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唐玉箋笑完了,低下頭重新開始吃桌子上的菜餚,像是跳過了剛剛那個話題,雲楨清才緩緩回神。
庭院裡飄落的對花瓣落在水渠上,跟著水波緩緩飄搖。
他拿起杯子,舉到唇旁。
對面的姑娘卻說,「你的杯子是空的。」
雲楨清愣了愣,略微不自然地抵了一下唇角,拿起瓷壺倒滿。
胸腔中涌動著前所未有的悸動,讓他此時的思緒並不清晰,周圍的聲音似乎也變遙遠了,耳朵里只剩下她那句『那是你看起來還很小』。
那時他才剛剛束髮,十四五歲。
「時間是太久了,這些年我時常夢到你……」
說著,他又羞於啟齒,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恪守禮儀的世家公子,極少這樣直白地表露自己,他兀自緊張著,卻發現唐玉箋好像沒有再聽了。
她垂眸看著桌子上的一道菜。
是一道放在邊上的醉蟹鉗。
雲楨清以為她想吃,離得太遠夠不到,便端起來遞到她面前。
唐玉箋彎了彎眼眸,「原來人間你府上也有這個,長離剝這個剝得很好,但他不讓我吃太多,因為畫舫上的酒烈,吃多了嘴會疼。」
說著說著,她忽然不再說話了。
情緒比之前還要低落。
低下頭,緩慢細緻地吃飯。
醉蟹鉗沒有再碰過。
雲楨清沒有問她話里那個人是誰,也不問她為何心情不好,而是拿過那碟醉蟹鉗開始一點點剝起來。
他的手指冷白似玉,骨節分明,指尖泛著柔軟的粉紅。
剝殼的動作不算嫻熟,卻很認真,仔細將黃酒醃泡過微微泛著透明的蟹殼剝下來,將鮮嫩軟滑的蟹肉放到碟子裡,慢慢剝了三五個,拿到唐玉箋面前。
他柔聲說,「府上醃蟹鉗的酒不烈,你嘗嘗這個。」
唐玉箋抬頭看了他一會兒,緩慢將碟子裡的蟹肉吃乾淨。
「如何?」
「嗯,不錯。」
唐玉箋擦了手,看起來終於放鬆了一些,唇角重新彎起來。
臉上也有些血色了。
「雖然這兩日人間待我不好,」她說,「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人間的,人間還有你這樣的好人。」
雲楨清輕笑,「能讓你喜歡上這裡,在下不勝榮幸。」
她的妖氣散去了更多,用外物染黑的髮絲透出淡淡的白,一縷一縷交疊在一起,像變成了一頭灰發。
這幾天人間斷斷續續,一直在下雨。
她本身妖氣就不足,也存不住,乍一離開長離,險些忘了自己這些年是靠他的血撐著,以前充盈慣了,現在就對比得格外虛弱。
她很久沒做人,忘記了自己的長相在人間很奇怪,也忘記了這裡不是她曾經生活的世界。這裡沒有人染髮,沒有人帶瞳片,自己這白髮紅眼的樣子在凡人眼中是明晃晃的非我族類。
因為太過奇怪,被一群人拿菜葉砸,舉著東西追著她喊打喊殺。
驚慌失措之際,唐玉箋坐著捲軸離開,逃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才敢停下。
凡人懼怕妖物。
他們一邊說著害怕,一邊想要想方設法要將她置於死地,她倒是懂這種感覺,因為她看見蟲子的時候也是這種心情,明明蟲子沒來咬她,她仍舊很想拍死它們。
唐玉箋狼狽極了,一路躲到了城邊的破菩薩廟。
菩薩面目慈悲,泥像斑駁脫落,這座廟已經廢棄了,可唐玉箋在那裡短暫地躲了雨。
她想,菩薩果然宅心仁厚,讓自己一個被人唾棄的小妖怪進來避雨。
又冷又餓之際,唐玉箋摸到了雲楨清的玉佩,想那她可以用這個玉佩換來短暫的安寧,於是拿著玉佩去了當鋪,想要換錢。
可帳房看了看,跟她說讓他坐下。她坐下沒多久後便見帳房先生領著官兵過來,指著她說,「就是她!就是這個小賊偷了雲世子的玉佩!」
唐玉箋一愣,連忙解釋,「這是雲楨清給我的。」
可沒有人聽她解釋,反而斥責她膽大包天,竟然敢喊直呼世子名諱,直接將她扣下。
唐玉箋抬頭,卻發現對面的人臉色泛白,湊近了些,「你不舒服?」
雲楨清不自在地垂下眼,命人重新溫了茶水,移開話題,「你後面,是否有要去的地方?」
唐玉箋想了想,抬手虛晃一下,憑空拿出一個捲軸,展開了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上面畫了幾條線。
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煞有介事地說,「畫舫上的人說過,順著人間一路往東,翻過霧隱山,就會有無數仙洞和靈泉,是修煉的絕佳之地。」
畫舫?
雲楨清不動聲色。
「霧隱山,這名字倒是聞所未聞。」
「你是凡人,能聞什麼。」唐玉箋指著透明的水痕說,「這霧隱山面與上仙界的無極接近,裡面有許多大小洞天福地,是下界最靠近仙域的風水寶地呢。」
她邊畫邊擦,小心翼翼將捲軸上的水印子蘸掉。
「結氣所成的洞天就藏在峰巒洞壑之間,許多來畫舫上的妖怪都說過這裡,去這裡求乞成仙,我存不住什麼妖氣,這裡靈蘊充足,剛好適合我。」
雲楨清一頓,抓住了剛剛忽略的某個字眼,「修煉?」
唐玉箋點頭,「是啊,我是個有志向的妖怪,要修煉成仙的。」
「你是妖?」
「我是妖。」說著,她語氣弱了一點,「你怕妖?」
「不怕。」雲楨清立即否認,「只是,之前猜錯了。」
「你之前怎麼猜的?」
雲楨清猜測她大概不會想知道,所以自然跳過了話題,「那玉箋要如何去?會去多久?」
果不其然,唐玉箋注意力轉移,她繼續沾著茶水在紙卷上寫寫畫畫。
「霧隱山離你們凡間很近,有許多散仙和你們凡人修煉,我到時候去山裡面找個散仙修煉時建宮立觀的地方,就在那裡修行了。」
說完,唰啦一聲收了捲軸。
將陶杯遞到他面前,「滿上。」
雲楨清依言給她斟茶,「那玉箋還沒說,要去多久。」
「去個三五百年吧,如果慢一點,可能要上千年。」唐玉箋說著,眉毛細細地擰著,有些不自信的樣子。
雲楨清微斂眼睫,遮住眸中異色。
慢慢重複,「三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