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大人到!」兩日後,鎮南關,方震孺的車隊總算是到了。
其實如果從地圖上看,鎮南關距離南寧府直線距離並不遠,但是道路難行,那時候的道路建設可不像後世,方震孺出南寧府的時候道路條件還算是不錯,可是越往西走道路就越差,快到鎮南關的時候,很多地方都變成了羊腸小道,車隊過來也只能排成一字長蛇陣。
若是在平時,車隊肯定是能磨蹭就磨蹭,誰願意去鎮南關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呢,但是這次不一樣,方震孺在車隊裡,經過他的不斷催促,總算是緊趕慢趕,按期到達了鎮南關。
知道巡撫大人親臨,鎮南關和憑祥州都做了十足準備,黃土鋪路、淨水潑街,方文和左斌二人帶領文物將官,早早就在城門口等候了。
聽見傳令兵說方震孺到了的消息,眾人立刻迎了上去。方震孺雖然是六旬老人,但是身子骨還算硬朗,剛出發的時候是乘坐馬車,到了後面路不好的時候,方震孺乾脆舍了馬車,直接騎馬前行。眾人簇擁著穿著一身大紅官袍的方震孺來到關城下,方文等人立刻躬身拜見道:「下官等參見大人。」
方震孺立刻下馬,走到方文面前,拉住他的胳膊道:「方大人辛苦了,辛苦了,老夫難得來一次,其實用不了這麼大陣仗,主角是前方的將士們,而不是老夫。」
方文立刻拱手道:「是下官考慮不周。」
方震孺心中高興,擺手道:「無妨無妨。」
方文又道:「大人,關城條件不太好,大人勞軍之後,不如前往州城歇息,順便也領略一下憑祥州的風土人情可好?」
方震孺搖搖頭道:「你我五百年前乃是一家人,但你對老夫可能不了解,老夫此番前來是慰問有功將士,不是做做樣子,所以當然是要跟將士們在一起,老夫只待兩日,後天便返回,就在這關城中歇腳吧。」
方文道:「可是邊關險地,下官怕。」
「無妨,安南人新敗,哪裡敢再次掠邊,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方震孺呵呵笑道。
他抬眼看見了一名將官,身著千總服飾,緊跟在方文的身後,應該就是左斌了。方震孺當然是沒有見過左斌的,但是他卻知道,憑祥州的守備一職暫時是缺位的,所以實際上最高武官就是千總,這人又跟在方文身後,應當就是鎮南關的左千總了。
「想必這位就是左千總吧。」方震孺繞過方文道。
左斌立刻上前一步道:「回大人的話,卑職就是左斌。」方震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樣的,果然是好樣的,左將軍率軍主動出擊,打出了大明赫赫軍威,震懾了邊境宵小,乃是大明武將楷模啊。」
左斌得到方震孺這麼高的評價,受寵若驚,立刻抱拳道:「卑職不敢當,卑職不過一個小小千總,怎能稱將軍,守衛邊關乃吾輩之責,不敢稱功。」
「好!不驕不躁,頗有大將之風,你雖然是個千總,但是立下如此大功,老夫少不得要褒獎你,別的不敢說,但是老夫畢竟是廣西巡撫,憑祥州的守備暫缺,不如,就交給你可好?」方震孺道。
左斌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就要飛起來了,幸福來得太突然,沒想到巡撫大人做事竟然這麼爽快,他在千總的位子上已經很多年了,總是想找路子更進一步,但是求而不得,可是誰也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一個小小的民夫竟然成了撬動命運的槓桿,憑祥州守備若是給了他,左斌可就是憑祥州最高等的武官了。
方震孺可沒有說大話,總兵、參將之類的高級武官他當然無權任命,那是兵部直管,但是一個守備,基本上屬於地方兵的天花板,正好在他這個巡撫的管轄之內,雖然也要上報兵部,但基本上就是走個流程,如果一方巡撫連守備這個職務都搞不定的話,權力就太小了。
方文久經官場,對裡面的門道皆是熟悉,他立刻上前道:「恭喜,恭喜左將軍了。」按大明慣例,一般游擊以上才能稱將軍,但守備也是地方最高武官,越界稱一聲將軍,問題也不大。
