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來的很突然。
說的話同樣顯得很突兀。
但無論是薛應旅,還是王畿,都沒有多餘的話。
既沒有像王世貞預料中的那樣一個勁地膛目結舌,也沒有像話本中一般,對皇帝百般刁難,強令自證。
幾人很快收斂了驚訝的神情,不約而同地靜靜看著皇帝。
錢德洪沉默片刻後,自嘲一笑,贊道:「陛下果是聖君!內聖外王的好聖君!」
朱翊鈞不僅沒拿架子,反而再度自謙道:「學生如今坐的不是龍椅,只是一把矮椅,諸公若是看得起,不妨稱學生一聲居士。」
錢、王、袁、薛四人,連帶李勢、王世貞,一同起身執禮:「長惟居士。」
與什麼道君真君一類群臣陪玩的角色扮演不同,這一聲居士,真真切切地彰顯著朱翊鈞如今的經學地位。
朱翊鈞含蓄回禮:「諸公請了。」
眾人落座。
袁洪愈好奇看向皇帝:「還未請教居士,方才那篇雄文作何題名?」
朱翊鈞認真回道:「當不得袁公雄文之贊,劣作是一篇文獻綜述,其名為《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儒門學派之淺見》。」
袁洪愈聞言頜首,細細品咂片刻,忍不住再二再三頜首。
他神情含蓄:「居士學問做的不錯。」
朱翊鈞笑而不語。
王畿聲音略有澀然,緩緩開口:「見得袁公時,老夫還在感慨百花齊放,此時見得居士,已然唯恐是引蛇出洞了。」
他便是如今陽明後學的扛鼎之人。
認為良知本體就是虛寂,要體認這個本體只有從悟上入手,一切外在的功夫都是多餘的。
作為任心使性的張狂鼻祖,說話也沒有太多顧忌。
他當初便是因學說不為夏言所容而被落。
顏山農因為指斥「專制」,慘遭構陷下獄。
梁汝元倡行師友交通形成勢力,即所謂的「黨會」,而屢遭下獄、緝捕。
王畿對於皇帝的突然現身,已經戒備到了極點。
雖說學說不以個人殞命而消亡,但皇帝的態度,對學派生存發展的環境,有著難以忽視的影響。
朱翊鈞聞言搖了搖頭,真心實意與王畿開解道:「儒門辯經,豈有世俗強權插手的餘地?」
一旁的薛應旅不知道王畿神色變幻個什麼勁,他適時插話:「此時方知今日之會題名之由來。」
也難怪王世貞口氣這麼大。
敢以「定義」二字為題,原來是身後站著一尊活生生的聖王。
王世貞將話接了過來:「古人云,凡事必有初。」
「道學開創之始,張橫渠便立下真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何解?」
「探究窮世界之本源,明悟人所存在之根本。」
「既然如此,定義人之本體的範疇,釐清認識外界的視角,自然是首要一位。」
「以此為題名,豈非開門見山?
說到這裡。
便是要進入正題了。
而作為提綱領的朱翊鈞,自然是兢兢業業,不作半點偷懶。
他朝台下略作補充,開口解釋道:「人之本體、認識世界的視角,看似是兩個問題,其實指向一個問題。」
「人的本體,雖然指稱人,但是並不是血肉意義,或者說個體意義上的人,而是作為人的意識根源「理性」。」
「所以,本體的內涵,並不在於以人或者個人為中心,而是自我的理性作為認識天地整體存在的基礎,並反過來以此區分自身的存在。」
「人獨立於世界存在,又存在於世界之中。」
「所以,今日的只論一點。"
「儒門這場大道之爭,究竟何去何從?」
台上幾人聽著皇帝侃侃而談,目露驚嘆且不說。
台下眾人,本就難以置信,此時聽了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泰半臉上都露出複雜神色。
好在這群與會者政治素養普及到位,還沒有一個人敢明目張胆談論此事。
只是熟識之間,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眼神。
袁洪愈沉默片刻,第一個將話接過:「居士提綱領,將程朱列於陸王之源流,那老夫先說,當沒有異議罷?」
作為理學嫡傳,按源流而言,確應該袁洪愈在先。
眾人自然認可。
袁洪愈一板一眼回禮,而後開口道:「朱子作為前宋道學的集大成者,
本朝已然飽受非議,實在憾事。」
「陽明駁朱子『格物致知」過於重視外在之理,而不首先立足於良知,
是對『本體』」的藐視。」
「誠如長惟居士方才所言,陽明以此開創心學,以性為人之本體,良知為人之本體。」
「惜哉,矯枉過正。」
「今以王龍溪以主流,取心外無物四字,抹殺人於萬物之認識,只取自我,唯我獨尊。」
「又取無善無噁心之體四句,將心體看做虛無,一切修養功夫皆有礙於認識。」
「道德、禮法、律令、人情、共識,付之一炬。」
「浮誕不經,以惡為美,混淆人物,虛無主客,此大謬與世!"
