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了壞了...壞了。」
金蟾怔怔念叨,聽見平安的說法,整個蛤蟆都不好了,變得悶悶不樂。
平安不知道其中緣由,於是直截了當要問個清楚。
「邪見禪師,你說壞了?是什麼意思?」
「你喊老衲什麼?」邪見突然醒悟。
平安再次鄭重其事的稱呼:「邪見禪師...」
「哈哈哈哈哈哈...」金蟾哭笑不得,連忙解釋:「空法師兄可以坐禪講經,有萬物靈長慧根悟性,老衲獸性難馴——師父才賜了個[邪見]的法號,要老衲時時刻刻小心提防,哪算得上禪師,不過一個養花家丁,連袈裟都穿不上的護院羅漢。」
這麼說著,邪見放下架子,一屁股坐在小狼人身邊,講起這個火猴眉心絨的來路。
「老衲來離暗絕地,也不是為了廣播佛緣與人為善。不像空法師兄,它有大誓願大智慧,要在這個地方坐枯禪練功夫,還要隨著土災變化,在禪院祠堂里住個幾十年上百年。」
「起初從螟蛉灣開陽渡口出海,來到中洲福地,我這顆畜牲腦瓜里就只有一件事!要吃飽喝足!~采天地靈物進補,為身外化身準備材料。」
「到了絕地周邊,一顆獸心就被焱鋒妖狼的邪火勾走。可惜鬥不過這個[眼看喜],拴不住這個[舌嘗思]——是老眼昏花囫圇吞棗,既看不清珍重寶貝,也嘗不出人生百味。雖然有化神的[變化神通],卻遲遲不能修成人形,更別提什麼身外化身。」
「既然師兄的毛髮落到老衲的肚子裡,師兄肯定早有安排,要送我一場造化。」
金蟾邪見斷定,此事和空法禪師脫不了干係——它誤吞了空法白猿的寶貝,肯定是老猴子有意安排的。
「龍智大師與我師兄弟交代,下山以後同門互相扶持幫靠,但凡受人恩惠,必要三倍報償。」
「師兄竟然使詐耍賴。」金蟾哈哈大笑:「托小友送來火猴靈寶,相隔八十里地,老衲都能感受到靈物真元——自然而然吞下餌料,陽錯陰差助了女施主一臂之力。」
聽了金蟾邪見的解釋,羅平安還是有點迷糊。
蛤蟆怪說,這一切都是老猴子安排的,但是老猴子又是怎麼做到的呢?
這頭金蟾已經化神,那麼空法禪師的實力境界只會更高——平安背著富貴一個大飛腳,鏟了人家一臉泥,要是人家計較起這個事,平安心裡還有點後怕。
「稀奇古怪...」平安嘟囔著。
「因為這火猴絨,老衲管不住舌頭,無緣無故就欠了師兄一筆人情債。」金蟾倒是個樂天派,捂著肚子邊笑邊說:「這才叫禍事了!壞了!壞了!哈哈哈哈哈!」
似乎看出羅平安的疑惑,邪見接著問道。
「小友,除了這火猴靈寶,師兄還說了什麼?」
羅平安原原本本把空法禪院裡發生的事情,都說給金蟾聽——
——講到那個空無一物的藍紙包,邪見又變成小蛤蟆,跳到平安懷裡去細看。
「師兄不願意拋頭露面,連法號都要隱去,要我來幫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衲還在爛木林的泥沼里入定冥思,被一道神念金光打醒,原來就是師兄喊我起床幹活咯!」
富貴聽完了來龍去脈,隔著五六十尺大聲喊道:「都自己人呀?哥們兒?」
「怪哉...」金蟾看見富貴黃毛碧眼的模樣,似乎小蛤蟆沒有去過北辰,也難得見到異人:「這是小友的家奴?」
羅平安哪兒能放過這種機會啊!
