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雨滴落在房檐上,順著「金羅漢寺」的破爛匾額匯聚成線,落在宋亦的紙傘上,被無形的氣流彈開,滑落在地。
空蕩蕩的騾車停在院內,車上的貨物早已盡數搬進大殿裡,騾子則拴在院中的大樹下避雨,還有個夥計抱著草料在餵它。
其他人都在大殿內烤火,只有孫掌柜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冒雨在院中迎接。
還好宋亦擔心商隊出事,加快了腳步,若是讓人在雨中久候,那就太失禮了。
「廟外雨大,小先生快快入內,小老兒備了些烤餅和熱茶,先生可莫要嫌棄。」
宋亦毫不在乎道:「掌柜的客氣,出門在外有口熱乎東西吃已經很難得了,哪還能嫌棄呢。」
「請!」
孫掌柜延手道,又招呼餵騾子的夥計。
「順子,咋還沒餵完?趕緊幹完活兒進去烤火。」
「掌柜的,這騾子不知怎的不吃料了,還一個勁兒亂動彈。」
「是不是剛才傷著了?」
孫掌柜眼中閃過幾分憂色,若沒有這騾子運貨,光憑人推車,必定會耽誤了交貨的日期。
要不是這金羅漢寺的大殿實在狹小,孫掌柜都有心把它牽進去照料。
宋亦倒是心知肚明,那騾子並非傷了累了,而是被廟中煞氣驚到了。
有些動物天生就能看見人看不見的東西,對煞氣也更加敏感。
這金羅漢寺中的煞氣都快凝成實質了,騾子哪還吃得下東西?
不趕緊提桶跑路,說不定就是最後一頓了。
宋亦走到騾子旁邊,裝模作樣摸了兩把,掌心悄然散出一絲靈韻,將附近的煞氣盡數驅散。
剛剛還掙扎不安的騾子果然安靜下來。
「這騾子是累著了,我在山上學過些聚獸調禽之術,遇到這種情況,輕輕安撫即可。」
宋亦又餵了它兩塊桃脯,騾子一邊嚼一邊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還用自己的長臉去蹭宋亦,看這架勢恨不得立刻咬斷韁繩,給眼前的少年當騾做馬。
餵騾子的夥計眼睛都快突出來了,他天天給騾子餵料刷毛,也沒見這牲口對他這麼熱情過。
孫掌柜見騾子恢復正常,豆料跟草料也肯吃了,望向宋亦的目光變得更加尊敬。
伸伸手就能讓牲畜乖乖聽話,這樣的神仙手段,孫掌柜聽都沒聽說過。
「沒想到小先生還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先生!不知先生仙鄉何處,小老兒走完這趟,一定去貴寶地上香致謝!」
宋亦連連擺手道:「大可不必,我那道觀在大山里,路不好走,一般人找不到。」
「再說燒香拜佛也沒什麼用,想要神靈護佑,還是多積功德多做善事罷。」
「先生此言,小老兒一定記在心裡。不過香還是要燒的,就算做了善事,也要讓神佛知道才好。」
孫掌柜一邊說,一邊帶著宋亦走入大殿。
這大殿也是破得可以,除了神像和供桌之外,就只有漏進來的風雨,想找個乾燥的地方生火都不容易。
見二人進來,夥計們紛紛起身相迎,人群中還多了個沒見過的老和尚,看著面目慈悲,眼神古井無波,非常符合世人心中的高僧形象。
孫掌柜主動介紹道:「這位是圓誠大師,也是來寺中歇腳的,比我們還早到一些。」
幾個夥計也七嘴八舌道:「掌柜的沒看見,剛才生火的時候,大師連火石火折都沒用,只是袖袍一擺,篝火就燃了起來。」
「難道大師精通志怪故事裡的火行法術?」
「胡說,圓誠大師是得道高僧,那篝火定是以佛光點燃。」
老和尚雙手合十,高唱佛號道:「阿彌陀佛,廟外雨寒風疾,貧僧與各位施主借一絲佛光取暖,想必佛祖也不會怪罪。」
宋亦面上不顯,心中冷笑一聲。
禿驢拉長臉,你裝你馬呢?