「要說推陳,始要從王龍溪之學說推而棄之。」
龍溪,指的是王畿,
可以說這位是影響力最廣泛,同時也是爭議最大的宗師。
不說格物,不說修習,只講悟道。
其主張通俗言之,便是「我不要你們覺得,我要我覺得」一句而已。
可謂是消解共識的第一宗師,在某些特定群體中有著無可比擬的地位。
但如此風靡三十載,也到了被反噬的時候。
像這樣受到同道的口誅筆伐都是常態。
錢德洪與其時常較氣,也是由此而生:顧憲成一小輩,都肆無忌憚將王畿的學說與李勢的,立起來一起批判。
如今皇帝說要推陳出新,袁洪愈同樣是第一個將王畿拖出來打。
王畿極有涵養,對此反而含笑以對,示意袁洪愈繼續說。
「至於出新———」
「王門正統在錢緒山,其恢宏師說,論學宗旨主陽明晚年所陳,事上磨練。」
「以「性無體,以知為體;知無本,事物乃其實在。』立論,力陳在事上『行著習察』,以達在認識上泯滅『氣拘物蔽』。」
「王門別宗李卓吾,獨闢蹊徑,開普世之說。」
「以『抽象天理於人,人以實踐明道』立論,主張人在理上格知,貼合世情。」
「朱王兼修在薛方山,取『萬物皆備於我,萬物皆具於心』,『格物窮理,先知而後行』二句,融會貫通。」
「整合朱、王,主『務從實踐』,身體力行,而後求諸本心。」
「子曰,心即本體,子曰,格物致知。」
「如此,錢緒山、李卓吾、薛方山,豈非殊途同歸於朱子?」
『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
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格與致、物與知,並非某一事物或學說,而是一種極致意義上的整體存在,稱之為理。」
「這是朱子理一分殊的精髓所在。」
「與二程不同,朱子著重發現在理的形式之下物我一體之狀態,也即是使人在理之下,達到物我之間一一對應的關係。」
「架構其本體與外在之區分,以此實現對本我的認識,對自我的超脫。」
「這便是我方才說的陽明矯枉過正!」
「如今看來,若欲推陳出新,當歸于格物致知一道!」
復古作為大儒必備的技能,其源流,往往又是因為世情如此一一過得不好的時候,總會將以前某某時候作為論據,其根本,還是想將其作為改制的依據。
禮樂崩壞,就講三皇之制。
詩壇不興,則念巍巍盛唐。
經學陷入遲滯,同樣免不得在故紙堆里翻找一二,
心學如今放蕩不羈,以我為尊,理學的好處,自然使人憧憬。
錢德洪晚年轉向,與王龍溪決裂,口稱「吾黨於學,未免落空,細處堪磨,始知自懼」。
薛應旅更乾脆在師事歐陽德,受王守仁之學後,更換門庭,師從呂轉修理學。
李勢如今的普世論,單以實踐二字,同樣出於「格物致知」的源流。
所以,在袁洪愈的論述中。
哪怕推陳出新,也應該將心學的理論成果,用以填補理學,而非在王陽明的學說中,繼續往下推演。
同樣,這番話中,既有朱子的陳,同時也有袁洪愈的新。
在二程的理念中一一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
這裡的物和知本身是兩個異質的存在。
袁洪愈便是通過對朱熹格物致知的描述,與二程的區別,完成了對格物致知的新解,在理的形式下進行重建和統一。
當然。
並沒有這麼容易過關,否則也不會需要辯經了。
話音剛落,李勢便直接開口反駁:「袁公這話不對。」
『方才長惟居士一句話說得精髓一朱子的理一貫通,並未說明事項的關聯,而是隱指一異質的跳躍,為世間的萬事萬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學的根據。」
「朱子的本體,只是收縮提煉,將之割截地視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無生命』的理。」
「其道德意義即減殺,而心氣依理而行所成之道德即為他者之下道德,
其依「存有論解析』之方式說性,非先秦儒門言性之本義,此亦是其道德意義減殺之故。"
「而我的本體,世界觀,卻是呼吸同出,互相聯繫。"
「二者截然不同。」
他頓了頓:「朱子的理,只為存在,不如我的普世論。」
