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你不要怕
艙外嘈雜,號角聲沉,江川花雲號上一片慌亂。
鄭修遠等人因目擊馬伏龍三殺,便被帶到江中好言相勸,這是有說法的,畢竟茫茫江心,法外之地,真箇是插翅難飛,能將勸說對象的恐懼放大到極點,當餛飩麵餵到嘴邊時,冥頑不靈者更容易屈服。
真的談不攏時,茫茫江上,唯有長帆,想做點什麼都方便,畢竟雲江會溫柔包容地接納一切,不留下一絲痕跡。
省得在雲華堂中再弄出點人命,爆漿飆血難處理。
這是漕幫的老傳統了。
不過,雲華堂只是習慣性地在主場解決問題,這次的勸說對象沒有多少骨氣可言,曲詩文會的商人們剛剛目睹六大派的殘酷一面,早就嚇得酥軟了,十分乖巧配合,連半個不字都沒有。
他們簽訂了漕幫的保密條款,對於一切要求都答應得十分痛快。
與之前百般抗拒李局的桀驁不遜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捲入了朝堂巨頭的爭鬥,從一開始就站錯了隊,他們的劫難遠未結束,坐在艙中籤文書、立契約,與面目和善的漕幫眾強顏歡笑,過不多時,便聽到蒼龍號起、鼓聲臨近,漕幫眾們臉色凝重地出去看。
不多時,商人們便聽到船中四處都在慌叫:「船漏了!船漏了!」
眾人大驚而起,片刻之後,便有雲華堂頭目推門而入,叫道:「同文局設伏圍堵,以水鬼鑿船,試圖將各位一概淹殺,將罪責推到雲華堂頭上!」
商人們聞言大嘩。
其後便有二十幾名漕眾走進艙廳,那頭目手一拍,語氣急促道:「事不宜遲,大家準備跳水逃生,這些兒郎水性最好,一定護得各位逃出生天,各自分組,務必聽指揮調遣,雲江兇險,江水噬人,想活命一定要聽話!」
眾人經歷今日之事,早已又驚又怕,聽到這等可怕消息,一直緊繃的心弦驟然斷裂,便有人大聲叫道:「……不!我不會水!」
那商人抱頭狂叫道:「我不幹了!我要離開花州!我要見李白龍!」
當即就有漕眾快步衝上,扣住他的脈門,止住他的喊聲。
眾人這才覺察出不對。
鄭修遠環視左右,冷汗剎那間湧出後背。
在那頭目說出「李白龍要鑿船淹死我們」的話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他與李白龍爭鬥月余,這狗官用過陰招、賤招、損招、狠招,套路層出不窮,心腸黑爛無比,可從來沒有使過殺招!
——那廝若是個心狠手辣之輩,我早就死過好幾回啦!
如果不是李白龍要殺我們,那麼……
大江之上隔絕信息,他們居於艙內,不知道外面戰艦合圍,更不知李白龍已據此布下羅網,身在局中,消息隔絕,可鄭修遠依然靠著敏銳的嗅覺和不俗的智力,猜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是漕幫要殺我們!
鄭修遠心中驚怒交迸,當即便要反抗。
可大江之上,性命操於人手,己方二十多個商人,雖說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但也只是打打養生拳、練練金槍功,如何敵得過六大派的虎狼?
可是若要乖乖從命、跟著漕眾傻乎乎地「跳江逃生」,餛飩麵吃到飽啊!
——鄭修遠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凶光。
事已至此,只能絕境求生、拼一把了!
船若是漏了,大概率是雲華堂自己鑿的,之所以要鑿自家船,肯定是外面同文局逼迫太急……所以不能跳江!要拖延時間!
他張開嘴,便要放聲大叫、鼓動眾人反抗。
然而眼前身影一閃,那雲華堂頭目來到自己面前。
「鄭會長,你勸勸大傢伙兒,事不宜遲!」
緊接著,傳音入密聚炁成線,鑽入耳中。
「鄭會長,副帥有令,請您務必配合說辭,事後在下親自送您上岸離州,進京與鄭公子團聚。」那頭目快速說道,「鄭公子是漕幫的好朋友,咱們是自己人,怎會得罪?只是您若不肯配合,壞了本堂大事,那說不得……」
那頭目看向周圍:「便要與諸君同命了。」
鄭修遠心下巨震。
對方近在咫尺,抬眼便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森然殺機。
以此人的武功,舉手屠戮艙中之人,猶如宰雞一般,絕無半點難處,自己如果在這裡放聲大喊、鼓動眾人反抗,也會被輕易鎮壓。
「……都別吵吵了!」
鄭修遠喊道:「還有得選嗎?都看到那等要命的事情了,你還能見到李白龍?去見他做什麼?誣告馬堂主殺人嗎?」
他直接抓住那頭目的胳膊,迫不及待道:「快走快走!若是走得慢了、走不脫了,我可不想麻煩漕幫的朋友們!」
這世上最高明的帶節奏手段是什麼?
