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靈山(二合一)
稍隔一會兒,他聽到聲音幾乎是貼著自己的耳朵在說話「哦-"-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孽徒,竟然也成瞭然山宗主,我真是恨啊,恨啊---可做了宗主又能怎麼樣?你斗得過我師父嗎?你還不是要求我幫忙?快求求莪,求我給我聽!」
果真是趙奇。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會在這兒?!」趙奇的聲音變了,變得很嘶啞,像一個人被煙嗆壞了嗓子。李無相不知道這是否因為成鬼之後,身體的狀況會維持在死前的樣子他臨死之前,叫得是很慘的。
「全是拜你所賜!我是修行人,死了,自然是在這兒了!成了你師祖的兵馬!現在你也要死了!要比我還慘,連魂魄都留不下!好!解恨!痛快!」
他在背上纏得更緊了,像是要把李無相活活勒死。但李無相安靜地站著,想了想:「前幾天,有一個叫孫地黃的,從牆壁上的窗戶里硬鑽出來,把自己臉上的皮都剝了...」
「對!就是我做的!哈哈,我現在是什麼?一個怨鬼陰兵!剝皮怨鬼!自然是要找怨氣極重的人了!他那麼恨你,我自然就上他的身了!就是為了去到生人界看一看,看一眼也好!」
「是程佩心那天晚上請門神的時候,你出來了嗎?」
「對啊,知道怕了沒有?你懂多少?你懂的那些還不是我教你的?可是我沒教你這世上有時候死人比活人還可怕!只要一有個空子,我就能出來、纏著你!
往後恨你的人多著呢!我總能找到個合適的,上他的身————."
趙奇怨毒地罵起來,不休,咬牙切齒,好像許多話都憋了很久很久,此時終於能夠發泄出來。
李無相就這麼聽了一會兒,開口說:「師父,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慘。」
聲音夏然而止,李無相覺得自己背上的東西一下子靜止了、僵住了。
過了好久,才又聽到聲音:「你說什麼?告訴你,少來這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我們也恨得咬牙切齒嗎?哈哈,你喜歡騙人,現在被人騙了感覺怎麼樣?!你師祖這計策怎麼樣?告訴你!如今你說什麼都沒用!覺得我現在慘?往後你會更慘!」
李無相嘆了口氣,搖搖頭:「我不是說你現在慘,我是說,你一直都很慘。」
「你知道嗎,從前我覺得你是個壞人,可這些天我到了德陽,看到了德陽的許多事,我才明白———-好像怪不了你。你不是壞人,你只是個受害者。」
他稍稍停了停,趙奇竟然沒再發聲。
李無相就又嘆口氣:「害你的人就是趙傀。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心軟的人----要是生在金水的陳家,也許還會是比身邊人都更善良的人。可你小時候遇上了趙傀,他沒教你什麼是對、什麼錯,你也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而只知道什麼會叫他喜歡,什麼會叫他不喜歡。趙傀像你的父親,對你有生殺予奪的大權,他就是你的恐懼來源。」
「你放屁。」趙奇說,「我師父對我很好!你別想挑撥離間!」
李無相又嘆了口氣:「好嗎,該是對小貓小狗的那種好吧。總是要餵養著的,於是貓狗把這種餵養,視作天大的恩情。可不養這一隻,也會養另一隻的。
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打罵,真膩煩了,甚至會丟掉、殺死。師父,你會為了自己的孩子死,但會為了你的貓狗死嗎?」
隔了一會兒,趙奇厲聲叫起來:「悖逆人倫!大逆不道!師父處置弟子是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古來如此·———-都一樣!誰都一樣,都——"
「你不一樣。」李無相輕聲說,「你把趙傀召出來之後,他要用飛劍殺我,
但你擋在我前面了。你會為我擋一劍,但趙傀不會為你擋那一劍。你和別的師父不一樣。」
隔了一會兒,趙奇冷笑起來:「你又在騙人,你最喜歡騙人!我知道你對我們恨得咬牙切齒,嘿嘿,我也一一「我恨的是趙傀,但我不恨你。」李無相嘆息著說,「趙傀為了煉太一,殺死那麼多無辜的孩子,罪無可恕。而你----你為了找趙傀才取人陽壽,還要找個理由安慰自己,說是為了所有人好。我來了德陽之後,才知道這些事都已被許多人看得很平常,或許你當時覺得自己也只是稍微做得過分了點吧。」