皇帝方才的論點,再度被李贊提到,不少人都隱晦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鈞感受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注意力卻並未從袁洪愈身上分出去。
誠如李勢所言。
即便袁洪愈進行了格物致知的重構,也逃不出朱熹學說根本的問題所在。
朱熹的本體論,是客觀的靜態的理,並不具有本體應有的創生意義。
人只能通過認識外在的『理』而行動,只能在外在他者道德的之下而生存,人自身無法在實體本體的基礎上進行道德實踐。
所以,朱子的理,只能合乎於世,而不能實現人所存在應有的、獨一無二的、區別他人的超脫一一人的自由、自由王國等等,都是舶來的概念,如今土生土長形而上概念,叫做超脫。
簡單而言,朱熹的理論,教人怎麼做外界需要的人,卻不能讓人自我超脫,消抹了人的自發性。
而李勢的普世論,卻是發源於王學。
其當先便承認了自我的超然,然後才推己及人,繼而抽象出了普世的概念。
這是路徑的不同,視野的不同。
朱子的理,是天然規範,李贊的理,是後天實踐。
袁洪愈並未逃避這個問題,慨然做出回應。
「朱子之理,同樣是生生不息之理。」
「朱子在《仁說》中,以天地生物之心來定義人,並認為人與萬物各得天心之心為心,也就是說,人的本體,來源於天地之心。"
「朱子的本體,自然是真實不虛的,卻不是因外在而存、因對象而存、
與天地對立的本體,而是渾然一體的存在,生生不息的存在,隨著天地而變動的存在,其過程的全體,是人對於自身存在,而內蘊的真實。"
話音剛落。
薛應旅擊節稱讚:「袁公再度百尺竿頭了。』
理學式微,連他薛應旅都不得已兼蓄心學,另開一派。
沒想到袁洪愈替朱子縫縫補補,竟然再有開創,實在難得。
這便是徒子徒孫的意義所在。
朱翊鈞見台下的小貢生有所不解,便好意替袁洪愈總結道:「所以袁公以為,朱子的認識實踐以及道德實踐,是主動的?」
袁洪愈聞言,咂摸了一下皇帝的用詞,瞭然之後,才點了點頭:「天理並非虛脫而懸設,乃是有賴於人之「格物致知』去充實,或者說去『贊天地之化育』,天理之生機在人,人之生機在心,天地之心不能直接作用與天地萬物,必須依託於人心。」
「可見,人之心並非是被動的涵攝道理,而是如長惟居士所說一一在朱子理學中,同樣存在自主進行認識與道德實踐之依據。」
「若以實踐理性與純粹理性而論。
『豈不是朱子的學說,最為全面而涵蓋?」
台下眾人,聽著台上幾人你來我往,不由痴痴入神。
「袁公這是與李公合流了?」李三才驚訝地看著袁洪愈。
孫繼皋搖了搖頭,凝重道:「不是合流,是袁公以理學的主幹,吸攝了王子的根基,薛公的性論,李公的實踐,將朱子理學推陳出新。」
「就像陽明對朱子、象山翁所做的事情一般。」
兩人在台下,一度默契地沒提及皇帝的事情,就事論事討論著。
象山翁是指陸九淵。
王陽明當初有所開創,便是在陸九淵與朱熹的基礎之上。
周子義適時更正道:「與其說開創,不如說縫補,再給袁公一些時日,
恐怕才能大成。」
學說的視角最為重要。
自從李勢開始散布「歪理邪說」後,各學派雖然面上之以鼻,但該吸收的時候,一點也不會含糊。
孫繼皋拱手受教。
周子義擺了擺手,很是隨意。
當然,心中卻並不平靜一一從皇帝坐下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平靜不下來。
即便這位聖王,如今並未說什麼驚人之語。
僅僅說的幾句話,也不過是在總結、歸納。
似乎並未給館內眾人帶來什麼壓力。
但是——·
就看袁洪愈方才一番發言便知道,起碼都五分的心思,都被皇帝所奪攝堂堂當世大儒,竟然主動跳進了皇帝所構建的樊籠里!
其心中壓力之大,必然是周子義想像不到的。
周子義幾乎對皇帝五體投地一一皇帝這姿態,顯然就是來做裁判的,偏偏所有人對此,都說不出個不是來。
皇帝僅僅坐在台上,袁洪愈便為了理學的道統,主動將自己的學說用皇帝綜述的體系重新述說。
經此一事,別說自己所在的司經局。
便是翰林院、禮部,又有多少人敢像以往一樣,動輒用儒者姿態諫皇帝為人處世的大道理?
