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鍾秀
容晴一個小跳蹦進了獨孤大夫的院子裡。這邊的情況相比隔壁院子竟然好上許多。
「小余。」獨孤至就在院中央,坐在他的黑色輪椅上,只需一瞥,就能看到容晴抱著個小孩在門邊喘著粗氣。
容晴突然卸了力,也是累得不行,雙腿又熱又麻,酸軟得她一步都不想再動了。
她將小孩放下,就站在門邊,平復著氣息,一手插著腰,一手朝獨孤至擺了擺,示意她現在一個字也不想說。
「先生,您還好吧?」倒是學生們看容晴筋疲力竭的樣子,很是貼心的端了茶壺和茶碗過來。
獨孤至見狀,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看著遞到眼前的盛滿了水的茶碗,容晴簡直快被這一屆的好學生感動到哭泣,接了茶碗,猛灌了好幾口茶水才停下來。
「我沒事的,臥魚先生怎麼樣了?」就這一碗水也不解渴,不過是潤了潤喉。心裡掛念著老先生,容晴直接就問了面前的學生。
她只瞧見老先生躺臥在院中央,身下墊了褥子,沒見什麼動靜,一時間也有點看懵了,搞不清楚什麼狀況。
沒想到清秀學生是一臉欣喜,「多虧了獨孤大夫,他施了針後,臥魚先生神志清醒了許多。」
「那現在……?」怎麼老先生又躺下了,還躺出了當場去世的造型?容晴一臉懷疑。
「你可別胡思亂想。」獨孤至的聲音天生帶著一點懶洋洋的感覺。「我看臥魚先生上了年紀,怕他受不住,又扎了一針,讓他先入睡休養一番。」
獨孤至這一解釋,她便明白了。今天的變故只不到一分鐘,但這後續的種種麻煩,就是兩個年輕學子都難掩眉眼間的疲憊之色,何況年事已高的老先生。這精神上的打擊有時候比身體上的更能擊倒一個人。如今讓他睡著休息,反倒效果比吃藥還好上一些。
「正是如此。」兩個學生也在旁連連點頭。但眼神已經好奇地飄到容晴腳邊的那個巨乖無比的小女孩上了。
原來先生聽到的聲音便是這個孩子所發出的嗎?那清秀學生似有所悟,看來余先生不止是過目不忘,連耳力都十分驚人。若是只有他們兩人,錯過了女孩的呼救,只怕今日之後,這孩子想專門去找都很困難。
「這是你哪抱來的孩子?」獨孤至雖行動不便,但眼神卻很好,女孩看著小隻,卻很明顯。他一開始不問,只是不急著問。「很少見你上門,結果今日來找我卻是這麼大陣仗。」他好似抱怨,聲音中卻隱隱帶著笑意。
「你可是個大夫,我要是經常有事來找你,我覺得還是先去上上香比較好。」容晴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因此就也接過了這個話頭,「至於這個孩子嘛,陰差陽錯撿來的。」她聳了聳肩。又對清秀學生道,「再給我倒一點,謝謝你。」
喝了一口,潤了下嗓子,「不過這又不是撿小貓小狗,當然得還回去啊。你放心,怎麼找到她家,我已有頭緒。」
「哦?」獨孤至聞言,卻是大感興趣,連身子都微微往前傾,「你是打算如何找她的家人?」又道,「我猜你連這孩子姓甚名誰都不清楚。不過從她的衣著上,倒是能看出一二線索……」
「非也。」容晴頗有些得意地揚了揚頭,「用不著那麼麻煩,我跟這孩子不算認識,但是我昨晚去丁香巷吃餛飩的時候,倒是和她娘倆有一面之緣。」借座之事被她略去不提,總之向在場之人交代清楚也不需所有細節無一缺漏。
「我待會兒抱了她去丁香巷,問了秦氏夫婦,便可知道她家在哪。我再送到家便是。」容晴也不怕問不到住址。畢竟老闆娘對孩子娘的事情那麼清楚,不可能連她家在哪個巷子都不曉得。
「不錯,就是時間上費了些功夫……」
「難不成你還有更好的辦法?」一臉懷疑。
小女孩就是太乖了,除了說過幾聲「先生」之外,其他一個字都不說。這辦法在撬不動女孩嘴的情況下,私以為是最好的辦法了。容晴瞧著獨孤至,若是有更好的辦法,她很願意聽聽。
「其實也是與你差不離的方法。」獨孤至一手支著頭。似是知道他有這個習慣,輪椅扶手上裹了軟墊,讓他的肘部擱上去久了也不覺得酸痛。「我識得她,也識得她娘。」
獨孤至的面容其實很年輕,喜歡叫容晴「小余」,但是觀他年紀也就二十出頭罷了。此時他支著頭,狹長眼眸定定地注視著容晴,帶著笑意,「更是知道她家住在哪。」
「……!」容晴此時也顧不得是什麼心情了,或許鬆了一口氣更多一點吧,立馬搭上了話,省得自己一番工夫,多繞一大圈,「那她家在哪?」
許是覺得這陰差陽錯的緣分很是有趣,獨孤至笑著仰起下巴點了點右方,「就在隔壁。」