左斌這邊還在頭重腳輕,方震孺卻道:「趕緊去軍營慰問將士們吧,老夫這次前來,說起來慚愧,沒有帶更多的物資來嘉獎有功將士,一共只有白銀五千兩,老夫拿出自己的私產,又添了一千兩銀子,這已經是極限了,糧食倒是有兩千石,夠鎮南關用度一陣子了。」
「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左斌根本就不知道方震孺在說什麼,他正在做著上任的美夢,心思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嘴上連連稱是。
他在前面引路,將方震孺引到軍營,方震孺自然是發表了一番振奮士氣的演說,然後當著所有將士的面說戰利品可以自己留下,並且發放了銀子和糧食。雖然銀子不多,但是平均下來,每個人能領到六兩銀子,這可是半年的軍餉,而且是現銀,將士們也是喜笑顏開,不管怎麼樣,在巡撫大人監督下,沒有上官敢做手腳,銀子是實打實發下去了。
一切辦完,方文和左斌早就吩咐人在鎮南關安排了歡迎晚宴,既然巡撫大人不去州城,那就要在鎮南關招待一下,地主之誼還是要盡的。
方震孺今天的興致也很高,看見前方將士用命,方震孺覺得大明的氣數還在,只要多一些跟鎮南關守軍一樣的將士們,打敗建虜和流賊,指日可待。所以平日裡不怎麼飲酒的他,也端起酒杯跟方文等人推杯換盞了起來,全然沒有巡撫的架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方震孺道:「左千總,能不能跟老夫說說,具體的作戰經過,這裡應該只有你最熟悉了。」
左斌正是喝得搖搖晃晃,滿臉酒意的時候,聽見方震孺這麼一問,便道:「大人,我軍中一小旗官高衡,率隊潛入淵縣,斬了鄭光狗頭,隨即設伏擊滅追兵,趁著安南人大亂之際,接應大軍出城,主動出擊,這才把他們一鍋端了,哈哈。」
方震孺道:「哦?竟然還有此等勇士,你怎麼不早說,老夫應該慰問褒獎一番才是。」
「是是是,卑職疏忽了。」左斌眯著眼睛,打著酒嗝道。
「既然如此,現在叫人把他找來,老夫要見一見。」方震孺道。
「哦,他啊,他已經在安南自己單幹了。」左斌道。
方文趕緊給他拼命使眼色,這傢伙真是酒喝多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早上叫他實話實說,可也不是這麼個說法。但是左斌就是不抬眼看方文,給方文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方震孺可不像左斌一樣喝多了,他立刻意識到左斌這話不對勁,什麼叫這人已經在安南自己單幹了。「左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老夫怎麼聽不懂。」方震孺扭頭問道。
「哦哦,大人,大人,他自己奪了個城池,已經聚集了數千人馬了,還有,還有。」左斌有些恍惚,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砰的一聲,眾人立刻將目光移了過去,只見方震孺臉色變了數變,將酒杯重重放在了桌子上,差點打碎。「哼,左斌,站起來好好回話,為什麼你的戰報裡面沒有體現這一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給老夫說清楚了!」
「大人!」方文一下子站了起來,啪的一聲抽了左斌一個嘴巴。左斌被打了一巴掌,酒意立即醒了七分,他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方震孺臉色很不好看,背後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下來了。
左斌知道自己酒後失言,惹得巡撫大人不快,左斌連忙跪下道:「大人,大人,卑職,卑職。」
