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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

2024-10-17 21:20:35 作者: 鶴招
  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

  日講不同於經筵,經筵側重於規諫和義理,日講則重在傳授知識,以開蒙為主。

  簡單來說,日講就是字怎麼讀,句怎麼斷,意思是什麼。

  具體到教學上,就是講讀官出列朗誦一遍,朱翊鈞跟著讀,讀上個十遍。

  確保句讀與發音沒問題後,再翻譯成大白話解釋一番。

  至於斷句與釋意,用誰的版本?

  自然是每個講讀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輪流翻譯。

  所謂六經注我,經典的作用,便是解釋和證明自己的觀點,就是這個道理。

  這也是為了兼聽則明,融會貫通。

  再往深了,文章講什麼道理,闡述什麼理念,那就是皇帝經筵的事了,不是應該在日講上談論的。

  而《太甲》這一篇,跟論語不同,只是講述史實,內容上也沒有太多爭論,除了敏感些,其餘並沒有什麼政治風險。

  若非如此,高儀也不會應下此事。

  朱翊鈞就這麼被高儀領著,逐字逐句地開始學習。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復歸於亳。」

  ……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讀完,朱翊鈞只覺得口乾舌燥。

  跟穿越前的發音不同,此時的發音,捲舌太多,尤其是官話雅言,朗誦就像彈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辯為什麼叫巧舌如簧。

  不會點彈舌技巧,誦念都費勁,別說跟人舌辯了。

  

  教完誦念之後,高儀便退到一邊去,先由諸位講官輪流進講譯文。

  諸講官都是各部衙門抽調的,包括禮部侍郎張四維,司經局余有丁,禮部侍郎馬自強等等,都是歷來博學之輩。

  「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講官解釋一遍後,正要退下,朱翊鈞突然叫住了他。

  張四維身子頓了頓,回話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四維」

  朱翊鈞一愣。

  晉黨張四維?

  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麼?

  敢情還有日講的資歷。

  但此時不是深究張四維的時候,他點了點頭,說道:「張學士,本宮有不解之處。」

  張四維遲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請說。」

  朱翊鈞請教道:「張學士方才說,選用有德行的人國家就能安定,棄用有德行的人國家就禍亂。」

  「那怎樣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張四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亂』之解,至於何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輔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將三位碩德之臣留給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長治久安!」

  說罷,他也不顧朱翊鈞是否還有話,逕自回了班列。

  朱翊鈞也沒跟他計較。

  張四維怎麼回話並不重要,自己這番作態主要是為了試探高儀。

  日講太甲之事,若單純只是高儀有心勸諫他,邀名求直,撈取政治聲望,此時他就應該接下話茬了。

  可高儀面無表情,顯然並非是他有話要說。

  等到又一名講官釋經之後,朱翊鈞再度叫住了其人:「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鈞又愣了一下。

  合著能侍讀日講的人都不簡單啊。

  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謂四一餘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錫爵,狀元申時行,歷史上三人先後都進了內閣,明朝二百多年以來,一甲同為內閣,僅此一科而已,一時傳為佳話。

  朱翊鈞定了定神,開口道:「余探花,本宮又有不解之處。」

  余有丁同樣進退兩難,硬著頭皮道:「殿下請說。」


  朱翊鈞點點頭,說道:「伊尹說太甲作為君王『不義』,所以將他驅逐。」

  「余探花,何為君之不義?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宮不義,元輔也要將本宮驅逐嗎?」

  余有丁險些兩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記誦都難,今日怎麼還思考上了?

  這問題他能答,卻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辭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詮才末學,淺嘗答殿下問。」

  「君之不義,乃是上背於天,下虐於民,道之棄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懷蒼生,又有眾正盈朝,乃有大興之相,豈會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鈞不由向高儀投向徵詢的目光。

  高儀本是老神在在,事不關己,但此時迎上這道目光,卻也不得不答話。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講課業繁多,時日有限,不妨先誦記下來,等到開經筵時,再聽諸學士剖析經典。」

  日講就算了,經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張居正出面了,屆時他高儀是不想幹這活計了。

  朱翊鈞哦了一聲,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余有丁擦了擦額頭冷汗,歸了班列。

  後面幾位講官陸續出列進講,內容上都大同小異,朱翊鈞也真沒再發問。

  他面上裝作認真聽講,心中則回想著,他提起高拱時高儀方才的反應,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張居正了!

  他嘗試揣度張居正的心思與態度。

  朱翊鈞知道,張居正不能說是一個政客,應該說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舉一動,必然是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務。

  那麼,張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麼?

  是要匡扶社稷,中興國邦,讓大明再次偉大。

  即便這位十五歲中舉,二十三歲高中進士的神童天才,有著超乎常人的城府與內斂,卻也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剛入官場的張居正便闡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論時政疏》直達天聽。

  列舉了他認為大明朝最迫切的問題,涉及宗室貴族、吏治選拔、官場風氣、地方軍備與財政危機。

  可惜的是,這道奏疏對彼時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尋仙問道,對治國理政沒什麼興趣,內閣鬥爭激烈,根本無暇他顧。

  加之他人微言輕,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從此之後他便閉口不言,除了給嘉靖皇帝寫寫賀表之外,再未上疏點評過時局。

  即便心中苦悶,也至多寫文章的時候感慨一句「田賦不均,貧民失業,民苦於兼併」。

  他放棄了麼?當然不是,所謂內抱不群,外欲渾跡,相機而動,是他的真實寫照。

  嘉靖四十三年,張居正賭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繼位,由老師徐階舉薦,進了裕王府侍講侍讀。

  他當然賭贏了,收穫當然也很豐厚,張居正就是靠著這份資歷,一舉進入了內閣!

