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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元禮模楷, 季彥領袖

2024-10-30 06:24:20 作者: 鶴招
  是夜,天象示異,星變非常。

  京城內外,無不仰頭觀望。

  李承恩站在後院涼亭中,僵著脖子,瞳孔中映出的紫微星時隱時現。

  「娘親,這天象—」

  寧安大長公主身上披著狐裘,坐在石凳上,抬頭目不轉晴,也不回應兒子。

  李承恩見母親沒動靜,輕咳一聲。

  寧安大長公主頭也不回:「你是怕天星示警,會給陛下帶來麻煩,還是擔憂局勢不穩,影響了咱們家的生意?」

  涼亭中只有母子二人。

  李承恩也不遮掩,乾脆回道:「本就是一回事。」

  「這兩年咱們背靠陛下的新政,做起海運生意後,好不容易才日漸寬裕。」

  「一旦陛下受了挫,別說承諾之後的外海藩國生意,恐怕手裡這點好處,都未必保得住。」

  說著,李承恩忍不住抱怨一句:「海運,互市這種事多搞搞就好了,非要瞎度田作甚。」

  寧安大長公主靜靜聽著。

  今年四十一歲的她,風韻不再,卻養出一身雍容氣度。

  她換了個坐姿,了兒子一眼:「陛下召見你了麼?」

  李承恩一,不明所以:「不曾。」

  寧安大長公主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麼。」

  李承恩無奈,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若非他同樣成婚四年了還沒動靜,此刻必然就頂回去了。

  正想著,便見到母親突然將腰間所系的半枚玉環摘下,遞給了自己。

  李承恩下意識接在手中。

  寧安大長公主表情寡淡:「這是陛下送給我與駙馬的,今日傳給你了。」

  李承恩朝母親投去了疑惑的神色。

  寧安大長公主此刻睹物思人,不由想起死了兩年的駙馬,語氣也帶著些微悵然:「當初抄家馮保,我與駙馬受了孫一正一些好處,截留了一二。

  「之後,陛下便將這半枚玉環送到了府上。」

  這當然不是真的恩賜,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哪怕已經七年過去,她此刻回憶起來,仍覺得後怕。

  李承恩那時候才十四,倒是從未聽家裡提起過此事。

  或是心理作用,他此刻驟然聞之,只覺得手中之物異常冰寒。

  

  寧安大長公主繼續說道:「之後,駙馬當即入宮請罪。」

  「陛下熱切非常,不僅無有追究之意,還邀駙馬一同用膳。」

  「席間更是頻頻命人為駙馬添食加飯,但有推阻,便勸曰,事煩食少,

  豈能久乎?」

  「直到駙馬大補足了,才被皇帝放歸。」

  李承恩站在一旁默不聲。

  因為他突然明白過來,他記憶中,某一日父親回府後趴在門檻上嘔吐不止,是何緣故了。

  寧安大長公主緩緩站起身,嘆息道:「我不懂朝局,但我見識過皇帝的狠辣。」

  「如今他既然安居西苑,便輪不到你我為他憂心。」

  「啊?我不用為君分憂麼?」

  朱衡本在仰望彗星,聞言不由回過頭,納悶地盯著于慎行。

  于慎行重重頜首。

  他在中進土之前做了朱衡近十年的幕僚,自是明白應該如何開了解釋于慎行思索片刻:「老師雖是少年進土,卻從知縣一步步走出來的仕途,即便此後養出名望,也是『舉能治劇』的實名。」

  「之後即便得罪了不少人,也靠著治政山東、梳理黃河的功績,一舉進入了中樞。」

  「老師的功績不在黨派,不在上恩,只在實績。」

  「可以說,只要老師不摻和本職外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仕途、身後名,都不會半點有影響。」

  于慎行說罷,抬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象。

  自家老師性格不好。

  嘉靖十二年做縣令的時候,因為不願意騰出縣衙給汪家少爺辦婚禮,得罪了時任吏部尚書汪。


  嘉靖二十九年做福建按察司副使的時候,又懲處了率眾毆打秀才的李家衙內,得罪了時任吏部尚書李默。

  夏言秉政他就拒絕夏言的推舉;嚴嵩上位他就給嚴嵩甩臉色;哪怕如今張居正輔國,互相也多有不愉快。

  若非朱衡有些本事,能讓世宗皇帝見了其所修建的宮殿「瞪而悅之」,

  能讓有所不滿的高拱,在淹了老家後,也不得不承認「廷臣可使治水,無出衡右者」,恐怕仕途早就結束了。

  是故,哪怕于慎行很是尊敬這位固執的東翁兼老師,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玻腳官吏,還是少摻和朝局為好。

