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河的親事2
2024-11-20 15:09:36
作者: 駱伽
說到底,苦孩子長河還是心疼錢。一提到錢,長河就不自覺地回憶起和母親吃觀音土的那些日子。他猶記著和母親站在那丘子上,兩個人的肚子都乾癟著。望著遠方別的人家已經燃起來的炊煙,母親拿出半塊黑饃饃,道:「長河,你坐著吃,我給你講故事。」
那些黑饃饃餵不飽長河的肚子,可長河也記得,母親甚至連黑饃饃都沒有幾口。
如今到了娶妻的年紀,母親還沒能吃上幾口白面,怎能將血汗錢就這麼送人?長河每每想到這,就不自覺流淚起來。
長河出生在百年一遇的大旱災難中,是啃著觀音土,熬著樹皮長大的苦孩子。成長路上沒有父親的庇護和引導,他的性格有些擰巴。父親在家庭中長期的缺席,讓長河內心固執地認為自己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頂樑柱,所以他向來有些不服父親。
父親工作穩定後,全村只有父親一個人是拿固定工資的技術人員,人人都誇他有個好父親。可長河始終認為這些光彩不屬於他,唯有和母親一同把糧食賣了錢,他才高興,他才踏實,他才覺得那是自己家的錢。
而且,父親的性格太過於張揚,影響著母親好像也失去了從前那種樸實。他厭惡父親給家庭帶來的這種改變,就好似把他硬架在半空中,腳下全是虛無的泡沫。
父親領了一大筆補貼的那天,興高采烈地回家來,點上一支待客才用的藍嘴煙,一臉驕傲地命母親給他倒一碗茶來。
可茶壺就坐在離他一米的火爐上。
母親冷哼一聲:「喲,老爺,我是你雇來的丫頭麼?」
三豐不急不躁,嘴裡叼著煙,兩隻手不慌不忙地從腰間取出一打票子,輕輕放在桌子上,用幾根手指敲了又敲。那意思,是讓母親親自過來查看。
母親疑惑上前,待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時,馬上露出驚喜萬分的神色,哈哈大笑了幾聲,原地跳了好幾個圈。
三豐覷著眼睛:「老婆子,倒茶不倒茶?」
母親居然就親自前去倒了滿滿一大碗茶,雙手遞給了父親。
長河理解不了母親的轉變。或許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某種情趣,可在長河看來,父親是在用糖衣炮彈來使母親屈服。
或者說,父親本人的素質和魅力,根本不足以讓母親沉淪;可組織加給父親的光環,讓母親動不動就眩暈。
那一疊票子,是商業票,可以用來購買家具和電器。聽母親說,城裡人都未必分得到這些東西,這都是父親的功勞。
長河立即反駁道:「不是他的功勞,是他的僥倖。」
這疊票很快就用光,原本光禿禿的家裡置辦了一批新式家具——是最時興的那種。別的屋子裡還沒來得及裝飾,唯有堂屋的老凳子老桌台扔出去,換上了沙發和茶几。長河坐在新沙發上,就感覺自己好像坐在了一朵雲裡面。
「這個東西為什麼叫沙發?」長河呆呆發問。
李春仙挑著眉毛,道:「你個傻蛋,因為像是坐在沙窩窩裡一樣舒服,坐在發麵糰子裡面一樣軟!」
新家具抬到家裡,惹得村里一連好幾天都有人來串門。大家都嘖嘖稱奇,誰都要在三豐的沙發上坐一坐,摸一摸,夸一夸:「二叔二嬸真真了不起,才蓋了房,又買了這些家具!」
了不了得起,長河看在眼裡。
家具雖然買回來,可家裡吃的還是黑面。父親的工資只能用來買面子,於家境上貢獻不了半分。新茶几上放著黑饃饃,糙如長河,都覺得實在不搭。
母親將白面做的饅頭切成塊風乾了鎖在櫥櫃裡,來了重要的親戚才拿出來,家裡人是不允許吃的。或是誰的奉承話兒說得好,說到父母心裡去,母親便也會端出來,作為一種獎勵。
也許是嘗到了時代發展的甜頭,羅三豐的心有些收不住:「我手裡還有些票子,咱們索性再置辦上幾樣『新時代』,也趕個流行!」
一向節儉的李春仙居然也迎合道:「苦了這些年,終於有機會把頭抬起來!既然要置辦,就辦!就辦好!」
長河向母親說出自己的擔憂:「辦這麼多東西幹什麼。錢多了燙手嗎?」
母親略帶些自豪:「我們也是促進經濟發展。你爸單位有這個優惠政策,咱們不享受白可惜了的。」
長河道:「又不是白送。」
母親說:「放心,只要我在,只要土地在,一定能還上的。」她說這話的時候,也略略有點虛。今年,她的重心都放在這房子上,土地的事情,都是長河來打理。置辦了這麼多東西,父親同事們的錢,聽說還沒還多少。
長河覺得,父親帶著母親,坐著氣球飛向了另一個社會。他總擔心那氣球會爆裂。
長河阻攔不住。父母先是買進了一台縫紉機,就放在堂屋的窗子底下,蓋上一個李春仙親手縫製的掐花罩子。有時候不免有人來摸一摸碰一碰,李春仙就故意地找個活兒,勢必要亮出自己的手藝來,贏得別人的稱讚。
長欣剛會走路,羅三豐搜羅了一番家裡的廢舊東西賣了去,又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在有些人家還在點蠟燭照明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晚間看起電視節目。李春仙從不肯提前打開電視機,總是等到人差不多時,才頗顯自豪地打開。但自從有了電視機,家裡的電費翻倍往上漲。這些電費只好一筆一筆地從嘴裡省出來。
隔壁幾個生產隊的人都湊一起來看,誇讚羅三豐的本領強,是新時代的好榜樣。
為了辭舊迎新,繼往開來,羅三豐拿出家主的威風來,將黑黢黢的羅氏老屋推倒,栽種上一片小梨樹,為的是香火旺盛。又請了道士來,給埋在那一片的已故之人都立了碑,那裡從此就是羅氏的祖墳了。
吹吹打打的聲音響了三天,似乎在給羅氏那老鴉窩一般的祖宅送葬,又好似是在同黑暗貧窮的過去道別。
總之在推倒那黑屋的時候,全家人都笑著,只有長河用袖口擦了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