台上此刻,已經換了薛應旅論述。
如果說袁洪愈是踩看王畿,吸納錢德洪、李贊、薛應旅的學說的話,
那麼薛應旅便是踩著袁洪愈、李勢,以心學理學正統自居,高談闊論。
「王子說,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是天機不息處。"
「王子又說,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
『袁、李二公的論述,始終著眼於外部規範,有失於本體的超越與道德的挺立。」
「袁公即便縫補了一番,稱理學為生生不息,仍舊缺乏一種『活潑」。」
「李公即便自翊對立同一,亦缺乏一種『自在』。」
「或者用長惟居士的話來說,實踐理性,天然便有缺陷,缺乏這種活潑與自在。」
「當人的意念一旦啟動,良知也『自然」地同時啟動,這裡所說的『同時』,意謂良知與意念、人心與意識之間不存在絲毫的間隙。」
「良知必然『同時」地、亦即『自然』地存在於人的意識活動的整個過程之中,而不是說良知須等待或倚靠人的意念去發動,然後再回頭來去察識意念的是非善惡。」
「這是先天所在,或者說純粹理性所在。」
『正因這種純粹,才保持了人想對於萬物的『超然」。』
「沒有這種超然,人也不過是『稿木死灰』,沒有這種超然,作為人的天大追求,便是鏡花水月。"
「若是檳棄這種先天之超然,便是再『格物』、再『循世』,也不過活不出自我的超脫,更成不了聖。」
「故,推陳出新,當以先天而始!"
朱翊鈞靜靜聽著這些人論述。
心中卻並不平靜。
如今的道學,太城市化了,全然向「純粹理性」集中。
既不說格物了,也不說實踐了。
一味靠著推演、感悟而成道。
甚至缺失了邏輯這最為重要的一環。
這不是形而上的問題一一形而上本身作為「規律的規律」,其實理應指導形而下,也就是萬物規律的。
但如今的心學,自「心無外物」一出之後,已然徹底割裂了內外的聯繫。
「規律之規律」,變成了「超脫規律之超脫」。
薛應旅要保持人意識的超然有錯麼?
其實並沒有。
這是哲學的必經之路,理性與經驗之爭,古往今來,中西內外,莫不如此。
但薛應旅的問題,或者說整個心學,出就出在太割裂了。
為了保持這種超脫,將實踐徹底視若無物。
而王畿,就更是重量級了··—
認為沒有什麼先天後天,也沒有什麼是非善惡,一切都是「自我的悟道萬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悟道的時候,恰好對其有所感知,本質上仍舊是虛妄,只是因「我」而存在。
這樣想著,朱翊鈞看著王畿侃侃而談,不由暗暗搖頭。
「慎於一念之微,並非給人之思想加之一種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過這種工夫的實地踐履,使人心在順道而行的基礎上,恢復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
「致良知工夫的起手處,便在於『理會當下一念』」
「若說錢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學說,便只說自覺。」
「只有了悟良知本體者,才有資格談自覺,反之,沒有覺悟良知本體之人,只能是以自律為法。」
「良知之虛,便是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
「本體也無,世界也無,無心為道,心意知物,皆為無執無著無相之無。」
「要想一窺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實現一個翻轉,即不帶分別意識地去行事,這就需要化去意識的遮蔽。」
「我悟故我在。」
「故,推陳出新,亦不過,唯我獨存。」
話音剛落。
李勢便大搖其頭:「王龍溪只以先天後天對翻,好像教人舍後天赴先天,這便有病。」
「把先天之學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為後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義。」
「這變成了盪越。」
「但是除這四無之說外,其他處他亦只就良知說。常說,如信得良知過時,便如何如何。」
「於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於無矣,這便可無病。」
「矛盾矣!」
「證悟先天本體最終也是為落實到內聖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內聖?」
李勢將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
繼而最後一個開口論述起來。
「予以為,自道學興盛以來,只說內聖二字,斷不提外王,或許才是推陳出新的關鍵所在。」
「內聖,是儒門千年的道統所在,道學的終點,唯有性、命二字。"
「此為內在之超越。」
「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與之對應。」
李勢剛一說完。
便被薛應旅直接駁斥。
李勢自然爭鋒相對。
而後,又有袁洪愈、王畿的加入,幾人很快便面紅耳赤爭論起來。
不一會兒,台上幾人已經吵做一團,
朱翊鈞靜靜看著這一幕。
理性往往都想要實現超脫,但在超脫之前,凡人仍舊只能在塵世仰望,
那麼引入各種視角以及原則來達到這種超脫,便是凡人的必經之路。
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如此。
如今袁洪愈將主觀能動性縫補進理學如此,薛應旅堅守意識的超然,更是如此。
可惜,這些出於理性的需要而預設的視角,以及假定的原則,並不能說服所有人。
因此諸多學派之間,才有了諸多紛爭。
若是看到了論辯雙方的主張都有根據,會讓人猶疑不定。
若是人們對於這一紛爭失望,則會走向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
這是道學喪失生機,糜爛腐朽的最大因素。
無獨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後,同樣會走入相同的境地一一雖然一者的行而上學是物理學之後,一者的形上學是倫理學之後一一可惜結果有所不一樣的是,此處在異族入關後,道學失去了煥發新生的可能。
而如今的道學,正是要重新定論,進行自我審視,繼而走出這個困境。
這是朱翊鈞現在推波助瀾的事。
或許,他想的也不一定對,但誰讓他受國之不祥呢?
