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士族決裂,蠢蠢欲動
朱厚熜沒有立即表態。
這對他而言。
政治改革真正難的地方就在於此。
支持他的改制派官僚,並不是大公無私到真的只在乎社稷蒼生的所謂聖人君子。
在現實中,作為活生生的人的他們也就沒有因為尊者三諱的傳統而像歷史上記錄的那麼完美。
他們個人乃至他們家族以及他們這個鄉域的人,作為當地的統治階層,也會做一些對不起朝廷、有悖國法的事。
就如現在謝遷等浙東士族參與走私的事。
這在閩浙幾乎已經是很普遍的情況。
別說謝遷這樣的大學士,按照歷史上提督浙江、福建海防的朱紈所言,連當時著名理學家林希元都參與走私,乃至庇護海盜。
所以,按理,朱厚熜沒有理由庇護謝遷、王陽明、張璁這些浙東士族,是應該秉公處理,派大員去巡查閩浙海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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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朱厚熜只要這樣去做,就等於自己這個天子,要授予反對改制的官員收拾自己改革骨幹的權力。
不過。
倒也奇怪的是,這個時候的改制派,基本上還主要就是浙江人。
張璁、王陽明,連歷史上後來被嘉靖重新起復回內閣的謝遷,都是浙江人,王陽明和謝遷甚至都是餘姚人。
但其實也不奇怪。
因為,歷史上,閩浙士族就是力主開海的一派,與力主禁海的南直士族形成鮮明對比。
沒錯,南直地區的士族很多是反對開海的。
比如嘉靖朝禁海最賣力的大臣朱紈就是蘇州人。
與歷史明確提出加強海禁的彭澤同屬楊廷和一黨的毛澄、朱希周也都是蘇州人。
不過,事實上,不只是南直士族主張加強禁海。
在倭患大起以前,除閩浙外,大部分地區的士大夫都主張加強禁海。
這也就給了護禮派施展陽謀的機會。
因為只要朱厚熜同樣派大臣去浙江加強禁海、巡視海疆,而由於按照官制,官員不能在本籍為官,那朝廷要派大臣巡視海防,如果連閩浙也都一起巡視的話,那就不能是閩浙的人,就得選其他地區的人。
其他地區的人擔任海防大臣,大概率會是主張加強禁海的人,而且會是道德與能力肯定都無可指摘的禁海派。
就如同,歷史上會是朱紈這麼個不惜自殺的方式表達抗議的剛烈之人,成為巡視閩浙的欽差大臣一樣。
朱厚熜不得不承認。
不只是他會陽謀。
反對改革的人也會用陽謀。
王陽明這時已經面色十分難看,心若火熾。
因為他發現,這些人慾陰謀害死他父親,乃至不惜以全城士民性命為代價外,居然還要用陽謀的手段,直接把他們這些浙東士族的罪惡在朝堂上揭露出來。
這等於直接掀桌子。
不再因為大家都是士大夫,所以都彼此遮掩對方做的醜事了。
等於你要聯合皇帝,加強中央集權,加我的稅,讓我做不成土皇帝,那我也聯合皇帝,打擊你的走私,斷你的財路。
大家現在別和和氣氣了。
你說我繳稅不積極是不忠,那我也可以說你走私牟利也是不忠。
大家都可以給彼此扣一個逆臣賊子的罪名。
但王陽明也清楚,這事說到底,其實也是自己這邊先撕破臉。
畢竟……
本來,楊廷和這些護禮派大臣是打算讓皇帝認孝宗皇考,進而繼續走守成最多只是小修小補、乃至儘量一起只讓皇帝受委屈,規諫皇帝勤儉節約的。
但作為自己同鄉的張璁,卻先對大禮提出質疑,乃至冒著生命威脅,也不肯附和護禮派。
然後……
大禮就走向了不讓皇帝遵循弘治之制的方向,而是成化時積極擴邊內改的方向。
現在代表護禮派的南直士族還有其他傳統的官僚,不再為自己遮掩,似乎也無可厚非。
王陽明現在也算是體驗到了改制的艱難。
這對於首次在京師做九卿主官的他而言,在京做尚書,的確和在地方做封疆大吏的感覺不一樣。
在地方,他是唯一的皇權代表,他可以將自己的意志直接與天子的意志的掛鉤,沒人可以質疑。
但在京師,他雖然是兵部尚書,但他不能一人代表皇帝,皇帝的意志也就不能再被他綁架。
他只能爭取皇帝的支持。
可是。
他的反對者也可以同樣爭取皇帝的支持。
而且……
正如,他可以以正當的理由,讓皇帝無條件爭取他的理由一樣。
他的反對者,也可以用正當的條件爭取皇帝的支持。
當然,要獲得皇帝的支持,也不僅僅是需要理由正當,更需要的是,拿出什麼好處來收買皇帝。
王陽明打動皇帝的是,支持皇帝加強兵權,支持皇帝加稅南方。
而現在,這些主張加強海禁的護禮派,也在有意表示支持皇帝打擊走私,拿壟斷海貿的好處打動皇帝。