以望氣之術觀之,老和尚滿身黑光還帶著血煞,要麼是無惡不作的破戒僧,要麼是披著僧衣的騙子。
人間之事宋亦不會刻意去管,但老和尚平日作惡多端,不積陰德,自己把自己送到鬼窟窿里,那就怪不得宋亦了。
孫掌柜卻真把老和尚當作世外高人了。
他本就在家中供養佛像,好不容易遇到「高僧」,更要好好請教一下佛法。
宋亦強忍笑意,聽老和尚胡編亂造些佛經,有時編的前後矛盾,實在解釋不通,就打機鋒裝謎語人。
饒是如此,卻還能將夥計們唬得一愣一愣,讓宋亦不禁感慨,當騙子的門檻實在太低。
老和尚見大家深信不疑,趕緊再加一把火,「相逢即是有緣,貧僧再講一段《無量佛陀經》,說與各位施主聽。」
老和尚口燦蓮花,滔滔不絕。
宋亦不得不承認,這段佛經當評書來聽確實不錯,若在酒樓茶館裡聽到,宋亦是願意賞兩個茶錢的。
但其他人顯然把評書當真了,個個面露崇敬,連大氣都不敢喘。
尤其是這老和尚講著講著,周身忽有佛光若隱若現,同時殿內也憑空生出一陣香氣。
這明顯是傳說中大德講經時的天生異像啊!
「好!好高的佛法!」
眾人聽得如痴如醉,宋亦卻拍手叫起好來。
畢竟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沒看過幾次小丑表演。
雖然老和尚往火堆里扔松香末的手法偷感很重。
但宋亦一來尊重「民間藝人」,二來尊重將死之人,也就沒揭穿他。
「佛曰:成就諸功德,虛己常謙下。佛法無量,貧僧還需精進。」老和尚矜持一笑,「此行也正是欲往淮州金蟬寺精研佛法,不知諸位施主要前往何方,是否同路?」
孫掌柜遺憾道:「回大師,我們正要運些淮州本地的土產去陽州,無緣與大師同路甚是可惜。」
說完又看向宋亦,「還不知小先生要去往何處?」
宋亦道:「也是去陽州。家師素有腦疾,聽聞陽州城濟世堂有擅治腦疾的大夫,特地前去尋醫問藥。」
宋亦也沒完全說謊。
自家老道確實隔三岔五就腦子抽風,搞些「新花樣」。
這次下山前,老道還在研究他的功德升仙機——把道經刻在齒輪上,用瀑布衝力帶動大小齒輪轉動,以極快的速度代替他晝夜不停地誦經刷功德。
只要解決了功德無法加身的問題,估計等宋亦遊歷回來,老道已經把道祖干到榜二了。
老和尚又道:「貧僧聽聞此處有妖邪出沒,諸位施主為何不走官道呢?」
孫掌柜嘆氣道:「這些傳聞小老兒又何嘗不知?」
「可這批貨要得急,備貨的時間又太長,小老兒為了不失信於人,這才鋌而走險,抄些近路。」
「只是這場雨下得不是時候,再走兩個時辰,便能回到官道上,也就不用擔心妖邪之事了。」
「幸好得遇大師,否則小老兒這一夜都睡不安穩。」
「阿彌陀佛,眾生皆苦。」老和尚面色悲憫,從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拆開,像孔乙己發茴香豆似的每人發了一顆。
宋亦心中明白,老和尚要下餌打窩了。
「貧僧與諸位施主有緣,這些佛珠以千年菩提木製成後長供佛前,經佛光普照九九八十一日,又與貧僧相伴多年,想來多少能護佑各位施主平安喜樂。」
「大師,這如何使得?」
孫掌柜捧著佛珠的手都在顫抖,還有夥計當場磕起了頭。
「這佛珠如此珍貴,小老兒受之有愧啊!唯願奉上二十兩香火錢,求大師為我在佛前供一盞明燈。」
宋亦聞言牽了牽嘴角。
好傢夥,自己出苦力推車才不情不願給二兩,老騙子講段評書演個戲法就給二十兩?