朱翊鈞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發出些微聲響。
「袁公之本體,在於天理。」
「薛公之本體,在於良知。」
「王公之本體,泯於虛無。」
「李公之本體,抽象於世。』
眾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
此時皇帝一開口,眾人立刻止住了爭論。
眼中閃爍驚疑,靜靜等著皇帝開口。
『我以為,人之本體為何物?」
朱翊鈞自問自答:「在乎認識!」
道學形本質上是「倫理學之後」,只不過採取了一種認知哲學的模型而已。
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認識論問題,也不是為了藉此來追求「真理」,以便獲得與客觀世界相符合的知識,而只是為了給人的倫理行為尋求某種宇宙論的根據和認知上的辯護。
在老子那裡,在認識論上只限於一種「滌除玄覽,能無症乎」的直覺觀照,只要憑藉這種觀照,就能「不出戶知天下,不窺見天道」,直擊形而上的本體。
到朱熹,當其說出「格物致知」,所謂「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時,常令人誤解為認識論上的經驗主義,其實與客觀事物的知識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通過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倫理體系中學會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
到陽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拋棄了認識論,直奔心性感悟。
而倫理學之後,需要向哲學靠攏,最直接的關係,便在於認識論。
所以。
道學需要在認識論上,重新開發。
繼而從倫理學,慢慢走向一門真正的哲學。
朱翊鈞再度重複道:「在乎認識!認識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
「就如薛公所說,石頭髮熱,是我們認識到是太陽之照射。」
「也如王公所說,萬物皆映照於心,分隔唯我之外。"
眾人靜靜看著皇帝。
「人之本體,以認識而自現;格致外物,以認識而通達;純粹理性,以認識而存在;實踐經驗,以認識而映照。」
「區別我與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體所在。」
「格致萬物的因果,是內聖外王最根本的途徑。」
「依託純粹,將經驗化育為『知』,是因果最直接的體現。"
「自我與世界,先天與後天,皆以認識而聯結。」
「我們應當如何認識萬物?」
「由思維建立起來的、人性的意識內容,首先並不顯現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顯現為情感、直觀、表象的形式。」
「這些並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為還不夠純粹。」
「袁公說格物致知,當如何來格?」
「薛公說先天之能,當如何變現?」
「王公說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於『思』?」
「李公說遵循於世,當如何將道德抽象而出?』
「以予愚見。」
「超越萬物之上的純粹抽象的性質,理當可以成為運用於具體事物之上以獲得真理的工具。」
「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無須指導也能夠作出分辨。」
「無論仁也好,義也罷,任一良知應當在任何時候都能同時被視為一種普遍承認的原則。」
「其判斷形式,理當是先天而普遍的。」
「而認識的形式,也當有最為普遍應用於認識的『工具』。
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
易經將人倫道德通過天地萬物的變易而來的過程清晰地展現了出來。
這是儒門的必修科目。
至於雷霆風雨日月寒暑,與尊卑貴賤男女和賢人之德究竟有什麼關係,
易經並沒有論證,當然也不需要論證。
這是倫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
好在如今已經失效了。
朱翊鈞可以強行拽著如今這些「宗師」,看一看倫理模型之外的風景了。
「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罷,無不是在純粹理性之中演變。」
「檳棄了人之第一先天,認識。
「從道德認識意義而言,內聖並非是每個人生來已經到手的,
,『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天德良知」。」
「從道德實踐意義而言,外王也並非疏離於世的,獨自完成的,依賴於自我感悟的『獨角戲』。』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認識世界?」
「我說,包括道德因果以內的一切萬事萬物之因果。」
「我說,包括道德實踐以內的一切萬事萬物之實踐。」
「到絕巔高妙,才有一念之微。」
『窮後天之極,才有先天純粹。」
「我認為,這才是人之本體,這才是觀察世界應有的視角。」
朱翊鈞看向台上幾名宗師,台下一眾看客:「諸公,探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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