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敬儀殿。
大臣們上朝的地方叫做議政殿,敬儀殿則是偏殿,平日裡新君昌承佑都是在這偏殿之中批覆奏摺或是召見大臣。
端坐在書案之後的天子面無表情,不足一指長的密報在指尖轉動著。
天子才至而立之年,登基不久,可那雷霆手段手段和御下之術早已是爐火純青。
三位大臣盤膝而坐,皆是工部官員,分別是工部尚書劉勛、右侍郎広海尚、左侍郎楚文盛三人。
劉勛貴為一部尚書,掌管天下土木營建,也是兩朝老臣,可在這新君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
右侍郎広海尚更是不堪,冷汗已是打濕了後背,老臉煞白。
唯獨楚文盛好一些,只是垂頭不語,即便注意到天子掃來的目光,也是一副不亢不卑的模樣。
許多人,私下裡說自己是老臣,天子都要給幾分薄面,可到了新君面前,和個鵪鶉一般。
也有人,嘴上說著怕新君怕的要死,恨不得跪在新君面前喊一聲爸爸,可見到了新君,不亢不卑,處之泰然。
工部尚書劉勛與右侍郎広海尚就是前者,反倒是官位最小的楚文盛,面如常色。
「正興,正,正法則,選賢良,匡糾國朝,而興,創也,盛也,這正興元年…」
天子昌承佑的目光在三人的臉龐上一一掃過,微微哼了一聲:「工部,倒是給朕奉上了一份大禮。」
広海尚第一個承受不住壓力了,連忙爬起身跪倒在地:「臣知錯。」
劉勛則是嘆了口氣,站起身長身一拜:「老臣,罪不可恕,還望陛下責罰。」
一把手和二把手都認錯了,楚文盛也站起來,沒跪下,只是學著劉勛的模樣,面無表情彎腰施禮:「臣有過錯。」
昌承佑凝望著楚文盛:「只是過錯?」
楚文盛沒吭聲,保持著施禮請罪的姿勢。
「你這口中的過錯,害的,可是朕的子民,大昌子民。」昌承佑語氣平淡:「去年年關,潿江三城六縣的糧倉,皆是工部營建,月前,蝗災至,平隆城欲調糧救災,禍不單行,三處糧倉恰逢水災,這水災…真是可笑,城牆未毀,民居未毀,便是連下縣都未受幾分波及,反倒是工部營建的甲子號糧倉坍塌,萬石新米就這般損耗了。」
劉勛和広海尚二人汗如雨下,剛要再次出口請罪,天子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話鋒一轉:「広侍郎,聽聞你家公子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倒是翹楚之姿,你這兒子,教的不錯。」
包括楚文盛在內,三人都愣住了,一頭霧水的模樣。
天子站起身收起了笑容,似是自言自語:「這一日都埋首於案牘之中,倒是有些乏累,朕,出去透透氣,片刻既回。」
說完後,在一個老太監的陪伴下,天子邁步離開了敬儀殿。
這天子一走,劉勛苦笑連連:「二位,天子的意思,可是懂了。」
楚文盛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當然懂了,給三人叫來,無非就是三選一,選出一個背鍋的,三人商量,商量出結果,一會天子回來的時候誰來主動背鍋。
正常來講,這背鍋的人,應該是右侍郎広海尚,畢竟去年潿江幾處糧倉修葺都是他督辦的。
可剛剛天子臨走之前,突然提起了広海尚兒子文采斐然一事,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天子雖是馬上將軍出身,可也算是文武雙全,登基之後營造出酷喜文風的人設,突然提起這麼一茬,明顯是對広海尚有些好感,也無疑是釋放出了一個信號。
果然,劉勛看向了楚文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武安,這事,怕是要你擔著了。」
武安是楚文盛的字,平日裡,劉勛很少這麼稱呼楚文盛。
一般領導特別親切的時候,基本上就是要你頂鍋了。
楚文盛卻是滿面猶豫之色,這一猶豫,反倒是讓劉勛面帶狐疑了。
