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場,人們感覺到三秋拾花是一年之中過得最快的日子。從天不亮就起床,草草吃了早飯後就立即下地趕緊拾棉花,直到天黑了才往家裡去。一晃十天半月過去了,拾花的人竟然在不知覺中度過去。
因為李春華的地里缺少拾花勞動力,鍾海濤和劉蘭蘭就一起在她地里幫助拾花。可能是因為有劉蘭蘭在身邊經常與他聊天的緣故,鍾海濤對方銳的思念之心漸漸淡化了,這讓劉蘭蘭很高興,她看得出,鍾海濤漸漸從失戀的陰影里解脫出來,不再像過去那樣見到誰都不想說話了,久違了的笑容也時常顯露在他的臉上。
李春華地里的棉花拾得差不多了,鍾海濤和劉蘭蘭的任務花也早已完成。按照和鍾海濤的約定,劉蘭蘭除了天黑之前去接運承包戶的棉花外,又要繼續開始自學了。
這一天,劉蘭蘭又拿著語言文學自修大學課本來到鍾海濤家,指著課本上的一段話去請教鍾海濤。
鍾海濤接過來一看,是唐太宗的一句話:「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鍾海濤解釋說:「這段話的意思是:『人們用銅做成鏡子,可以用來整齊衣帽,將歷史作為鏡子,可以觀察到歷朝歷代的興衰,將人比作一面鏡子,可以知道自己行為的得失。』」
鍾海濤害怕劉蘭蘭聽不明白,就繼續給她講述這段話的來歷:魏徵是隋末唐初著名的政治家,他盡心盡力地輔佐唐太宗十七年,始終以直言規勸他為自己的責任,有時甚至觸犯了皇帝的顏面也據理力爭,阻止或糾正了唐太宗許多錯誤行為和主張,為唐朝的繁榮也就是「貞觀之治」的形成和鞏固作出了傑出的貢獻。魏徵去世之後,唐太宗傷心地說:「以銅作為鏡子,可以端正衣冠;以歷史作為鏡子,可以知道國家的興亡;以人作為鏡子,可以知道自己的得失。現在魏徵去世了,我失去了一面很好的鏡子啊!
劉蘭蘭認真地聽著,她一邊聽一邊記錄著。鍾海濤的妹妹鍾海玲看見劉蘭蘭很認真地一邊聽一邊記,連忙說:「蘭蘭姐,我也聽明白了,這段話也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以後我就報考師範學校,當一名教師!」
「好,好,大姐支持你當教師,教出更多有知識的學生來。」劉蘭蘭笑著對鍾海玲說。
「蘭蘭姐,你可要永遠請教我哥喲,我哥可是願意永遠教你喲!我也願意讓我哥永遠教你,我媽更願意,我媽呀,她一提到你,就能將你的好處說出一大籮筐來,連我爸聽了,也嘿嘿地直樂呢!」
「小小年紀,跟誰學的,油嘴滑舌的。」鍾海濤看到妹妹的話有些不著邊際了,害怕劉蘭蘭不好意思,趕緊截住妹妹的話語。
劉蘭蘭聽完這話,心裡像喝了蜜一樣。只是裝著沒聽明白的樣子,朝著鍾海濤和鍾海玲笑了笑。
進入冬季,機務職工的拾花任務已經基本上完成了,三分場的農機房裡又熱鬧起來了。這會兒他們又多一個話題,就是相互詢問拾了多少公斤棉花,任務完成了沒有;如果沒有完成任務,是要加倍扣發的。拾得多的很自豪地炫耀著自己的拾花數量,完成任務的也不羨慕拾花多的,用鄭長順的話說,拾花這活沒法比的。因為是陰冷天,許多人燃起了火來驅趕寒冷。劉蘭蘭檢修了一會兒,感到手有些不聽使喚了,就向不遠處的姚昌盛大聲詢問:「姚昌盛,你那裡有燃火的東西嗎?我凍得有些招不住了,也想燃一堆火,可沒燃火的東西。」
姚昌盛扭頭巡視了一下,看見木頭凳子上有一張報紙,已經被人坐得皺巴巴的了,連忙說:「有一張舊報紙,你拿去引火吧!」
鍾海濤和張大中正在扒機車輪胎,張大中正要放下手中的活去拿報紙,劉蘭蘭說:「你們兩個忙你們的吧,我去拿過來燒火給你們烤,暖和了咱們再干。」然後跑到姚昌盛跟前,將報紙從凳子上拿下來,邊走邊隨意地翻看著,一段話映入她的眼帘:「人們常說,果實的事業是甜蜜的,花朵的事業是鮮艷的,相形之下葉子則顯得平凡而普通,而有些人恰恰是在綠葉般的事業上放射出光彩來……」
