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老梨養著梨花村女子的魂魄。老梨在旱災中絕種,梨花村的女子也再不似從前那樣溫順秀麗。這其中,趙家的小女兒趙三妹就是代表。她辦事利落、性格火辣,全然不似她的女長輩們。
三妹錯過了學校教育,就自己報名去上縣裡的掃盲班,家裡人把她攔不住。她性格開朗又熱情,主任也極看重她,且幾次說過要介紹她去鎮上做幹事。誰知主任沒幾天調走了,這幹事也就沒做成。
三妹尤其熱心於社裡的婦女工作,想帶著姐妹們一同進步。可惜她雖然積極,但總是孤獨,全因她欠缺系統的知識和實戰的經驗。
早先,她組織了幾個同齡人做宣傳,排了幾齣新文化的小戲在戲台上唱。台下扛著鋤頭匆匆路過的村民只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們。她們的父母親親戚強硬將她們一一關在家裡,生生用家庭權利熄滅了這股青春之火。
近來,新來的指導員向村民們發起民主選舉宣傳,為了順利開展婦女工作,希望各社選出自己婦女主任來。趙三妹一聽,這是多好的機會!她第一個報名,只可惜村主任說她不滿十八,做不得這個婦女主任。
趙三妹也不氣餒,她想,總是做婦女工作,做不做這個主任都行。她把心胸放寬,積極幫著村委搞組織宣傳工作。在村里轉悠宣傳了好幾天,女人們都不上道,要麼沉默不語,要麼就推脫忙生產。總之,她們不願意做這種「革命」的領頭人。
趙三妹忽然記起村口的二嬸子李春仙。聽聞李春仙可是在水庫上做過婦女主任,應該是好動員的。
趙三妹打定主意,就興沖衝來到羅家。剛進去,一陣陰風從門道吹進來,吹得她打了一個寒顫——她聽母親講,村口這屋邪氣得很!今天一看,果然如此。但三妹自詡是新時代的女戰士,不信那些神神鬼鬼,於是壯著膽子往前走。
再往裡走兩步,兩個痴傻的兄弟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見人來連句話也不會講,唯有呵呵哈哈地鬧進屋裡去。
站在門道里,趙三妹喊道:「二嬸子!二嬸子在不在!」
屋子裡的金氏聽了,忽然伸直了脊椎,似一個母雞一樣動了動脖子,在陰影中回應:「有人來了?是誰呀?」
趙三妹循著聲音,一面進門去,一面回答:「大嬸子!我是趙家的三姑娘趙三妹!」
門外陽光絕好,屋裡卻沒有透進去幾分。趙三妹適應了好一陣,才能看清屋內的情況。金氏一雙發白的青光魚眼死盯著趙三妹,嘴上殷勤道:「快來炕上坐!快來炕上坐!」
趙三妹一瞧,那炕哪能坐人哪,黑乎乎冰涼涼的蓆子上,沾染著粘膩的菸灰。破爛的被子散發著一股味道,就圍在金氏的身下。
正在她猶豫間,李春仙帶著長河和五娃從外面回來,見了三妹,又驚又喜道:「這不是三妹?三妹!你怎麼來了?」
羅家的屋子越來越塌陷,村里流言也越傳越邪,年輕一輩的孩子都不敢從這裡經過。李春仙自知家境不佳,早已經習慣了村裡的流言蜚語。因此趙三妹忽然來訪,令李春仙有些受寵若驚。
趙三妹環視了一圈這屋子的環境,哪裡還能將那些動員的宣言說出來!寒暄了一陣,趙三妹還是張了嘴:「二嬸子,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找你。」
這種被重視的語氣,李春仙許久未曾聽過。春仙微微有些激動地回應:「有事你講!」
趙三妹頭一個問題就問:「你可在水庫上做過婦女主任?」
李春仙的鼻子一下子就酸起來。這些年來,從沒有人來關注她的生死,但現在眼前有個人卻記得她的光輝!
她有些感動,甚至有些感激。
但她在水庫上的時候,是婦女主任候選人,算不得真正的婦女主任。如何回答趙三妹的話,她還要思忖一番。
想來想去,那都是數年前的事,為著不在三妹面前失了面子,她硬是說道:「你咋知道?我做過!」一邊說,她一邊斜著眼睛回憶著婦女主任幹過那些事,盤算著要和三妹好好聊一聊,不叫三妹空來一趟,不叫三妹看低了她。
趙三妹道:「嬸子,我有幾句心裡的話,我說,你可不敢告訴別人去!」
李春仙道:「我絕不是那樣的人!」
趙三妹道:「我甚是看不上我們梨花村的骨氣!咱們女性也有勞動能力,為這個家貢獻的可不比男的少!為甚到年紀就把我們送出去,當個東西一樣賣了?嬸子,你做過婦女主任,你說,那縣城裡的女人,難道和我們村的姑娘們一樣,只能窩在這家裡,等著被配出去嗎?」
這些話振振有聲,忽而勾起了李春仙未出閣時候的壯志雄心。
眼前的趙三妹,可不就是曾經的李春仙!
