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櫟陽城的商市,因臨近內城,市內的商鋪、商品比靠近外城的西市要高檔、豪奢的多。櫟陽人都默認東市是世家公卿、豪紳大戶才能涉足的地方,有些百姓對來年的願景就是去東市,嘗一嘗東市的美食,買一些衣服。
此時,在東市專門泊停車馬的泊車場的租賃區域,一對看上去年約十六的小夫妻,一前一後從馬車上走下來。
夫妻倆衣著得當、華美,女子氣質溫婉,男子氣質儒雅,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貴氣。
其實男子從身份上而言也的確算是貴族一一太上皇的孫子,陛下的子侄,南其遠。只是在大離,尤其是當下,宗親的身份未給南其遠帶來多大的好處,他出行不僅得租馬車,還會為了一點錢,市井氣十足的跟車夫講價。
「爾怎可肆意加價?你我在臨行前已經說好,從外城到東市五十錢。」
南其遠的夫人,伊湄幫聲道:「汝莫要欺我等是外城人,吾夫念爾不易,才願同意你的提議,不行記里,私定價格。若按里數,從外城到東市最多只需三十錢。你已多收我等二十錢,現在又要加價,真當我夫婦二人好欺負不成?」
車夫冤屈道:「小客君莫要亂言,從外城到東市,按記里算加上入市費至少需要六十錢,吾如今只多收你們五十五錢,已是虧本了。」
伊湄反嗆:「御者真當我等不懂行情?入市費何時要計入車價里?不若這樣,你與我夫婦這就去平準,找那平準吏問問上一問,如何?」
「好好好,算我今日倒霉,我認了,五十就五十。」
「四十五。」
車夫望著伊湄堅定的表情,又看了眼神色嚴肅的南其遠,想著這兩人萬一真要去平準,自己就完了,咬牙道:「行吧行吧,四十五就四十五,果真不能看飛星,誰看誰倒霉。」
南其遠從寬敲的袖子裡掏出四十五錢,遞給車夫,說:「御者何以作出這等模樣,四十五錢,你依舊賺了。」
我賺汝母————-車夫擠出笑臉:「二位慢行。」
走出泊車場,南其遠好奇道:「你怎知從外城到東市記里只要三十錢?臨行談價的時候,你怎麼不攔著我?」
「妾又沒坐過,哪知道價錢,隨口瞎說的,從他的反應上看,妾說的應該不差,我們這次虧大了。」
「應該沒虧太多,等會回去讓車夫記里,看看到底要多少?」
「還坐馬車?不要啦,我們走回去,一來一回,都夠我們買七斗米了。」
「無礙。」
「有礙,」伊湄給南其遠算帳,「夫君這些日子雖是賺了些錢財,但錢財之路全看六叔公喜怒,他今喜你,就賞你一點錢財,來日若是不喜,夫君又當如何?再者,陛下對宗親苛刻日盛,來日定會再次消減宗親贍養之用。
到時,我們固然有先父留下的遺產度日,但總有用完的一日。為長久計,我們理應處處節儉,還有趁現在手裡有一點錢,做一些賺錢的營生。」
「夫人莫要憂心,六叔公已答應我,過幾日向陛下舉薦,讓我擔任宗正丞一職,」南其遠賣關子,「夫人可知宗正丞一年可拿多少俸祿?」
「妾如何知曉?一年可拿多少?」
「比千石,」南其遠說,「朝廷現是以錢穀兩半發放俸祿。我若真能擔任宗正丞,那以後每月可領錢四千,谷三十斛。每逢節日,還可領福利錢七千。」
「與之前相比,是多了?還是少了?」
「多,」南其遠說,「太上皇時期,朝廷是以谷作為官員的俸祿,除了三公九卿能領到當年的新谷,九卿之下的官員大多是陳年舊谷,有的完全不能吃。陛下御極以來,所發的谷雖也有陳年舊谷,但我等可以拿去和煙雨閣換錢。」」
「如此說來,陛下在這方面比太上皇做的要好,」伊湄欲言又止的說,「陛下既有善心,何以對宗親如此苛刻?把我們全都趕到外城也就罷了,還要消減宗親用度。
夫君,你還不知道吧,自從陛下消減宗親用度,六堂弟一家為了生活,六堂弟去酒樓當帳房先生,六弟妹化名寫話本,讓六堂弟賣給煙雨閣。」
伊湄強調:「這件事,你別和他人說,我也是意外知道的,」伊湄接著說,「說起來就有些氣憤,陛下對自家人這般苛刻,對任巧卻是諸多寵愛,前些日還特意拿煙雨閣的五折卷,讓任巧給明昌門的守衛,替任巧收買人心。」
南其遠好奇道:「你如何知曉陛下讓武安君拿煙雨閣的五折卷,給明昌門的守衛?」
「不是武安君,是任巧,」伊湄說,「買菜是聽一菜農與旁人提起的,那個菜農的兒子是明昌門的守衛,前些日子接著任巧給的五折卷,在外城買了一個二進院。」