那隔壁正是容晴進門前吐槽過的破爛院子。原先可能沒有那麼破,但不知道是不是質量問題,損毀程度比獨孤至這邊嚴重多了。
「支姨。」他喊了一聲。
「少爺有何吩咐?」那被稱作支姨的中年婦人出聲後,才被其餘幾人發覺。她站在廊下,籠在陰影里的面容是丟進人堆里能夠完美掩藏的平平無奇。容晴覺著,這張臉不顯惡意也不顯善意,家常得很,屬於那種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的那種家常。
「讓李虎回來吧。」
「是。」聽完了獨孤至的吩咐,支姨安靜地退離,容晴想著應該是去做事了。
獨孤至見容晴等人尚是一臉疑惑,便耐心解釋道,「龔家小娘原是帶了孩子出門採買的,地龍翻身的時候,人群奔散,她那時沒抱著孩子,一錯眼就沒見著了。她回來後自然是告知了龔家郎君,卻沒成想龔家郎君不急著找孩子,先急著打起了她。」獨孤至嗤笑一聲,「我看不過去,就派了李虎過去,讓他帶著那小娘去找孩子了,也免得她挨打……現下支姨去將他們叫回來,母女二人也可團聚。」
「這真是老天都在幫忙。」娃娃臉學生見事情發展至此,是真替容晴高興,心善之人自有冥冥中的氣運相助。
「書院學子董舒明,拜謝獨孤大夫善舉。」他行至獨孤至正前方,躬身一拜。清秀學生也跟著上前一拜。
「書院學子宋長青,獨孤大夫之俠義長青銘感於心。」
這兩位學生平日在書院學信學義,或許成績並不突出,可災禍至,方知人之性情。他們感動於獨孤至所為,獨孤至還有容晴何嘗不是敬佩這兩人呢。
獨孤至受了這一拜才道,「不過看不得不平不幸之事罷了。至於臥魚先生這裡,既然是小余介紹來的,也正好施展一番閒暇之餘練出的微末本事。」
「你這麼說真是抬舉我了。」容晴雙手環胸,「誰不知道獨孤大夫最愛交朋友,即使沒有報上我的名字,看到書院學生背著夫子來請你醫治,你會不幫?」
說起來,容晴和獨孤至見面次數寥寥,但交情不知不覺中倒挺深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不用在意什麼規矩長短啊,可以極放鬆地聊聊天。據說,獨孤的朋友有很多,三教九流都有,而且本事都還不小,容晴想著,應不是傳言。
「哈,你也說了某平生最愛結交朋友,既然有這個緣分遇見,當然是要盡力,好結交兩位君子朋友。」獨孤至看向董宋二人。「也不知二位可還看得上某?」
「這,能與獨孤大夫結識,是我們表兄弟二人的榮幸。」宋長青連忙道。
「正是,若哪天獨孤大夫用得上我們這兩個弱書生的,儘管告知我等。」董舒明雖是自嘲,眼神中頗為熱切。不得不說,大多年輕讀書人文弱的外表下都還潛藏著對行俠仗義的追求與熱血。
「唔,若說幫忙,倒是有件事,某想問問兩位……」
「您請說。」宋長青道,見獨孤至慎重的模樣,也不禁注意力更集中了幾分。
「睢城震災,不過是受了波及。某剛剛得了消息,北部三州,災情更是嚴峻。」
董宋二人,對視一眼。又是北邊!
他們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北邊災害頻繁,但離睢城頗遠,沒有被影響到生活的睢城人很快就對這些消息感到麻木了。他們就算有心,但是考慮到路途長遠,本身資費也不夠,去了也沒什麼大用,所以遲遲沒有動身。再說他們也沒有什麼親戚在北部三州,不會太熱心這也是人之常情。
最重要的是,頭上還有朝廷,賑災之事朝廷來管才是最有效的。
「怎麼。」獨孤至笑了,看著兩個學生疑惑不解的表情,「你們還不知道麼,北部三州的人,都快死絕了。」
容晴驀然看向獨孤至。
他一臉淡定,好像不知道剛剛說的是足以顛倒朝綱的話。
「這……怎麼可能!」董舒明不敢置信。
宋長青卻是直接道,「你可有什麼證據。」長眉壓下,竟是多了幾分厲色。
「證據。」獨孤至輕笑,「你們以為我是在誆你們麼,我縱然不良於行,但是該知道的消息,任是再厚的城牆也擋不住。
你們可知北邊受災的消息已經傳了有多久了。年後開始,都快九個月了。北邊有多少人,足足三個州的人,你們都是讀過書的,不會不知道,就是一場澇災,都能產生上萬流民。史上記載的流民之患,比比皆是。
再回想一下那些北邊傳過來的消息吧,水患,瘟疫……隔壁龔家是水患剛開始就一路南下的。再之後來的流民也不多。但四月之後有瘟疫的傳言出來後,就再也沒有新的流民出現在睢城了。「
「既然發生了瘟疫,朝廷自然是嚴控把守,不允人出來。」宋長青直接插了一句。他急了,或許內心隱隱已經知道獨孤至要推斷出一個什麼可怕的結論。