要知道便是楚文盛他自己都在工部衙署里嚷嚷,說他早晚被撤職,而且一副早已認命的模樣。
也正是因為如此,劉勛還以為楚文盛會坦然接受。
一看楚文盛不吭聲,広海尚頓時急了:「楚文盛,劉大人問你話,何故不答。」
楚文盛一咬牙,回道:「糧倉一事,與下官毫無關係,非但如此,營建之初下官便說了,石料不應從京中運送,耗損甚大為其一,其二是,難免有…」
「住口!」広海尚神情大變:「天子本就對你心生不滿,便是無此事,你也是官身難保,難不成還痴心妄想以為過了此事你便可以高枕無憂嗎。」
楚文盛沒吭聲。
換了兩日前,他肯定會背這個鍋,反正早背晚背都一樣,不如賣劉勛一個人情。
可今時不同往日,自己的好大兒被戶部尚書衛大人青眼有加,此事還尚有餘地,若是自己先行辭官,便是衛長風入宮為自己求情也是晚了。
「劉大人。」広海尚深怕自己背鍋,看向劉勛急忙說道:「您剛剛也聽到了,天子讚賞下官教子有方,又說犬子文采斐然,擺明了是…」
「本官聽到了。」劉勛微微頷首,看向楚文盛:「糧倉修葺之事,雖是右侍郎督辦,可你這左侍郎,亦是批了條子的,武安,你本就是武將出身,多年來不善衙署公務之事,不如就此告老還鄉避開這朝堂漩渦,全身而退,未嘗不是一份機緣。」
広海尚鬆了口氣,附和道:「本該如此,你這左侍郎還不如尋常主事,在其位卻不謀其政,不知耽擱了多少…」
「住嘴!」劉勛冷哼一聲,瞪了一眼広海尚後,再次看向楚文盛,臉上帶著幾分愧色:「一會見了天子,本官,會為你說項一二,保你全身而退。」
楚文盛面如常色,雖是滿腔怒火,也未表露出來。
這鍋,老子不背,就死挺,挺著,等衛長風給自己求情。
與此同時,議政殿外,天子昌承佑漫步走在玉石階上。
「孫安。」
天子駐足,輕喚了一聲後,旁邊的面白無須的老太監低頭道:「老奴在。」
「朕敢說,一會回了殿,那劉勛必會將楚將軍…」
說到這裡,昌承佑輕笑一聲:「看朕這記性,總是叫錯了官職。」
名喚孫安的老太監接口道:「何止是陛下,便是老奴站在一旁也能感受到楚大人的殺伐之氣,穿著文臣官袍,卻也總像是戰陣之上的將軍。」
「不錯,當年朕還年幼,不知深淺溜出了封地又被亂民裹挾,若不是楚大人帶領親隨一路砍殺收復了崖洲,朕怕是早就遭遇了不測,便是時至今日,朕也總是會想起那一日楚文盛單騎闖陣的勇武模樣。」
微微嘆了口氣,昌承佑頗為感慨:「無人可敵的猛將,卻整日與石料木料相伴,又不通官場之道,父皇這安排,看似是為楚文盛尋了個好下場,卻不知是令美玉蒙塵。」
孫安看兩眼昌承佑的臉色,猶豫了一下,似是有話要說。
注意到了孫安的模樣,昌承佑笑道:「可是不解,不解楚文盛有恩與朕,朕卻不明言,更不解朕明明是惜才卻又為何不重用他,對嗎?」
「老奴豈敢揣摩陛下深意。」
說不好奇是假的,老太監怎麼能不好奇。
別人不清楚,他卻了解,天子是重情義之人,楚文盛當年無意間救了天子一命,天子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就連楚文盛也不知道有這份機緣,可天子明明心裡念著著這份恩情,卻流露出了要撤掉楚文盛的信號。
「無甚可揣摩的,楚文盛有大才,武略之大才,應重用,卻不應以文臣之身,而是武將,不,而是以統帥之身受朕重用!」
孫安瞳孔微縮。
要知道將和帥是有區別的,將,兵部多得是,就是一個從九品的陪戎副尉也可以稱之為將軍,可帥卻不是了,至少也是從三品的雲麾將軍甚至是歸德大將軍才有資格稱帥,因為只有從三品的將軍,才能執掌至少一路大軍或是八營軍卒,方可稱之為「帥」。
再看各道,只要是從三品以上的武將,哪個不是跺跺腳連地面都抖三抖的主兒,這楚文盛,是要發達了。
「回去吧,朕倒是要看看,楚文盛這老匹夫,是否還能如往日那般『得意』。」
孫安苦笑不已。
平日裡,天子也總會召工部官員,包括楚文盛。
楚文盛在天子面前,是挺恭敬的,可那份恭敬,太過敷衍,這也是天子總想要敲打這傢伙的主要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