「任巧已繼承武安君的爵位。」
「任巧只是武安君的堂妹,怎麼能繼承武安君的爵位?」
「武安君無妻無子,只要左相及左相夫人放棄繼承,任巧就可繼承。」
「任巧的命真好,武安君在時百般護著她,讓她在櫟陽城裡為非作歹,武安君不在了,還能繼承武安君的爵位。」
「你莫要小看任巧,坊間雖盛傳她是繼武安君後櫟陽城裡最大的紈,但人人都知曉任巧僅是有些離經叛道,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她之才學不下於朝中任何一個人。她之所以不顯於世,是因有武安君護著,她可盡情享樂。」
「真的假的?她還能是第二個武安君?」
「武安君顯世前,也是聲名不佳,但細察之你會發現,武安君彼時雖負有紈之名,但深得民心,任巧亦是如此。」
南其遠看了眼左右,壓著嗓子說:「你此前不是問我曾叔公為何會謀反被抓嗎?實際上他沒有謀反,只是想除掉任巧。可還沒等曾叔公行動,就被廷尉以謀反之罪抓了,你道為何?」
伊湄臉色一變:「夫君的意思是,曾叔公被抓和任巧有關?」
「十之八九,不然我想不出有何緣由,會讓陛下以謀反罪抓了曾叔公一家,」南其遠心有餘悸的說道,「幸得陛下寬仁,未牽連我等,不然我們也難逃一劫。因為曾叔公說的時候,為夫就在場。」
伊湄原本有些驚訝的小臉瞬間白了幾分,後背一涼,冒出冷汗。
你不用擔心,此事已經過去,六叔公也在我的勸誡下,向陛下示好。陛下雖未有回應,但這種時候不拒絕就是最好的回應,我等今後只要向陛下盡忠,就絕不會有事。」
伊湄重重的鬆了口氣:「那便好,夫君辛苦,之前是妾不懂事,還以為夫君整日跟著叔公,僅是飲酒作樂。」
「之前的事就不提了,我今日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不要試圖和任巧比,認為陛下待宗親刻於任巧,陛下早年的經歷,註定陛下只會親任氏,憎宗親。總之,在陛下心裡,任氏才是她的宗親。」
伊湄聞言有些不解,但她沒有繼續問下去,順從道:「適才是妾妄言,妾都記住了。」
南其遠結束這個話題:「不說這些了,今日出來主要是陪夫人遊逛,夫人想先從哪行逛起?」
「夫君能有此心,妾心甚慰,只是東市物價昂貴,不是你我所能承擔,還是去西市吧。」
「西市經胡人涉足,是何等醃齦,有何可逛,還是東市乾淨。對了,墨兒不是一直想吃東市的糕點,我們買上幾盒,給墨兒帶回去,再給你買幾身衣裳,」南其遠說,「等六叔公舉薦,陛下應允,我們就可以搬過來了。」
「東市這邊的房價要多少?」
「在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員,朝廷免費提供住所,宗正丞按條列,可得一套兩進院,不過平日的花銷得自行承擔。」
「東市這邊的物價高,我們搬到這邊來,每月的花銷想必會翻番,還是節省點好,」伊湄說,「衣裳就不買了,給墨兒買兩盒糕點,再給阿母買盒胭脂或衣裳,然後再給夫君買些紙墨。」
「夫人有孝心,為夫焉能沒有愛心?今日你就聽為夫的,我讓你買你就買,
錢又不是省出來的。還有,宗親如今是大不如前,但我們無論如何都是宗親,你得大氣點,別總小家子氣,讓人笑話。」
伊湄紅唇微啟,心裡有些無奈,她這個夫君哪都好,就是從小的錦衣玉食,
讓夫君對錢完全沒概念,花錢大手大腳。她適才與夫君說那麼多,就是想讓夫君了解如今的情況,平日節儉一些,結果倒好,反被夫君說教一頓。
來到專門售賣糕點的行當,伊湄跟著南其遠剛走到隸屬煙雨閣的「雲糯」糕點鋪,南其遠忽停下來,扭頭看向右方。伊湄張嘴欲問,卻見南其遠快步走向正在結伴而行的兩個男子,下意識跟上南其遠,發現那兩個男子在議論武安君。
「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是什麼意思?上殿還要脫鞋?」
「當然,那可是皇宮,你以為是進你家?在外踩了狗屎踩都能隨便進?我聽說進殿拜皇帝的時候,所有大臣都要脫鞋,光著腳進去,陛下現在讓武安君穿著鞋進殿,就是為了彰顯武安君的尊貴。」