這也就到了皇帝需要抉擇的時候了。
歷史上,嘉靖在禁海與開海之爭時,一開始選擇的是支持張璁、謝遷這些人。
但因為各種原因,張璁、謝遷都離開了朝堂,最終謝家還被滅門。
嘉靖也就因此選擇了支持禁海,可卻也由此出現了倭患。
不過,按照歷史的趨勢,後面又出現了開海。
但到後面,開海已形同虛設,沿海大族更願意走私,而不是走正規的官方貿易渠道。
這固然是因為沿海大族不願意與朝廷分享海利,但也是因為後期皇權式微導致的結果。
朱厚熜現在沒有理由不遵循歷史上嘉靖在這個時候的選擇。
因為現在開海派相對勢力更弱一些,所以才願意加強皇權,作出更多讓步。
而禁海派則要相對沒有那麼大方,即便他們願意拿出壟斷海貿的一些好處給皇帝。
但只要皇權沒有真正的加強,皇帝實際能拿多少,最後還是他們說了算。
最壞的情況就可能是,當皇帝支持他們除掉王陽明這些人後,他們直接來一句,天下已經沒有走私,海貿也沒有什麼利益了,那時,他這個皇帝也只能吃啞巴虧。
所以,朱厚熜決定現在站開海派,也就是禮法主張上的議禮派。
只是……
儒家治國的朝廷,不能直接談利益好處。
明面上,還是要以為社稷蒼生這種符合聖人大義的目的為出發點,才能讓自己的選擇立得足腳。
這就需要主張開海的議禮派大臣來表述這方面的理由。
但這個時候,王陽明沒有表態。
其他議禮派大臣也沒有表態。
朱厚熜見此情況,知道這是因為護禮派勢力強大,畢竟他們背後是南直士族、北方乃至四川、湖廣這些地方的士族。
尤其是南直士族。
他們控制有大明絕大部分暢銷海外的商貨。
如棉布、綢緞、生絲、白糖、茶葉這些。
何況,他還是官僚體系中占比最多的。
所以,閩浙士族,乃至兩廣大戶也多參與走私,但是給他們提供走私貨物的主要是南直士族,配合他們走私貨物的也是南直士族出身的官員。
這也就造成,議禮派即便要決定開海,決定將自己走私合法化,不僅僅要皇帝的支持,還得拉攏更多地區的士大夫來支持自己。
朱厚熜也就說道:「事涉元老公卿家族之清譽,何況還是謝老這種代表國朝大臣風骨的老臣,不能不慎,故先召謝老進京,待朕親自問問他後再說。」
謝遷是弘治朝的大佬,在正德朝因為反對劉謹,更是當時也被居天下多數的守舊派官員推崇備至的士林楷模。
現在這些轉為護禮派的守舊官員,想否定謝遷,自然也沒那麼容易。
天子也完全可以用不能輕易否定一位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為由,先拖著不直接表態。
陶中夫只得稱是。
顧鼎臣見此不由得閉眼一嘆。
他知道天子可能會借著謝遷這個人不能輕易否定的名義拖延。
但他也知道,如果真要揭浙東士族的底,就繞不開謝遷。
因為謝遷作為曾經的閣老,的確是如今閩浙最大的走私家族。
所以,要查閩浙走私情況,就繞不開謝遷。
不然,現在要是不揭露謝遷,將來就會被治一個欺君之罪。
顧鼎臣現在只氣惱的是,謝遷這種清流名臣,怎麼也耐不住財利之誘惑,關鍵還帶頭走私。
但這就是現實。
清流名臣不僅有帶頭走私的,還會有帶頭兼併田地、壟斷重要工商的。
按照歷史上的記載,這種情況只會愈演愈烈。
這次朝會結束後。
大學士費宏主動派人請了王陽明、張璁、夏言、桂萼來見他。
夏言和桂萼是他江西同鄉,還是如今的官場新星,將來很可能成為江西籍士族的領袖。
而王陽明和張璁是浙江同鄉。
費宏這樣做用意自然很明顯。
他要趁著南直士族攻訐浙江士族的機會,讓自己江西士族可以代替南直士族,成為浙江士族這些走私勢力的商貨主要提供者,譬如絲綢、棉布、茶葉這些,讓江西更加富裕。
在這個時代,士大夫都以鄉黨利益為重,甚至把鄉黨利益看得比國家利益還重。
以至於大凡官員成為執政,掌握大權,會特別喜歡培植鄉黨。
這也導致歷史上的黨爭,多數是鄉黨之間鬥爭。
費宏儘管對改革其實積極性不高,但為自己鄉梓爭取好處的積極性很高,只要改革利於他的鄉梓,他也會改革積極起來。
當然。
費宏也希望自己這樣可以在獲得江西士族支持的同時,得到浙江士族乃至福建士族的支持,而在將來成為更有實權的內閣大臣,進而更有希望成為首輔。
「還是陛下持重啊!」
「反而是我們有些大臣,為了自己的私心,連謝公這樣的股肱老臣都要詆毀!」
「更別提這次餘姚被海寇圍住的事不急著上報,反而急著報實庵公已故的這樣的假消息。」
「這還是士大夫行徑嗎?」
「好像巴不得實庵公亡故一樣。」
「老夫也深為不齒!」
費宏為此先替謝遷、王陽明鳴不平起來,以達到先爭取這些浙江士族好感的目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