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初霽,太華四面竟然有了些綠意。
山頭嶺畔,嫩綠垂紅,四野飄逸清香。
翠微山人坐在小亭中,有些感慨的看著四周的山頭,不由點頭說道:「陸景先生能夠呼風喚雨,倒是造福了這太華山。」
「你來這太華山尚且不足二年光陰,太華山中雨水充沛,竟然令這遠山道的名山大川有了這般翠綠之意,也許再過三年,這太華山也許便如江南山嶽一般,
翠綠茵茵,氣候宜人。」
陸景也坐在小亭中,搖頭說道:「太華山的水土註定無法與江南媲美,若是下的雨太多了,這裡的黃土便會滑落,成了泥流,反而禍害城中的百姓。」
一陣風吹過,翠微山人身上的儒士長袍微微飄動,他撫了撫白須,笑道:「陸景先生既然知道一方水土與一方水土不相同,為何還要以世家的錢糧養天下百姓?」
「這一次遭災的人太多,河東八大世家,乃至許多小宗族,再加上眾多的太玄京、江南一帶世家宗族,便是他們想要救助大伏百姓,恐怕錢財糧食也並不足夠。」
翠微山人說到這裡,目光與陸景的目光碰觸:「而且陸景先生端坐在這太華山上,不過張口一言,就要求天下世家獻出自家的錢財糧食,救助天下百姓,讓他們度過這一春夏。
卻不知呼風喚雨的陸景先生,又能為這天下百姓做些什麼?」
陸景搖頭:「世家大族把持天下土地、天下錢財糧食已然太久,生活奢靡,
哪怕天下遭了大災,對於這些世家大族而言依然歌舞昇平,只是人間不該是這樣的人間。
普通小民也應當活下去,陸景做不了什麼大事,卻也能保天下百姓春夏之後的秋收是一場大豐收。
今日山人來訪,我才冒味請求山人能夠溝通天下大族,讓他們為這人間出一出力,共同度過這一場大災禍。」
翠微山人嘆息一聲:「我河東王家可以出一些力,獻出一些錢財糧食--只是大伏朝堂已經腐朽,崇天帝並無整頓朝堂之心,在他眼中,天下百姓在這場靈潮之後總會死去大半,如今當務之急,是斬去天關天闕,徹底讓天地聯通,天道規則與人間規則融為一體,仙氣與元氣交匯。
哪怕是有了些錢糧又如何?世間遭受災禍的百姓實在太多,想要將這些錢糧送到這些百姓手中實在太難,世家大族便是有救世之心,只怕也有所顧慮,怕這些錢財糧食出了自己的口袋,便被各級的官更中飽私囊。
陸景先生———你來告訴我,我應當如何說服天下世家?"
翠微山人話語至此,微微一頓,又說道:「倘若那些世家主張口問我,太華山上的陸景又付出了什麼,我又該做何回答?」
陸景想了想,忽然間探出手來。
翠微山人探頭看去,卻見陸景手掌上進發出一縷縷嫩綠的光輝。
那些光輝交織在一起,化作光團,閃閃發光。
翠微山人面色一改,臉上滿是訝然,旋即他站起身來,朝著陸景躬身一拜。
「聽聞道果之能在於自身選擇,陸景先生煉化道果,卻選擇了這般道秘,實在令老朽佩服,且受老朽一拜!」
翠微山人一躬到地,陸景卻也未曾客氣,坐在這八角亭中,生生受了這老人一拜。
翠微山人直起身來,猶豫一番,又說道:「只是-—----想要讓天下世家為大伏百姓獻出錢財糧食來,只怕並不容易。
這一年,崇天帝想要溝通天上地下的謀算,已經為天下人所知,不知有多少大族族長、族老都在謀劃著名靈潮之後的天下。」
「如果崇天帝敗了,天上仙人又一次大獲全勝,奪諸多靈潮果實,大伏諸多世家還需要海量的錢財經營靈潮之後的諸多事。」
「如果崇天帝贏了,天上地下連為一體,就算大伏要死上大半的百姓,大伏也必將空前繁榮,到了那時,大伏諸多世家同樣需要不少的錢財為基,撬動更多的利益。」