「我說穿鞋上殿有啥特殊,至於特意寫出來,原來其他人進殿得脫鞋啊,那腳臭的人進殿,不得把其他人臭死?」
「那些達官顯貴天天洗腳,應該不會臭吧。我聽說武安君天天就讓十五六歲的侍女伺候洗澡、洗腳,水裡還會撒上貴的要人命的香料,府里的侍女都巴不得伺候武安君洗澡,就為了也用沾了香料的水洗澡。」
「那是為了沾染香料嗎?那是想爬上武安君的床,成為武安君的妾室,不過這事,你是聽誰說的?」
「忘了,大家都這麼說,依我看是真的,武安君跟其他世家公子不一樣,其他世家公子身邊都是跟著小廝,就武安君打小身邊跟著同齡小女孩。對了,武安君曾說過他不要小廝伺候的原因,他說讓男的捶肩捏腿,你不膈應我膈應。」
「矣,武安君不是不近女色?他去醉香坊只聽曲,從沒玩過裡面的女人。」
「醉香坊里的姑娘都是什麼貨色,能入得了武安君的眼?再說,武安君要玩女人,需要去醉香坊?」
「也是,不對,武安君已經了,陛下怎麼還封武安君為王?讓武安君贊拜不名、劍履上殿?」
「是哦,武安君都蔓了,陛下這時候封武安君為王是什麼意思?」
「二位,冒昧打擾,鄙人不是有意偷聽你們談話,是意外聽到你們說陛下封武安君為王,」南其遠拱手問,「敢問二位從哪得到的消息?可否告知一二?」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是告示牆張貼了告示,你去看就知道了。」
「多謝。」
帶著伊湄來到東市入口處的告示牆,南其遠果真看到《策命武安君為王文》
的制書。
逐字逐句的認真看完,南其遠神色凝重的看向伊湄,剛要開口,伊湄搶先一步貼心說道:「夫君不必管我,且去找叔公,妾可自行回去。」
「從這到外城可有一段距離,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你跟我一塊去宗正府,叔公若問起來,我們如實說就是。」
伊湄對此有些擔心,剛想拒絕,但南其遠不給伊湄拒絕的機會,直接帶其前往宗正府。
宗正府位於內城,距離東市約莫一刻鐘的腳程。二人來到宗正府,待小吏通報,伊湄被安排至偏殿,喝茶等待。南其遠單獨進入內殿。
殿內不止南行師一人,還有都司空令、內官長、丞等人。這些人無一例外,
皆是宗親,南行師的長輩。
一一見禮,南其遠還未來得及開口,南行師便點出南其遠的來意。
「其遠可是為制書之事而來?」
「回宗正,小侄與髮妻在東市買東西時,意外聽聞此事,便立即趕了過來。」
「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南其遠看了眼都司空令、內官長等叔伯,謹慎道:「小侄見識淺薄,心中雖有猜想,不敢妄言。不知諸位叔伯,對此事有何高見?」
都司空令有些不滿的說道:「你還考上我們了,宗正讓你說你就說。」
南其遠警了眼南行師,見南行師默認都司空令的話,斟酌道:「小侄認為陛下這時頒布此制書,是借制書向天下宣告,武安君未,他還活著。」
都司空令立即駁斥道:「不可能,我們在軍里的人親眼看到武安君消散,他怎麼可能還活著。」
內官長說:「我還是認為陛下應是為安撫任氏,才藉此給任巧殊榮。」
南其遠辯駁道:「陛下若要安撫任氏,大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何以採用這種方式?要知道這種方式無疑是將任氏架在火上烤。任氏一門,都非愚蠢之輩,他們豈能不知任巧借武安君封王,加九錫的後果?
小侄以為陛下唯有給武安君封王,才不會惹怒任氏,達到安撫之意。」
內官長說:「陛下或有打壓任氏之意。」
「內官長之言或有道理,但陛下眼下與任氏並無明顯矛盾,以陛下才智,豈會用這等低劣的手段打壓任氏。」
南其遠話音剛落,南行師沉吟開口。
「其遠說的有道理,但武安君當眾消散是事實,而且武安君死時是在白天,
就算是變戲法,也沒有變戲法的條件。」
都司空令接話道:「我也沒聽說武安君會變戲法,你們誰聽說武安君會變戲法嗎?」
「沒有。」
眾人異口同聲。
南其遠沉默。他雖然也想不明白武安君當時是如何做到在眾目之下消散,但他可以肯定武安君肯定是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