劉蘭蘭覺得這段話寫得優美,反覆看了幾遍後,就把它背了下來,然後送到鍾海濤面前,想讓他也背誦下來。
鍾海濤和張大中已經將輪胎裝好了。鍾海濤從劉蘭蘭將手中接過報紙看了看,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這段話作為文章的開頭,也很平常,但礙於蘭蘭的面子,還是隨手將報紙接過來。
姚昌盛等人看到劉蘭蘭讓鍾海濤將報紙上的一段話背下來,又起鬨起來了:「我說蘭蘭,不僅要當海濤的師傅了,還想當他的文化教員了?」
「去去去,幾個小毛娃子,嘴邊沒毛,辦事不牢。」劉蘭蘭大聲說。
幾個人又大聲鬨笑起來。
看見鍾海濤把報紙遞給自己了,劉蘭蘭又問了一遍:「海濤,那段話背下來了嗎?背下來了我就把報紙燃火了!」
「已經背下來了,又不長,也不拗口,很容易背下來的。」鍾海濤回答說。
聽鍾海濤的話,劉蘭蘭這才將報紙放在廢棄的柴油上蘸了蘸點燃起一堆紅柳根來。
太陽出來了。
有了太陽的光芒,邊疆農場的初冬讓人感到並不太冷了,只有早晨氣溫低,感到很清冷,但冷得讓人有精神。新鮮空氣吸進肺里,清清涼涼的,如喝了冰水般沁人心脾。田野里已沒有秋的景色了,只有收穫後留下的一大片的枯黃。拾花的最佳時間是在早晨,隨著早晨溫度的降低,拾花收尾工作進展得更慢了,因為吐絮的棉花已經拾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沒完全吐絮的,得剝開棉殼才能摳出裡面的僵花,再加上冬灌也全面展開了,所以越是到了後面拾花的難度就越大。
李春華家裡沒人幫忙做拾花收尾工作,劉蘭蘭看到鍾海濤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後,檢修好機車後,就帶著他和張大中一起,到李春華的地里幫助進行棉花掃尾工作,這使得李春華的拾花進度也能跟得上三分場的拾花進度了。
因為沒有風的緣故,塔里木盆地的冬天,冰冷的雲層始終瀰漫在天空中,好像伸手就能抓住似的。如果積累得太厚,便會有一場雪。雖然氣候乾燥不會感覺太冷,一旦下了一場大雪,再加上狂風的助威,讓人感到空氣像窒息了似的。塔里木的冬天有時在冷烈的寒風,厚厚的白雪,茫茫的晨霧,水瘦山寒的凋零中徘徊著。
方銳的心情也像這久久不散的寒冷空氣包圍著似的,儘管劉思佳丟下面子放下架子想著法子讓方銳開心些,也無法驅散她心頭上的寒意。方銳知道,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但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即使自己和夏侯雨結婚了,要想真正忘記鍾海濤是不可能的。同時,她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離開了鍾海濤後,劉蘭蘭就有可能進入鍾海濤的生活空間了。每每想起劉蘭蘭那急匆匆地衝進辦公室替鍾海濤說情並不允許別人調整到她機車組上的情景,心裡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似乎又說不上來。
如果說鍾海濤幸運的是有劉蘭蘭的幫助使他從失戀的陰影里走出來,那麼方銳幸運的是有劉思佳這樣的女人幫她解脫失去鍾海濤的痛苦。
這天是星期天,方銳又在心事重重地想著問題,劉思佳進來了。看到方銳的精神萎靡不振的,估計她又在想著往事了,便笑眯眯上前拉著她的手說:「走,方銳,陪阿姨到醫院去看看我們家的一個朋友,也好散散心。」
方銳知道如果不答應也不好,畢竟,劉思佳是長輩,還算是自己的老師,又是五一農場黨委常委、政治部主任夏侯霖的妻子,對自己的照顧也算無微不至了。於是,雖然有些不太情願,但還是起身拿起一件風衣穿上,跟著劉思佳出去了。