  孰料,朱衡聽罷,突然臉色一垮:「哪來的本職外的事?我身居九卿高位,為陛下分憂,不就是本職?」

  見學生還要再說,朱衡直接大手一揮:「不許說,小撈仔挺好一君上,

  我不能沒了良心,你給我換個路數再想法子。」

  于慎行暗道熟悉的感覺。

  嘉靖年間便是如此,他們這些幕僚出謀劃策,面紅耳赤想出上中下三法,最後東翁一概不聽,由著性子直接從根子上否決。

  不過,于慎行並沒有被駁回的不快,反而心中鬆了一口氣,正色開:「既如此—————」

  「張居正固當守制,新法必不可毀!」

  他看向朱衡,認真道:「申時行威望不足,如今廷臣,唯老師與戶部王國光,可為陛下真太保!」

  「師保師保,如今『師』老的老,病的病,不就是應該『保』出面撐腰了麼?」

  許孚遠拉上窗戶,將天星異象隔絕在外。

  陳有年從桌案上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隨口道:「能保陛下生個兒子麼?」

  兩人本是在衙署加班,正好見得星象,便順勢閒聊起朝局來。

  許孚遠笑了笑:「諸法之自性空也。」

  「陛下才十七歲,急什麼?世宗登基改制,不也大婚十二年後才有的嗣?」

  陳有年搖了搖頭:「所以世宗之後就不改了。」

  許孚遠埋怨地看了同窗一眼:「好生說話,免得隔牆有宋儒。』

  當初宋儒的事,可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陳有年嘬了口茶,不甚在意繼續說著:「如今天象示意,恐怕明日早朝,要再起波折,也不知你我當如何是好?」

  如今連進士都捲入其中,他們這些吏部郎中,恐怕沒有置身事外的餘地許孚遠聳了聳肩:「奪情奪就是了,難得遇到有個人樣的皇帝,我反正是跟到底了。」

  陳有年聞言皺眉,不悅道:「陛下自是聖君,但你我也要做個直臣,守制乃人倫大德,豈容兒戲!」

  許孚遠忍不住笑:「什麼三綱五常,我怎不見樵夫老農守制三年?」

  陳有年一時被堵了話,面色有些逐漸漲紅。

  許孚遠在吏部申時行手下廝混了幾年,深語搗糍糊之道。

  他見同窗面色不好看,立刻出言寬慰:「不過話又說回來——·

  「七賢之一袁公前年汲取陛下的學說,所得的新理學之言,甚是有理看事情理當是一分為二。」

  「登之不喜張居正也好,認為三綱五常不可亂也罷,但新法總歸是上利國家,下利百姓的,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一損俱損。"

  「上月養恩寺不知得了誰的授意,暗中遊說兩宮太后,欲廢度田之事,直接被錦衣衛伐山破廟。」

  「本月國子監遊行,請求懲處侵占田畝,蓄養奴僕的國丈李偉,皇帝拂了李太后的面,直接准了。」

  「各處都在拿人做刀,你我招子放亮點,萬萬不能落了他人算計。」

  這話公道,陳有年聞言,總算舒緩了神色。

  他認可地頷首道:「此為真理!」

  「大節之所在,我自不會丟。」

  許孚遠欣慰地點了點頭。

  這個同窗雖然臭毛病不少,但至少說得進道理,比起沈思孝、艾穆之流的老頑固還是好多了。

  他側過身子,又將窗戶推開一個縫隙,確認彗星離開之後,才將窗戶推開透氣。

  「嗯?這都落鎖了,怎麼還有人往皇宮去?」


  許孚遠有些驚訝,吏部衙門外的千步御道,往裡走,除了皇宮也別無去處了。

  陳有年聽到同窗的聲音,也站到了窗邊,他眼神好使些,伸著脖子看了會。

  而後才見怪不怪道:「好像是欽天監監正朱載境,今夜掃把星犯紫薇,

  不遞奏疏入宮才是怪事了。」

  落鎖之後雖然人不給進,但門縫裡遞紙條還是可以的。

  許孚遠哦了一聲,欽天監啊,那不奇怪了。

  隨後,他又噴了一聲:「說來也怪,當初陛下登基之初,親自請這位鄭王世子入朝盡親親之誼,他都無動於衷。」

  「也不知去年怎麼回事,突然就自己屁顛屁顛進京了。」

  陳有年聞言,眼晴微微眯起,看著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最好別是有什麼多餘的想法。」