「此時此刻,正值這般關鍵之情———-再加上太多大人們覺得——.—-人力有時盡,靈潮一來,無論崇天帝勝還是不勝,大伏尋常百姓總要死上大半,如今耗費大價錢救他們,只怕並不是什麼良策。」
翠微山人娓娓道來。
陸景卻直視翠微山人的眼睛:「山人乃是養聖書院的院長,自身也是極強的元神修土,在天下世家中自然有不凡的名望,河東王家也是僅次於陳家、崔家的世家。
山人不試一試,又怎知不能以數萬萬大伏百姓的性命,說服那些世家主宰?」
翠微山人心中嘆了一口氣。
他行過萬里路、讀過萬卷書,自認為有些德行、學問、威望,只是人心慾念,並非是有他相勸就能夠消解。
於是他不得不再度詢問陸景:「陸景先生,我不妨直接問了——-——-天下世家大族獻出錢財糧食又能獲得些什麼?」
陸景坐在八角亭中,指叩石桌,發出沉悶的響聲。
「不知山人年歲幾何?可曾經歷過上一次靈潮?」
翠微山人點頭。
陸景又問:「山人能夠修行至第八境,能夠成為河東八大家最強幾位大家之一,想來已然修至乾坤境界巔峰,靈潮一來就要踏入大天府-—----大約不僅經歷過上一次靈潮,也應當經歷過姜首輔分潤天下土地,還土地於百姓的壯舉?」
翠微山人再度點頭。
陸景聲音平靜:「那時的崇天帝與姜首輔想要打造一個空前繁盛的天下,所以有了前所未有的革新,令大伏蒸蒸日上,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那時,百姓皆有土地,皆能自給自足,詩文同樣空前繁榮,懂得修行的百姓也數不勝數,便是天上降下災禍,能活命的也遠多於現在。」
「可靈潮之後,崇天帝與姜白石不再理會世間瑣事,專心他們的謀劃——--"-不過區區五十年,那些百姓的土地,全被以各種手段收歸於世家大族,收歸於道府。
山人———-你來告訴我,你們兼併土地的時候,可付了足夠的銀兩?"
翠微山人沉默下來,過去二三息時間,他才說道:「姜首輔分天下土地,本就為世家所不容—..
「既然世家百姓不願意,那為何還要分出田地?」陸景語氣中多了幾分譏嘲:「無非是那時的姜首輔如日中天,大伏朝政他一手把持,不同意分出田地的都被他抄家滅門,你們不得不同意。」
「就像後來再度兼併土地,那些百姓不得不同意一般。」
翠微山人喃喃道:「無論如何,田地歸於世家不過是物歸原主,天下已經沒有另一個姜白石了。」
「是啊,天下已無姜白石。」
陸景同樣喃喃自語。
翠微山人站起身來:「時逢天下變局,大伏世家也要自保,我之所以來此不過是想要見一見傳名於天下的書樓執劍先生,如今既然已經見到了先生,我便要告辭了。」
「陸景先生,翠微不過只是養聖書院的代院長,等到亞聖出關,院長之位還要還歸於他,我這代院長也好,河東王家也罷,並沒有威望說服天下世家割下自己的血肉,餵養大伏百姓。
夫子登天,儒門最高者依然是陳家亞聖,他被稱之為亞聖,是因為修訂編撰了九百本儒道典籍,天下儒生皆是他的門生-----可他終究是世家出身,也認同土治百姓的理念。
先生行事還需謹慎。"
「比如-—----我此次前來,陳家探聖公親自前來尋我,讓我順道帶回陳家小姐——-—-陸景先生,蘇照時與那陳幼鳴並非良配,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之言,
厚聖公曾經親自訓斥蘇厚蒼,他雖為大柱國,卻是蘇家的不孝子,也是儒門的叛逆,陸景先生何必將他們留在太華山上?徒為自己增添煩惱?