——那就是讓目標自行腦補。
這些商人都是人精,聽到鄭修遠的話,愣了一會兒,立刻反應過來。
是啊!
親眼目睹馬伏龍殺人,還被帶到船上威脅恐嚇,不就是為了讓我們閉嘴嗎?若是現在走得慢了,有落入李白龍手中的風險……肯定會被滅口的!
換句話說……
現在催著要帶我們走,肯定是真的想讓我們活著的!
否則完全可以把我們直接殺了的!
眾人雖然精明,可不過是一群惜命的商人,有著人類的一切弱點,既找到了一絲邏輯上的合理性,便去拼命地相信,以逃避另一個絕望的可能性……畢竟還有鄭修遠帶頭的!他總不能自己坑自己吧?
眼見鄭修遠忙不迭地要走,眾人亂糟糟地動了起來。
頭目向鄭修遠善意一笑,心中也鬆了口氣。
——真是麻煩,還得很自然地淹死他們。
大齊武學鼎盛,對這天下顯學的鑽研推動了許多學科和行業的發展,其中就包括了法醫學和武鬥現場勘察學。
判斷死者是落水嗆死還是死後落水,乃是基操中的基操,經驗豐富的仵作只需要稍稍解剖、推炁過穴,感應死者經脈周天變化,就能得到死者生前是否被武者禁錮強迫等一系列情報,判斷此命案是否涉及武者。
相關豐富的法醫經驗,乃是以凡人受害者的血肉堆積而成。
所以哪怕收到堂中命令,船上的漕眾也無法簡單地開殺,因為即使將船鑿穿、沉進江底,只要官府願意刨根究底,也能撈出船來逐寸勘驗,最終發現命案現場的血腥炁流。
——甚至可以通過地板上肉眼微不可查的細小痕跡,描繪出武者兇手的步法與發力軌跡,將殺人現場的情況還原出一個大概。
只要官府願意較真。
而顯然,外面的船隊與遠處的軍號乃至副帥的鑿船命令都在說明,這一次,官府或者說李白龍,非常非常較真。
「快快快!」
商人們宛如出欄的豬,亂鬨鬨地走動奔跑,江川花雲號的船身已在傾斜,人們在引領下到了下二層甲板側舷。
船底艙已開始進水,船艙微斜,漕幫眾們各自揮動刀刃,將艙壁切開足以通行的大洞,江上濕冷的風灌了進來。
頭目低喝一聲:「走!」
二十餘名漕眾背著商人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撲通撲通,落水聲不絕,周圍艦船上的官兵看到這情形,紛紛鼓譟叫喊,可漕幫號稱江上人,傳承的眾多武學功法乃是為水而生,漕眾們躍入水中,如回家裡,深潛水下,轉眼便不見了蹤跡!
江風直入破洞,發出嗚嗚怒號,仿佛地獄之門的邀約。
鄭修遠默然打了個寒噤,直至目睹眾人入江,他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二十二個!就這麼……沒了嗎?
頭目淡淡道:「鄭會長,該上路了。」
此情此景,此等話語,是玩笑嗎?
不……等等!
恐懼油然而生,鄭修遠猛然回頭,江上人神色平靜,眼中唯有憫然。
不過,這樣的悲憫,不過是世人看後廚刀下的雞羊。
鄭修遠這才意識到了欺騙,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
這一剎那,他的心中竟然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沒有絕望。
只有淡淡的,驚訝。
——咦,我跟他們也一樣嗎?
