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剛回到了售樓處,但似乎把心丟在了電視台。
他一整天都在思考著與姜秋月的感情問題,
心亂如麻:
要說他不喜歡姜秋月,那肯定是假的。
姜秋月的美貌自不必說。魯東大學公認的「校花」頭銜的幾位有力競爭者之一,豈能是浪得虛名?甚至在陸正剛眼裡,她就是名副其實的校花
——艷壓群芳,當仁不讓。
她的性格同樣很好。獨立,自由,灑脫,大氣,率直,有正義感,情緒穩定,敢愛敢恨。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對自己一往情深,十幾年來,痴情不移,百折不撓
——但又不是那種討人厭的糾纏,軟磨硬泡,死粘著你不放。
她把感情放在心底,體現在行動上。關心你,支持你,理解你,包容你。只是偶爾地藉機表達一下心意,旁敲側擊,醉翁之意。可一旦發現陸正剛的反應不對,便會立馬轉移話題,把真心話當成玩笑,把情不能自已,當成逗你開心的有意為之。
你以為她已經想開了,放下了,卻突然有一天你驚訝地發現:原來她還在那裡等著你,越陷越深,畫地為牢,不能自拔。
你勸她儘早放棄,她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幹嘛干涉我的自由?
None Of Your Business!
老娘樂意!
你覺得很對不起她,不想再傷害她,刻意躲避著她,與她保持著一定的安全距離,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做出任何可能導致她懷疑或者引起她誤會的事情來,可是她第二天就若無其事地來找你一起吃飯,一起跑步,一起下館子——根本不給你拒絕的機會。
就好像那些尷尬的、難堪的、不願回首的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於是你們的關係又變成了好學長和好學妹
——可能是天底下感情最好的異姓兄妹。
就像陸正剛說的,她是讓他感到最沒有負擔的人。
至於其他的:
金錢,她家境優渥,揮金如土;
社會地位,經濟基礎決定了她至少是需要陸正剛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翹首仰望的;
人品,純粹的善良,絕對的端正,看場苦情電影都能把眼睛哭腫,個把月吃不下去飯;
家世清白,一如她個人冰清玉潔,純淨無暇,除了跟陸正剛,再沒和其他任何人傳出過緋聞;
身體健康,體態勻稱,看起來就是好生養的女人;
和自己一樣同是魯東大學本科畢業,985,211,「雙一流」名牌院校,做著體面的工作,有著穩定的收入,謙和,友善,對待生活和陸正剛一樣樂觀向上,積極進取,元氣滿滿。
如果非要說她的缺點,可能就是長得太美,身材太好,而且還偏偏特別愛美:
髮型、穿衣、打扮,有時過於前衛、性感、奔放,走在陸正剛的身邊,會讓他臉紅心跳,屏氣凝神,眼睛不敢亂看,時刻擔心別冒犯到她。
至於34歲的年齡,年輪似乎只在陸正剛身上流過,卻對姜秋月手下留了情。不然為什麼他每次見到她,都像那年大學迎新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樣青春洋溢、光彩照人、魅力四射呢?
誠然,他是喜歡她的。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愛。
……
就像早在他讀初一的時候,便萌生了等他長大以後一定要娶韓要童當媳婦兒的心情。
想心疼她,溫暖她,呵護她,給她幸福的生活;想到能與她度過一輩子,心裡美得能跳到課桌上,振臂高呼,狀如智障。
韓要童只要一個凌厲的眼神,他便會立刻乖乖地從課桌上跳下來,還不忘用校服褂子的袖口擦乾淨桌面上的鞋底印子,然後正如所料,手臂上挨一下她的巴掌,聽一聲她責怪他不講衛生的話語,這樣他就能美上大半天。
她笑,他更開心;她哭,他更難過;她生氣,他內心忐忑,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暗自揣測著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她憂傷嘆息,他便患得患失,抓耳撓腮,一定得變著法子、找著路子,把她逗開心了,只有這樣他的世界才能重新明亮起來。
他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水杯子空了,熱水立馬滿上;鉛筆尖斷了,立馬奪過來,開削;熱了,他用書本給她扇涼風;冷了,他把校服褂子披在她的身上;打個噴嚏,她還沒睜開眼,紙巾就遞到了鼻尖;被老師點名站起來回答問題,他早把正確答案寫在作業本上推到了她的指尖。
有人用言語輕薄她,饒你是初三的校霸,人人忌憚的混世魔王,身形比他寬大三圈,照樣用笤帚把把你干趴下,被叫家長了也無吊所謂;被揍得鼻青臉腫,沒關係,小孩子是長材,留不下傷疤,天天還有韓要童投餵的雞蛋、牛奶補給著營養,挨頓揍身體反而更結實。
最討厭周末,因為要有一天半的時間見不到韓要童。腦子像是著了魔,哪哪都是她。吃飯不香,睡覺不著,有時甚至還會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浸濕了枕巾。
第二天一大早,跟爸媽招呼也不打一聲,夾上自行車就起飛了。「哼哧哼哧」地蹬上個把小時,只為去韓要童家蹭口鹹菜吃、要碗稀飯喝。就像虧電的電池,只要見到了她的笑臉,立刻充滿了電,變得生龍活虎起來;又像泄了氣的橡皮輪胎,韓要童便是打氣筒,只一下便把他灌滿了氣,馬上就能日行千里。
就好像韓要童是掌管著他的世界和情緒的女神,晴朗、陰晦、狂風、暴雨、驚雷、閃電、冰凍、霜降、冰雹亂飛,全憑她的意志所左右和支配。
他的眼裡只有她。這句話雖然俗,但卻真實得可怕。目光所及即是全世界,韓要童就是他的全世界。
他當年是這樣的心情。
但是,他很確定,他對姜秋月並沒有這樣的心情。
他不知道他對韓要童是不是「愛」,但他很知道他對姜秋月一定不是「愛」。
很長時間不見,甚至都不會主動想起她,也不會擔心她
——他知道那是多餘的,她一定生活得很好。
這個問題實際上非常嚴重
——說明他的世界裡可以沒有她。
既然不是「愛」,那就不能答應跟她結婚。
那是欺騙,是輕薄,是傷害,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那「虎」一定會在他們婚後給她帶來無盡的嘆息、眼淚、悔恨、痛苦和絕望。
——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背叛!背叛良知、背叛道德、背叛人倫,背叛了自己的一生。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痛苦的!