不如讓老朽將他們帶回去,二人出身不凡,不至於有性命之憂,最多便是斷了那痴心妄想的兒女之情罷了。」
翠微山人低聲說話。
陸景卻站起身來,道:「大伏儒道並非只有河東八大家,山人莫不是忘了我書樓葉門生遍地?蘇厚蒼是不是儒夢叛逆我心中自有計較,
仔細想來,大柱國於我有恩,我那呼風喚雨的刀劍是他自陽劫海中得來,我這呼風喚雨的權柄也與他有些淵源。
現今他去了中神海,我庇護蘇照時也是應當,山人請回·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總不該波及到下一輩的頭上一一這句話煩請山人帶給探聖公。」
翠微山人皺起眉頭,搖頭道:「我還欠了陳家一個人情,倘若我隻身而歸,
總歸不好----陸景先生,讓我帶走陳幼鳴如何?陳幼鳴乃是陳家女,萬方沒有住在太華山上的道理。」
陸景回答:「山人說的是,陳幼鳴是陳家女,河東陳家帶自己的女兒回家,
我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只是這人不該由山人來接,就讓探聖公親自來吧。」
翠微山人風度依舊,他微微拂袖,不動聲色的走出小亭,向著陸景行禮:「既然如此,便與陸景先生告別,等我歸返養聖書院,自然會與諸位世家主談及今日陸景先生之言————-如何抉擇,還在於他們。」"
陸景搖頭:「我聽聞翠微山人醉心山水,也曾經遊歷天下,曾經看過大伏大半山河,也看遍世間百態。
山人這樣的人物,尚且覺得救大伏百姓無望,又如何能夠寄託於那些世家主主動將自己的錢財糧食拿出來?」
「不久之後,也許我還會走一遭太玄京。」
翠微山人一愜,繼而輕輕頜首,轉身離去。
陸景依然獨坐在八角小亭中。
他拿出一張紙來,又拿出筆墨,仔細研墨寫信。
恰在此時,陸景忽然挑了挑眉,他敏銳的感知到太華城方向傳出一道不凡的神念來。
陸景冷哼一聲:「怎麼翠微山主這樣的人物,都做了賊人?」
他站起身來輕輕彈指,司命寶劍頓時出鞘,
一縷清冷的劍光浮現出來,司命寶劍剛要疾飛而出,太華城中竟然又有一道厚重的神念進發開來。
剎那間,兩道神念碰撞,翠微山人那一道神念頓時無影無蹤。
陸景頓時有些異起來,他再度站起身來,來到小亭邊緣,遠遠看去。
卻見極遠處,有人身著一身灰袍,肩膀上還停著一隻青鳥,正邁步登山而來。
陸景看到那人的剎那,就只覺得此人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息。
這種氣息他在觀棋先生身上感受過,也在九先生身上感受過。
陸景面色微微變化,他放下手中的持心筆,同樣走下山去迎接來人。
一身灰袍的中年人登山而至,向著陸景躬身行禮。
陸景同樣行禮,道:「可是書樓六先生?」
那中年人點頭,又看向山上的書樓。
他感慨一聲:「不如太玄京中的書樓氣派,但是位於山巔,四周氣息貫通,
沒有地處鬧市那般喧鬧壓抑,也算是好事。」
陸景與這位六先生並肩而行。
六先生詢問說道:「陸景先生可曾收到西北黃奇安的書信?」
陸景有些異的看了六先生一眼:「已然收到了,慕容垂與敖九疑已經下山,也許不日就要歸來了。」
「這西北道主官黃奇安確實有幾分膽魄,早在我出來太華山時,他就來見我,府中甚至招待了平等鄉補天大將軍,只因這位大將軍想要見我。
後來又央求我為西北道招來雲雨---繼鍾於柏鍾先生之後,西北道又來了一位好官。」
六先生臉面黑,神色始終嚴肅,他就走在陸景身旁,道:「你殺了西北道那些大族門閥,想要將此事做到哪種程度?」
陸景毫不猶豫:「既然要保證下一年豐收,自然要分出土地。"
六先生似乎有些認同,又有些擔憂:「你可要想清楚些,一旦分出土地,就沒有了迴轉的餘地,天下世家門閥都要與你為敵,要殺你而後快。
你這太華山上-—----可用之人沒有幾個,想來那修身塔中的兩位八境修士應當不會助你與那些大伏世家為敵。
慕容垂強則強矣,可他終究受過重傷,不曾恢復全部實力,你與他二人·
再加我一人,應對天下世家只怕並不容易。」
陸景沉默下來,他思慮了好幾息時間,又忽然停住腳步,轉頭請問六先生:「先生可願入朝為官?」
六先生步履微微一頓。
他肩頭那隻青鳥卻歡快的拍打起翅膀來:「做官好!做官好!我早就過夠了這清貧日子,去天下最為繁盛的大伏做官,總要比待在這荒山上要好。」
六先生屈指一彈,那青鳥便驟然消散為無數光點。
「你有什麼打算?」六先生詢問。
陸景轉過頭去,望向遠處的群山,望向這大好的山河。
「姜白石留了一顆道果給我,我總要對得起這枚道果—--所以,這三月以來,我屢次寫信給崇天帝,也寫信給盛如舟。
只是並無什麼進展—.」
「可現在六先生你既然上山了,我索性貪心一些,也放肆一些。」
「這天下世家安樂夠了,總需要付出一些才是。」
六先生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山上的書樓--良久之後,他徐徐頜首:「做官罷了,並無什麼難的—-你是書樓執劍,夫子不在、觀棋先生也不在,我自然會聽你差遣。」
「只是我如果走了,你更難應對天下世家門閥———"
六先生話語至此,眼神中突然閃過一道寒光:「不如,由我下山,西北道那些世家,我來殺,你便將你自己從中摘出來———."
