被接回虞家,她才發現,啊,原來自己竟是個怪胎。
她羞於自己是個『異類』。
惡鬼披上羊皮,將自己馴化成羔羊,以為這樣就能融入羊群,獲得認可。
可是啊,她本非人類,生來異端。
燕度說得對。
她為什麼要為了那點可笑、淺薄的親情,那點虛偽的溫暖,委屈自己、馴化自己、討好旁人?
為什麼要等著那些人自己醒悟、懺悔?
親手去,送他們下地獄不好嗎?
想通這一點,虞三七的雙眼驟然變得漆黑無比,那些咬在她魂體上的鬼物齊齊僵住,下一刻爆發出悽厲的哀嚎,是驚恐,是對更恐怖之物天然的畏懼。
「誰也不能再傷我……」
「鬼也不行!」
她像是一汪黑色的泥沼,是比鬼物更濃烈可怕的惡意,所以敢於吞噬她的,都將被她所吞噬。
鬼物化為霧氣,全部融入了她的影子裡,成了她力量的一部分。
終於!少女的手指輕輕一顫。
她驟然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