他雖然沒有經歷過,但是,僅僅是想想,就覺得可怕,令人窒息!
——如萬丈深淵、無盡幽谷、永墮輪迴、萬劫不復!
姜秋月這麼好的女人,不應該受困於那樣的婚姻。
她的未來應該是光明的、溫暖的、舒爽的,她配得上那樣的美滿和幸福。
而他,在不敢確定如「韓要童」那樣的人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之前,他寧願繼續等待
——孤獨,寂寞;但也悽美,畢竟心懷希望,儀式感拉滿。
如果彼岸無人來擺渡,那就讓我困守不周吧。
畢竟,喜歡是激情,而愛是克制。
……
他猛然想起來金庸先生的武俠巨著《天龍八部》和一位高人的書評,那位高人的名諱無從可考,謹以「高人」稱之。
「高人」說:《天龍八部》這一洋洋灑灑、嘆為觀止的鴻篇巨製,從頭到尾、貫穿始終的核心思想,一言以概之,無外乎曰:「萬般皆苦」,也即人們在感情上極易深陷的普遍困境,無論男人女人,一概如此。
曰:「逢人便愛,得必有失,有失是苦;
「一誤終生,苦求不得,不得是苦;
「就算求而得之,然而還是逃不過患得患失之苦;
「就算因緣際會,最後攜美而歸,卻忽然發覺得非所求,得非所願,那實在是苦不堪言!
「迷失本相是苦,誤於色相是苦,兩相又歸於一毒,所謂「痴」毒不去,所苦不止。」
姜秋月對自己一見鍾情,無怨無悔,此為一見誤終生,多年來屢次求而不得,不得是苦;
就算自己如今答應她,與她結了婚,她必然會有患得患失之苦;
在兩人的感情模式中,她是弱勢的一方,或者說是付出更多的一方、更愛對方的一方——不管是迷失本相,還是耽於色相,那她未來難道就沒有可能遇到更好的男人了嗎?難道就沒有可能會幡然醒悟,悔不當初,遭受「得非所求,得非所願」之苦嗎?
彼時二人已然是夫妻,道德的牽絆定然無解,對於那位「更好的男人」,終歸是要「不可予求」或是「求而不得」了。人生路漫漫,自從那位「更好的男人」出現的那一天開始,那姜秋月的人生一定是苦不堪言的!
因為陸正剛確信自己並不是姜秋月「對」的對象,所以他堅信那位「更好的男人」未來一定會出現。
自己絕不能當這個惡人!
佛曰:
「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
「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
經云:
「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
「得失隨緣,心無增減。
想到這裡,陸正剛感到豁然開朗起來,不禁心神蕩漾,心花怒放:
他現在應該做的、有責任做的、有義務做的,就是面對現實,忠於理想。
——現實是:他不愛姜秋月;理想是:等來「韓要童那樣的人」。
仰望頭頂的道德星空,堅守心底的責任底線。
走好、走穩腳下的人生之路,絕不可讓姜秋月受「苦」,也不讓自己受「苦」!
——至少這「苦」不能來源於他陸正剛,這是他目今能為姜秋月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了。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苦」海無邊,但「人」卻無法回頭,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畢竟「時間永是流駛」,這是魯迅先生說的。
神明在俯視著紅塵和眾生,主宰著世間萬物。
但神明總是超然物外,無所羈絆。
但陸正剛畢竟身處紅塵,他無法迴避重重的「苦」和「難」
——只能把紅塵經營成自己期望的樣子,既是不忘初心,又是堅守本心。
……
「韓要童」那樣的人?
想到此處,他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三魂七魄瞬間甦醒過來。
一道柔美輕盈的身影從他的眼前飄過,圍繞著他在半空中數度盤旋飛舞,飛短流長。
那個背影很是熟悉,長發如一道黑色的瀑布,裸露的腳踝和腳面宛如兩彎皎潔的明月。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那道身影旋即幻化成了一團煙霧,四處飄散,隱於無形。
恰在此時,半空中突然響起一道空靈、夢幻的輕呼,振聾發聵:
——「叔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