  許孚遠搖了搖頭:「他還不夠格。」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

  許孚遠伸了個懶腰:「申時行那廝將吏部事全丟給咱們這些微末屬官,

  也不知在哪裡逍遙,實在不當人子,走罷,剩下的事明天再說了。」

  說罷,便收拾起東西來。

  兩人熄燈離衙,渾然沒注意那位欽天監監正,何時折返。

  皇宮大門一般是酉時落鎖,寅時開啟。

  但自從皇帝搬去西苑後,除了西苑嚴格禁行,紫禁城的前殿,管束往往不再以往那般嚴格,時有輔臣加班,晚些落鎖的情況。

  甚至皇帝若是身體有恙,譬如染了風寒發熱之類,輔臣還會特旨留值內閣。

  進出則經由每道大門處的側面。

  也就是朱載此刻,跟著魏朝進宮的小門。

  不過,兩人並未往西苑去,而是直奔內閣。

  朱載境性子悶,魏朝為人謹慎,一路上兩人也甚少開口交流就這樣,一路到了內閣。

  兩人走到還亮著燈的值房外,先後站定。

  魏朝貼近房門,輕聲細語:「陛下,奴婢將監正帶來了。」

  朱載境低著頭,也不聲。

  片刻之後。

  屋內一道清朗聲音傳出:「進。」

  魏朝聞言,將門推開作請。

  朱載境也沒有多餘的話,邁開腳步徑直走了進去。

  十月初冬,屋內燒著炭火,開著窗戶,暖而不悶。

  桌案上一堆案卷,文書,略微有些凌亂。

  內閣的申時行正拿著筆伏案票擬。

  見朱載境進來,抬頭頜首示意,而後再度伏案,顯得很是忙碌。

  朱載境不知道這位群輔,或者說如今事實上的獨相在什麼。

  不過他也並不關心。

  朱載偏過頭,目光從申時行身上,挪到了旁側。

  一道挺拔顧長的身影,正負手側立在窗前。

  著海青道袍,腰透犀束帶,環佩玄履,發盤玉簪。

  夜風吹過,吹動腰間長發,與衣袍下擺齊齊飄動。

  驚鴻警過側臉,正所謂,窗前臨風倚,月照白面美少年。

  朱載收回目光,低下頭行禮:「陛下。」

  那道身影終於不再仰望天穹,窺探星辰,

  他緩緩轉過身來。

  露出一張十七歲的臉龐,俊秀乾淨,燦然明亮。

  朱翊鈞矮身扶起行禮的宗室,順勢抓住雙手,露齒一笑:「皇叔來了,

  朕心中便安了。」

  朱載汗毛一豎,即便一年多了,他仍舊有些受不了這侄子的奇怪癖好。

  他想掙脫皇帝的大手,卻發現紋絲不動。

  無奈,只好開門見山:「陛下,今夜彗星突見,欽天監已經擬妥了卜簽卦象。」

  一邊說著,他連連示意自己要伸手從懷中拿文書。

  朱翊鈞聞言,渾不在意:「小道爾,找皇叔來不是說這個。"

  他看了一眼還未忙完的申時行,也沒法進入正題,


  朱翊鈞只好不顧這位皇叔有些紅溫的臉色,拉著手閒聊起來:「聽聞最近有朝臣去找皇叔麻煩?」

  說來也得怪皇帝。

  早育是皇帝的職業美德,自己有所欠缺,自然免不得引發職場紛爭。

  這麻煩不僅應在他弟弟身上。

  連這位進京搞科研的皇叔,路過時都得挨上一拳。

  朱載境聽到皇帝這話,不知道回想起什麼,臉色突然復現些許惱怒:「正有此事!朝臣簡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這兩個月!」

  「禮部諸大綬不顧官體,上門喝罵!說我挑在去年入京,有窺探神器之嫌,勸我早日迷途知返。」

  若不是見京城中數學搞得如火如荼,就算求他來也不來!

  誰知道還能被這樣揣度!