  在新君繼位後,也就是隆慶二年,他終於遞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陳六事疏》。

  這一次,是內閣輔臣的身份,聲如洪鐘。

  開篇明義便說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謂「天下有積重難反之幾」,而後再度深切時弊,闡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慶皇帝同樣沒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並無後續。

  那麼,兩度失敗之後,張居正會是什麼心態?

  朱翊鈞指節敲著桌案,看著《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終於放棄賢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嗎?

  難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為之?

  歷史上,張居正日後所說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攝也」,是對新政後成果的欣慰,還是邁出這一步無奈的喟嘆?

  張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說「稽首歸政」,顯然知道大政盡握於他手,必然也知道他這樣做不會有好下場。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想做這個常務副皇帝?

  那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隱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攬權的跡象了?


  還是對變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攏之輩表明心志?

  朱翊鈞只覺得,這樣的聰明人,真讓人萬分頭疼。

  這位大明神童,還未出場過招,一篇《太甲》就已經讓自己心神動搖,慌亂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這裡吧。」

  高儀將朱翊鈞的思緒拉了回來。

  朱翊鈞這才發現,日講已經結束了,他連忙回禮:「諸位先生辛苦了。」

  高儀恭敬道:「還請殿下回宮後好生溫習課業,明日再檢討殿下記誦。」

  這就是課後作業了。

  交待一番後,高儀便逃也似地告退,離開了東偏殿。

  朱翊鈞看著高儀的背影,暗自搖了搖頭,這位內閣輔臣總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對他趕鴨子上架,他仍然抱有僥倖之心。

  簡直是異想天開。

  哪有作為顧命大臣、內閣大學士、太子太保這等尊榮之身,還能不涉時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鈞在爭,高拱在爭,張居正在爭,就連馮保張宏這等內臣也在爭,你高儀身居高位,憑什麼不爭?

  高儀就是看不明白這點,最後才會在高拱被驅逐後,致仕不得,在家中憂懼而死。

  諸講官陸陸續續都退了下去。

  看著殿內一空,朱翊鈞才看向旁邊的太監:「廷議那邊散朝了麼?」

  張居正昨日說要為他剖析政事時,他心中多少還有些輕視。

  但這篇太甲一講,當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來,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備。

  此時也是忍不住主動問道。

  太監回道:「殿下,今日廷議已經散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問道:「張閣老呢?」

  另有一名太監上前:「殿下,張閣老已經在東廂房等候了。」

  朱翊鈞起身:「你去請張閣老到暖閣。」

  文華殿東廂房共有三間,東宮講讀的座席設置在東廂房北邊的一間,相鄰的暖閣則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間,也是日常召對臣下的地方。

  朱翊鈞來到暖閣案前坐定,搓了搓臉,提振了一番被日講弄得有些疲憊的精神。

  同時思索著自己應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位大明朝繞不開的人物。

  張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這個問題很複雜。

  對於大明朝,張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對於他呢?

  張居正固然有挽傾天之志,但他要將自己託付給張居正嗎?

  他張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礙,施行變法。

  他朱翊鈞又何嘗不是想大權獨攬,推行他的新政?

  這種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

  小太監來到東廂房,碎步走到端坐飲茶的張居正身前:「閣老,殿下日講結束了,請您去暖閣。」

  張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來:「煩請公公引路。」

  言辭客氣,絲毫不像內閣輔臣面對一名小太監。

  小太監受寵若驚,忙不迭前面引路。

  張居正長著一張國字臉,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兩人快步疾行,不一會便來到暖閣前。

  門前的太監迎了上來:「閣老,殿下讓您逕自進去,不必通稟。」

  張居正點了點頭,直接邁步而入。

  便間沒多大,他折了個身,便到了屋中間。

  他不著痕跡地掃過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見皇太子殿下。」

  朱翊鈞連忙起身,從案前走了出來,做勢要將他扶起:「閣老社稷重臣,本宮德涼幼沖,愧受這般大禮,快快請起。」

  張居正略微側身躲過:「殿下承繼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禮儀,焉有不受。」

  朱翊鈞順勢受了這禮,將人扶起:「九州萬方驟然加身,本宮惶恐不已,還要仰賴閣老輔弼。」

  張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問,臣自當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開,國家政務,久之自然練熟。」

  朱翊鈞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聲色開口道:「閣老今日,有何教我?」

  張居正凜然以對:「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鈞:「啊……啊!?」

  ——

  注1:上御宣治門視事,大學士張居正等題日講儀註:上在東宮講讀《大學》、《尚書》,今宜接續講讀,先《大學》十遍,次讀《尚書》十遍,講官各隨即進講,講讀畢各退。——《明神宗實錄》

  注2:關於明朝官話雅言的發音,某b有個視頻,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很好玩。

  注3:「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反之幾」——《陳六事疏》

  注4:江陵以天下為己任,客有諛其相業者,輒曰:「我非相,乃攝也。「攝字於江陵固非謬,但千古唯姬旦、新莽二人,今可三之乎?庚辰之春,以乃弟居謙死,決意求歸,然疏語不曰「乞休「,而曰「拜手稽首歸政「,則上固儼然成王矣。——《萬曆野獲篇·卷九·內閣》

  注5:「田賦不均,貧民失業,民苦於兼併。」——《荊州府題名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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