「你是書樓六先生,天下人皆知,你去太玄京中做官,乾的就是這些殺伐事,我作為書樓執劍先生,又如何能將自己摘出來?」
陸景笑著開口:「我就在太華山上等他們前來,河東八大家出了一個厚聖公,已然消耗了他們大半福緣,若是厚聖公不親自前來,來上二三個人,我與慕容垂也能勉強接下。
至於其他世家名門————且再看吧。」
六先生元神忽然出竅,懸浮在天空中低頭注視陸景。
他隱約看到陸景元神上雷霆元氣密布,這些雷霆元氣粗壯而又充斥玄妙,一縷縷星光照耀在元神上,讓陸景的元神金光四溢。
六先生元神滿意點頭,道:「你這等天資,屬實令人吃驚,能夠與你比肩者天下應當不過五指之數,觀棋先生倒是收了一個好弟子。」
他元神歸竅,忽然停下腳步。
他遠遠注視著書樓正中央的修身塔,搖搖頭道:「既然如此,我就不上山了,就此前去太玄京等你的消息-—--—-老五也從北秦來了大伏,只是不知去了何處,我如果見到他,就讓他前來太華山。
他也是練劍的,既能夠與你印證所學,也能夠護持書樓的安穩。
你要尤其小心-————-天上聚攏海量的血氣,一旦仙人下界而來殺重安王,你竟然也是他們的目標。」
陸景隨意一笑:「這是人間的大好機會。」
他並不曾留下六先生,而是親自送六先生下山。
離別之際,陸景朝著六先生躬身一拜,叮囑道:「我知道六先生修為不凡,
乃是乾坤天人,只是此去非同小可,恐怕要得罪不少人,我在書樓尚且離江南、
河東頗為遙遠,六先生卻身處漩渦中,此去萬萬小心。"
六先生神色不改:「讓他們來殺你便是。」
這位身著黑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六先生踏上了前往太玄京的路途。
此時晚霞已至,陸景回到山上,再度坐在那小亭中,他撕去方才寫下的書信又拿出兩張紙來,分別在紙上寫下一個字。
「我。」
一紙一字,都僅僅只有一個我字。
他站起身來,天上雷雲涌動,敖九疑終于歸返。
陸景將那兩封書信拋上天空中,敖九疑張口一吞,穿行在雷雲中消失不見。
太樞閣中。
盛如舟走下高台,從虛空中摘下一封信來。
他打開書信,從中有金光閃過,諸位內閣大臣抬頭看去,卻見那金光化作一道人影。
盛如舟想了想,揮退閣中的大臣。
那人影從金光中走下,正是陸景的模樣。
太玄宮中同樣如是。
當崇天帝打開這封書信。
陸景自金光中而來。
崇天帝坐在帝座上,身前早已沒有了那鎮壓著蒼龍的桌案。
他看著陸景向他行禮,不過微微揮手。
「你斬下三星時,那一卷劍氣畫卷倒是令我頗感興趣------其中包含了不少劍道,甚至還有商晏的劍氣,你遠觀商晏劍氣而有所悟,確有幾分本領可言。"
崇天帝道:「天上有一座洗劍樓,樓中不過六位仙人,卻在天上十二樓中排名第一,其中還有兩方藏劍石刻,你這劍氣畫卷也許有資格上那藏劍石刻。"
陸景問道:「聖君劍道十九式可曾上了那藏劍石刻?」
崇天帝搖頭:「那藏劍石刻承載不了我的道。』
陸景想了想又問:「商是前輩的劍道可曾上了藏劍石刻?」
「你可知藏劍石刻為何有兩方?」崇天帝回答:「商晏上一次登天,斬碎了藏劍石刻,所以藏劍石刻成了兩塊。"
陸景臉上露出些笑意來:「既然如此,我對那藏劍石刻更有了些興趣,也許那石刻之上還殘留著商晏前輩的劍氣。』
崇天帝站起身來,背負雙手走下高台:「等你修為再強些,再去看看藏劍石刻吧,洗劍樓樓主那是十二樓第一,還要強過閬風城主、昆宮宮主,在強者如麻的天上,都可以排進前五。
就連商是也勝不了他,現在的你-—-還沒有資格去看那藏劍石刻。"
「你今日前來,又是所為何事?你斬下三星得了一枚道果,可曾選好了道秘?」崇天帝緩緩發問。
陸景深吸一口氣,道:「我來做聖君斬仙的棋子。」
崇天帝仔細看了陸景一眼,竟搖頭道:「我不需你做棋子——----斬仙的棋子已然有了。」
陸景搖頭:「得悟人間之真,人間不過只有二人,我天生便是斬仙的利刃。」
崇天帝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詢問:「你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