富貴剛想衝上來認個兄弟——
「——安敢造次!」平安立刻說。
陳富貴當場就紅溫了,他祖上數個十八輩也不至於去地里種棉花啃西瓜,哪兒能接受這種稱呼。
「哈哈哈哈哈哈哈!~」金蟾笑得脫力,變回原身喘了幾口粗氣,終於嚴肅正經的問道:「兩位小友,傲霜女施主以老衲的肚腹為烘爐,終於臨危突破——這是老衲幫師兄辦好了第一件事。」
「還有兩件事沒有做完,不知二位...」
突然來了這麼一位化神大爹,哥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平安心裡仔細琢磨,逐漸理清了思緒。老猴子起初把藥材送來,只怕哥倆照顧不好蘭傲霜——雖然嘴上說不想摻和玉衡派的私事,實際上出了全力,能幫就幫了。
至於那個藍色藥包,也是傳召它邪見師弟來幫忙救人的神念。似乎和五黑犬的法相變化不搭嘎,沒有多少關係。
空法禪師最掛念的事情,應該是這段善緣能不能有個善終——蘭傲霜和他們兄弟倆能不能平安回到中洲。
富貴湊了過來,依然裝模作樣小聲議論。
「這蛤蟆能信麼?它說的是真話?」
「你清醒一點!~我的合資兄弟!~」羅平安扯著富貴的衣領使勁搖晃,要把他這些天留在腦子裡的水給搖出來:「人家化神,我眼睛都跟不上小蛤蟆的身法,如果心懷歹念,想要咱倆的命,它早就動手了。」
「哦哦哦...哦!」富貴這才反應過來:「我這不是被樹妖奶奶的生存焦慮傳染了麼?總是緊張兮兮的,看誰都不像好人。」
傲霜耳聰目明,尷尬的轉過頭去。
其實金蟾邪見也聽得一清二楚,它不怒反笑,又開始渾身發顫直樂呵。
「邪見禪師!」雖然金蟾不想聽這個「禪師」的稱呼,羅平安還是喊出口了,不然直呼其名怪尷尬的——要類比基督教,邪見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異端],整天喊人「異端!孽障!」也不太禮貌。
「咱們哥倆現在遇上個難題。」
邪見不像它師兄那樣聰慧,聽了整個來龍去脈,它還是沒想明白這兩個小輩究竟從哪兒來——真以為是武靈山的遺脈弟子。
「但說無妨,老衲能幫就幫。」
羅平安思來想去,還是躲不過,離暗絕地周邊的人類村鎮,只有俠蹤鎮,要回到文明世界也只有這一條路。
「我和我師弟想回俠蹤鎮,但是又不想摻和進玉衡派的事...」
「麻煩!」還沒聽完,金蟾就開始不耐煩:「一碼歸一碼!你到底是要回鎮上,還是要找玉衡派了卻恩怨斬斷因果?這可算不得[一件事],小友太貪心咯!」
平安沒有接著往下說,富貴也不好搭話。
「況且這滿地行李輜重。」金蟾邪見瞥向玄真道人的遺物,「也要老衲幫忙帶走?」
不說大小丹爐雜什文玩,光是澡盆和拔步床,房屋材料等等物件,傲霜的須彌芥子裝不下,玄風的紫金葫蘆也裝不下——
——用玄真的半截斷袖,再把東西都收回去?萬一玄風翻臉不認人了,突然思想出問題了,他抑鬱自閉了,整個玄鐵坊也沒幾個嫡傳能打開這件寶貝。
「那就麻煩禪師。」羅平安收起雜念,說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把咱們幾個,捎上這些東西,都帶回俠蹤鎮吧!」
金蟾立刻開始幹活,它掀起披掛,襯肩的纏繩流蘇掛住玄真的遺物,大大小小雜物都收進披掛的須彌芥子之中,不過幾次呼吸的功夫,平安和富貴帶來的摺椅鐵鍋碗筷也收了進去。
再看五菱宏光,邪見卻犯了難——
——它的披掛藏不下仙舟,用蛙爪抱住試了試車體重量。
「哇!好沉!」
車胎本就深陷進泥地,蟾蜍柔軟的趾爪摟抱車體弧角邊棱,差些把皮肉都割開。
它終於發覺不太對勁——
「——兩位小友的仙舟好似千年玄鐵、鎮山頑石,老衲的須彌芥子也容不下它,披掛來作牽引,恐怕會把龍智師父的寶貝搞壞!~此物真的是武靈真君的靈寶麼?不能御器飛空?」
「呃...」平安尬住了,他沒想到化神強者也沒辦法對付這台車,如何運走都成了難題。
陳富貴連忙解釋道:「禪師,它不剩多少靈力,也不能飛天——要不您悠著點拉車?我們想想法子?」
無法將五菱宏光收進須彌芥子,金蟾也不能帶著他們飛空神行。
哥倆在尾箱裡翻來覆去,把兩人的冬被和床褥從行李中掏了出來,裹住五菱宏光的稜角窗戶,遮住較為「鋒利」的邊緣。
「哈哈哈哈哈哈!~」金蟾又是哭笑不得,披掛竄出數十道紅繩麻線,拉住這奇異仙舟,緩緩拽出泥坑,前肢保持平衡,飽滿有力的蛙腿交替使勁,走出去二十來尺,它喊道:「也好!也好!權當做鍛體修行!師兄給老衲找了個苦力活呀!上來吧!都上來!」
富貴連忙爬進副駕駛,傲霜和玄風也是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擠進后座。
平安喝完了第一碗藥,身形沒有明顯變化,坐不進主駕駛,就一直跟在金蟾身邊。
眼看邪見禪師越走越快,出了泥地以後,就改換線路順著山脊矮坡爬去戈壁一側,要繞開爛木林——它健步如飛,前後足趾配合得當,背脊披掛的纏繩也逐漸縮短,要把四足動力第一時間傳遞到仙舟的輪轂上。
蘭傲霜和玄風都不敢講話,化神妖獸在拉車呢!哪裡想過自己能享受這種待遇?