下一刻,他便被揪住衣襟,難以抵擋的巨力拉著他躍下江河,普通一聲,冰冷的痛感席捲全身,江水湧入嘴中,泥腥苦澀。
無所憑依的恐懼感席捲全身,他喊叫著:「救……」
話音未落,漕幫人便如水鬼一般,將他拖入水下。
五官被刺骨的江水所封,水下渾濁,無法可辯,耳鼻盡皆無用,只有微弱的體感讓他意識到,自己還在被拖著不斷下沉、下沉,他慌亂掙扎,但對於神通廣大的漕幫水鬼來說,他的力氣小得出奇,鄭修遠嗆水、窒息、掙扎,只覺得體溫在江水中迅速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在發黑、發黑……
突然,一股強大的暗流將他捲起、推動。
也許只是頃刻,他從地獄沖回人間,周圍的混沌昏暗悉數消散,明亮的光線鑽入眼中,他發出幾聲撕心裂肺的嗆咳,愕然發現自己已經回到水面,一股神奇的力量將他托起。
不遠處則是響起了漕幫頭目的驚叫。
「他媽的,怎麼回事!」
催命水鬼的叫喊讓鄭修遠心慌,他勉力睜開澀痛的眼睛,發現對方在不遠處浮出,臉上水珠狼狽,正殺氣騰騰往這邊飈來。
鄭修遠驚慌無比,掙扎著就要逃離。
剎那間江風怒號,水分兩浪,鄭修遠被無形的力量推向遠方,那急急而來的漕幫頭目卻被瞬間推遠。
仿佛江君有靈,神妙的偉力控制著潮湧起落。
鄭修遠死裡逃生,卻聽到那水鬼的喊叫聲多了不可置信的震驚。
有舢板如箭疾馳,更遠處則有大船揚帆而來,鄭修遠遙遙相見,似乎看到船首有白衣勝雪而立,遼闊江面上不斷有人狼狽浮出、撲通江水。
官府的舢板各自划槳相救。
鄭修遠死裡逃生,百感交集,竟哭出聲來。
被撈起,換了乾衣,喝著薑湯,鄭修遠被送到一艘大船上。
他看到了通判廳的府兵,知道終究是李白龍相救,心中苦笑——剛剛死裡逃生,人便賤起來了,他覺得眼下情形,還不如跳江自殺。
李白龍挾恩圖報,一定命他指控馬伏龍,可指控此人容易,兒子還在京師,若被漕幫報復,豈能落得了好?
渾渾噩噩間,被帶到章大人面前,鄭修遠當即下跪道謝。
「不必謝我,不計前嫌救你的,另有其人。」
這話讓鄭修遠茫然——不計前嫌?是李白龍嗎?我配跟他有前嫌?
章淳也不多說,起身離開,鄭修遠待在廳里,不敢多問。
片刻之後,便見到幾名持劍女俠大步走出,立在左右,而後,兩位風姿絕世的仙子行出,那紫衣金帶的女子曾在同文局裡見過,聽說是李白龍的師父,另外一位蒙著面紗的白衣女子卻不認識,不知是誰人來著。
他一邊想一邊低頭,以示恭敬,便聽那紫衣女子說道:「這就是鄭修遠,每次見到他,他都在被我徒弟打。」
「……」
總算知道李白龍那張嘴是跟誰學的了。
「即便如此,他也是馬伏龍手底下最得用的文化口人才,畢竟不是誰都能被三郎反覆毆打許多次的。」
……這話聽得,不是十分悅耳。
鄭修遠正腹誹間,便聽李白龍的師父淡淡道:「所以,馬伏龍想要以惡語傷你,肯定是命令他出面謀劃……問他是沒錯的,可你真的要問嗎?」
什麼謀劃,什麼惡語傷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是……
鄭修遠愕然抬頭。
他的目光直直與那白衣女子相對,對方如枯井般的眸子讓他震驚——他只在歷經波折、風燭殘年的老女人身上看到過這等眼神。
非心死不能有。
難道她、她是……
「她姓馬……能把你們從江龍王嘴邊撈走的,也只有這位了。」姜璃書淡淡道,「她要問你幾句話,著你如實說,不過分吧?」
鄭修遠喃喃道:「你……你……」
傳說中的人物有了實感、出現在他面前。
八年前,他與同行們肆意編排一個女人的傷心事,大賺特賺,八年後,他被馬伏龍逼迫,去極盡抹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被利用,被欺騙,被滅口,生死之際,卻被一直在傷害的人救下,他以為馬小姐是一個歇斯底里、扭曲瘋狂的瘋子,或者是一個全身上下都燃燒著憎恨火焰的怨婦,話本小說和劇目里有許多這樣的女人。
但現在,他親眼看到了。
被自己無故網暴的受害者,來到自己的面前。
鄭修遠又驚又怕,牙齒打戰:「我……我……」
然後,他聽到說話。
馬小姐有問題要問,可見對方顫抖如此,顯然恐懼無比,她知對方所想,也知道恐懼的來源,下意識便說道:「你不要怕。」
這四個字,就像是一支一支的箭。
射入死裡逃生、羞愧恐懼的人的心間。
鄭修遠呆滯凝立,慢慢張大嘴巴,發出了一聲……哭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