方震孺掃了他一眼道:「你方才說的,這個叫高衡的小旗官,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字一句給老夫解釋清楚,此人立下如此汗馬功勞,你為什麼不在戰報上體現,老夫本以為你算是大明為數不多的英勇善戰之將官,沒想到跟那些尸位素餐的傢伙是一丘之貉!」
方震孺這話說得很重,左斌都快要尿出來了,自己距離守備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遙,現在看來有些懸了,這就是方震孺一念之間的事情。他不知道,這位巡撫大人一直以為人正直著稱,現在他這麼幹,等於是貪墨了高衡的軍功,把別人的功勞放在了自己的頭上,方震孺平日裡最恨這種事情。
見左斌語無倫次說不出話來,知道內情的方文立刻站出來打圓場,「大人,此事昨日左千總也對下官稟報了,就由下官來陳述。」隨即,便將高衡的事情和盤托出。
方震孺也沒心思吃飯了,聽完了方文的話,立刻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一邊說道:「數萬僑民受難,我們難道不應該做些什麼嗎?這個高衡倒是厲害,這麼短時間內就將僑民給組織起來了,能打仗不說,還能打勝仗,難能可貴啊。老夫以為,應當接引他們回到鎮南關,回到大明懷抱。」
沒有人接話,在座的除了憑祥州的文官武將之外,還有方震孺從南寧府帶來的隨員,眾人都不說話,方震孺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有些頹然地坐下了。
眾人不說話,他也明白是什麼意思,去海外的僑民大多都是在大明謀生困難,或者找不到好營生,才去的外面,若是在大明能安居樂業,又有誰會出去呢?更何況現在大明的局勢也不比安南好多少,那麼多人回來,往哪裡安置?
朝廷現在政令不通,肯定是管不了了,這要是扔給地方官府,哪個地方官會接下這個燙手山芋?廣西北部的各個關隘都已經開始拒絕北方難民進入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沒有糧食,養不活人。
沒飯吃的人多了,那更是個隱患,現在這些僑民主動聚集在一起,抱團取暖,對於他們自身來說,已經是最優解了。再說,數萬人的遷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即便他們距離大明邊境很近,但畢竟是安南國的內政,這邊若是貿然干涉,豈不是主動遞刀子,給安南人進攻大明提供了藉口嗎?
只是這個高衡,太可惜了,聽他們這麼介紹,這是個非常有才能的人啊。
方震孺道:「行了,都起來吧,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能就這麼幹坐著,立刻派人,想辦法跟他們取得聯繫,老夫也想知道這個高衡的想法。」
宴席到此結束,方震孺和眾位官員都沒有興致再吃下去了,方震孺起身,去了左斌給他安排的房間休息了,將方文和左斌晾在了一邊。方文有些惱怒地看了左斌一眼,目送方震孺離開,隨即便是對左斌劈頭蓋臉的臭罵。
回到房中,方震孺的心裡五味雜陳,他將自己的幕僚孫定招入室內,想要跟他聊一聊。這個孫定,是他在江南時候就認識的舉人,很有才華,大約四旬的年紀,方震孺將他招入麾下,平日裡也經常問計與他。
孫定一進來,便拱手道:「拜見大人。」
方震孺擺擺手道:「坐吧,不用這些虛禮,找你來,就是隨便聊聊。」
孫定道:「大人恐怕不是要與下官隨便聊聊吧,方才的場面我都看見了,大人心裡怕是煩悶吧。」
方震孺嘆息道:「世事艱難,雖然老夫與這個高衡素未謀面,但是區區一個小旗官就敢襲殺對方主將,還破了安南軍先鋒,更是救出僑民並將他們組織起來對抗後續援兵,還俘虜了對方世子,這怎麼看都是天方夜譚,但偏偏就被此人做成了,足以證明,此人絕不是等閒之輩,大明正在用人之際,如此勇將,棄之可惜啊。」
他起身道:「更何況,除他之外,安南還有那麼多原大明子民,若是我們坐視不理,老夫於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