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濃,夜幕如濃稠的墨汁。
畫舫剛離開西荒的邊界,正在巡邏的護院轉頭一看,忽然愣住,眼瞳驟縮。
「……那是什麼東西?」
同行的人跟著抬頭。
一道巨大的陣法緩緩從天空流淌而下,仿佛無邊無際的帷幕,將他們剛剛離開的西荒之地牢牢封鎖。
究竟是什麼東西,才需要如此嚴密的封印來囚禁?
月色之下,一隻飛鳥悄無聲息地落在最高的樓閣上。
拍打了兩下翅膀,化作一封信。
管事讀完了這信,隨即將信紙投入火中,看著它化為灰燼。
隨後步入內室,彎腰在舫主身側耳語。
密探傳信,西荒最古老的世家滄瀾一族,竟在一夜之間遭受了滅頂之災,九宮十八峰的每一個角落都瀰漫著血流成河。
畫舫上滄瀾少夫人的死,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提起。
管事問,「那之前真火燒了下人房的事,還繼續查嗎?」
舫主不言,擺擺手讓人下去。
極樂舫不願惹事上身,這種時候撇得越乾淨越好。
可無人知曉,這夜的畫舫上究竟帶走了何等危險的東西。
另一邊。
唐玉箋看著對面前的兩碟食物毫無興趣的少年,急切地說,「你快吃吧,多吃點補補身體。」
「這是什麼?」長離伸出手指,捏住一點紅殼,眼神古怪。
「醉蟹鉗。」唐玉箋回答。
長離盯著螃蟹看。
他的手很白,纖細修長,骨節分明。
捏著螃蟹腿的樣子既矜持又有些古怪,像什麼大戶人家的貴公子。
唐玉箋舔了下嘴唇,「別光看了,快吃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長離微微蹙眉,離近了。
猶豫再三,啟唇,連外殼一起咬了下去。
唐玉箋急忙伸手去捏他的嘴,氣急敗壞,「你怎麼連殼都吃了?」
掰開少年的嘴,發現他已經咽了下去,唐玉箋愣住了,滿腦子懷疑人生,「殼不能吃啊?你嗓子不痛嗎?」
長離閉上嘴,唇瓣上殘留著她指腹的觸感。她沒有意識到他們此刻離得很近,呼吸都交纏在一起。
「為什麼不能吃?」他慢聲問。
唐玉箋震驚又疑惑。
「你沒有吃過螃蟹嗎?」
少年搖頭,「沒有。」
唐玉箋心想,確實有些人不喜歡吃螃蟹。
她從少年手中拿過那隻已經少了一塊的螃蟹,然後把另外兩盤食物推到他面前,「算了,你先吃這些吧,我來幫你剝螃蟹。」
今天春玉樓的花魁心神不寧,一盤金絲玉露只是淺嘗輒止,連同旁邊精緻的羹湯更是連一口都沒動過。
唐玉箋見狀,欣然將這些沒怎麼動過的食碟帶了回來。
餵爐鼎。
拆完一隻蟹腿,她回頭,又一次受到衝擊。
「怎麼不用勺子?你以前喝湯都用手抓啊?」
少年手指染上了油花,潤潤的,指尖泛著紅。
他微一側眸,看著唐玉箋,「以前沒有人給我吃東西。」
唐玉箋愣住,手裡的螃蟹也「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想起了前世在路邊吃燒烤時,那些等待投餵卻又有點怕人的流浪狗。
眼中的驚訝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表情。
她語氣都變小心了,「你家人呢?不給你吃飯嗎?」
少年搖頭。
「沒有家人。」
「那你媽媽……啊不,你母親呢?」
「我沒有母親。」
「……」唐玉箋沒想到他的身世竟然這麼可憐。
他不會用筷子,也不知道湯要用勺子喝。
好可憐。
該不會是從什麼大戶人家泡出來的爐鼎吧?