李春仙正色道:「三妹,你是知道的。你二叔去礦隊上,一年不回來幾次,家裡全靠我操持。你瞧我帶著這一大家子,從沒有喊過一聲苦。咱們女人,從不比男人差!」
趙三妹見李春仙有被說動的意思,又道:「嬸子,我今天來,是和你取取經。人家縣上、水庫上的婦女工作是咋做的?咱們村的婦女工作,做得還是有欠缺!我聽人家東河社裡早就搞起來婦女運動,咱們村卻連個響動也沒有!」
李春仙笑道:「啥事都得慢慢來麼。」
趙三妹點頭:「嬸子你這話不錯,是得慢慢來。但慢慢來,不是說不來。咱們村的婦女數量大,是開展婦女工作的重點區域——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主任說的。現如今,社裡要選舉,那些人都是老思想,怕擔責,都不肯去。」
李春仙聽了,不忘恭維一下三妹:「你這樣的好人才,隊裡難道不考慮?」
三妹道:「虧就虧在我歲數小,不達標。嬸子,咱們兩個這樣合性情,又是一樣的心性。要是你去選了這個主任,我來給你做幫手,不愁咱們做不好!咱們兩個把這個婦女工作搞起來,梨花村才有新希望!」
李春仙見趙三妹說得激動,又扯到當官革命的事情上去,一下子便尬住了。想到之前在水庫上做計數員,都因不合格被趕回來,更遑論去選什麼婦女主任。
若是兩把刷子被看破,豈不失了臉面。
但她也不想被三妹看輕,只得尬笑一句道:「村里能人多,哪能輪到我。」
趙三妹畢竟年輕,話一開頭,就收不住了:「嬸子,你是有經驗的人,有經驗才好辦事。我聽我母親說,你是被你公公硬拉回來的,也是舊思想的受害者。現在有了新機會,你難道不想著再延續從前的鬥志?」
「我...」李春仙滿是繭子的手扶了扶耳邊的枯發,臉上一熱,不知怎麼解釋。她心裡猶豫著要不要向三妹坦誠自己的短處,可又怕從此失去了這樣一道關注的目光。
趙三妹的話越說越上頭,簡直把李春仙供起來一般:「嬸子,你的本事不消人說,拼命三娘的名號響得很。你在水庫接受過先進教育,比別人更有一層勝算。你不去選這個主任,我可不服。」
李春仙更加犯了怯:什麼先進教育,到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怎麼寫。三妹越是誠懇熱切,春仙就越是怕被看破,只好說道:「三妹,我老啦,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幾番推脫下來,趙三妹也無趣,只好出門來。
李春仙還要送送她,趙三妹不滿道:「二嬸子,你從前白去水庫接受教育了。怎麼你面上剛強,骨子裡怯得很!」
幾句話,把李春仙說的心裡酸起來。
到底是什麼讓她怯起來?——面對飢餓和死亡,她不怯,以頑強的生命力養活著一大家子人;面對貧窮和白眼,她不怯,社裡搞生產,沒有女人比得上她。
說出來也可笑,在苦難中生活了太久,居然習慣於沉湎苦難而懼怕進步。因苦難已經有了樣子,而進步後的未來卻是未知的。
村里又開設了婦女掃盲班,這次和從前不一樣,學的是新思想、新技術。李春仙猶豫了好幾次,想要去學習。可幾次又返身回來。
她想得太多,想:社裡的人知道我來學習,不會取笑我嗎?我要是跟不上新思想,老師不會嫌棄我?後來又想,學這個有什麼用?學了可以填飽肚子嗎?
越是想,腳步就越是往後走,直到最後,走回了那個黑暗的窩棚中。
縣裡鼓勵男女婚姻自由,男女雙方要通過村委開介紹信才能領取結婚證。但縣裡政策再好,在梨花村也吹不起什麼大風浪,媒婆還是暗暗流連在梨香飄揚的人家。
不久後,趙三妹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聽聞她在村委鬧了一場,但也沒鬧出個什麼故事來。十五六歲的青春之火,被一方紅蓋頭壓了下去。
後來,社裡按要求開展婦女主任選舉,終究是邱鳳花當了選。
春仙於是和癩子媳婦嘆:「怎麼是她呢,她不識字。要緊的是,她這人不大熱情。我別的不知道,婦女主任得有一腔子熱情。」
癩子媳婦知道春仙的遺憾,問道:「當初,我聽說三妹來動員你。你怎麼不去?咱們隊裡的丫頭媳婦們,都是些啞炮。你經濟上雖然困苦些,到底還認兩個字。」
春仙道:「——怕下不來台。——怕別人不聽我的。經濟上落後,連帶著信心也落後。——噯,算了,不談。」
趙三妹到底嫁到了哪裡,李春仙不知道。但接下來的二十年裡,她再也沒見過趙三妹。
講到這裡,不知不覺兩個小時已經過去。新農村那邊,炊煙的味道已經蔓延過來。有個孩子的肚子咕嚕嚕響了一聲。
這年頭,難得聽到有人的肚子響。
長河撓一撓頭,對書記說:「書記,你看我,都沒能給孩子們準備些什麼吃食。」
書記回過神來,看一看手機,笑道:「長河叔,你講得好,我都聽迷了。到點了,走,一起去食堂吃。食堂已經備好了飯菜,一定吃飽吃好。」
孩子們三三兩兩站起來道別。不知道他們聽進去了多少故事,長河也不會察言觀色。
他對書記說:「書記,吃飯我不去了。我總喜歡吃自家的伙食,油水大的,吃了要拉肚子。」
「哈哈。」有個孩子以為長河在開玩笑。
孩子們逐漸上車去。長河拉過書記,問:「書記,結束了吧?他們不會再來了吧。」
書記點點頭,道:「下午他們還安排了別的事,故事就先講到這裡。長河叔,你累了一早上,耽誤你啦。」
長河搖搖頭,親自送書記出門去。
臨上車前,長河又拉住書記的袖子,不好意思問了一句:「書記,我是不是講得不好?是不是沒講對呀?」
書記拉著長河的手,道:「長河叔,你講得很好!下次我還請你來講!」
孩子們和書記的車遙遙遠去,長河才終於將口袋裡的煙盒拿出來,緊著點了一根。
故事一旦開頭,有些記憶就收不住。現在開始,他講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