「所以,我剛才說你也是這世道的受害者。受害者又加害於人,叫人覺得可惜又可憐。但沒有可恨---你我做師徒的那幾天,你曾經是想用我做主祭吧?可之後又心軟了。你沒有害過我,我也沒有害過你。是趙傀並不在意你,他不是個好師父。而你的怨氣,我明白,其實都是對他的。可你又不敢對他,所以你才會這麼恨。」
趙奇寂然無聲,在他背上一動不動。
「所以—"-你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很不好?」李無相問,「活著的時候,趙傀那樣對你,他不是你,他一定會防備著你有怨恨的-----你做他的陰兵,平時都在做什麼?」
趙奇嘶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嗎?你想拉我去對付他!」
「那,你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很不好?」
隔了一會兒:「哼,靈山裡頭,有什麼好字可言嗎。」
李無相沉默了一會兒:「該是趙愧叫程佩心把我困進來的吧,打算把我煉死。但師父你這幾天一直在跟我說話,真就只是想看看我會死得有多慘嗎?」
「咱們一起解決掉趙傀吧。」李無相低低地說,「那天你為我擋了一劍,現在,我把趙傀的古洞送給你吧。
「送給我?哈哈,你送給我?好好做你的夢吧!」
李無相忽然覺得身上一輕,那種被纏繞的感覺消失了,耳畔也不再有低語。
但他沒有再生出呼喚外邪的心思,而感受著鏡中慢慢變熱的溫度,耐心等待起來。
他之前覺得趙奇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現在做了鬼,似乎也是一樣。
由各種扭曲的肢體和填充其中的碎骨肉所構成的地面上,有一汪血窪。一個裹滿泥砂的黑紅色干人形從那血窪里爬了出來,立即聽到聽到充斥整片天地之間,永不歇止的哀豪聲。
慘叫、怒、哭泣、狂笑,這些聲音從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屍山血海中鑽出來,匯聚在被紅雲緊緊壓住的天空底下,像雷聲一樣翻滾迴蕩。
趙奇坐在血窪旁,身下的土地里立即伸出各種扭曲的肢體攀住他一一有的只是被剝了皮,但血肉還在,有的已經完全腐爛,有姐蟲在其間蠕動,還有的僅剩下骨骼,蒼白脆弱,不知道枯朽了多久。
這些手臂都爭先恐後地從他的腿上抓撓,一片一片地將他腿上的血肉撕扯下去,再縮回地面,只幾口氣的功夫,趙奇的雙腿就開始露出白骨。
但他對這些東西視若無物,只伸手揪住地上一條看著血肉飽滿的手臂用力一扯一一手臂底下的東西被他扯了上來,連著也是一具血淋淋的屍體,但癱軟無力,手臂以下的身子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血色,仿佛快要消失了。
趙奇張開嘴,臉頰的皮膚和肌肉立即綻裂,露出黑乎乎的牙齒。他在那條手臂上撕扯吞咽,近乎透明的軀體中立即傳來有氣無力的慘叫聲,等他將一條手臂全部吞入腹中,那蒼白的身形逐漸化作一灘血水滲入血肉的地面,而他腿上那些被撕扯掉的,又生長了回來。
他磨了磨牙,把嘴裡的血肉嚼爛,但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和味道。
「現在的處境是不是不好」?他忍不住大笑起來,什麼算是好呢?這一片屍山血海的天地,全是像他一樣的孤魂野鬼填充起來的。
還活著的時候,他還覺得人間並不好一一宗門太衰敗、靈氣太稀薄、資質太差,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稍微長進一點兒,可還是不入師父的眼。那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處境並不好了。
而這裡呢?就連一個可能的「好」也是沒有的。地上的那些東西跟自己是一樣的,死了,去不了幽冥,或者不甘心去幽冥,來了靈山。但在這裡,想要變「好」,就只能靠香火願力。沒了願力,就會越來越衰弱,直到站也站不起,
倒下去,像身底下的這些東西一樣,漸漸化為血水戾氣。
底下的這些東西撕扯他的血肉,他也吞噬他們的,習以為常,毫不在意。因為這些血肉沒任何用處,就只叫自己能勉強看起來還是個人形罷了。沒有願力滋養,裹著血肉、空餘骨架,都沒什麼差別。
他只不過是.—·是——
那句話又從他腦袋裡跳出來了,「貓狗」,一條狗一一師父占了古洞,還有些從前的同門記得他,雖然因為那灶王爺的身份沒法從他們那裡得到供奉,但因為那古洞,總還有些收穫,能叫他不至於像自己一樣漸漸衰弱下去。
而他自己-—---要不是前些日子程佩心開了靈山、他瞅准機會抓到了孫地黃,
到今天也已經快要化成血水戾氣了吧!