這錢也太好賺了吧!
老和尚卻寶相莊嚴道:「阿彌陀佛,施主虔心向佛是好事,只是這香火錢,貧僧卻不能收。」
「出家人六根清淨,從不碰這些阿堵之物,也對金銀沒有興趣。」
孫掌柜道:「大師不收香火錢,我們有何顏面拿此至寶!」
夥計也道:「這五兩銀子是我背著掌柜的偷藏的私房錢,還請大師收下!」
無論孫掌柜和夥計如何勸,這老和尚都嚴詞拒絕,看也不看那些銀子一眼,反而更顯得像一位高僧大德。
「諸位施主,請聽貧僧一言。」
老和尚發話,大殿內瞬間就安靜下來。
只見老和尚指著宋亦的紙傘道:「出家人講究緣法,如果諸位施主真想結個善緣,不如將那柄紙傘贈予貧僧,也讓貧僧免於風雨之苦。」
自打看見紙傘的第一眼,老和尚的眼睛就被勾住了。
入了麻行(喬裝成和尚道士的騙子)走南闖北三十多年,他見過的好東西不計其數,連妙用無窮的仙家寶物都見過幾樣。
卻從未見過有什麼寶貝能發著如此寶光。
他同廟中眾人交談,注意力卻全在紙傘上,越看越是覺得紙傘不凡,像是古周封神時代的寶貝。
要是能據為己有,仔細參悟體會,沒準也能踏上登仙大道,比他袖中藏松香的兩手戲法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這樣的至寶竟握在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手裡,無異於孩童拿著金子招搖過市。
今天被他遇見,活該他發大財撞大運!
孫掌柜看紙傘平平無奇,似乎不值幾個錢,卻不能慷他人之慨,只好遲疑地看向宋亦。
「小先生是否願意割愛?小老兒願出十兩好銀作為補償。」
宋亦故意面露難色道:「一把紙傘倒不值幾個錢,只是家師曾說,這傘是祖上傳下來的寶物,風吹不散雨打不壞,還要我找個徒弟傳下去哩。」
其實這傘就是在小攤上花五個大子兒買的。
只是被宋亦握在手中擋雨,沾染了靈韻,就也成了件難得的靈寶。
既不是古周所制,也不是大周所制,而是上周所制。
老和尚眼底閃過一絲貪婪,淡淡道:「非是貧僧強求寶物,我觀施主面容清朗,五官端正,想必定是心性純良之人,只要積德行善,日後必將平安富貴。」
「只是我觀施主印堂發黑,近日或有一道劫難,也許就應在這柄紙傘上。」
宋亦聽老和尚忽悠,竟生出幾分懷念。
前世那些有名的寺廟景點旁邊都有這樣的看相先生。
你知道他是騙子,他也知道你知道他是騙子,但你還是會花20塊錢聽他說幾分鐘好話,比看心理醫生的性價比高多了。
老和尚循循善誘道:「身外之財終是外物,生帶不來,死帶不走。施主若捨不得紙傘,恐怕會有血光之災。」
孫掌柜也擔憂道:「小先生,要不咱們把紙傘給大師看看?出門在外,平安是福啊。」
「這樣啊……」
宋亦故作為難,拿過紙傘上下一晃,看那老騙子的眼珠像黏在傘上似的跟著轉,差點就沒繃住。
趕緊把所有難過的事都想了一遍,才勉強正色道,「其實在下也略通卜卦看相之道,我今早算了一卦,卦象地天泰,乃是萬事順利之象。」
「倒是大師您奸門下陷,命魂微弱,我看你才有血光之災啊。」
老和尚眼睛微眯,沉聲道:「施主何出此言?莫非信不過貧僧?」
「不是不相信啊,只是我想開開眼界。」
宋亦掐指一算道,「我算出大師身後五尺,乃是大凶之地,如果大師能在五尺之外站定,就說明我的本事完全學錯了,全憑大師安排便是,這柄紙傘也當雙手奉上。」
「阿彌陀佛,這有何難?」
老和尚迫不急die地站起來,朝身後邁了兩大步,轉身沖宋亦笑道:「佛法無邊,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