她旁敲側擊,「之前那些欺負你的雜役說,你是一個女妖帶上來的?」
少年輕描淡寫,「她追殺我至此。」
「……」
唐玉箋慢慢地用手捂住了嘴。
「她為什麼追殺你?」
「見我出逃受傷,想用我的血肉修煉。」
原來他真的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唐玉箋微微張嘴。
竟然猜對了。
她真該死啊,問的都是什麼傷人的東西。
少年一直盯著唐玉箋,將她的一連串表情變化收歸眼底,見她先是一臉憐憫和懊悔,半晌後不知從哪又掏出了兩隻完整的螃蟹,臉上掠過一抹不舍,很快又變得堅定了幾分。
手指靈巧地剝開螃蟹,隨後側過臉,眼中帶著些許濕潤,柔聲告訴他,「吃螃蟹要這樣,殼不能吃。」
少年垂眼看她。
他問,「你以前也給他剝過嗎?」
「誰啊?」
桌子上擺著一小碟淡黃色的糕點,和一盅湯。
少年看著小小的木桌上擺著的東西。
忽然彎了眼睛,語焉不詳,「比他的多。」
「什麼?」
少年沒有繼續說。
唐玉箋把那塊白白嫩嫩的蟹腿肉送到他嘴邊,比他還殷切,「快,張嘴。」再不吃她就要忍不住了。
蟹肉剝得乾淨,上面沒有一絲雜質,懸在他的唇旁。
長離垂眸看著,琉璃般的眼珠輕輕動了動。
見他遲遲不張嘴,唐玉箋直接抵著他的唇縫將蟹肉塞了進去。
纖細的指尖幾乎陷進少年嘴裡,甚至不經意間碰到他的牙齒。
長離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緩慢握緊。
唐玉箋一無所知,嘴巴里念念有詞,「好可憐,你一定沒吃過這種好東西吧?」
她收回手,沒有留意到指尖那一點晶瑩濕潤的水痕,把勺子放進瓷碗裡,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響,「這碗金絲玉露樓里的紅牌一口沒碰過呢,我專門給你拿回來的。」
長離這時候才知道這是人吃剩下的,被她端了回來。
眸色原本沉下去,可對上那雙亮晶晶的,透著淡紅的眼,他沉默了一下,張嘴,由她興致勃勃地將一勺羹湯餵了下去。
桌子窄小,燭火暗淡,白髮紅顏的姑娘坐在他身側,帶著點濕潤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吃東西。
她像是很喜歡餵他,一勺接著一勺,樂此不疲。
很奇怪,長離嫌棄這東西,也並不需要進食,明明這些凡物對他來說並無益處。
但好像拒絕不了她的視線。
吃了兩口,嘗不出味道,可看著旁邊全神貫注看著他吃東西的紙妖,長離眼中帶上了點自己沒有察覺的暖意。
有燈芯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影子跟著搖晃,暖黃的火光中,兩個人的影子幾乎融在一起。
餵他喝完小半碗羹湯,唐玉箋又用筷子夾起素卷。
長離停頓了一下,看到唐玉箋一副很想吃的樣子,他突然伸出手,遮住了她那雙紅潤潤的眼睛。
握住她的手腕,將木筷夾住的素卷慢慢送到她的嘴邊。
「想吃嗎?」
耳邊傳來誘人的聲音,唐玉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已經自動張開。
一口咬住了送到嘴邊的『食物』。
她為什麼要吃那個呢?
她想吃的是爐鼎。
柔軟的嘴唇覆在少年手指上,牙齒輕輕咬住他的指腹,長離的眼神瞬時變得複雜。
別人都害怕他。
供奉他的人甚至都不敢進入地宮,生怕他會扭斷他們的脖子。
取血更是謹慎,用禁術逼迫他涅槃,在最虛弱時用分身傀儡剜走血肉。
她卻餵他吃奇怪的東西,露出憐惜的表情,還咬他的手。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給他吃東西。
……以及。
長離盯著她露出的舌尖,眼神晦澀不明。
唐玉箋食髓知味地把那一層白皮咬得又濕又紅,聲音柔柔得有些含糊,「你好香啊,讓我採補一下吧,我感覺妖氣有點不夠用了……」
夜風寒涼,長離的身體卻被指腹那一點溫度,染得越來越熱。
呼吸也亂了。
唇是軟的。
指尖碾過軟肉,碰到她的舌。
他低頭看她,瞳孔微微顫動。
紙糊的妖怪拉開他捂著眼睛的手,抬眼可憐地望著他,臉頰貼著他的手心,眸光盈盈,淡色的唇瓣開開合合,細聲細氣地商量。
「就一口好不好?」
長離呼吸凌亂,無法控制地彎下腰,手指捏住唐玉箋的下巴。
那熱度透過肌膚傳遞過來。
暖融融的,他很喜歡。
忽然。
某種成千上萬道默念疊在一起的經咒聲灌入神魂。
隱隱有鎖鏈拖拽的簌簌聲自混沌中傳來。
「回來。」
長離眉眼倏然染上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