合道真仙在仙盟的冊封大典,有天鷹開路,有靈馬拉車,有神犬護駕,牽韁繩使喚靈獸妖獸的馬夫,都是化神期小門小派的宗主掌門,在旁邊奏樂捧場表演才藝的都是元嬰長老。
車子越跑越快,金蟾也越來越開心,似乎找到了新鮮玩具。一下子竄到每小時六十多公里——速度雖然遠遠比不上騰雲駕霧神行飛空,負重爬行四足陷地的感覺,卻讓它有一種安心踏實的奇妙領悟。
太陽剛剛西沉,下弦彎月在低迷暗雲之中若隱若現。爛木林的濕氣撞進紅岩峽谷立刻變成了旋風裡的漣漪,蒼茫大地的獸骨殘骸似乎在講述一段無聲的往事。
「邪見禪師!您好像很開心?!」平安跟在金蟾身側狂奔,他這身強壯狼肉勉強能跟上金蟾的攀爬速度——人家還沒弓身彈跳,僅僅只是活動靈巧的四足在低趴遊動。
「哈哈哈哈哈哈哈!~已經記不得多久,再沒有這樣爬過!」金蟾邪見與它師兄一樣,是自由妖獸,不講什麼面子臉皮:「自從學會了跳,那就是高來高去,能跳多遠就跳多遠!」
「學會飛!就嫌棄這兩條腿跳得太矮,跑得太慢!」
「想見到山外山樓外樓!去看寰宇天地!」
「舌頭一伸要嘗盡珍饈美味,嘴巴一張眼睛就高過頭頂,再難低下來啦!」
「為小友牽引仙舟,卻讓老衲想到年幼時,在龍興寺荷花池的爛藕泥巴里打滾的日子——那時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不明白,舌頭捲來蒼蠅就是快樂,嘴裡多了蜻蜓就是滿足。」
「寒食節前後,沒了蟲豸吃,孑孓蜉蝣也不見了,如果什麼都吃不到,就只能舔爛泥找蚯蚓,運氣差一點,也活不過冬天。」
大狼跟著金蟾瘋跑,狂風捲起的揚塵時不時湧進他口鼻,赤鐵礦里夾帶著腥甜味道嗆得他直打噴嚏——他不明白金蟾話里的意思。
「只因為一個小和尚多看了我一眼,與他師父說,這蛤蟆聲音大得像打雷——能驚走藥園偷吃的鳥。」金蟾邪見也跟著大狼狗一起吃土吞風,翠綠的眼睛愈發明亮:「老衲便有了佛緣。」
「傲霜女施主於老衲而言,也是困在泥濘里垂死掙扎的小小生命,倒不用她幫老衲來護理藥園,師兄要我通人性,懂人情——或許這就是道德天理,沒有人性,哪裡來的人身?只能像焱鋒妖魔一樣,吃夠了人,才能假惺惺的披上一層人皮。」
「空法禪師如今是什麼境界修為呀...」羅平安小聲問道。
不等金蟾答話,隨著日夜更替陰陽輪轉,土災再次更改地形——
——順著峽谷懸崖一路看去,離暗絕地的脈絡地肌迸發出燦爛靈光。
天地盡頭顯現出沖天彩霞,地裂天塌河谷震顫,河水山洪從谷口循環往復的沖刷岩石,戈壁好似一個大磨盤,迅速跟隨地底的靈脈滑去極遠方。
冷空氣扑打狼耳,激得平安神清氣爽身體抖擻。
灌風口另一端的空法祠堂還亮著燈——金蟾邪見看到師兄的住處,也沒有駐足留戀的意思,這微弱的昏暗光源朝著離暗絕地深處越滑越遠,逐漸被層層疊疊的怪石擠壓,綠洲也變成紅石,消失在極遠方了。
萬壽湖支脈的寒雪飄來,他們沒有去大西澤,大西澤卻主動找來了。
雪花跟隨風災演化成一條冰藍盤龍,狠狠撞上河谷山林的堅韌松柏,把柔軟的泥土翻開,再帶出一些永凍層的寒冰,就此消散於天地間。
再睜開眼,又是新的天與地。
「小友,這番天地變化,我們倒是可以少走六十里彎路,哈哈哈哈哈哈!」金蟾踏上冰面,順著河流拖著汽車往前滑行:「吉人自有天相!似乎老天爺都想幫你!」