恨啊,恨啊—————-他咬牙切齒,轉臉看了一下不遠處-
一一切都裹在一片濃重的血色黑暗裡,只有天頂的愁雲稍稍變薄的時候,才能稍微窺見不遠處的輪廓。那也是一座屍山,膿血流淌,腥臭逼人,但那山的血肉至少是凝固了的,可叫住在山上洞中的人,不用像他和這靈山之內許多多的怨鬼一樣,要時刻同類相食以填補一點腹中永遠也滿足不了的空虛感。
師父——-師父··-對我是好的嗎?他殺了我,但將我帶來做陰兵了。
可他怎麼不叫我也住進去?
因為那古洞裡面還有些香火和殘位嗎?
要我是師父呢?我是個好師父嗎?
趙奇想起了給李無相的那一粒丹藥。沒錯啊,我是個好師父!我自己都捨不得吃!我要煉了他,但我又捨不得!我不打他也不罵他,我自然是個好師父!我沒害過他!
我從一開始·.·就想要做個好師父的!
混混沌沌的腦袋裡,有些東西跳出來了個少年坐在門口等著,站在面前恭敬侍立著,為他鋪好乾淨的帕子-—----真好啊,趙奇想,這是師父和弟子啊,
這多好啊!是啊,他也沒害過我!
「師父!」他轉臉向古洞的方向嚎叫起來,「師父!我餓啊!餓啊!師父啊!放我去幽冥吧!我餓啊!」
沒人搭理他,他就手腳並用,哀嚎著向古洞爬行過去:「師父啊!給我吃一點吧!師父啊!」
他快要攀到洞口時,黑乎乎的洞內忽然飛出一條人皮,啪的一聲將他抽了回去:「畜牲!好好守著!事情成了自然有你一口!你這個蠢東西,不想報仇嗎?
你自己造的業,就給我好好消受著!」
趙奇又滾落回血窪旁,立即閉上了嘴。
那句話在他的腦袋裡生根了一一「我把趙傀的古洞送給你吧」!
送給你吧,送給你吧,送給你吧!
趙奇將手探進了那血窪里,像要無形的血水撕開一樣,慢慢往兩旁拉扯。
無數氣泡從血水裡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他身上的血肉開始剝落,露出白慘慘的骨架,於是立即將嘴湊過去,把落下的血肉重新吃進嘴裡。
氣泡冒得更加猛烈了,細細碎碎的聲音從血窪中一同升騰起來。
古洞中趙傀的聲音又在厲喝:「他還在裡面嗎?」
趙奇裂開嘴笑起來:「在!在!在!」
「看好了他!」趙傀的聲音又低了一下,「你眼下受的這些苦,是為師要叫你長長教訓。等把他給煉化了,自然有人天天供奉,那時候為師成了真神,就召你進古洞來!」
「好啊!師父!哈哈哈哈!」趙奇大笑,「進古洞去!」
他將雙手一分,身上的血肉全都化成膿血,一副白慘慘的骨架,嘩啦啦一聲摔散在地上一個人形從血窪里猛地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