  朱載填越說越惱:「通政使倪光薦更是十足小人,托人遞了拜帖上門,

  我打開之後,發現竟是罵帖,說我涉足朝局紛爭,小心身死道消。」

  「簡直豈有此理!」

  「哦!那工部萬恭也是宛如土匪,昨日竟然指使他兒子潛入我府欲毆我,幸虧為人發現。」

  朱翊鈞聽著皇叔惱羞不已地如數家珍,心中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他有心同仇敵氣替自家皇叔罵上兩句,但轉念一想,能做出這種舉動的,無不是忠臣,一時也罵不出口。

  朱翊鈞思索半響,最後還是支支吾吾含糊道:「是朕的疏忽,才讓皇叔為朝臣所誤傷。」

  朱載境眼神怪異地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鈞見狀,輕咳一聲,安撫道:「再過些時日就好了,皇叔擔待一下朱載境還能說什麼。

  只好拱手應是,口稱皇帝大德。

  朱翊鈞不欲繼續糾纏,便一副正經模樣說起正事:「修訂曆法的事,皇叔進展如何了?」

  欽天監官職世襲,本是祖宗成法,二百年下來,早就板結一塊了。

  他如今能夠將監正一職交給朱載填,已經殊為不易了。

  若是想說服那幫老頑固,修訂曆法,就需要專業素養了。

  朱載聞言,自信回道:「再等二年,我便能修完《律歷融通》與《聖壽萬年曆》。」

  這下朱翊鈞倒是有點驚訝了:「這麼快?」"

  朱載境沉吟稍許,解釋道:「西洋的譯本,以及劉學者的功果,對我都頗有幫助。」

  朱翊鈞恍然。

  心中也頗為欣慰。

  他正要再說些什麼,餘光見到申時行那邊已經擱筆,正在甩動骼膊。

  朱翊鈞當即中止了話題,直接拽著朱載境走到申時行的桌案旁邊。

  申時行連忙起身,將手邊的一份文書恭謹呈上。

  朱翊鈞看了一眼這位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滿意地拍了拍小申的肩膀。

  他從其手裡接過文書,轉而看向朱載境:「這是今科考取欽天監的一百三十人名錄,吏部、都察院、內閣,都已經批過了,還要勞煩皇叔走個流程。」

  選拔吏員的事,自開科設考以來,到如今都還在完善階段,流程也往往高配。

  當然,怎麼都繞不開本部衙門。

  朱載境聞言,才知道皇帝半夜將自己叫入宮,竟然是這種小事,只覺得雲裡霧裡。

  他不通政務,沒心情細看。

  在皇帝關切的目光中,朱載境直接從申時行桌案來拿起筆,挽住衣袖,

  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後,又劃了一個圈。

  朱翊鈞與申時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笑意。

  老黃牛小申將文書接了回來:「勞煩監正了。」

  朱載莫名其妙。

  但顯然皇帝跟輔臣都沒有解釋的意思。

  朱翊鈞含笑攀人:「今日先這樣罷,明日還有的忙。"

  申時行苦笑一聲,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行禮道:「臣先告退了。」

  朱載稀里糊塗行了一禮,跟著申時行,一併被帶了出去。


  兩人離去後,又過了好一會兒。

  魏朝走了進來,站在皇帝身側。

  朱翊鈞起身伸了個懶腰:「魏大伴,今日夜天星示警,朕要反躬自咎。」

  『大伴明日一早,去告訴禮部,就說朕早朝前要先步祈南郊,讓五品及以上京官早做準備。」

  魏朝有些驚訝,皇帝不是對這種天人感應的事,向來之以鼻麼?

  怎麼這次當回事了?

  來不及多想,魏朝躬身應是:「奴婢記下了。」

  朱翊鈞自然不會向內臣解釋什麼,只隨口問著話:「今夜兩宮安排侍寢了麼?」

  魏朝脫口而出:「回陛下的話,今夜是皇貴妃李娘娘。」

  朱翊鈞有些無奈:「都說了兩個人睡容易著涼,母后怎麼不信呢?"

  魏朝賠笑:「陛下能文能武,身體十分健康,又豈會輕易著涼?漫說是兩宮,便是奴婢也不信。」

  朱翊鈞搖了搖頭:「走罷。」

  說罷,他正要離開內閣,突然想起什麼。

  又親自將兩側的燈籠罩子取下,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他拍了拍矮自己一頭的魏朝,煞有介事道:「最近天乾物燥,到處都容易失火,讓內廷都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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