離俠蹤鎮越來越近,也能見到人類聚居地的人煙。
每隔十來里就可以看到修行人的臨時驛站——離暗絕地的靈氣充沛,只要能找到土災移山填海的規律,就可以取得靈脈加持。
再往郊野的河灣碼頭,野地窩棚看,有許多身材矮小的漁夫臥在冰面,不畏嚴寒打洞捕魚。
那些人類的體格過於矮小,身材也太瘦弱,平安第一眼看過去,甚至有些難以置信——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離得近了瞧仔細了,從這些人的寒衣蓑衣里,露出一張張唇齒焦爛,面色發黑的枯瘦老臉。
他這才明白——這就是中洲戍邊俠蹤鎮的平民百姓。
這些凡人平均身高不到一百五十五公分,有些窮苦人家,在冬天出來捕魚也沒有麻布長衣,只有短袖禦寒,將就著裹成了稻草人。
聽到金蟾拉車的聲音,修行人的臨時驛站偶爾會閃現出一道神念,也僅僅只是在入定冥思時探查偵聽——不敢隨意冒犯邪見。
河道偏遠的地方,膽子小的普通人立馬撤網收杆,跑走到光禿禿的樹樁後邊躲避。膽子大一些的就開始吆喝,要這一身金光的大蛤蟆來保佑村鎮百姓。
「小友!你從北辰部州武靈山來!師兄也從北辰部州來!」金蟾邪見迎著寒風張大了嘴巴,呱呱大笑:「它一定念及舊情,至於玉衡派玄鐵坊的爛帳——或許早有定數,你也不必提心弔膽,老天自有安排!」
夜空之中星斗燦爛,又有一顆赤紅妖星散發出血色輝光。
再到古剎螭龍雕像前,涼亭里承影劍閣的幾位記名弟子已經等候多時。飛虎見到真言宗護院金蟾來了,先是嚇了一跳,不知是何方神聖,突然訪問玄真師父的臨時驛站。
眾弟子議論紛紛,直到仙舟里走出來他們的蘭師姐,這才是涼水進了油鍋,一下子炸開了。
玄風童子和傲霜姑娘回到山門隊伍里,要慢慢去解釋來龍去脈。
平安和富貴幫助邪見禪師一起推車,差些把五菱宏光陷進脆弱的冰湖裡。把汽車拽進踏實的雪地凍土,兩人才稍稍安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天上的妖星恰似當初星球交匯時,似乎離大地越來越近了。
它變得越來越大,起先只有米粒大小,如今變成一塊硬幣。
「邪見禪師...」平安轉頭望向氣喘吁吁的金蟾。
富貴嚷嚷著:「是不是咱們有機會回去啦?!」
平安反問道:「那他媽是地球嗎?」
硬幣大小的妖星繼續膨脹,它好似一團粉嫩的肉球,還能見到一些形似太陽日珥的鮮紅觸鬚。
整個過程太快!太快了!
邪見似乎已經見怪不怪——
「——璇璣現世,熒惑也來了,兩位小友。離暗絕地周邊要發生大災難,趁早回到中洲,等待中洲仙盟調人來抵抗天魔吧。」
這一回,赤紅妖星沒有直接與大地相撞。它只是掠過星球的大氣,落下無數天火隕石,這些火流星划過天際,往離暗絕地的極深處飛去。
眾人都不敢說話,俠蹤鎮郊野周邊的修行驛站冒出靈光,眾多仙家使喚飛劍,化為天幕流光,匆匆離開了這片動盪之地。
「蘭師姐,我們收到玉簡傳音。」記名弟子裡邊一位女修提醒道:「七政殿來了懲惡使,孟冬師祖攔不住,仙盟一定要查清玄真的死因,恰好是熒惑凌空的災年,山字門的石長老要親自來接我們,應該明天就到了。」
蘭傲霜瞥了一眼羅平安和陳富貴,決定獨自攬下此事。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