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擎是個缺乏耐心的人。
他已經記不清楚上一次漫步在京中,慢悠悠的走著是什麼時候。
仿佛執掌了千騎營後,每次離開衙署,離開楚府,在外面,不是跑的,就是坐在馬車中。
與穩健邁步而行卻步速極慢的馮洛並肩走著,楚擎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平靜了下來。
他的平靜,來源於馮洛。
這種平靜,來源於馮洛就在身旁。
也來源於當他察覺到馮洛真的心懷鬼胎時,可以一聲令下,數把短刀,迅速插進這位老者的周身要害處。
這種平靜,叫做身旁行兇者。
只有當行兇者在眼皮子底下,只有當自己有能力隨時殺掉行兇者,才會有這種平靜,或是說某種安心。
元日將至,南市已經帶著幾分年味,紅燈籠高高掛起,平日裡不算人聲鼎沸的南市,多了許多達官貴人。
奇珍閣。
楚擎突然露出了笑容,陪伴著馮洛慢悠悠的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奇珍閣。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遇到了彈了一首極其哀怨曲子的黃老四,剽了幾首詩,見到了陶少章,自此,人生徹底發生了改變。
可很快,楚擎的笑容一滯。
因為馮洛停下了,看了眼奇珍閣的牌匾,又看向楚擎,笑意漸濃。
楚擎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他知道,馮洛,絕對調查過自己。
若不調查過自己,豈會駐足在奇珍閣外面。
馮洛轉過身,來到了奇珍閣外面。
一匹駿馬,踢踏著蹄子,打著響鼻,拴在了木樁上。
馮洛走了上去,駿馬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帶著幾分戒備之色。
輕輕的摩擦著駿馬的鼻樑,馮洛低聲呢喃了幾句,駿馬安靜了下來,甚至用馬頭,拱了拱馮洛略顯枯瘦的胸膛。
馮洛微微一笑:「好馬,這樣的好馬,你可知在邊關,價值幾何。」
楚擎搖了搖頭:「小子不知。」
馮洛豎起三根手指。
楚擎問道:「三貫?」
「三個好漢子。」
楚擎滿面不解:「三個好漢子?」
「正文六年,邊關的戰馬,得了馬蹄病,缺馬,騎兵缺馬,因為缺馬,老朽只能看著,看著涼賊洗劫邊鎮,騎兵卻無馬可乘,無法追擊,只能站在城牆上,看著賊人,揚長而去。」
楚擎耐心的聽著,馮洛繼續說道:「老朽就想著,這麼下去,不成啊,就帶著親衛,用了計設了局,請君入甕,一千五百名涼戎遊騎兵,中計了。」
說到這裡,馮洛的面容呈現出了一種極為自得驕傲的神情:「老朽的親衛,都是好手,善弓善馬的好手,二百親衛,四千三百名邊軍,伏擊了遊騎兵,老朽下令,射箭,可,但是不可射馬。」
福三面色劇變:「不射馬,如何阻攔遊騎兵衝鋒!?」
馮洛轉過頭,看向突然插口的福三:「你是知兵的娃娃,不錯,千五百名遊騎兵,來勢洶洶,已是放開了馬速,需弓手齊射,漫天箭雨落下,才可阻擋,可這漫天箭雨落下,豈會不射中馬兒。」
馮洛的面色變了,原本還略顯自得的神情,變成了蒼涼與悲哀。
「沒有漫天箭雨,沒有齊射,只有畏手畏腳,只有小心翼翼,只有瞻前顧後,就因,老朽的軍令,那些好漢子,那些弓手,被撞飛了,被戰馬踩碎了胸膛,踏碎了頭顱。」
「敗了,也勝了,若為戰,敗了,若為馬,勝了。」馮洛再次拍了拍馬頭:「得了一百六十匹草原戰馬,折損了…四百八十人,一匹戰馬,得三個好漢子用命去換。」
楚擎低下了頭,不知該如何接口。
「小子,你知當年的馬蹄病,是如何傳來的嗎?」
楚擎搖了搖頭:「不知。」
「李瓊安,柳州知州,說是跑去邊關查驗糧草,可實際上,卻是讓他李家名下的商隊,去草原上收皮貨,涼人,壞,壞透了,低價,將那些病馬賣於了他家商隊,馬蹄病,這才傳到了邊軍。」
楚擎面色一沉:「這李瓊安現在何處?」
「殘了,被老朽,打殘了雙腿。」
楚擎神情振奮:「打的好。」
「那你知,這一雙腿,值多少嗎?」
楚擎再次愣住:「什麼意思?」
馮洛豎起了三根手指。
「三個好漢子?」
馮洛微微搖頭:「三千邊軍。」
楚擎倒吸了一口涼氣:「三千邊軍?」
「清窯鎮,有三千邊軍鎮守,糧草供應,皆是柳州送去,因為老朽打斷了李瓊安的雙腿,李家,懷恨在心,寒冬臘月,足足遲了五十日,糧草晚了五十日,那三千邊軍,缺吃少喝,最後,糧草,終究是送去了,送去時,清窯鎮,三千屍骸,倒在城下。」
楚擎再次陷入了沉默,心裡有一團火,想要吞噬著什麼。
他不敢再繼續問下去了。
因為他知道,李家,如今還活的好好的,朝堂之上,就有不少朝臣出自柳州李家。
一個身穿華服的白面小生從奇珍閣里走了出來,是個世家子,身後跟著一個隨從,手裡卷著一幅畫。
見到眾人圍著他的馬匹,又看到周圍許多探馬,想要開口質問,又不敢。
馮洛滿面笑容,招了招手:「來,莫怕,老朽,想要問你一些事。」
白面小生吞咽了一口口水,戰戰兢兢的走了過來。
「老朽問你,你這馬,膝骨有些彎曲,冬日裡,跑的不少吧。」
「回這位老丈的話,平日裡學生是騎它外出的。」
「不懂養馬?」
白面小生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府中有馬夫。」
「你府里有多少馬。」
「二十餘匹。」
「哦,不少,不少了。」馮洛拍了拍馬背:「可不敢冬日裡這麼騎,這麼騎,跑不了多久的。」
白面小生也不知道馮洛是幾個意思,只是點頭,沒敢隨意接口。
又看向白面小生身後隨從的畫卷,馮洛笑吟吟的問道:「這畫,多少錢購的。」
「十五貫。」
「老朽見你談吐不凡,生的又是俊朗,出身不俗吧,家裡長輩,可是官宦?」
「家父刑部七品主事劉文濤。」
「好,勞煩了。」馮洛讓開了身,示意對方可以走了。
白面小生趕緊牽著馬離開了。
馮洛還是笑著。
「二十餘軍馬匹,六十多個好漢子,十五貫,邊軍一支旗隊一個月的糧草。」
馮洛望著白面小生遠去的身影,還是笑著,輕聲說著。
「他爹,不過是七品主事,老朽,卻是邊軍大帥,他爹,能隨意豢養二十餘匹戰馬,老朽,卻得用六十多個好漢子的命去抵,一個年紀輕輕的讀書人,隨意拿出十五貫,老朽,卻要看著一支旗隊,看著為國征戰的邊關好漢子,忍凍挨餓,邊關,軍漢子們將戰馬當爹娘伺候,昌京,世家子就讓這馬兒拴在這裡,任由風吹雪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