劉思佳帶著方銳要去看望的病人是一位已經退休了的老幹部,名叫尚國林。「文化大革命」時期,尚國林為了幫助夏侯霖,還挨過一頓毒打。那一次,劉思佳用玉米面做了一點餃子想送給正在牛棚里改造的夏侯霖,可她想盡了辦法也沒能將餃子送出去。那時候的尚國林在夏侯霖勞動改造所在的一個分場裡擔任副場長,雖然命運比夏侯霖好不了多少,但畢竟還有人生自由。因和夏侯霖是多年的好朋友,劉思佳便找到他,想讓他把餃子送給丈夫的意思說了。尚國林想了想,把餃子用塑料紙包好後,掖在破棉衣里,以送寫交代材料的信紙為由,將餃子帶進了牛棚里。這事最終還是讓「紅衛兵」們知道了,將尚國林毒打了一頓。自然,尚國林的這副場長的官也就當到頭了。這件事情讓夏侯霖內疚了好一陣子,也感激了好一陣子。「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尚國林又回到領導崗位,如今雖然已經退休了,兩家的來往仍然很密切。
劉思佳帶著方銳先來到農貿市場,買了些香蕉橘子等水果,才進入五一農場職工醫院病室里,尚國林正躺在病床上戴著老花眼鏡在看報紙,看見劉思佳進來了,摘下眼鏡後,連忙招呼她坐在床邊。看到方銳站在一邊,連忙問:「劉老師,這是誰家的姑娘?長得好漂亮啊!」問得方銳不好意思起來。劉思佳向他介紹說:「這是小雨的女朋友,名叫方銳,在場工會裡工作。」
尚國林聽了,立即高興起來,也感慨起來:「小雨有女朋友了,哎!是啊,孩子們都長大了,連小雨都已經有女朋友了,我還能不老嗎?老了毛病就多了。」說完拿起一支香焦遞給方銳。方銳連忙擺擺手。劉思佳替方銳接過香焦說:「伯伯讓你吃你就吃唄,別不好意思。」
方銳還是沒有接過香焦。劉思佳也不勉強,把香蕉放回到床邊的一個小柜子上說:「這孩子不喜歡吃零食,我們家裡零食那麼多,她從來不吃的。」接著就詢問起尚國林的病情並和他拉起家常來了。
方銳見他們在拉家常,自己站在旁邊感到很無聊,就向劉思佳說:「阿姨,我想到醫院外面去看看。」
「去吧去吧,別跑遠了,我和你尚伯伯說會兒話,我們就走了。」劉思佳說。
「好的。」方銳輕輕地答應了一聲就往門外走去。
其實,方銳也不知道自己要到醫院外面去看看什麼,她只不過不願意呆在那間病房裡罷了。
方銳沿著醫院病房的走廊沒有目標地亂轉悠著。五一農場職工醫院都是對開的房屋,也就是房子中間是走廊,兩邊是病房。
方銳在病房的走廊正漫無邊際地走著,突然聽見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她好奇地循著哭泣聲音方向走過去,來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裡,看見一位老大娘正躺在病床上哭泣,旁邊沒有人。她走上前去一詢問才知道,老人沒有子女,生病了只有護士們照顧。有時護士們太忙了無法照顧到她,就沒人管她了。她想回去,可是回家了就更沒人照顧自己了。看到有人走過來詢問自己,老人哭泣的聲音更大了。
老人哭得很傷心,也很無助,淚水順著她那飽經滄桑的臉上直往下流,讓人聽了無不動容。
聽到老人的哭訴,方銳心頭一熱,她想起了父母,也想到自己:「其實,任何人都有年老體衰這一天啊!老了如果成了這樣,就讓人心酸心寒了。」想到這裡,方銳的眼睛也濕潤起來。
方銳站在走廊里正低頭髮愣,劉思佳已經從病房裡出來了。看到方銳的眼睛濕潤著,很吃驚地問:「方銳,你怎麼了?」方銳連忙擦了擦眼睛說:「阿姨,沒什麼。」劉思佳又追問了一句:「方銳,你到底怎麼了?」方銳這才說:「阿姨,剛才我看到一位孤寡老人好可憐,已經住院很久了,這會兒沒人照顧,她想回家去,可回家了更沒人照顧了,就在那裡哭泣,我聽了心裡也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