「不錯,你說的不錯。」獨孤至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那如果我們把因果顛倒過來呢。朝廷為了不讓人出來,所以傳來了瘟疫的消息。
而你們要的證據……州府的府兵從年後開始就沒有過任何的調動。就是一開始說是水患也沒見他們如何。汜州和睢城遠是遠,但就隔著馬頭山而已,連睢城都不調兵,這說不過去吧。而且,王府這邊,也沒有什麼動靜。」獨孤至看向容晴。
她默然點了點頭。雖說只是個被請來教書的先生,但是王府里的私軍調動,不可能王府內一點消息都沒有,尤其是她身邊伺候的蕊兒是王府家生子,平時沒事就愛傳播小道消息。
他接著說道,「而且,不論朝廷如何,某所說的北部三州的情況……加上今日的震災,總歸活著的人都不多了。」看著臉色蒼白的董宋二人,「某想請求二位的事,算是私人的請求……」
話還未說話,卻被一道尖銳的女聲打斷。
「嘉嘉!」
一個瘦弱的女人,髮髻散亂,闖了進來。
她搖搖晃晃的,奔至近前,一把將容晴腳邊的女孩,抱在懷裡。雙腿卻是再也支持不住,軟倒在地。
「娘可算找到你了。」婦人崩潰地痛哭出聲,眼淚和鼻涕都涌了出來。
她平日在外人面前極為顧忌形象,可是這大悲大喜之間,哪裡能忍得住。
女孩乖乖地抱住娘親,嘴裡小聲地喊著「涼」。
容晴這才驚覺,他們剛剛都聽獨孤至說話太過入神,以至於這女聲響起時,都有一種恍然之感。隨即一陣後怕……小孩子動靜小,要是趁獨孤至說話時跑到哪去,出了危險,那她真是罪過大了。
一個身材壯碩的年輕男子想來就是獨孤至提到的李虎了。他雖然一副莽漢樣,可行走間頗為沉穩。他走到獨孤至身邊,低頭說了幾句。
獨孤至聞言,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李虎見此知趣地退下了。
「多謝獨孤大夫,多謝余先生。」婦人終於醒過神來,也沒起身,朝著他們磕了個響頭。
容晴猝不及防,趕緊將婦人拉了起來,「你別這樣。」她扯了幾下,卻沒扯動。
「夫人也不是有意的,下次小心些便是。」
「先生可別叫我夫人……」她用袖子擦去臉上濕液,頗為赧然道,「妾身夫家姓龔,閨名一個秀字,先生喚我秀娘便是。」
夫人是對正頭娘子的稱呼,而她的情況被這麼叫,倒是一種嘲諷。
「對不住……」容晴輕嘆了一聲。她記性還算好,還記得老闆娘曾說過秀娘娘家姓鍾,想來鍾秀這個名字本不應如此蒙塵。
獨孤至看了一眼容晴,心想,果然大多數女先生都看不慣妻妾之事。嘴上卻是道,「今日便到這吧。」眉眼間恰到好處地浮現出一抹疲倦之色。
「想來書院還有頗多事務需要二位。」獨孤至看向兩位學生,「某的私事一時半會也交待不清,晚間會書信一封,送至二位學舍,至於臥魚先生,便暫時在我處休養吧。客房已經整理出來了,我也可以時時照看著些。」
「叨擾獨孤大夫了。」董宋二人對著獨孤至深深一拜。既然老先生睡著了,再搬動他也不太合適,獨孤至的提議正好解決了他們眼下的尷尬。
容晴瞅著老先生躺屍的姿勢,心想幸好他睡著了,不然獨孤至那一番話被他聽見,不知會不會又被氣得神志不清。
接收到獨孤至看過來的眼神,容晴立馬表明,「我還要回去看看藏書樓,一些修復搜尋的事是免不了的。唉。」她想起她的那個書箱,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被獨孤至這麼一打岔,容晴倒是能把鍾秀給扶起來了。回到書院也要經過隔壁鍾秀家,打算把她送到家門口,對那龔家小郎替鍾秀說幾句好話罷。只希望那男人是在氣頭上才打得鍾秀。容晴扶她起來的時候眼尖地看到她胳臂上的一些青紫指痕,這才有此擔憂。
兩位學生也知道事務很多,不再多話,向獨孤至告辭。
而獨孤至朝容晴那看過去,只見容晴低聲安慰著鍾秀,要攬著她離開,鍾秀懷裡的小女孩又一直瞧著容晴……他突然開口叫住了容晴,「小余,某想起件事要同你單獨說。」
「啊?」容晴回過頭,覺著獨孤至莫名其妙,但還是對鍾秀道了聲「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到獨孤至面前,彎下身子平視著他,「什麼事?」
獨孤至示意她附耳過來。
容晴抿了抿唇,依言湊近。
瞥了那低眉順目的婦人一眼,獨孤至在她耳邊低聲道,「龔家郎君並非良人,可龔秀娘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聽得是這麼一句,容晴抬起身子來,微微歪頭,輕喔了一聲。
(本章完)